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莱贝尔男子
迪亚娜夫人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经营着一家叫“玛吉阿米”的餐馆。远远地,你就能闻到热狗、胡椒、洋葱、熏⾁的气味,甚至锯末的芬芳。没错,锯木灰,在小餐馆西边的一小块空地里,总垒着一堆短木头,路过的流浪汉们只要把这堆木头搬到屋后的仓库,便可得到一顿丰盛的午餐。
陌生男子开一辆1993年制造的“水星”牌汽车来到玛吉阿米。他总是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方桌前,要上几瓶黑莱贝尔啤酒、一盘苹果馅饼和一盘嫰煎牛⾁。
不一会儿,桌上便只剩下两个空盘子,啤酒却一口未动。他一定是饿坏了,迪亚娜夫人心想。那尘⾊満面的男子舔⼲了盘子上的汤汁,然后坐在那里发呆。
每天下午,男子都会如期而至。不用开口,迪亚娜夫人便会为他端上热气腾腾的苹果馅饼和嫰煎牛⾁,当然还有“咝咝”冒着冷气的黑莱贝尔啤酒。
他一定有什么心事吧?迪亚娜夫人心想。她总是能与她的顾客——多半是矿山上的耝犷汉子——打成一片,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她从不去打搅那名发呆的黑莱贝尔男子。是的,她暗暗地叫他黑莱贝尔男子。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终于,在男子又一次启动那辆破旧的“水星”汽车离去后,迪亚娜夫人望着汽车离去的方向,问那些见多识广的主顾们。
“他是个可怜虫,他的妻子女儿死了。二十年前缅因州的一场暴雪庒垮了他家的房子,他的妻子女儿被困在坍塌的屋顶下,活活饿死了,我的上帝,也许在饿死之前,早就冻死了。察警通知他时,他正在班戈城一家酒吧里烂醉如泥。他本来可以赶回去的,班戈城相距他家住的德里镇不过150英里,可惜他是个该死的酒鬼。”
另一个人补充了些细节:“等他赶回去把他妻子女儿刨出来时,她们差不多已经是冰雕了。《奥古斯塔资讯报》报道过这起事件,里面有一句话意味深长:杰克用他失去知觉的手摸抚着妻子僵硬的脸庞,像被欺负的小男孩那样涕泗満面。他那时已经失去了理智,向每一个围观的人下跪,求大家救救他的妻子,他坚信她还活着。邻居们头摇唏嘘,说没想到酒鬼爱他老婆这么深,这个混蛋在老婆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动拳头。”
黑莱贝尔男子第一百七十三次来到玛吉阿米时,发现今天的苹果馅饼和嫰煎牛⾁的分量比平时多出大半,尽管如此,他还是将盘子清理得一⼲二净,跟洗过了似的。
迪亚娜夫人款款走过来,微笑地望着她的顾客,她的目光就像沙漠里清冽的泉水,可以为天南地北的路人洗去一⾝疲惫,送来沁人的甘甜。
“我还从未遇见像您这样口味单调而执著的顾客。”夫人说。
“我喜欢苹果馅饼和嫰煎牛⾁,因为她常常为我做这些。”男子说。
“她?”
“我夫人。”
“可以说说她的故事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夫人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倾听者,正因如此,她的小店生意总是红红火火,那些匆匆的过客也常常惦记着她的芳名。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夫人注意到他的左手中指、无名指缺了好几节,她联想起那则报道。照片保管得很好,⼲燥,平整,刚离怀的怀表一样烫手。可惜图像很不清晰,依稀可辨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幸福合影,照片上橘⻩⾊的怀旧⾊调透着一股恬淡而持久的温馨。
夫人才看了一会儿,男子便把照片收回去了,似乎那是一件不轻易示人的宝贝。那些故弄玄虚的推销员常玩这种花招。夫人越发好奇了:“照片为什么这么模糊?浸过水吗?”
“不是的,它只是复制品,原件是这个。”男子小心翼翼地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小指指甲盖大小的纸片,它太窄小了,根本看不出上面是什么图案。
“这是?”夫人迟疑地问道。
“我离开家那天,跟她大吵了一架,她把这张照片撕得粉碎,扔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再也不可能复合了,就像这张撕碎的照片,想要重新拼好它,就好比把分散的香水分子收集起来重新封装在瓶子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不知道那将是永别,否则,我至少会留恋地望她一眼,也许只需一眼,我就不会离开。我会留下来保护她们,我会…”男子的声音陡然变得哽咽,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双肩不住地颤抖。夫人的眼睛红了,目光垂落到男子乱蓬蓬的头发上。
“我只找回这张照片的残角,就是这块。所幸它是一张全息照片,只需一小块便可复原出整张照片。只是,它的清晰度要降低不少。”
“真的?”
“真的。人的大脑也有一种全息记忆机能,有时候我们忘了一些事情,可是也许只需一个场景、一个细节甚至一阵噪音,那些原本隐没消匿的记忆残片又会重新浮现,拼接起来,再现出实真的场景。”
“真神奇。”夫人端详着那一小块不规则照片,心想:要是破碎的感情也能用魔术般的手段复原该多好。
“就像那些因车祸而失忆的不幸者,他们大脑的某个部位因重创而失去了某方面的记忆。有的是短期记忆,他们把五分钟前发生的事忘得⼲⼲净净;有的是长期记忆,他们对近在咫尺的亲人茫然不识;有的失去的是那些人生最美的记忆,比如夕阳、雪山、转经筒、篝火、第一次相遇、触电时的魂不守舍…当然,也有的是痛苦的回忆:伤害,欺骗、怨恨、报复…这些东西,失去就失去吧。但有些东西,是绝不可失去的,却又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能明白它之于生命的重要,这是一个痛入骨髓的悖论。”他没有喝酒,眼珠子却像红宝石那般血红地凝视着夫人。
夫人被望得发憷,但依旧很礼貌地问道:“比如呢?”
男子伸出左手,残缺的无名指上一圈发白的痕迹清晰可见,戒指已不知所终。
夫人若有所悟,目光垂落到自己的无名指上,钻石的光芒夺目耀眼,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像这样。”男子双手指尖相抵,中指慢慢向下弯曲,第二个指节紧紧相顶。夫人照着他的手势做了。
“中指要紧紧顶靠在一起,它象征着订婚,这是一种契约,是不可更改的。”
“嗯。”“两个拇指是能分开的。它们代表父⺟。”男子分开了拇指。
“嗯?”迪亚娜夫人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食指也是能分开的,它们代表朋友。小指也能分开的,它们代表孩子。再动动你的无名指看看。”
迪亚娜努力地去移动无名指,却发现它们紧紧地贴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这便是那些不能失去的东西,夫人。”男子猛地抬起头,耝犷的面孔上泪水纵横,却旁若无人地任其流淌。他猛地直起⾝子,撞翻了桌椅,丢下一张大额钞票,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静静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发动那辆噪音奇大的老爷车“突突突”地远去。
不知道为什么,迪亚娜夫人很相信黑莱贝尔男子的话,虽然她遇见过不少推销自己悲惨遭遇以博取同情的食客。全息记忆,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但她深有同感,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爸爸去过一趟国中西蔵。由于⾼原反应大病了一场,回来后,好久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就像是大脑缺氧死了许多脑细胞。后来她又慢慢回想起,篝火、雪山、转经筒,还有一个叫“玛吉阿米”的酒吧。她喜欢这个酒吧,小小的她还计划着将来也开一个差不多的馆子,在墙壁上挂上仓央嘉措的情诗: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这些记忆的失而复得让她奋兴了好多天,还专门把这些记忆用一个本子记录下来,生怕它们再遗失了。等等,篝火、雪山、转经筒!夫人怔住了,一时间,许多纷乱的记忆像啤酒花一般涌了出来…
“你们知道吗?”一个推销险保的英俊男子对旁边的食客神秘地说“其实这酒鬼的老婆没死。你们看《奥古斯塔资讯报》的追踪报道没?二十年前的那场雪灾,酒鬼哭着喊着对救护医生说他老婆其实没死,至少在人工呼昅机与维生装置的帮助下她还能呼昅。他相信大脑细胞即使有百分之九十都已经冻死,百分之十还活着的脑细胞也能让她活过来。真好笑,当时人们都把他当酒疯子。
没想到后来酒鬼真的这样做了,他倾家荡产筹集资金把已经被医生诊断为脑死亡的妻子送到了昂贵的人体冷冻所。没想到,二十年后医学科技的进步还实真现了他的愿望。前一阵子报上还在讨论脑死亡的法律定义呢。”
“后来他们应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吧?”大家急切地问道。
“呵,可惜苏醒过来的妻子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那他可以戒酒后重新开始追求她啊。”
“哪有那么容易。”险保业务员用一种略带调侃的口吻说“就好像面包落地总是带⻩油的一面着地,也许他妻子所保留的那百分之十的记忆偏偏都是有关酒精、暴力、水星牌汽车、拉茬胡子的可恶画面吧。阴差阳错,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男人虽然很普通,但至少不是个酒鬼,据说他们开了一家饭馆,过得很幸福。”
人们长吁短叹地感慨着,谁也没有注意到,远远伫立着的迪亚娜夫人泪流満面,她的手指悄悄爬上后脑勺,在那乌黑茂密的发根深处,有一处硬硬的凸痕硌疼了她的手指。
第一百七十四天,黑莱贝尔男子没有来,门外再也没有响起过水星老爷车那“吭哧吭哧”的引擎声。但迪亚娜夫人每天都会在暖箱里预备一盘苹果馅饼和一盘嫰煎牛⾁,在冷柜里放上一打黑莱贝尔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