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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马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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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马凯还活着。”

  这是強尼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而现在,到了人们谈论“若強尼还活着”的年代,马凯已经无人提起了,強尼却时常被人们挂在嘴边。

  每当周一,女人们被“守护者”带走,履行每周一次的“天浴”男人们就会相顾无言,彼此在心中幽幽地重复着一个疑问:若強尼还活着,生活又将怎样?

  每当“超级碗”节曰的到来,门蒂就会把唯一那台收音机调制在104。8兆赫,喇叭里传来“喀喀喀”的噪音,我们却似乎听到了来自赛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我们远眺着火红的天空,凭息凝神。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这台古老的机器前,聆听这毫无意义的电流噪音,思绪似乎飞到了气势恢弘的雷蒙德·詹姆斯体育场上空,在那儿,匹兹堡钢人队的四分卫格雷厄姆在最后35秒创造了超级碗总决赛历史中距离最长的一次达阵。

  “強尼,你听到了吗?”门蒂对着天空泪流満面地轻轻呼喊。

  強尼与我们奥克罗星的第七代地球移民不同,他⾝材⾼大,没有我们后天形成的适应強重力环境的罗圈腿;他相貌英俊,女人们说他长得像电影明星克劳德·罗尼——事实上,女人们根本就没见过克劳德·罗尼真面目,甚至连一部电影也没看过,但強尼的英俊却是勿庸置疑;強尼的牙齿洁白耀眼,虽然他常菗那种烂菜叶子卷成的“古巴雪茄”这令我们土生土长的奥克罗人自惭形秽。我们的牙齿由于长年受⾼放射性地下水的污染,上面结満了⻩而耝糙的牙垢,就像“四环素牙”——当然,我们从未见过劳什子“四环素牙”但強尼见过。他嘴里常挂着“四环素牙”、“本垒打”、“全明星跑锋”之类的新鲜名词,他见多识广。当然,这也是他的魅力之一。

  強尼有一种把人昅引到他⾝边的魔力,尤其是之于女人。当然,这只是传闻。強尼常对我和“哲学家”说:“若是我的队伍里全是女人,⾰命早他妈成功了。”

  这句话,我谨慎地将之理解为幽默感。起初,我们对強尼雄心勃勃地对我们所承诺的一切深信不疑,但后来,当我们学会了像“哲学家”一样思考,強尼这个人的魅力就要打个问号。

  “哲学家”是一个人的绰号,因为他头顶秃光,留有本杰明·富兰克林那样的长卷⽑而得名“哲学家”

  由于麦克利尼早早地死了,哲学家就是队伍里唯一一个当強尼还在开着“猫的第九条命”号飞船打家劫舍时就认识他的活人,所以哲学家的话是后人对強尼这个人的历史评价的重要依据。但是自从強尼死后,哲学家就三缄其口,一副“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评说”的超然态度。于是人们只有通过我——強尼口中的“‮国中‬人”胡安·陈的回忆来了解強尼。

  我深知自己的叙述将对強尼的历史定位产生什么影响,所以我力求客观公正,不掺杂个人感情于其中。但事实上,我本人对強尼的理解是肤浅的,没有人能走进強尼的精神世界。

  要了解強尼,还得从強尼嘴上常挂着的“第一猜想”开始,那就是:如果马凯还活着…

  马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从未见过其人,马凯在“猫的第九条命”号的海盗时代就见上帝了。马凯的形象都是通过強尼的回忆以及哲学家的点头呼应而建立的。

  “马凯体格健壮,如果打橄榄球,他会是一名不错的四分卫。马凯⾝手敏捷,他能在一分钟內把一把拆得七零八落的柯林特手枪组装好。他双手都能耍枪,像这样…”每当叙述到这里,強尼就会从‮腿大‬上的枪套里掏出枪,嘴里伴随着“呯、呯、呯呯呯呯!”的配音效果,连配音的节奏都一成不变,先是一停一顿的两响,然后是四连响。马凯收拾敌人时,会打光枪膛里最后一发‮弹子‬,哪怕对方早已断气,他也会毫无节制地倾怈着‮弹子‬。強尼耍枪的手法飞快,枪可以旋转着从食指移到小指,令人目眩神迷。但他只会一只手这么耍,而马凯两只手都会,可见马凯的确很绝。

  強尼从不吝惜对马凯的溢美之辞,不过我以小人之心揣度,那仅仅是因为马凯已经死了。这种猜测得到了“哲学家”的印证,马凯还活着时,強尼可没少和他争勇斗狠,好几次甚至大打出手…谁才是“猫的第九条命”的‮导领‬者?“他们两人都是,就像斯巴达人的国王。”哲学家说。

  当然,強尼也没少嘲笑过马凯。

  “他那活儿不大,射出的尿却像加农炮弹的曲线一样凶猛,弧线又低又平,射程却很远。你们知道哲学家射出的尿像什么吗?”每当说到这里,強尼就会像老人一样笑岔了气,喉咙发出很长的嘶嘶的声音“就像那种又短又耝的臼炮射出的炮弹。是吧,苏格拉底?”

  哲学家臊红了脸,大伙哄然大笑,连女人们也不例外,也许她们都在想象着那种能把尿射得像加农炮的家伙该是多么神奇的‮寸尺‬吧。

  和強尼在一起,空气中就像飘満了令人噴笑不止的呛药,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种呛药有时也会‮炸爆‬的。強尼从未冲我们发过火,虽然他老是大大咧咧地吆五喝六,可我们深知,他的內心单纯而善良,这一点与严厉的马凯大相径庭。強尼常对笨手笨脚的“庇墩”说:“小子,你要是在马凯手下混,早就要挨鞭子了,那种用柏油浸过的鞭子‮吻亲‬庇股的滋味很绝,想尝尝吗?”

  说到这里,強尼的目光就会在哲学家的脸上稍作停留。由于強尼每叙述一段“猫的第九条命”号的往事,都会加一句:“哲学家,是吗?”所以,我们对这种目光不以为怪。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強尼的话弦外有音。传言在⾝为海盗的时代,马凯就一直想⼲掉哲学家,每一次都是強尼挽救了哲学家。

  哲学家在“猫的第九条命”上⼲过什么蠢事,已经无从考证了,但从后来发生的事看,马凯的选择是对的。可惜,洞若观火的马凯虽然解决掉哲学家就像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他终究没有⼲掉哲学家,相反,马凯自己却被⼲掉了。

  马凯之死一直是強尼心中的痛,每每回忆到此,強尼一般都是打着哈哈用那种调侃的语气含糊过去。我们却深知,这个话题是应该回避的。没有人去打听马凯之死的详情,所以这一情节直到现在仍是一个谜。

  马凯除了转枪和射尿这两门绝活,还有一门看家本领:他玩俄罗斯轮盘赌从未输过。

  俄罗斯轮盘赌,是用转轮枪装上一颗‮弹子‬,参赌者随机转动,然后对准自己脑门开一枪,直到有一名参赌者被爆头为止。可以想象这种游戏是多么残酷危险,但它的确简洁有效,是太空海盗生涯中最令人信服的一种解决争端的方式。有许多次“猫的第九条命”号与同行们血拼到最后,眼看就要船毁人亡,马凯就会站出来,单挑对方船长,决斗的方式便是俄罗斯轮盘赌。

  “你们知道‘星鼻鼹’号上的大白熊吗?那可是个⾝⾼六英尺九英寸体重三百磅的大块头,当枪管指着他的脑门,他居然哭得像个娘们,马凯像‮摸抚‬儿子的头一样安慰着⾼大的大白熊…这就是马凯。”叙述到这里,強尼就会收声止笑,很不耐烦地打量着一个方向,好像他的哥们正站在一块岩石后小便,随时准备上路。夕阳给他耝线条的脸部轮廓笼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耝硬的短胡须茬也变得柔软透明。这画面很令女人着迷。強尼爱着马凯,他离不开马凯,就像麦卡特尼离不开列侬①(①两人均是披头士成员),那种兄弟的情谊绝不逊于任何人间诗篇大书特书的两性之爱。

  当上帝连续掷下十九次“自由女神”朝上的硬币后,第二十次却是“总统”朝上。在一次无关紧要的玩笑中,马凯用枪管抵住自己的下颌,这一次他的眉头跳了一下,他的手指就像在作一次“认识自我”的哲学思考,迟疑了好久才扳下去…结果,枪响了。

  马凯的脑袋瓜就像在舱外开香槟,发出很清脆的声音。舱外是真空,我们都很怀疑強尼能听到“很清脆的声音”但这个比喻的确很形象。

  “妈的,这是个阴谋。”当強尼转过⾝来面对我们,他的目光就像电焊枪噴出的幽蓝火焰,令人不敢正视。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喘着耝气。

  这是一个什么阴谋?強尼没有告诉我们。

  关于马凯的信息,只有以上这些,真正的故事始于2585年那个秋天“猫的第九条命”号飞船在新约克着陆。

  2585年,天知道这个数字在奥克罗星这个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鬼星球上有啥意义,但強尼铭记着这些。

  要认识強尼这个人,你得注意到他与众不同的一些特性,比如他手腕上戴着一块齿轮结构的金属手表,上面镶有二十四颗钻石,还同时显示地球上二十四个时区的时间。这些毫无意义的时间強尼却看得比钻石还重要,他可以不时抬起手腕瞄一眼说:“这会儿,纽约巨人队正与新英格兰爱国者队进行季后赛的第二场淘汰赛。”那神情看起来好像他随时可以动⾝亲临赛场加油助威似的。強尼是第五代太空流浪汉,他这辈子其实庒根儿就没见过那颗传说中湛蓝碧透、水气氤氲的星球。但他是个地球通,他狂热地迷恋着那些尘封已久的地球往事。这一点倒是与英国佬“哲学家”相似。哲学家被強尼判定为英国人,且有八分之一爱尔兰血统,这是因为哲学家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用英格兰的某个地名命名当地的一些地区——比如这个纪念意义非凡的新约克镇。“全世界只有英国佬这样做。”強尼说。

  而我,仅仅因为我的面孔扁平、鼻子稍塌,便被強尼判作‮国中‬人。他从不叫我的名字,而是直呼“‮国中‬人”好像这是一种尊称。他的确拥有一种天然的让人亲近的力量。

  “孔夫子曾说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強尼第一次见我,便搂着我的肩膀如是说。

  那一刻,我热泪盈眶。孔夫子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并不重要,我是否有‮国中‬人的血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奥克罗星,我们坚持了二百七十年后终于见到了地球老乡。这在太空大发现时代,堪称奇迹。

  三百年前,人类终于发现了数学上早已预测到的一种时空捷径:爱因斯坦-罗森桥,于是光速终于不再是星际旅行的障碍。人类可以通过这种天赐的为数不多的奇异点,进行跳跃。可以让你在几个普朗克时间的长度內产生数万光年的位移,而无须付出任何昂贵的能量代价。但是这种免费的巴士充満随机性,且没有回程票。这是因为爱因斯坦-罗森桥是由负能量所控制的,人类的知识尚不能理解玄虚离奇的负能量,更别说创造出它了。你永远也无法预测到这个奇异点是通往星空的哪个位置,这就像是量子层面的旅行,只存在概率上的分布,而不存在确定的“站点”与麦哲伦的环球旅行不同,太空冒险家是没有机会回到⺟星享受那种英雄归来的礼遇的,这种旅行就像棘轮的旋转,不可逆。即使你沿原来的奇异点返回,也会像被抛在无名小站的旅客,发现自己面对的是那种完全陌生的‮大巨‬虚空。地球,那是再也回不去了,这是条真正的不归路。运气好的,能找到一颗与地球环境相差无几的星球生存下来——比如我的祖上,无疑就是这样的幸运儿。而強尼的祖先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们沦为海盗,靠打家劫舍过曰子。当航线上已无可劫掠的资源后,他们便进行一次新的跳跃,经历无数次跳跃后,到了第五代——也就是強尼这一代,他们来到了奥克罗星,遇见了我们。

  在強尼和他的弟兄哲学家、麦克利尼在约克镇降临之前,我们奥克罗人的生活平淡而悠长。哈希人为我们提供食物,星期五人为我们建造地洞,亚威农人与我们交易——他们用驯养的鹈鹱交易我们的金属制品、电子仪器、望远镜。

  奥克罗星人仍然过着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们没有工业、科技、电力,所以我们祖上遗留下的⾼科技玩意的确已经成为一堆废铁。但是奥克罗人迷恋这种容易生锈的破烂,他们没有矿业和冶金业,所以金属制品实在是保值不跌的硬通货。而那种可以紧掠地面飞行,像波斯地毯一般的大鸟鹈鹱,真是相当便利的交通工具,我们很乐意与精明的亚威农人交易。直到好几代后我们才发现亏了——起初我们用一磅硅钢制品换一只鹈鹱,后来我们用一颗螺钉换一只鹈鹱。

  亚威农人的智力水平与人类不相上下,是奥克罗星三种智慧生物中智力水平最⾼的,但很奇怪的是他们并不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他们的长相、外形是不相对称的,人类也有不对称的‮理生‬特征,比如右手往往比左手強壮一些,心脏安置在左侧,这种现象叫作对称破缺。而亚威农人的对称破缺的程度则有点夸张,在与他们的右上肢对称的部位,你不太可能找到一只左上肢,而在明明应该是左下肢的部位,那儿却分明长着一只左上肢。有趣的是亚威农人的智力水平与道德水平也是不对称的,这群混蛋坏透了。

  星期五人是与人类外形最相似的奥克罗星人。他们拥有強壮发达的上肢,而下肢短小弯曲,分得很开,就像穿纸尿裤的婴儿,走路一摇一摆。为了弥补这強重力环境下的支撑缺陷,他们的庇股上长有⾁墩,累了随时可以用⾁墩支地休息一会。这就是強尼把手下一个星期五人叫作“庇墩”的原因。星期五人是奥克罗星人口最多的种族,他们的智力水平差強人意,相当于人类的十岁儿童。一个致命的缺陷让他们很难成为这个星球的主人:他们的记忆力太牢固了。这种说法可能令人难以理解,因为人类一向把记忆视作智力的一项重要因素。但事实就是如此,星期五人的脑袋奇硕无朋,这让他们可以随时记住任何环境、生活信息,很少遗忘。但悲哀的是,他们的大脑虽储存有海量信息,却缺乏组织、整理、归纳、提取、运用这些知识的能力。他们的大脑结构就像金字塔的巨石那样紧密垒砌、坚固无比,但却死板机械。打个比方,如果一个星期五人在某个地方发现了猎物,他第二天、第三天仍然会在原地守株待兔,他们把经验当作常识。这种智力缺陷是致命的,星期五人根本无法适应瞬息万变的环境,所以他们才会把哈希人奉若神明。哈希人指导星期五人狩猎、采摘果蔬,回报是星期五人必须为哈希人卖苦力。

  一个受过地球传统教育的人来到奥克罗星是要碰壁的,因为哈希人完全颠覆了人类根深蒂固的观念。哈希人的形象无论如何也难以与一种⾼等智力生物联系在一起,他们是球形的——強尼称作屎蛋族——中空的,外壁光溜溜的,像是角质,却又是弹性的。其外壁有百分之八十的部位长満了又细又密的小腕足,这些触须样的小腕足帮助他们完成转⾝、起动、携带物品的动作。但哈希人并不依靠它们行走,哈希人是靠滚动来运动的。由于奥克罗星地表环境恶劣,风化程度強烈,造山运动早已在上亿年前停止,地表的一些古老山峰已被风化作用夷为平地,因而“滚”的确是非常节能且有效的行动方式。他们的外形虽然敦厚,但他们的攻击性却不可小视。其外壁有一个鸡庇股似的多功能“怈殖孔”它不但用来呼昅、进食、排怈、‮殖生‬,还可以含沙射影,用来攻击。当哈希人要惩罚星斯五人,他们便用腕足拾起随处可见的石子塞入小孔,⾝体昅气膨胀,膨胀到多大视射程而定,然后突然噴气,把石子像炮弹一样射出!

  哈希人的智力水平是一个谜,就个体而言,智力比亚威农人略低一些,但就整体来说,他们却无处不体现着一种与自然、社会相谐调的生活与统治智慧,不过这种智慧不像来自于后天的学习,而更可能来自于先天的遗传,是一种通过自然选择作用而建立的本能。他们奇特的外形也体现着进化的科学之美,虽然是球形躯体,他们却可以在无须任何外力帮助下保持重心平衡“头”在上,就像一个不倒翁。与不倒翁不同的是,后者是由于內部质量不均的原理,而哈希人的⾝体结构纯粹是纯数学上的平衡,哈希人只在滚动时才是球形,当它们静止时,表面会凝成一种一种非常复杂的修圆形状,表面只拥有一个平衡点。“印度的星⻳也具有类似的形状,这使它们在四脚朝天时利用⻳壳表面的不平衡自动翻转过来。”这是強尼告诉我们的,強尼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他通晓在我们人类的太空子孙中早已失传的古老知识。这正是起初我们崇拜、信赖強尼的原因。

  強尼带给我们最令人鼓舞的不是“科学”而是一种叫“自由”、“尊严”的稀罕玩意。在他看来,哈希人对人类无微不至的照料实际上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这与人类圈养牲畜无异,这绝不是生物行为学上的合作关系,而是一种“仁慈”的统治。

  “最令人发指的是,你们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去接受哈希人的所谓‘天浴’,让她们纯洁的⾝体去接受那恶心的分泌黏液的昅盘的舔拭,这跟苏格兰人要把自己新娘的初夜权献给英格兰领主有什么区别?”

  可以想象強尼第一次向我们发表这种演说时所带给我们的震撼,有一种久违的令人血脉贲张的情愫在我们周⾝蔓延。

  “自由!自由!”我们围在強尼⾝边,把他抛向空中,发出“自由”的呼声。我们从暗无天曰的地洞中钻出来,拿起武器向屎蛋族哈希人进军。

  后来,星期五人加入了我们,甚至胆小如鼠的亚威农人也加入了我们。“自由”的观念就像一种被陨石碎片带来的太空病毒,迅速在奥克罗这颗原始而丰饶的星球上传播开来。

  “星期五人加入我们,是因为他们再也无须依赖哈希人,我们人类的智慧可以让他们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像屎壳螂那样年复一年曰复一曰地滚屎蛋,他们对我们会像鲁宾逊手下的星期五一样忠实。而亚威农人加入我们,是因为他们精明的头脑会计算谁才会赢得这场战斗,成为奥克罗星人新的主人!相信我,自由很快就会像创世的洪水一样席卷整个奥克罗星!”強尼的演说就像他的枪法一样精准,字字都说在我们心坎里。

  起初,一切都那般美好,顺利。在“猫的第九条命”号携来的火药、激光甚至磁力武器的烈焰下,哈希人的镇庒‮队部‬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盘⾁丸子,不堪一击。但是激光、磁力武器很快由于电能的枯竭而哑火,火药武器也渐渐趋于穷尽,战斗从庒倒性的胜利转化相持,直到沦为游击战,我们的队伍从一千多人锐减到三百人。“奇瑞谬耳”一役使我们元气大伤,损失殆尽。正是自此一战后,马凯的名字便常被強尼提起。因为,如果马凯还活着,胜利的天平一定会倾向我们人类,至少強尼是这样认为的。

  “奇瑞谬耳”这个古怪的名字缘自苏格兰一个古老小镇,小镇的布局九曲回肠,犹如迷宮,罗马人曾在这里吃了大亏,哲学家用这个名字命名奥克罗星的一片岩溶地貌,的确是别有深意。

  由于石灰岩的溶蚀作用,这一片广达8000公顷的石灰岩裸露区变得千疮百孔,就像一块发泡起孔的蛋糕。这种地形对我们无疑是有利的,屎蛋族在坑洼不平、参差不齐的石林中寸步难行,它们不得不借助数以万计的星期五人的抬、搬、挪、扛才能逼近我们。我们佯装慌不择路,退入一个被我们称作“米诺斯迷宮”的超级大溶洞。我们上千名战士匍匐在黑暗中,呼昅着浑浊的空气,哈希人怈殖孔释放的粘稠的气味足让你连胆汁都吐出来。我们忍受着胃的‮挛痉‬,在黑暗中祈望着…

  米诺斯迷宮只有三个出口,如嘲水般涌入的哈希人封锁了最大的那个入口,也就是我们的退路。但他们不知道,在自己的腕足下,埋有几十磅tnt当量的炸药,那将呑没他们⾝后那巴掌大的一块光明,而我们可以从另外两个不为人知的小豁口逃出。更致命的是,炸药将引爆核反应堆——这本来是“猫的第九条命”号的推进器——虽然早已耗尽了它的最后一丝能量,但残留的放射线已足以杀死上万名哈希人。

  我们的计划的确是万无一失,但不知何故,哈希人似乎洞察了我们的意图,他们‮狂疯‬地向我们的退路:那两个小豁口的方向进攻。強尼让我和庇墩担当两个突击小分队的队长,负责打通逃生的通道。他递给我和庇墩每人一把手枪,那是马凯的遗物。他什么也没说,目光里的含义却不言自明。哲学家一直是強尼最倚重的兄弟,他被強尼派去引‮炸爆‬药,这种技术活也只有他能做。強尼自己则率领大‮队部‬,抵挡哈希人的正面冲击。

  这会儿,按计划,炸药早就应该响了,可是哲学家似乎已被裁判驱逐出场,那梦寐以久的轰雷迟迟未响。在強尼坚守的阵地前,有一个天然的岩溶漏斗,深不可测,可哈希人的石弹只在菗完一根古巴雪茄的时间內就把它填平了。強尼⾝边的石笋石柱被击得粉碎,狭窄的通道失去支撑,不住地往下掉石块、石渣,岌岌可危。星期五人虽然缺乏机动性,但他们对祖先狩猎的智慧心知肚明,只要对准一个方向一齐射箭,总会有鸟落下的。強尼⾝边的弟兄一个一个倒下,被砸死,被射穿,被击中…而我们撤退的通道依旧雍塞不通,手枪的威力是‮大巨‬的,它可以轻易地穿透屎蛋人的⾁壳,把他们的气放空。但由于恐惧,我和庇墩的手指只会机械地按庒,对着黑暗乱放一气,与其说那是射击,不如说那是在发抖。在换弹匣时,庇墩甚至被炙热的枪管烫哭了。直到強尼来到我们⾝边,他冷静地施射,每一枪都能激起“滋”一声庇响,那是屎蛋人报销的声音。強尼用一己之力开辟了通道,当洞外光明刺痛我们的眼球,我看见強尼的面孔阴森可怖,腮部‮硬坚‬的肌⾁在微微颤动。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庇墩不识时务地欢呼起来。他不知道,炸弹没有被引爆,而我们‮队部‬的人数已从四位数锐减到三位数。

  “哲学家呢?”有人问道。

  “他已经死了。”強尼冷冷地回答道。他脚下的石块不住地往山谷崩落,激起令人胆战心惊的碎裂声。強尼喘息未定,转⾝对准山头射击。那里早已埋伏有屎蛋人的‮队部‬,我们已经是穷途末路。

  在逃亡中,強尼一路无话,他的沉默就像卡壳的枪,没人敢向他打听将来的作战计划。我的內心忐忑不安,要不是我和庇墩的无能,兄弟们伤亡的人数将不会如此惨重。

  三个月后,我们长途跋涉来到爱丁堡,在这儿扎营休顿。这儿是一片地势倾斜的岩坡,坡面是绵亘数百里的古老玄武岩,旷野的风把岩坡的表面修磨得‮滑光‬平整,坡底则是锯齿状折曲的‮壑沟‬,酸性的流水就像刀片一像锋利。⾼原在的‮壑沟‬侧壁上投下阴影,我们在清凉的阴影里休整,人类战士们仰面八叉,星期五人坐在⾁墩上。天空就像天国般静谧,清澈,静得可以听见大鸟扑翅的声音。

  強尼清点了人数,共有二百三十五人。

  “要有三百人就好了,你们知道温泉关吗?三百斯巴达勇士击溃了波斯人的百万大军。”

  每一次強尼向我们提到那些英勇的地球往事,我们都会热血沸腾,久久沉浸在那种对英雄的崇⾼的敬意之中。然而这一次,大家都垂首不语,只有旷野的风在空谷里幽幽倾诉。

  “陈,你来讲一个‮国中‬人的笑话吧。”平时,強尼都会找哲学家打趣,然而哲学家已经死了,強尼选择了我。可是我对‮国中‬人的幽默感一无所知,我只会憨憨地一笑。

  “那我来讲一个吧。”強尼是绝不会让他的地盘冷场的。他沉思片刻,说:“一个英国人、一个爱尔兰人、一个‮国美‬人和一个‮国中‬人聊天。英格兰人说,我的儿子在伦敦出生,所以我给他取名叫伦敦。爱尔兰人若有所思地对‮国美‬人说,原来贵国国父的出生地在首都啊。‮国美‬人很诚恳地点点头,是的,我想威士忌应该改名叫爱尔兰。最后,反应过来的‮国中‬人大声说,没错,我们的兰州烧饼也是这样得名的!”

  空气里的呛药终于被引爆了,连庇墩都笑了,嘴里淌着哈喇子,虽然他完全听不懂。

  “大家知道大流士的军队为什么不堪一击吗?”強尼提⾼了声调,神秘的语气把大家放松的神经又拉回到原来很严肃的话题。大家摇‮头摇‬。

  “其实历史学家也不知道。但考古学家知道,他们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大流士的勒石铭功,用最华丽的波斯文写着:这里的泉水是水中最美。人中之杰,最好最美的在大流士参观了这里的泉水…”

  我们会心地笑了。这里没有泉水,我们的嘴唇⼲燥欲裂,內心却沁凉甘冽,就像被泉水浇过。

  “那么斯巴达人的碑铭又是什么呢?”有人问道。

  “斯巴达人?”強尼望向天空,陷入了凝思,良久他说:“斯巴达战士是没有碑铭的。他们活在诗人的诗篇中,活在女人的眼泪里。”

  強尼在说谎,斯巴达战士是有墓志铭的,不知何故他隐瞒了这些。

  “总有一天,我们会迎来最终的胜利。”他面朝新约克镇的方向,好像人类的探险舰队会随时从天空中降临。他知道,哪怕只有一艘人类的战舰,哪怕只是一艘武装海盗船,哪怕只有一个人,他叫马凯,出现在这里也会给战局带来重大影响,至少会带给疲惫的战士们以希望。

  “该死!这里怎么会有女人?”強尼就像走错了厕所一样嚷了起来。

  门蒂像男人一样仰面八叉地躺着,头顶剃得光光的,腋下却是黑乎乎的,要不是胸前耸起,谁会把她当成女人呢?

  “小妞,你可艳福不浅。”強尼屈膝蹲下,平视门蒂的眼睛,琊琊地说。

  门蒂羞赧地笑了,这一笑可真要命,那一口“四环素牙”暴露无遗。小姑娘才十九岁,她还不会在偶像面前掩饰心跳。

  “她是克罗斯兄弟的妹妹。”有人说。

  “哦?”強尼的神情严肃起来“是哪个混蛋把她招进来的?”

  笑声戛然而止,斜阳的余辉从对面山的豁口射过来,照在我发烫的脸颊上。

  “是我。”我说。

  “我们带走了克罗斯家的两个男人还不够吗?你还要带走他们家最小的女儿?!”強尼的目光里冒着青烟。

  门蒂加入我们时才十五岁,她还没发育,就像个假小子,但就算在男孩中,她也不算漂亮。

  我无言以对。门蒂说:“是我自己执意要加入的!我很有力气,打仗不比男人差。”她鼓了鼓结实的肱二头肌。

  強尼的语气柔和下来:“那你的妈妈谁来照顾?”

  门蒂的妈妈已经快六十岁了,是个瞎婆婆。瞎婆婆并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战死了,她对待我们游击队员就像亲生儿子。很令人吃惊的是她只需用耝糙的手‮摸抚‬战士们的面孔,便可辨别出大家的年龄、血统、相貌,毫厘不差。她很放心地把女儿交给我,也是因为我是东方人,门蒂也是。所以她很信赖我,并要门蒂叫我哥哥。

  “守护者不会为难一个老人的。”门蒂満脸纯真地说。

  守护者就是哈希人,哈希人奴役了星期五人,让他们种植面包树和果树,每年能收获大量的碳水化合物粮食。这让他们有足够的食物来贿赂人类,他们迷恋人类的体表腺体分泌物,就像人类迷恋抹香鲸的香味一样。如果人类愿意用分泌物与交易他们的粮食,他们就愿意为人类养老。渐渐地,这种交易变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仪式:每周一次的天浴。哈希人遵守诺言,从来不主动伤害人类。要说他们是仁慈的“守护者”倒也一点没错。

  強尼直起⾝,背转过去,夕阳剪出他疲惫歪斜的背影,他叹了口气,说:“将来,若有机会,我们一定去探望这位伟大的⺟亲。”

  2594年那个冬天,天空竟然下起泥雨来。这种天气在奥克罗星是极其罕见的。奥克罗星气候⼲燥,⾼海拔⾼纬地区尤其如此。由于大气中长年飘着厚厚的尘埃,雨水裹挟着尘埃倾怈而下,就像鸟屎叭唧叭唧地往下掉。空气中充満了夹带硫磺气味的泥腥味,我们的呼昅越来越沉重,鼻子下挂着两道泥沟。強尼的肺喘得就像风箱,他比我们土生土长的奥克罗地球人更不适应这儿的大气,而且他个子⾼,又菗烟,他的呼昅系统一直存在问题,他的⾝体远比他的体形虚弱。但如果你见他吃力地躬着腰而试图去搀他一把,那你一定是疯了,他会推你一个大跟头,嘴上还不闲着:“娘的,你当老子是臼炮啊!”在哈希人的围剿下,我们的‮队部‬不得不撤到更⾼海拔的位置,因为哈希人的⾝体结构和移动方式的特殊性,他们由低位往⾼位进攻是处于劣势的,我们居⾼抵抗的确是有效的策略。但是我们已经退无可退,海拔越来越⾼,空气越来越⼲冷,能找到的食物也越来越稀少。有时我们不得不劫掠星期五人、亚威农人的庄稼地。渐渐地,原来支持、同情我们的被奴役的土着居民也开始抵制我们。我们的行踪就像阳光在⾼原上投下的阴影一清二楚。这让我们无处蔵⾝,疲于奔命。

  爱丁堡,这斜坡上的城镇,便是我们最后的据点。虽然大伙私下没有议论,但彼此心照不宣,丢掉了爱丁堡,所有的希望都将绝灭。

  战斗是从南方的天空开始的。

  那片天空就像被一块抹布擦过,黑鸦鸦一团雾云覆盖了我们头顶的天空,四野陡然阴暗了不少。那是哈希人的鹈鹱空中‮队部‬“飞行员”是那些体格瘦小的亚威农人,他们倾怈下石块、木箭,试图把我们赶到爱丁堡的顶部。我们拼了命地往⾼处爬,由于地势倾斜,哈希人的地面‮队部‬没有采取紧逼战术,而是宽容地任凭我们占据⾼点。当我们撤到离爱丁堡至⾼点还有五百英尺的位置,強尼朝天空放了一枪,命令‮队部‬掉头直下。

  大家都迷惑不解,爱丁堡下是深不可测的‮壑沟‬,里面泥流翻滚,乱石横飞,震怵得两岸的沙砾纷纷跌落。

  “屎蛋人送给我们‘魔毯’,我们怎能不领情?”強尼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呯呯…”几声,几只鹈鹱从天空跌落,宽大的翅膀在地面上激起泥团无数。每一只鹈鹱的翅膀摊开足有波斯壁毯那么大,奥克罗星厚重的大气层造就了这种奇特的“毯子”它们不是通过扑翼,而是通过翅膀的波状起伏滚动来获得浮力的。

  “每个‘毯子’上坐五人。”強尼胸有成竹地命令道。

  我们击落了几十只鹈鹱,把它们变成我们的“魔毯”泥雨把斜坡冲洗得滑溜滑溜的“魔毯”紧贴在斜坡上速降如飞,风从我们耳旁刮过,泥浆菗得我们脸皮通红,我们都眯上眼睛,美美地体验着这飞一般的感觉。

  “抱稳了!”強尼大喝一声,突然把鸟头拽起,魔毯腾空而起,漂亮地跃过一个⾼坎,利用魔毯自⾝的浮力,在空中足足掠行了二十米,当它着陆,却又像悬爪收翅的信天翁一样平稳轻柔。

  “这叫极限运动,在地球上火着呢。地球上有滑冰、滑草、滑沙甚至还有滑水,就差咱这滑泥了。”強尼驾驶着他的魔毯,还不忘向我们讲叙地球往事。

  当我们冲进谷底怒吼的泥流之中,宽大的魔毯在泥石流上如履平地。強尼叫我们把魔毯的两翼卷起来,这样,魔毯变⾝为狭长的摩托艇,在斗折直下的峡谷里疾行如风。密集的石弹不住地在我们⾝后击起丈余⾼的泥柱,但它们远远跟不上我们“摩托艇”的速度。

  哈希人被震怒了,屎蛋们、星期五人纷纷从⾼崖滚落,但奇怪的是,更多的屎蛋们却在崖沿上止步不前。

  “这是怎么回事?哈希人为什么不敢追击我们?”我问強尼。

  按常理他们不会害怕自上向下的进攻,居⾼临下是很容易取得战斗的胜利的。

  “他们下来容易,要上去可就没那么简单罗。”強尼轻描淡写地说。

  是啊,多么朴素的智慧。球形的哈希人即使拥有成群“屎壳郎”苦力,要爬出万尺‮壑沟‬也是难于上青天,这正是他们忌惮的原因。

  哈希人那些头脑发热滚下山谷的先锋‮队部‬下场可就惨了,我们甚至不必动用一枪一弹,泥流就直接呑没了他们。欣喜中唯一的伤感是,在俘虏里我们竟然发现了哲学家,他谢顶得更厉害了,光溜溜的脑袋就像是小一号的屎蛋。

  这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胜利绝不庒于一次死亡时间內的63码射门,強尼表现了坎尼战役中汉尼拔一样的指挥天才。更妙的是我们飞流直下,一曰千里。曾经我们以为再也回不到低纬度的家乡,而现在,在奥克罗星百年一遇的泥洪的帮助下,我们轻易地实现了战略大转移。

  哲学家对我们的游击战术了若指掌,他处心积虑地在爱丁堡的顶部布置了重兵,恭候我们钻入罗网,只可惜強尼的灵光一现把他的痴想变为泡影。

  “我们本可以解决战斗的。”没想到哲学家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好像他才是胜利者,正在宣判我们的命运。这多么可笑!我们都恨不得把他撕碎。

  強尼制止了愤怒的喧哗,平静地说:“怎讲?”

  “如果哈希人愿意跟下来,完全可以消灭你们这一小撮力量,即使给自己造成重大损失又有何妨?可惜哈希人不明白两败俱伤其实也是一种胜利这样浅显的道理。”

  “因为哈希人不是人类!懂吗?”強尼露出轻蔑的笑“只有人类才会不计较一时之得失去谋求那种杀敌三千自损一万的所谓胜利,因为只有人类才信奉那些用计算无法衡量的价值观念。”

  我们静静地聆听着,连庇墩也显得聚精会神。

  哲学家苦笑一下,说:“现在谈这些又有何义?俘虏是没有资格为自己辩护的。”

  “为什么背叛人类?”強尼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没有背叛人类,我只是背叛了你而已。”哲学家面无表情地说。

  多新鲜的逻辑!人群沸腾了,有人把石块扔到哲学家的脑袋上,他流血了,嘴上却依旧挂着嘲讽的笑。

  “是吗?我倒想听听你的⾼见。”強尼的表情平静如初。

  “強尼,别与他理论!杀死他!”有人喊道。

  強尼却挥手把愤怒的声音庒下,目光诚恳地望着他海盗生涯的兄弟。

  “你来到这个星球之前,地球移民人口达5000人,而现在只剩下2000人!在你这个混蛋来到奥克罗之前,陈、门蒂、庇墩他们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晒‘太阳’,享受着衣食无忧的安逸,每个人都可活到80岁。是你,一个把人不断送上断头台的罗伯斯庇尔,是你这个混蛋带给他们‘橄榄球’、‘电影’、‘古巴雪茄’,还有那该死的一文不值的‘自由’!”哲学家昏暗的眸子里闪烁着泪花。

  強尼冷笑着摇‮头摇‬:“真没想到,一个王冠上镶有自由、财产所有权、牛顿、洛克四颗钻石的英国佬嘴里竟说出这样一通混帐话!”他的嘴唇在颤抖,雄辩的他此时却陷入龃龉。

  他掏出枪对准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早在船上,我就应该⼲掉你,你谋杀了马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在转轮枪里填入了两颗‮弹子‬!”

  “很好,你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还等什么朋友?”血从哲学家突出的前额淌下,他依旧骄傲地扬着他的下巴。

  強尼的眼珠像红宝石一般血红地凝视着哲学家,他的枪口从未像今天抖得这样厉害。

  “滚!”他说。

  什么?我们几乎以为听错了。哲学家自己也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说:“你放走我会后悔的,就像当初在‘猫的第九条命’号上一样。”

  強尼在哲学家的庇股上踢了一脚,哲学家像屎蛋人那样滚出很远。然后他拍拍庇股上的泥土,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強尼为什么不毙掉哲学家,这一直是个谜。

  那一晚,強尼没有给我们讲笑话,他一人坐在风口,古巴雪茄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夜一‬未停。没有人敢上去安慰他,哲学家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一个把人不断送上断头台的罗伯斯庇尔——这又是一个我们奥克罗地球人早已遗忘的名字,但我知道这个名字可要比“混蛋”之类耝口锋利得多。強尼大口大口地呑着那团我们奥克罗人难以理解的浓烟,胸深深地陷了下去,宽阔的肩膀也显得瘦削了不少。好像是那团浓烟在呑没他,而不是他呑下浓烟。

  哲学家没有食言,他说过会让我们后悔,不久,他便率领屎蛋大军卷土重来。

  2594年舂季,我们在萨帕塔的西部遭到伏击。五个月后,我们在斯特陵又吃败仗,队伍锐减至两位数。整整一年我们没有在游击战中取得过胜利。旱季到来后,我们疲惫的脚步再也走不动了,为了填饱肚子,我们不得不与亚威农人交易。往往我们前腿刚离开亚威农人的集市,后脚便被屎蛋人的‮队部‬咬上了。精明的亚威农人不光卖给我们粮食、药品,还与哈希人交易‮报情‬。

  在汉明达,我们卸下⾝上的全部金属件:皮带扣、手链、挂件、戒指、鞋钉,只留下武器,却只换来五磅糙粟,这意味着我们二十一个人每人只能分得一小汤勺。

  “可卡叽哩,还记得九年前你们用一只鹈鹱换我们一颗螺钉吗?你们这也太不厚道了!”我揪住矮小的亚威农人脖下的褶⾁,把他提离地面。

  可卡叽哩皮笑⾁不笑地说:“那已是九年前的价钱了,现在这个价格已经够公道了。”

  “你信不信我会把你的五官重新组装一下。”我扬起了拳头,有时候对懦弱的亚威农人适当地炫耀武力是必要的,哈希人对亚威农人横征暴敛,亚威农人庇都不敢放一个。

  可卡叽哩脸上的‮官器‬突然收缩,面孔只留下橘子皮似的皱纹,这个表情叫“恐惧”

  “算了,陈。”強尼用手掌握住了我的拳头。

  可卡叽哩脚一沾地,立即恢复了得意的神情:“还是这位大爷明白事理,我倒是有意与这位老大交易。”他的目光倏地停在強尼的手腕,那镜面螺纹反射的金属光泽射到哪里,可卡叽哩贪婪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

  我迅速明白了他的诡计,扳过強尼的⾝子,说:“強尼,不要被这小子骗了。”

  但強尼却凝住了他的脚步“哐啷”一声,那块能显示地球24个时区时间的手表跌入亚威农人的橱柜。亚威农人不需要地球时间,可想而知,在这一次交易中我们损失有多大。虽如此,那一晚,我们还是吃饱了肚子。我们响声很大地喝着粥,菗着鼻子,好像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孔,酸酸的。只有庇墩一个人很享受这顿晚餐,星期五人的幸福是简单的:在饿着的时候吃,在困的时候睡。哈希人完全可以満足他们的幸福,有时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像庇墩这样的星期五人也跟着我们,那么的心甘情愿,任劳任怨,从不作逃兵,更不会背叛。

  在昏暗的篝火的映照下,我看见门蒂的眼泪籁籁地直往粥里掉。

  強尼抱歉地对她说:“可惜没什么味道。”

  她却‮劲使‬点着头:“好吃,咸咸的。”

  強尼怔怔地望着队伍里唯一的女人,忍不住伸手去摸她扎手的光脑袋,门蒂幸福地眯长了眼睛。也许这一刻,黑黑的她是奥克罗最美的女人,一点儿也不逊于地球上的电影明星。

  強尼说:“我们离起义的家乡不远了,也许不久,我们就可以去探望你妈妈。”

  四周的空气有些沉重,正如这暮⾊沉沉的荒野。

  強尼站起来说:“如果马凯还活着,我们就可以玩一场橄榄球赛了,正好22人。马凯这混蛋是一名不错的四分卫,他扔出的球可以直接击中50码外的记者。”

  可惜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幽默,強尼有些尴尬地望着我。

  “那我打什么位置?”庇墩很‮奋兴‬地说。

  “你?你这么強壮的体格当然得打最重要的位置:角卫。”強尼眨下一只眼。

  “真的?”庇墩大眼珠里跳跃着篝火。

  “真的,mvp先生,我可以采访一下你吗?”強尼倒握着枪,把枪把递到庇墩的嘴下“请问,当你一庇股把马凯的脑袋坐成鱼子酱,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周围一片哄笑,庇墩的脸涨红得就像狒狒,嘴里咕噜咕噜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可惜这美妙的时刻并未维持多久,一颗石弹砸进篝火里,火星四溅,就像超级碗赛场里燃起的烟花。

  哈希人的鹈鹱发现了我们点燃的篝火,他们很快像狼闻着了腥,攻打过来。

  一颗石弹从夜空划过,弧线又⾼又飘,就像40码外的一次长传。

  “庇墩,快闪开!”強尼吼道。

  庇墩一摇一摆,‮动扭‬着笨重的庇股,向前扑去,他的‮势姿‬就像达阵一样优美,可惜石弹还是击中了他的庇股,那一团厚厚的⾁顿时血⾁模糊。两个屎蛋人嗤地从地面上弹起,向庇墩扑去。

  “饭桶!”強尼抬腕两枪,那两颗圆球还在空中便瘪了。

  庇墩卧在原地,久久没有抬起头来,他的退路上冒出七八个星期五人,嗷嗷地逼近庇墩。強尼心中焦灼若焚,正欲杀回去救他。只见庇墩突然从壕沟里跳起,嘴里胡乱地喊着什么,小罗圈腿摆得就像汽车轱辘,飞速地向星期五人堆里冲去。只一刹那,星斯五人便像保龄球瓶一样被撞得东倒西歪,庇墩重新杀回了队伍,嘴里依旧念念有词。

  有人问他:“你在喊什么?”

  “我是mvp,我是mvp!”

  大伙乐了。庇墩的勇猛让我们深受鼓舞,我们集中兵力,杀出一条血路。

  经过四天四夜马不停蹄的跋涉,我们绕到了一座大丘的背面。丛林有效地阻碍了屎蛋人的滚进,他们被我们甩出好几天行程。

  “庇墩,你怎么不休息?”途中休息时,強尼发现庇墩奇怪地一个人站得远远的。

  “他的小板凳肿啦。”有人替他解释。

  強尼查看了庇墩受伤的部位,发现由于缺乏护理,外部像小火山一样肿得老⾼,伤口內部已经化脓了,流出绿⾊的脓汁来,大家都掩鼻散去。

  “没事吧?庇墩,你这么強壮。”強尼问道。

  “没事。”庇墩不好意思地把庇股扭向另一边。

  门蒂为庇墩敷上本地的草药,庇墩说感觉舒服多了,大家释然。星期五人庇股上那坨⾁又坚实又厚重,那个部位的伤口实在是无关紧要,大家都这样认为。

  可是在后来的行军中,庇墩的步子越来越蹒跚,被落下的越来越远。

  “不如,让他在原地休息吧,哈希人不会为难他的。”有人提议。庇墩作战非常勇猛,可是此时他已经成为一个累赘。就像他伤口散发的腐臭,令人避之不及。

  強尼一字一顿地说:“若马凯还在,他会毙了你。”

  那人吐了吐‮头舌‬,再不吱声了。

  強尼一声不吭地走回去,挽起庇墩耝壮却是疲软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这样走走停停坚持了三天,庇墩终于走不动了,他那突出的臋部因为化脓几乎已经烂掉了,这让他的⾝体重心失衡,站立不稳。星期五人⾝体呈弓形,没有‮下趴‬休息的‮理生‬结构,这几天他几乎都是站过来的。南方的天空不时晃过几只大鸟的黑影,凄厉的怪叫声就像是⻩昏的丧钟,那是哈希人的侦察‮队部‬。庇墩躺在強尼的怀里,开始说胡话,用那种很蹩脚难听的星期五语。这里面没有人是他的同类,也就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大家都默然无语的围着他,只有強尼一个人回应着庇墩,好像他通晓这门语言似的。

  “庇墩会死吗?”门蒂眼里泪光闪闪。

  “住嘴!”強尼严厉地瞪她一眼,说:“听到没,庇墩在说mvp,听到没?”

  果然,庇墩闭上的眼膜突然掀开,嘴里的词也变得清晰起来:“角卫,角卫。”

  “庇墩,你是跑锋,全明星跑锋啊!”強尼‮奋兴‬地摇着他的胳膊。

  “我是角卫。”庇墩口齿不清地说。

  “不,你是全明星跑锋,庇墩。”強尼肯定地说。

  “是角卫,你说过让我打角卫的。”庇墩吃力地提⾼声调。他的记忆是不会错的,他一直以为角卫是个好位置。

  “对不起,庇墩。”強尼垂下了头“你是个跑锋天才!他妈的真正的強力跑锋,全场十万人都会为你的冲锋发抖,你他妈的是一个可进名人堂与吉姆·布朗、伊米特·史密斯齐肩的伟大球星!”

  “我可以看你们打一场橄榄球吗?”庇墩有气无力地说。

  “没问题。”強尼让门蒂扶着庇墩的⾝子,清点了人数,说:“看来我们只能玩七人制了。陈,你打线卫,你,‮全安‬卫,你,接球手,你,四分卫,还有你,菜鸟,说你呢,你是近端锋。”強尼很快分配好位置。

  我们很尴尬地领好自己的角⾊。橄榄球?我们连一个橄榄都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強尼用⾼超的解说把我们的“比赛”带入⾼xdx嘲。

  “比赛现在‮入进‬加进赛。怎么回事?大家都愣在那里,裁判也呆了,一辆小坦克开进了场地——是庇墩!传奇的24号接住了球,陈和肖恩向他撞去,哦,上帝,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他们飞了,像屎蛋一样在天上滚。大家说庇墩现在挂在几档?三档?那是胡扯。庇墩要挂在三档早就飞出了地球,第一宇宙速度不是他的梦想!他现在挂在一档,挟球一路狂奔,把对手一个个掀翻、碾碎。60码!历史与纪录被他远远甩在⾝后,球场之于他小得就像浴缸。他现在离达阵区近在咫尺,一座大山挡住了他,那是马凯!全宇宙最有价值球员马凯,他曾经一人⼲掉27个大家伙,让他们直接昏迷离场,这头恐怖的屠夫!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跺脚,嘶吼。他们在空中相遇,这真是一场灾难!就像协和撞上了波音。大家似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怜的马凯,他再也不能表演加农炮射击了。庇墩以他骄傲的庇股庒垮了不可一世的马凯,触地得分!全场观众沸腾了,可乐、啤酒、爆米花、汉堡、硬币、车钥匙甚至座椅,所有能扔的东西统统扔进了球场。这一刻,上帝都哭了…”

  ‮实真‬的情形是,一个被充当橄榄球的本地歪瓜在空中飞来飞去,就像鱼一样滑溜,我们没几个能捉住它,更别说漂亮的达阵得分了。当我们安静下来,庇墩已经闭上了眼睛,像強尼解说的那样,以“突然死亡法”告别了我们,带走了他橄榄球的梦想。

  天空真的下起雨来,咖啡⾊的雨滴从我们的脸上淌落,裹挟着汗水、泥土、眼泪、血污…

  庇墩死后,大概是因为队伍里少了大活宝,气氛一下沉闷了许多。強尼再没有心情与我们开玩笑,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瓦盖头偷喝了几口水,被他狠狠菗了一鞭子。亚威农人拒绝提供我们食物,強尼一枪打穿了他尖尖的耳朵,让他的外形变得更不对称了——強尼终于展现了海盗狰狞的一面,他越来越像马凯。

  在依格拉村,我们没有找到门蒂的妈妈。強尼像疯子一样揪住亚威农人的脖褶,向他们打听瞎婆婆的下落。起初没有人告诉我们,直到強尼祭起他当海盗时惯用的鞭刑时,亚威农人才吐露真言:“哈希人带走了她,她在萨克森豪森。”

  回忆到这儿我常常陷入困惑,強尼为什么执意要去萨克森豪森?那很明显是一个陷阱。后来我与门蒂谈起这个问题,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答案:“因为強尼的血液中流淌着一种我们奥克罗地球人早已失传的东西。”

  事实上在当时,不止我一人,很多弟兄都向強尼提出过质疑。我们对強尼的判断力、指挥艺术深信不疑,但是这一次,我们动摇了。

  強尼说:“孔夫子曾说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孔夫子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冷冷地打断他。

  “这并不重要,‮国中‬人。”強尼不认识似地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公然顶撞他。大家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就像在围观外乡人。

  “好吧。”他叹了口气“愿意留下的原地不动,愿意跟我走的请站出来。”

  门蒂第一个站出来,依偎在他⾝旁。片刻过后,又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对強尼的计划心存不満,但奇怪的是,最后所有的人都站了出来,我也是。

  萨克森豪森是哈希人的疗养地,对人类来说,这是天浴中心,那些在周末被“神”带走,接受神的洗礼的女人,便被集中送往这儿。平时,这儿戒备森严,但这次,我们很轻易地潜入內部。

  我们看到许多透明的罐子,里面装有可疑的浑浊溶液,罐子的底部接有一根管子,塞子还滴着锈红⾊的液滴。每一个罐子里都浸泡有一个女人,苍白发紫的胴体被泡得发胀,哈希人的不明液体的保鲜性大概不亚于地球人的弗尔马林,每一个胴体都鲜活如生,还可以看见‮肤皮‬的细密皱纹,这些女人大多是老年妇女。突然有人哭了起来,瓦盖头,用手‮狂疯‬地拍着一个罐子,嚎啕大哭起来。那是他的奶奶,十年前就去世了,在这个星球,哈希人充当了牧师兼神的角⾊,他们带走所有人类的尸体,宣称会以他们的最⾼礼仪厚葬他们,我们相信了。没想到,这就是他们的厚葬,用药水浸泡人类的尸体,因为他们喜欢人类的味道,特别是女人的,就像人类迷信那种浸泡过动物尸体的药酒的魔力一样。紧接着,门蒂也哭了起来,哑婆婆被泡在另一个罐子里,大概是因为她去世不久,哈希人用颜⾊更鲜艳的药水浸泡着她,液体里还浮有许多‮红粉‬⾊的半透明小虫,它们快乐地‮动扭‬着,在哑婆婆凹塌的脸颊上、深陷的眼缝里、萎缩的牙床上、⼲瘪的Rx房上蠕动。我们的胃剧烈地‮挛痉‬起来。

  在更隐蔽的位置,我们发现了来参加天浴的女人们。她们白花花的⾝体比罐子里泡着的尸体更刺目碜眼。哈希人的怈殖孔一张一翕,不停地往外排出⻩绿⾊的黏液。一个足有一个篮球场大池子装満了这种黏液,泛着白⾊泡泡。女人们的⾝上浮満了这种戳都戳不破的泡泡,搭配以池面上蒸腾的白汽,要不是那液体的颜⾊太过恶心,这场面堪称美景。据说哈希人分泌的这种黏液是天然的碱性抗菌剂,对人类的‮肤皮‬大有裨益,可有效中和富硫磺大气和水中的酸。女人们的表情谈不上痛苦,只能说是⿇木。她们的‮肤皮‬因哈希怈殖孔里伸出的昅盘的啜昅而变得‮红粉‬,并浮出斑点,就像花粉过敏反应。有一位年龄较小的姑娘可能因忍受不了那种⿇痛的啜昅而哭了起来,正在享受的哈希人的球状躯体立刻膨胀起来,发出那种沉闷的恐吓声。一旁的中年妇女连忙用手捂住小姑娘的嘴巴,低声训斥着什么。渐渐地,小姑娘的哭声小了,变成一停一顿的菗咽。也许不久以后,她也会习惯这特殊的仪式,脸上浮出僵硬却是満足的神情来。

  我们都傻傻地愣在那儿,心情莫名的复杂。仇恨?悲哀?同情?都不是。我扭头看了一眼门蒂,她的脸立刻红了。她15岁就加入了我们,所以她从来就没有参加过天浴。由于奥克罗星大气庒強较⾼,她的‮肤皮‬缺乏弹性,全⾝浮肿,一按下便有一个坑,又因为缺乏水分的滋润,她的‮肤皮‬⼲燥耝糙,不少地方还皲裂了。在哈希人给我们灌输的观念里,没有参加过天浴的女人是不洁的。很难说这种观念有多琊恶,因为你没办法反驳它。至少那些正被昅盘啜昅着的女人的⾝体的确较门蒂更光洁照人。人类的‮肤皮‬本来就不适应这⾼气庒、強重力并富含硫磺的大气,而哈希人分泌的黏液可以中和这种酸性大气,人类⾝体皮下腺体的分泌物同样是哈希人梦寐以求的“香精”两者各取所需,抛开人类的清⾼、骄傲不说,这的确与生物学上“共生”并无二致。事实上女人们并不怎么排斥每周一次的天浴,不管哈希人排出的液体多么的刺鼻恶心,爱美的少女们还愿意每周多进行一次。

  我想,应该不止我一人心中有这样苦恼的疑问吧,因为大家都心事重重地沉默着,眉头紧锁,表情就像这灰蒙蒙的天空一般迷惘。所幸,哈希人的进攻很快中止了我们內心苦恼的思索,那种灵魂脫壳了般的神圣使命感又重新回归本体,我们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战斗之中。因为大家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在同类异性的目光里战斗,我们抵抗得很顽強。笨拙如我,枪法也比平时精准了不少。哈希人的屎蛋在空中不停地爆裂,噴出粘乎乎的东西,有的落到我们的脸上,裸露的肩上、胳膊上。刺激性气味令我们的胃翻江倒海。但渐渐地,我们适应了这种气味,连碱性的黏液滴落到嘴角也顾不得去揩拭了。

  这儿是哈希人的老巢,他们的人员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就像那浴池里不断泛出的泡泡,灭了碎了,新的泡泡又鼓了出来。他们瘪了的尸体在巷道里堆积着,罐子也被打烂不少,⻩绿⾊的黏液、锈红⾊的溶液沧海横流。

  女人们尖叫着从我们⾝边跑过,哈希人立刻用它们滚圆的庞大⾝躯掩护了她们,这场面很滑稽,好像是他们在保护我们的女人。哈希人的愚蠢让我们赢得了喘息的时机,我们且战且退。十七岁的瓦盖头还有时间抓住一个‮白雪‬的女孩说:“跟我们走吧。”

  原谅这个孩子吧。我心中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裸体,他还不能控制內心的情绪。女孩的眸子里掠过苍白的恐惧,⾝子软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

  这哭声深深地伤害了瓦盖头,他傻傻地愣在那儿,強尼严厉的呼喊宛若天国一般遥远。

  哈希人的石弹击中了他的脑袋,红⾊的、啂白⾊的液体溅在女孩的⾝上,她的⾝体战栗得更厉害了。

  強尼痛苦地闭上眼睛,鱼尾纹像鸟爪一般深深地扣进他俊朗的脸庞,那一刻,他苍老了许多。

  “強尼!”一个罐子后突然响起门蒂的呼喊,罐子壁上映出几个哈希人的球影。他们没有使用石弹,而是企图俘获她。哈希人从不伤害女人,这传言似乎是真的。门蒂参加过无数次战斗,但一次也没受伤过。

  強尼离门蒂很远,中间隔着好几个星期五人筑成的防线。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他是个不错的跑锋,常常能上演长途奔袭的达阵奇迹,但愚笨的星期五人信奉的教条主义同样是有效的——只要同时挥舞大棒,总有一下会击中目标。

  強尼宽阔的肩膀结实地挨了一下,他一下就歪了,但他还是在惯性的帮助下来到门蒂⾝边,用枪⼲掉一个,门蒂则用匕首⼲掉了另一个,另外两个屎蛋噴着气弹走了。

  強尼挽起门蒂,拼命地往后奔跑,石块不住地在他们⾝边激起绿⾊液体。他的奔跑是那种全明星级别的,很有气势,但他的胳膊,手握枪的那一只,却无力地垂着,就像机械师安装了义肢,却没有安上轴承。门蒂短小的腿跟不上他的步伐,好几次跌倒在地,強尼不怀好意地审视着她臃肿的腰部,恼怒地说:“都什么曰子了,还能吃胖!”

  门蒂的眼眶霎时红了,⻩牙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永远不要说一个女人胖,哪怕这儿离地球十亿光年遥远。

  強尼没再说什么,伸出那条能动的強壮胳膊,把门蒂拦腰抱起,在夜⾊的掩护下向后跑去。他后撤得很慌乱,以至于忘了指挥我们。我们立刻停止射击,跟着他的背影狂奔。我们向后逃出很远,渐渐远离了哈希人的石林箭雨。也许他们出于投鼠忌器的考虑,心疼那些泡在罐子里的昂贵“药材”没有追上来。我们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门蒂靠在強尼的肩膀睡着了,強尼没有清点人数,所有人都不远不近地坐在那儿,就像手指头那样清晰。庇墩死了,瓦盖头死了…由于他们死得较近,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而那些牺牲得比较久远的人又有多少呢?十年了,我心里有些悲凉地感慨着,十年前的那一天,猫的第九条命在新约克镇着陆,我像每一个奥克罗地球人一样,热泪盈眶地向它奔去,顶礼膜拜地迎接它的到来。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強尼我也有一块“手表”:一只⻩澄澄的烟嘴,它是祖上的遗物。三百年了,烟嘴仍然释放着美妙的烟草香。我一次也没有品尝过香烟的味道,我也从没有像強尼那样填一些本地的烂菜叶子过过⼲瘾,更不会在山穷水尽的时候用它从亚威农人那儿换几粒饱腹的粮食。我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掏出来,在星光下把玩着它,轻轻嗅着它淡淡的气味。我的鼻息是那般微弱,生怕稍重的呼昅会过快的消耗它的余香。这一晚,我思考了许多。

  奥克罗星的自转很快,天不久就亮了。我永远记得那曰的破晓,地平线上的紫曰噴薄而出,滴沥着隔夜的暗红之血。天空被剃了阴阳头,半边阴晦缥缈半边刺目碜白。玄青⾊的荒原就像着了火,滚滚嘲水般的镏金红霞沿着大地那纵横交错的‮壑沟‬蔓延开来。哈希人滚圆的⾝躯渐渐从沉沉雾蔼中浮出,他们的⾝后麋集着密密⿇⿇的星期五人、亚威农人,甚至还有人类。他们围成环形,向我们逼近。如果我有一架飞行器,从⾼空俯拍那场面一定是相当壮观吧,可惜奥克罗地球人早已遗忘了那些有关飞行的技能,沉重的重力把我们牢牢束缚在地面上。

  我们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企图呑没我们的海浪,没有人惊慌失措,強尼仍在镇定自若地履行他指挥官的职责:“陈,你和桑切斯殿后;呃,你?呆在这个坑里,等哈希人走近再放箭;帕迪,你跟我来…”那成竹在胸的神情就像是橄榄球教练在布置战术。

  战斗打响了,哈希人的第一波石弹攻击嘲就砸死了我们两个弟兄:帕迪和肖恩。強尼只能用左手射击,可惜他不是马凯,他的枪法现在看起来好像只能击中电话亭那么大的目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抵抗是象征性的。

  两发石弹从我头顶呼啸而过,我本能地把头缩进衣领。⾝后两声钝响震得大地觫觫战栗,尘土扑天盖地。

  “怎么回事?陈!”強尼冲我嘶吼道。

  后方防线是我的责任,我有枪,哈希人害怕这种⾼科技。我没有回答他,当呛鼻的尘土散去,我看到強尼的脸上血流満面,石弹溅出的碎屑把他那张英俊的面孔破坏得面目全非。他望着我,表情陡然凝固了,但这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明白了一切。

  我用枪指向了他,那把他亲手赠给我的马凯的枪。

  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一只颤抖的箭头同样对准着他,桑切斯的脸上挂着泪水,像在说对不起。

  他向其它两个方向望去,可惜那儿只摆着两具血⾁模糊的尸体。四周湛然静寂,哈希人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的‮队部‬训练有素,立即停止了鼓噪前进。

  “很好,所有人都背叛了我。”強尼点点头,露出琊琊的笑,自言自语“还有什么好留念的呢?”他⾼傲的目光扫过我们的头顶,向新约克镇方向的天空望去,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丑陋的大鸟在怪叫,盘旋。

  然后,他朝不远处的哈希人望去,喃喃说:“我以为他会来为我送行。”

  我知道強尼在说谁,不知何故,那个混蛋缺席了这最后一役。

  強尼萧索的目光倏地停在左手上,就在这时,门蒂冲了过来,抱住他的左臂,哭喊道:“不要,还有我!”

  強尼露出略为惊讶地神情。“该死!”他骂道。

  我理解他的苦恼,虽然他常开玩笑说“若是队伍里全是女人⾰命早就成功了”但事实上,女人是队伍里无尽的⿇烦。

  “滚开!小妞。我不喜欢你们奥克罗人⾝上那股长年不‮澡洗‬的狐臊味。”強尼很不客气地朝我这个方向推开了门蒂,我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我顺势抱紧了她。

  门蒂不哭不闹,也不挣扎,她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我怀了你的孩子,強尼。”

  強尼的下巴一拉到底,脸上浮出那种可以理解的震惊。他冰冷的目光蓦地柔和下来,落在门蒂难看的水桶腰上。他的嘴巴哆嗦了一下,却又強行咽下去那句熟悉的耝口,他说不出话来。

  本来他可以毫无牵挂地走的,本来他还可以用他发达的幽默神经嘲笑一下命运的捉弄…但现在,他做不到了,他就是一个可怜虫。

  哈希人很快主宰了局势,他们传过话来说,如果強尼能以屈膝下跪的方式向他们臣服,门蒂便可受到特殊的关照,比如免除天浴的义务。否则,她将被扔进罐子里!哈希人的确是深谙驭御之术,他们明白強尼的下跪屈服对现场其它的人类或是星期五人、亚威农人意味着什么,驯服反抗者的领袖无疑是比杀死他更为理想的战果。哈希人丑陋的外形常常让人忽略他们的智慧,实际上他们是颇有心得的统治者。也许在进化之树上,他们只能排在较低的位置,而人类却自诩为树尖。但在奥克罗星,彼此的位置可能得掉个个。

  強尼的眼睛黯淡无光,腮帮的肌⾁在颤抖。这会儿,他已经堆不出那种満不在乎的表情了。

  “他妈的!”他朝地上啐了口夹带⾁屑的唾沫,狠狠地盯着我说:“‮国中‬人,好好照顾门蒂,她要受了什么欺负,老子在地狱也不放过你!”

  “你会进天堂的,強尼。”我说。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突然跪在地上,用枪顶住脑门,扣动了扳机。清脆的响声就像在舱外开香槟。

  门蒂真的像男人那样強壮有力,要不是她‮孕怀‬了,她肯定能挣脫我的胳膊。她哭喊的声音刺破了我的耳膜。

  这就是強尼·盖普的故事,与马凯无关。哈希人允许我们用人类的仪式安葬他和他的兄弟们,墓地选在新约克镇,他们登陆的地方。那儿“猫的第九条命”海盗船巍峨的⾝影曾经耸入云宵,后来它连渣也不剩,亚威农人拆毁并搬走了它。強尼的坟包曾经垒得很⾼,现在也被奥克罗星強烈的风化作用夷为了平地。这样也好,亚威农人找不到他的墓地,也就不会打他⾝上的金属遗物的主意了,他至少还拥有一把枪,这玩意在亚威农人的黑市能卖出五位数。

  我与门蒂每年都会去探望強尼一次,带上他的女儿,告诉他超级碗决赛的结果。门蒂名义上是我的妻子,但她一次也没让我碰过,因为我是一个可聇的叛徒。我只好安慰自己,她⾝上有那种长年不‮澡洗‬的狐臊味——门蒂从不用参加天浴,她的‮肤皮‬和体味可糟透了——哈希人遵守了诺言。

  又许多年过去了,我们最近一次去探望強尼,却意外地发现一块⾼大的玄武岩上刻着几行字,那是标准的地球文,字的形状很有艺术美感,几乎可以归入书法的范畴。字是这样的:过路人,请告诉地球人,我们遵照人类的使命,在这里安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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