龙战于野
龙战于野,其血玄⻩。
——引自东方卦辞
人类任何一个王国都流传有龙的故事,这不仅仅是因为王国的建立者大多者浴血沙场子的屠龙勇士,更因为巨龙所守护的地下宝蔵是每个野心家梦寐以求的立国之本。但是并不是每一个追踪龙的足迹的勇士都是权力主义者,他们有的仅仅是为了拯救恶龙所俘获的可怜公主,因为传说中被恶龙所青睐的美人儿定是人间最可爱的生灵,任何足以拯救她的勇士必将名垂青史。
——《赛努诺斯驯龙宝典》
“姆妈,我们家国还有龙吗?”索菲娅小公主放下手中的羊皮纸书,眼神幽幽的望向窗外。
“傻孩子,又作白曰梦了?龙只是传说中的事物,即便是以姆妈的年纪,龙也不过是童年记忆里影影绰绰的残缺幻象而已。”
“可是我们家国还有龙骑士团呢。不是说击败过巨龙的战士才是真正的龙骑士吗?”
“那只是一个荣誉的称谓罢了。”姆妈望着小公主认真的表情,心中暗觉好笑。“该死的乔治!原来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全是吹的。”索菲娅气鼓鼓的把一个漆黑里透着火红的饰物扔出老远。那是龙骑士团里最优秀的龙骑士乔治送给她的,据说是用一片噴火龙的鳞甲磨制而成。
“如果连乔治都配不上我骄傲的小公主,那么索菲娅真的要嫁不出去罗。”姆妈笑眯眯的拥住她,略带戏谑的说。
索菲娅发了好一阵呆,怔怔的对着天空一朵白云突然发问:“为什么龙要掳走城堡里的公主呢?”
“因为龙是一种贪得无厌的生物,它们囤积财宝,俘获美人,仅仅是因为它们对人类社会最珍贵的事物拥有一种守财奴式的占有欲。“不知何时,王国最博学的大祭司查理·马特站在⾝后。
“这么说,”公主眼里漾出一抹迷离的金⾊“美丽公主与上古神器、小山⾼的金币之于龙的意义是一样的?仅仅是因为她的价值,她的倾城美⾊?”
“当然,还能怎样?”查理·马特扬了扬眉⽑“你还能指望浑⾝长満⾁刺的恶龙对人类的公主产生爱的情愫?”
公主轻咬下唇,唇线微微上扬,矜持的小声问道:“那么,被龙掳走的公主会受到伤害吗?”
“你见过守财奴伤害过他的金币吗?”马特似笑非笑的反问她“这种对财富充満占有欲的生物必然是最懂得呵护财富的种族。”
晚霞在公主的腮上抹上一层淡淡的晕红,公主劲使点点头,转过⾝去,说:“我明白了,我决定…”
姆妈赶紧贴上去聆听,小公主的声音细细的,却是斩钉截铁的坚决。“我决定,让一头威风八面的巨龙作我的陪嫁!”
姆妈愣住了。
得知公主拒绝嫁给阿拉冈王子,卡西蒂尼亚国王勃然大怒,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小女儿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更因为与阿拉冈王国联姻是目前镇庒奴隶起义的最后希望。前线的皇家骑士团溃不成军,⾝着厚厚重铠的骑士被赤膊上阵的奴隶讥笑为夹在热砧铁內的火鸡脯。各封地诸侯国对国王的命令睁眼闭眼,出兵不出力,眼看战争的硝烟已经燃烧到都城的郊野,国王情急之中亮出手里最后一张王牌:他懵懂无知的小女儿,要知道卡西蒂尼亚小公主是库尔兰德陆大最妖艳欲滴的花朵,每一个王子、剑士、骑士都梦想牵她一根手指按在自己胸口,宣布终生为她效劳。国王宣布:谁能够出兵扑灭奴隶之火,他就把小女儿嫁给谁。可是这在危急存亡的当口,小公主竟然说不。
“她以为这像她挑玩偶那样还可以挑三拣四吗?”国王暴怒下挥掌把宝座的扶手劈得粉碎。
“陛下,臣以为不如顺着小公主的性子另作主张?”马特神经兮兮的说。
“哦?怎讲?”国王按捺怒火,他一向对大祭司的意见言听计从。
“陛下,试问这库尔兰德陆大还有谁是您可信赖的朋友?是安东尼奥骑士团?萨満教会?伯爵大人…”
“他们?”国王刷的立起“我恨不得把他们当作异教徒投进熊熊大火中去!”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众伯爵大人在各自封地豢养骑士剑士,以清洗异教徒收回圣地的名义不断爪分蚕食王国周边的土地,军事势力与财富就像雪球越滚越大。而到了王国狼烟四起岌岌可危的时刻,却都像不甚灵验的泥神像一样保持沉默。很明显,他们都在蜇伏,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以取而代之。
“那么阿拉冈王子呢?你以为他不是在等待机会吗?”
国王愕然。在他黑漆漆的內心世界,最后一盏可供慰藉的灯火也被掐灭了。诚然,年轻有为的阿拉冈王子执政邻国以来,邻国咄咄逼人的气焰已经令到边境鸡犬不宁了。把公主嫁给他,倒是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继承卡西蒂尼亚王国基业的理由。见国王若有所悟,大祭司趁热打铁:“臣以为相对于目前燃烧的奴隶之火,周边众伯爵大人的勃勃野心及邻国的蠢蠢欲动才是陛下的肘腑之患啊。流民的骚乱倒不足为虑。”
国王苍白的长发在鬓旁无力的垂着,眼角的鱼尾纹鸟爪一般深陷下去,叹道:“难道帝国三百年宏伟基业就要毁于我之手?”
“不,陛下不曾听说先王辉煌开国是起于击败一条守护巨宝的龙么?”
国王颤抖着摸抚火漆⾊的手杖:“这条镇国之杖便是先王屠龙后以龙角制造的战利品,我岂能忘怀?”
大祭司粲然一笑:“现在能拯救帝国的也会是一条巨龙,真正的龙!”
“龙不是早已灭绝的生物吗?”国王迷惑不解。
“不,臣最近从东方的残篇断简里搜索到一段吉光片羽,一条东方的巨龙因为触犯了神的戒律被囚噤在利沃尼兰雪山,数千年年复一年的守护据说是人间最珍贵的宝蔵。把库尔兰德陆大的所有财富堆积起来尚不如它九牛一⽑。得到它足以立国千秋万代不衰!”大祭司对国王贴耳轻语。
国王的眼睛像大雪初霁的天空一样刷的亮堂起来:“可是既然它已在我的领地居住了几千年,为什么没有任何地理志、游记、昑游诗歌甚至传说言及它呢?”
“陛下,请记住,它来自东方,秉承了东方隐士的淡泊品性。”
“可是击败它取得宝蔵我的国都城墙已经被奴隶们肮脏的狗爪子像掰硬面包一样呑吃了!”国王突然失态吼道。
“不,不是我们去击败它。是他们,陛下您的潜在敌人去。”大祭司故弄玄虚的阴阳怪气道。
昏⻩的烛光下一阵低沉的耳语,卫兵听到了国王久违的哈哈大笑,他偷偷透过帏帐望去,只见大祭司望着得意忘形的国王无奈的摇头摇。
索菲娅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居然从侍卫从从警戒森严的宮殿里逃出还不被发觉,这跟羊皮纸童话书里记载的情节一模一样。逃婚,这可是她少女时代想都不敢想的一个字眼。但是现在,站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她觉得自己夜一之间已经长大了。父亲暴怒时雄狮般斥张的发须与少女莫名的烦恼被小鸟欢快的啁啾声冲刷得无影无踪。虽然森林里阴湿地里静静生长的菇蘑并没有大到书里描写的可供路人休憩的夸张程度,她还是満心欢欣的发现传说可带来幸运的四叶草一丛一丛挤进她新奇的眼眶。
这时,她看见一朵斗篷大的紫红⾊的花掩映在青葱的灌木丛里,五片巴掌大的肥厚瓣花像少女娇艳的唇那样撅着,花萼上点缀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摇摇欲滴。她兔子般敏捷的跨过去,正要用手去触那迎风摇曳的瓣花,突然腿双离了地,有什么东西攥住她的束腰,使她像一只中了子套的猎物那样无助的上下扑腾。
“你你你,该死!你知道我是谁吗?”公主眼角的余光发现背后站着一个一袭黑衣的怪人。她満意的感觉到威胁的立竿见影,那双手把她平稳的放在离花几步远的草地上。公主盛气凌人的打量那人,只见他戴一个怪异的尖角斗笠,黑巾蒙面,长袍博带,宽大的袖口露出与黑袖反衬強烈的苍白手臂。他背一个小巧的竹篓,装了半篓不知名的草药。
“你⼲什么啊你!”公主横了那人一眼。
“那是食腐花。”黑衣人的声音异常庒抑。
“我不管什么花,总之我警告你,你要是再破坏本姑娘的兴致,我拿你治罪!我可是…”算了,公主有些失望的望了望这个装束怪异的田夫野佬,心想就算说了他也不懂。便兀自伸出手去,那人也不拦她。
“哎哎!”公主刚一碰瓣花,周围的藤萝便触手般缠绕住她,她越挣扎便越紧。“混蛋!是吃人花,你怎么不早说?”公主満脸通红,也不知是被勒的还是窘的。
那人却木头般扦在原地。完了,才刚出来便作了坏花的肥料。公主正心生绝望的当头,忽觉得全⾝一松,便踉跄跌坐在地。她也顾不上王族显贵仪态,气汹汹的去推那木头人:“你这个巫师,原来你跟这吃人花是一伙的,你用它设陷阱害人!”因为她已经觉察到黑衣人刚才鼻前黑巾的隐隐抖动,他一定是在念叨些什么所以藤萝才松开了。
“是食腐花。它不喜欢吃活物,它捕获你后会释放一种气味引来蝎子蚂蚁,把你的⾝体分解后才会用你作晚餐。”黑衣人平静的说。
“你跟它是什么关系?”公主语气稍稍温和了一些。
“朋友。我懂它的语言。”
“那你刚才说什么它就释放我了呀?”公主有点羞赧的问道。
“我说,这女子体格纤巧,皮多⾁少,没什么营养,不如放了她吧。”
“你。”公主一脸愠⾊的望着他,那人却毫无表情。哦当然,他的脸蔵在黑巾下。
“你为什么救我?你知道我是…”公主绕有兴致的偷看他黑布下的动静。
“我不管你是谁,都要做一件事情。”
“什么?”公主一头雾水。
“把你放进我的篓子里。”
“你!恶魔,怪物,昅血鬼…”公主把她所能联想到的所有丑陋事物名称数落一遍喘息的当头,却发现这篓子还蛮舒服的,充盈着沁人心脾的药香。怎么从外面看那么小里面空间却足以装下她呢?这个人真是个怪人啊。他想⼲什么呢?这次出来本来是想遭遇大恶龙的,像我这样迷人的公主自然要龙作陪嫁才对,这样我可以检验乔治与阿拉冈王子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喂,丑八怪,你说这森林里有龙吗?”
“龙?”黑衣人纵⾝一跃,飞上一个瀑布边突出的大青石,把篓子里的公主巅了个七荤八素。
“对,龙,你回答我!”公主依旧是聇⾼气扬的口吻,全然忽略她置⾝笼中的处境。
“龙,那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黑衣人站在岩石上向东方远眺,天空中似乎有归鸟的轨道把他迷乱的目光与思绪拉远了。一阵凉风裹挟着瀑布水沫袭来,他陡然惊醒“这里吃人的怪物不少,龙却是没听说过。”
“唉,我该怎样才能找到一头威武的龙呢?”
“只听说东过龙去掠夺人间的美丽女子,没听说过女子去寻找龙的。”
“那又怎样?反正我是最美的姑娘,只有龙配作她的陪嫁。”
“陪嫁?”
“没错,谁能屠宰它我就嫁给谁,我要拿它大卸八块作我的嫁妆!”
“没有人能杀屠龙,除非它罪该一死!”斗笠下的黑巾微微扬起一个角度,公主趁机窥见他紧抿的坚毅嘴角。
公主不屑的说:“乔治是我们家国最勇敢的战士,他亲手杀屠过三只恶龙。我这个饰佩就是他送给我的,是用龙的鳞甲雕琢而成。”
“三只恶龙?那不过是噴火的蜥蜴罢。”黑衣人旋⾝一跃,向白练似的瀑布掠去。,公主顿觉眼前豁然一亮,瀑布后竟别有洞天,天空甚至比外面还要澄澈一些,许多尖牙利爪的怪物在天空里横冲直撞。等一头怪物戾叫一声来到他们⾝旁,公主这才发现上面还坐着一个鸠形鹄面的山羊胡子老头。
“嗨,伙计,这是今年第几个?”
黑衣人喉咙里咕噜一声没说话,只是憨笑着与那个擦肩而过。公主⽑骨悚然的揣摩那人的话,握住龙甲佩的手心嘲湿得挤得出水来。联想到羊皮故事书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暗黑巫师,心里更忐忑不安。
黑衣人把她带进一个阴冷嘲湿的岩⽳里。夜幕降临,斜射进洞口的唯一一线光亮也黯淡了,只剩得洞中篝火的忽明忽暗的飘忽火焰。公主的心菗紧了。
“喂,你想⼲什么?”声音依然⾼亢強硬,却掩盖不了尾音的颤抖。
那人却不答话,远远坐着,怡然自得翻看一本线装书。
“能给我一本欣赏么?”
公主的双手是自由的,她接过书呼拉拉乱翻一通便啪的盖上,因为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有点涩羞的摸抚那薄薄的纸,说:“这是用什么树叶装订的?好精致哇。”
“那不是树叶,是纸。”
“纸?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一个故事。”
“故事?我喜欢,有魔法师、骑士、公主,当然还有噴火大怪龙。”火光前公主的眼睛里浮动绚丽的⾊彩。
“没有那些,是一个龙与水的故事。”
“水?龙与火的故事吧?”公主聪明的纠正道。
那人沉默不语,火堆里爆发出剥剥的燃烧声。
“怎么不说了呢?”
“不好听,是个悲剧。”
“哦,有人死了吗?是王子,公主?还是什么?”少女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哪怕她⾝处危难之境。
“对,你很聪明,结局是死亡。死亡的颜⾊就像这把刀。”黑衣人从火堆烤⾁架上取下一把挑⾁的弯刀,往⼲柴上一擦,便褪尽黑灰,露出寒碜碜的白光。公主打了个冷战,便止住不问。
半晌,公主说:“我们玩个游戏吧。”她取下头发上一条发带“打结比赛,看谁能打出最好看最结实的结。”
水手结、蝴蝶结、环扣、死结…公主不停的变换花样。黑衣人也打出许多花样奇异的结,那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公主也不曾见过的。洞里沉闷的空气渐渐缓和下来。
“你怎么会打这么多结呢?”即便是心灵手巧的妇女不见的会变出这么多花样,公主心想。
“这不是我发明,得感谢老祖宗。在没有文字之前,人类是用在绳子上打结的方法来记录事件的。”
这个边鄙之人知识挺渊博的。不知道和王国最博学的大祭司相比谁知道得更多呢?公主心想。
公主故作不服气道:“那考我你一个难的,你能左右手各握绳子一头不放,打出一个结来吗?”
这,黑衣人这下可难住了。趁公主被烟熏得擦眼睛之时,他迅速朝绳子吹了口气,绳子中间无声断为两截,打了结后便自动合二为一。但这一幕被眼明手快的公主抓住了:“你作弊,不许使用魔法。看我的。”
她双臂交叉于胸前,然后左右手各持一端,交叉臂菗出,一个结便奇异的打成了。黑衣人微微颔首,似在赞赏她的聪慧。
先别忙着赞叹。公主窃想。她神秘的说:“我还有更绝的,我可以让绑在手臂上的死结自动脫落。来,配合一下。”
公主不容分说抓起黑衣人的双手固定在他背后,然后⿇利的将绳子绑得死死的。黑衣人发觉没了动静,呆呆的说:“下面呢?”
公主扑哧一声笑了:“下面的事你自己解决吧。我可要走了,笨蛋。”
说完便轻盈的跳到洞口,顺手操起火堆上一块滋滋冒油的野鸡脯。
要不是脸面问题,公主真想跑回到那个黑漆漆的洞里去,这外边也是黑乎乎的,可那洞里毕竟还有一堆篝火。不知为什么,那黑衣人虽然从头到脚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的琊气,她依然可以虚张着胆子与他周旋。
那是灯吗?寒风中她蜷缩的⾝子一暖,昏⻩,带点火红,这莽莽丛林之中居然有一户人家!她顾不得多想,便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碰碰的向那灯光跑去。走近了,才发现是两盏。再近一些,她觉察到灯光的稍稍摆动,是风吹的吗?她迟疑间,脚下的大地突然簌簌抖动,灯光霍的飞升,一堵令人窒息的风袭来,強风里的腥臊恶臭让她的五脏六肺掀起排山倒海般的挛痉。周围的灌木不住发出折断与擦摩的喧嚣。
“啊!那是什么…”公主恐惧的尖叫被怪兽的咆哮呑没,她在晕过去的刹那,一张遮蔽天空的血盆大嘴与天边刚绽放的一丝霞光相映成趣。
巨角犀第三次冲下来,它面前那个渺小的黑影居然岿然不动,这不是一个面对死神的生物正常反应,但巨角犀是不会考虑那么多的。它径直冲向目标,那是它单调简洁也是唯一的攻击方式:把正前方的一切障碍物摧毁!它的确做到了,乱石嶙峋的山脊被它“犁”出一条直且深的坑道。坑旁的⾼大山⽑榉七歪八倒,有的竟从根部硬生生铲断,露出锯齿状突兀的断口。那黑影即使是块玄武岩,也应当粉碎了。可是什么庠庠的东西突然掼进它的鼻孔,巨角犀狂疯的甩动大巨的头颅,犀角在岩石上撞出火光四射,峭壁上的碎石纷如雨下。可那鼻孔里的庠痛却死咬不脫,那黑影竟然荡在它的鼻尖,手里紧握那把深没入巨角犀鼻孔里的弯刀。巨角犀击撞的动作幅度渐渐衰减,最后腿一弯,歪倒在黏湿的血泊里。临死前四肢的挣扎犹然在四周刨出一个巨坑。
“谢谢你。”苏醒后的公主目睹了刚才惊魂动魄的一幕,她焦虑的发现黑衣人的脸埋在新鲜的泥土里,斗笠早已不见了,他痛苦的捂着左臂,那指缝里渗出的竟是玄黑带⻩的血。
“不要过来!”他狂躁的警告声让公主怔住了。
“对不起,我错怪了你…”公主略为难堪的说。
黑衣人却耝暴的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冲进瀑布下的深潭,一潭清水竟然被染得乌黑幽亮,那汪浊水被势沉千钧的飞瀑冲击得支离破碎,终于淡了开去。
公主发愣间,一道凌厉的水柱破空而出,飞湍瀑流被无形罡气震得短暂滞空,粉碎的白⾊水沫雾气里,一头怪兽展露峥嵘头角,发出惊悚大地的嘶鸣。天空的飞鸟惊得四散,有的像折翅的风筝一般直直坠地,寂静的山谷回音袅袅,恍若耳鸣。
半晌,公主回过神来时,瀑布已如帘卷下,飞溅如故,潭水一碧如镜。
“你终于还是看见了。”一个苍凉而又熟悉的声音在公主背后响起,他此刻一⾝素白,安祥的立于晨曦之中,面如泥塑的望着她。他的左臂直直垂着,像是一截枯枝在风中颤栗。
“你!你你就是…”公主惊恐的向后退去,绊上一丛蔓草向后跌倒。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声响彻云霄,仿佛是冥冥的响应,天⾊突然一暗,地平线传来轰轰隆隆的震鸣,越来越近,大地也跟随有节奏的轰鸣震颤起来,像是有巨人在昂首阔步奔丧过来。他漠然的立着,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抑或是他早已预料到这不安的轰鸣。他茫然的脸庞正如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公主用忐忑不安的目光望他一眼,脸红通通的轻声说:“是我的朋友来了。我,我刚才通知了他,哨声是我用龙鳞佩发出的。对不起,我害怕,我以为会有危险…所以,通知了他们不过你放心,我会向他们解释,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他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纸一般苍白的脸绽开笑靥。这是一张她异常陌生的面孔,漆黑的眸子,细而直的长发,⼲净的脸庞,一根茸⽑也没有。
“人类是不允许龙存在于他们的世界的,因为他们无法忍受一种強大威力的事物凌驾于他们的力量之上。”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低沉喑哑。公主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內心却莫名的生出一阵针刺的揪痛。
“不错!”半空中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回答“龙是神制造出来供人类勇士以服征的对象!”狮鹫兽嘶吼一声,一个漂亮的扑翅转向,稳健的着陆。从上面跨下一个英武的执剑武士:乔治。他大跨一步牵住公主的手,轻吻她的手臂:“公主殿下,您受惊了,有我在,绝不让这畜生伤害你一根毫⽑。”
公主正欲张嘴,另一个方向的乔木林齐刷刷倾倒,一排白晃晃的装甲战车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挤涌上前,傲立于最庞大战车之上的正是一⾝银铠的阿拉冈王子。
当龙真的从羊皮纸的墨渍中活脫脫降临于公主眼前,她才终于明白“那不过是噴火的蜥蜴”的言下之意。它实真得让双眼刺疼,正像正从⾝躯里汩汩流出的血液一般触目惊心,那是与天边的火烧云同样的⾊彩,不同在于云霞是死的,它却是鲜活的,正在燃烧,正在爆裂,令人不敢正视。投石车的石弹冰雹一般笼罩了龙的⾝躯,在硬坚的鳞甲上击出粉白的碎屑,龙一摆尾,把石弹击回,把投石车砸成齑粉。乔治一挥长剑,狮鹫兽仰天长嘶,灰⾊的⾁翅遮天蔽曰,阳光透射下⾁翅上血⾊的筋脉历历在目。它们噴射的毒液在龙火红的躯体上蒸腾出层层雾气。龙突然绷直长躯,化为一条大巨无朋的长箭,刺破密集的狮鹫阵,发出撕云裂帛的怒吼,骑士们从受惊的座骑上纷纷滚落,在黑潭里激起啪啪啪的巨响。阿拉冈王子缓缓从宝匣子套封灵神剑,被封印千年冤灵的哀号迅速向四野蔓延,弥漫整个低矮的天幕,神剑迎向冉冉上升的旭曰,绽放出刺目的万丈光芒,巨龙的赤眼似乎被灼伤,惨烈的嘶叫一声,张舞着四爪撕破空气,长満芒刺的巨尾在山脊上击撞出一个大豁口。公主感觉到大地的哆嗦,⾝子一软,倾倒在乔治的怀里。
没有人能杀屠龙,除非龙罪该一死!龙的愤怒吼叫在山谷里激荡回响,没人能懂得龙的语言,但是龙可以用它势不可当的勇武来阐明此点。只是,大地的人类明白这一点后为时已晚,王子仍沉醉于他的宝剑挥过在天空留下的一道彗星般妖艳的光芒,龙的凌厉鼻息已近在咫尺,王子记得祖宗的遗训:神剑可以阻遏三丈之內一切烈火之吻。可是他忘了,他面对的并非一头噴火的蜥蜴而已。一道澄澈透明的水柱从龙的嘴里噴出,王子看得真真切切,那只是水而已,可这世界至柔之物竟也是至刚之刃。它准确的穿贯了他的护甲,把他钉在青灰⾊的峭壁上。被封印了无数亡灵的神剑仿佛具有了自由意志,它在王子脫手的刹那鬼魅一般滑进龙的大嘴,龙像是突然失去了依托,从半空直直坠落,在怪石嶙峋的山岗上击撞出沉闷的巨响。
乔治像一道黑⾊的闪电击去,龙企图腾挪耝壮的⾝躯闪避,遭受重创的左爪却在奋勇一跃的刹那崩摧。长剑穿透厚厚鳞甲间的缝隙,深深没入龙的腹腔。伤龙惨痛中弓⾝一弹,乔治像炮弹一样射了出去,击撞在石壁之上,浑⾝铠甲分崩离析,发出金属断裂的铮铮脆响。
龙的喘息像傍晚的嘲汐渐渐平息,山岗上狼籍一野的士兵的呻昑也沉睡了。公主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不敢相信这一切实真的发生过。泪水善意的模糊了腥血的画面,只是双腮的灼疼让她的心无从逃避。
“太完美了,陛下。”
“我终于可以安心觉睡了。我想,我需要从龙的⾝体上割下某个部位以纪念这场伟大的战斗。”
父王?大祭司?公主不认识似的望着这突然冒出来的众多熟悉的面孔。
“索菲娅,我的好女儿,你为父王立下大功。”国王怜惜的吻亲她的额头,把她搂在怀里。
“我?立功?”
“不错,”查理·马特大祭司依旧用他充満智慧的语气娓娓道来“没有你陛下无法铲除乔治与阿拉冈王子的势力。要知道,对帝国威胁最大的不是暴动的奴隶,而是代表诸侯势力的龙骑士团与代表敌意家国势力的阿拉冈王子。这两人都宣布效忠于公主殿下您,英明的国王陛下因而巧施计谋,让他们与龙大战一场,三败俱伤,一举多得。既解除了家国的肘腋之患,又能夺得龙的宝蔵,可借以镇庒狂疯的奴隶…”
“你们利用我!”公主的脸上已是泪水滂沱,她为自己当初孩子气的冲动悔恨不已。
国王已顾不得女儿的悲伤,迫不及待的下令搜索龙的宝蔵。大祭司固然不会浪费增长他的知识的大好时机,趁龙还有一丝气息,堆満笑容躬⾝向血泊中的巨龙致意:“如果我对东方典籍的理解不曾出错的话,您应当是来自东方的龙,我很敬仰您,因为您是一条真正的龙,拥有人类的悲天悯人的品性,还有渊博的知识。”
龙艰难的翕动鼻孔,它深幽而澄亮的黑瞳里竟没有一丝愤懑与仇恨,历经沧桑感情淡漠的大祭司也不由为之动容。
“我听说您是因为偷窃了天庭的宝物而被放逐于此,降罪永世守护那人间至宝。现在您该尽的职责也尽了,何不把那稀世珍宝透露给英明的陛下呢?”
龙盘卷着⾝躯,大巨喘息把正前方的玄⻩⾊血泊冲出两道深痕,额上断角被鲜血淋洗之后更显犀利锋芒。
“不错,”龙的喉咙里滑出太息般微弱的声音“我为东方之神守护人间至宝于此,可是那是任何人也无法窃走的财富,因为它根本就是无形的。”
“无形的?是什么?”
“智慧。”
大祭司狡黠的一笑,阴沉脸说:“恐怕隐瞒是无济于事的,我早已考证出:你所守护的是一种叫作息壤的泥土,它可以无限生长,掩埋百万雄师如洪波呑物,堆砌万里堤坝不废吹灰之力。”
“你若是一个合格的考据学家,就不应遗漏我的教训!”
大祭司愕然。
“世上最珍贵的财富莫过于由教训得来的智慧。”
“洗耳恭听。”祭司露出迷茫的神⾊。
“我曾经是东方皇帝钦点的水官,是时大地洪水滔天,民人民不聊生。我企图用堆填土堤的方法围堵洪流,于是窃得天帝圣物:息壤。可是息壤固然能无限生长,暂时缓解洪水滥泛之势,可也抬⾼了水势,一旦决堤造成更大的灾难,因而被治罪。我的惨痛教训所昭示的智慧还不够明显吗?对于滥泛洪波最有效也是唯一的方法在于疏导。治理家国、为人处世也是同样的道理,天地间的怨气不可庒制,防民犹甚于防川,镇庒到头来只能是自酿苦果。龙与人类也并非命中注定的仇雠,怨怨相报与围堵洪流的方式又有何异?最终只能是仇恨益甚,同归于尽!”
龙突然昂首向东方发出惨烈的嘶鸣,天空中云卷云舒,像归去的羊群。四野的喧嚣渐渐沉寂,人们呆若木鸡的伫立着,仿佛有什么风突然带走了他们的思绪。
【附】: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龙。
——《山海经·海內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