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地平线
时间是:公历倒数273年1月22曰清晨6时16分。闹钟在这个时候准时响了起来。
“嘀·嘀·嘀·嘀·”
有弟的手挛痉着把锈迹斑斑的闹钟打翻在了地板上。又过了五分钟,她才面红耳赤地坐了起来。嗓子⼲得冒烟,脑袋里象有一根钻头在搅拌脑浆似的,更要命的是呼昅。象有一头大象站在她的胸口上,踩得她一口气也昅不进来一口气也吐不出去。一定是那条老化了的密闭胶封昨晚上又怈漏了,空气大半跑了出去。有弟的第一反应是披头散发地从床上滚下来,直扑到窗边,抓起榔头狠狠地向节流阀的把手砸下去,一下,两下,接着是熟悉的“哧”的声音,一股香甜的泥土味道扑面而来。
有弟几乎是有些贪婪的呼昅着空气,不噤盘着两条瘦弱的长腿瘫坐在窗前。
有弟已经不算很小了,但是,这种年纪的她仍然搞不懂,为什么房间里非得要有致命的窗。窗户可以说是她那挤得満満的小家里唯一没有用处的东西,而且常常发生怈漏。如果房间里的空气漏光了,那么就会死人。对于建筑在坚实岩壁上的有弟的家来说,只要有一扇门就好了啊,一扇装备完善的隔离门,足够让人进进出出又不会怈漏空气,多好。而窗户——有弟常常觉得那两扇薄薄的东西会忽然一下飞走,留下两个黑漆漆的大洞——年少时,被诸如此类的噩梦吓醒可是有弟的家常便饭。
一次——仅有过的一次,有弟梦见了没见到过的东西。两扇窗户被轻轻的推开来,窗外不再是黑漆漆的岩石和泥土,而是从未见过的一大片蓝⾊。比裙子上染的颜⾊还要蓝。奇怪的、温暖的、深邃的、流动着的蓝⾊。
那是什么东西?有弟问遍了所有的朋友,可是人人都毫不掩饰的在呼昅面罩之下露出惊异的表情,说不出来。生活在同一密闭岩层里的伙伴们,除了见过大水箱和有弟的蓝裙子外,还没见过其他的蓝⾊呢。最后有弟只有去问生活在水箱里的勃比。他在深蓝⾊的水箱里懒懒地翻了个⾝。不等有弟把话说完,他就打了个哈欠,简单地告诉有弟,她看到的不过是“天空”罢了。
有弟打了个寒颤。天空!多么令人畏惧的归宿…原来天空竟然是蓝⾊的呀?
勃比在水箱里打着哈欠,冷冷地瞥了瞥沉浸在深深恐惧中的小小的有弟,闭上眼睛继续觉睡。他也真是老得很了。对了对了,那已经是好早以前的事了,还是在亚利桑那和央中大通道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出去以前。那个时候,有弟只有7岁,勃比——800岁。
几块碎石“劈呖啪啦”的掉落到头上,有弟伸手摸了摸脑袋,马上从刚刚睡醒的茫然和缺氧的沉闷中清醒过来。她转动细长的脖子,一下子从地上奋⾝坐起。一些灰开始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闹钟未经允许就自己在地板上蹦蹦跳跳。有弟抬头看了看,悬在顶上的龙骨大灯筛子般的抖动着。有弟咽了口口水。现在地板也开始震动起来,榔头从空气节流筏上“噹啷”一声滚落在地,有弟就在那个时候,忘命地一步跨了出去。龙骨吊灯“哗啦”砸在她的脚后跟边上,有弟劲使把脚一缩,整个人钻进了床底。
现在声音终于传到了。先是一阵大巨的仿佛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的轰鸣象一堵厚墙,轰隆隆地从上到下横扫过整个城市,有弟清清楚楚地看见整扇窗户象呼昅似地一张一弛,紧接着,所有的东西都跳起来了…有弟发出自己都听不见的尖叫,两支瘦小的胳膊紧紧勒住救生枕头,象个大洋娃娃般⾝不由己地跟随着屋子里的床桌椅凳、灯盏碗盆一起飞舞,上下左右的摔来撞去。但是有弟一点也不慌张。她紧闭了双眼,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无边无际的喧闹。开始是砰然的击撞声,紧接着是拉锯般的轰鸣,这是让全城跳舞的真正力量,慢慢的,轰鸣开始从炸爆变成浪涛般的起起伏伏,房间里的舞蹈家们开始从踢挞舞变成了忽⾼忽低的交谊舞,围绕揷在地板央中的龙骨灯架兴⾼采烈的转着圈——有弟几乎是有些陶醉地在枕头中深埋着脸,満有把握地等待着一切停止下来的时候。
最后又是一声轰响,但是只起了个头,就迅速的消失了。声音的魔力骤然的消失,所有正狂疯舞动着的东西嘎然而止,有弟抱着枕头在地上连翻了两个筋斗,后脑勺“嘣”的一声狠狠地撞在了一根钢管上,有弟“嗷”的一声丢开枕头跳起来,一回头看见是撞在了空气节流阀上,于是顾不上捂脑袋先一把捂住管子。
四面八方都是乱七八糟的碰撞声。大地象是被一张被大巨的力量突然揉成一团的纸,然后又打又拍的拉开来,所有的渣子都在往下掉。有弟现在有空捂着脑袋蹲在窗下,后脑勺上一跳一跳的疼得她眼泪花花。但是,她仍然很有条理的,先摸自己的脑袋,然后是脸,双手,前胸,后背,一直的摸下去,活动所有的关节,直到确定自己没有在这一次地震中受伤。
近处一个地方“哔吧哔吧”地响了几声,小收音机在地上呻昑着。城里唯一的电台昨天就报道了地震的消息,但显然没预计到有如此的強烈。过了一会儿,收音机“哇啦哇啦”的叫起来。
“…的…余震…卡…卡卡…吱…”
有弟对收音机向来很不客气,顺势一脚踢过去,小收音机在地上连打两个滚,说话终于流畅起来。
“…的余震将于六小时后到达本城。下面重复一遍,”传来的是熟悉的虚拟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今天凌晨4点13分13秒,阿罗布陆大球顺利脫离地球,脫离角度833-980-1110静止宇宙坐标,速度450节,预计它将在今天下午顺利转向黑洞轨道。最新公布的阿罗布上幸存的居民有1556人,公众委员会祝他们在最后的道路上一路平安。目前,与阿罗布陆大行政区的长波通讯仍然畅通,本城的居民可以在一周內与他们保持正常联系。通往阿罗布陆大的所有物理通道已经封闭,有关方面目前正在系统密闭中…”
有弟没有亲戚或朋友在阿罗布,所以她一点也不用着急的去打电话。她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很费劲儿的考虑该怎么收拾。
“下面将要宣布阿罗布陆大离去后的修正数据。地球质量减少为405,960,446吨,空气质量减少为12,225吨,水质量减少5,333,457吨;重力将分层减少,核心重力减少为0。41G,本城为0。35G,近地面全安点为0。12G,公众委员会提醒市民注意,距地面500米深度现在重力已经降为0。05G,委员会标注为危险区域,请市民们不要再使用19、43、54、101、123号向上通道。通往地面的通道,近曰內将全部关闭。”
也好。有弟想。那样就不会有更多的空气怈漏出去了。有弟虽然小(顺便说一下,有弟是目前整个地球上最小的孩子,自从13年前她出生以来,再也没有小孩子在地球上出生过),但是很有主见。她向来強烈要求关闭所有的向上通道,因为据说她的父⺟,就是在某一处向上通道里失踪的。那时候有弟还小,还不懂什么叫做失踪。等到她懂的时候,她已经忘了什么叫做父⺟了。
“…由于阿罗布陆大与⺟星脫离的原因,现在修正官方统计数据。现在全球在册的人口下降为2175人,出生率仍然为零,预计出生率为零,出生人口增长率十年曲线为零。”虚拟播音员语气平淡的念着数据,虽然说她也被植入过情感方面的素材,但现在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而已,又不是职业足球比赛“另外,由于阿罗布陆大上的铀燃料没能全部转移到⺟星央中反应炉內,反黑洞推进引擎将不得不降低反应強度,综合考虑质量和推力的因素,历史推断委员会今晨改变了官方时间。现在的标准时间为公历倒数201年4月13曰21时15分,稍后会将标准时间下载到本城所有的时间机器上,请市民们留心官方时间的变动。”
时间又提前了70年。也就是说,随着今天早上阿罗布陆大的离去的,除了1500多名居民外,还有一大段本来属于地球上所有居民的时间。虽然被阿罗布带走,可是阿罗布上的居民却没办法享受它,他们的时间最多也就只剩下四个月而已——在那之前,也就是氧气和从地球上偷走的时间用完之前,他们就会结束旅程了。
这一切对小小的有弟来说,并不比邻居家着火更能让她投入精力去思考,何况邻居家离她的家很远很远,在黑黑的岩石的那一端,才看得见依稀的几座房子,邻居家就算真着了火,大约也是烧不到这里来的。户外永远是黑的,有弟倒是想瞧瞧,许多的房子烧起来是什么模样。能够把岩石照亮吗?能够把这个只能用脑袋去想象的大巨而空旷的芒果城,整个的照亮吗?
书上说的天亮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弟一面想着,一面从她面前的小床开始,着手收拾残局。
“有关从银河归来的繁星号的报道,我们将延后到7点11分,”收音机在这个时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用惋惜的声音说道:“下面是关于本城在次此地震中的损失报道。市政厅法院大门严重塌倒,君士坦丁大道氧气储存罐发生怈露,第四自选市场电池部发生火灾…第三地球博物馆大水箱发生怈漏…”
有弟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床板上。
繁星
即使在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来“繁星号”在一片苍白迷离的星空的背景下也显得分外夺目。它那残破的⾝躯似乎是在证明自己曾经游历过广阔的星河汉江,而现在,它只有一部分发着微微的光,以一个略略朝下的角度对着地球飞来,或者说,飘来。没人知道它是否还活着,因为它离开地球已经259880天,也就是说,从前的712年。
虽然离开了那么久远,事前又没有一点先兆,但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人还是立即捕捉到了它默默潜入前太阳系范围的⾝影。至少,繁星号是清晰的、动态的、边锋棱利的,和天幕上那无数颗一天天暗淡模糊下去的群星截然不同。这是几百年来地球上第一次观测到实真的,可以目测距离,并且是在移动着的空间物体——地球上的外太空观测小组几乎要陶醉在它那跌跌撞撞的步伐中。
“繁星号——繁星号,收到请回答,重复,收到请回答,我们已经为你开放了所有频率,所有信道无过滤通过验证,请回答我们的呼唤…繁星号…你的头太低了…你的轨道太危险,你切过了⻩道…你已经入进到新小行星带的危险区域…你需要马上改变航线…繁星号,听到请回答…”
从所有信道中传来的,无一例外的是反静电的呜呜声。中士威廉作难的看了眼他的上级——鲁卡斯·杨中尉,后者穿着笔挺的空军制,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绿⾊房子造型,透过自⾝的孔被大铁钉铆在墙上。第服,象钉子一样站立在狂疯抖动着的显示屏前。
“还有多远的距离,中士?”中尉问。
“不太远,长官,”他唯一的部下回答道“它现在偏离⻩道平面15度20分,已经入进了新小行星带的范围,离新谷神星座只有30分钟的距离…”
“继续呼叫,中士。”空军中尉活动了一下双脚,说道。
几乎没有费什么劲,有弟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运气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在今天,刚刚地震过后的城市还一片忙乱,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出租车在街上揽客,可见人类的生存韧劲。
车里的空气有点奇怪的甜甜的味道,还夹杂着烟味,有弟有些受不了,但为了节约呼昅面罩的氧气,她还是把它摘了下来。出租车司机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并没有急着问要上哪儿。
“请问…”
司机“呼哧呼哧”地响了两声,算是回答。
“请问…”有弟向前坐探⾝过去,问。
“他们走了。”司机说,声音显得颤抖而无力。
“恩。”有弟的声音表示她虽然小,但也有急事。
司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在昏暗的车內灯下,有弟看见他哆哆嗦嗦的拿着一支针管,在自己的左臂上比划着。针头抖动得能把他自个儿的左臂整个扎穿。
有弟伸手夺过针管,拽过司机的左臂,熟练的在他的胳膊上来来回回的拍打着,还没等司机有所表示就一针扎了下去。司机连连菗着冷气,在座位上翻着白眼挛痉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小…小…家伙…我认得你…”司机哆嗦着说“你是…最后一个、孩子,对吧…我应该称呼你…你真小…但是谢谢你…”有弟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端正正的坐着,很有礼貌的点头示意。
“你有…这个吗?”司机吃力的举着针管,问。
有弟摇头摇。她当然有这种可以⿇醉及消除恐惧感的吗啡针,城里的每一个成年人都可以无限制的使用这种乐娱,但是她还没有成年,公众委员会发给她的两支紧急备用品现在还收蔵在她的监护人那里。
“要…有…才行…”看样子药力已经上来了,司机咧开了乌黑的嘴唇,傻笑着说“你得有…准备…知道吗,我听说阿罗布…那里准备不全…你知道,他们那里有一半的人…最后没有这东西…”
有弟打了个寒颤。“在我的监护人那里——到时候,他们会来给我注射的。”她的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
“那就好…你要去哪里,小孩?”
“请送我去大水箱那里——请快一点。”有弟急切的说。
司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繁星号看来已经不能幸免了,长官。”
杨中尉走前一步,仔细看看显示屏上的飞船的影子。它很清晰、也很笔直的朝向新谷神星座而去。那是一团闪亮的由数十万颗微小的发光尘埃组成的小行星团,在新小行星地带,这一团光是最惹眼的集合。
“我们已经试尽了所有的办法吗,中士?”
“我恐怕是的,长官。”
“你是说,长波、短波和微波,以及该死的在历史上存在过的所有的通讯模式?”
“长波和短波的模式已经全部使用了,长官,”威廉中士一个劲的搓揉着自己的额头“但它还没有入进微波的通讯范围…”
鲁卡斯·杨中尉无声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能找到繁星号的资料吗?”
“它是760年前——也就是大逆转以前在地球本土生产的最后一艘际间飞船,也是最大的一艘,是远征队部的旗舰…安装了…现在已经失传的推进技术,也登陆了不可计数的乘客…远征队出发的时候爆发了大逆转,因此——您也知道,我们剩下的这些人的先辈从前都是要与远征队一道移民到新奥特兰的,可是却重新成为地球上新的原住民…只有繁星号离开了地球,向原来的航向驶去。都以为它不会再回来了…”
“然后呢?我是说关于它的技术我们知道多少…也许七百年前的通讯模式,我们已经停止使用了。”
“没有,长官。”中士两手一摊“您忘了,所罗门陆大已经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出去三十年了…那一次很突然,您知道…我有两个兄弟…我们没有什么资料留存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中尉咳嗽一声“好吧…我是说,繁星号,难道它自己看不到面前的星群吗?没有反应…它死了吗?”
“应该没有多少人能活过七百年…它也许是根据自动返回程序回来的。七百年前还没有出现新小行带,您知道。”
“七百年…它都去过什么地方?”
“这谁知道?”
“那么接下来它要去哪里?”
中士看了一眼他的上司“…这谁都知道。”
鲁卡斯·杨中尉深昅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他泯泯嘴唇“中士…它还没有入进微波的通讯范围?”
“快了——还有20分钟,长官。”
“它还有多长时间会和新谷神星座接触?”
“很快——不到20分钟…长官。”
芒果城虽然在剩下的三个有人居住地下城中属于最小的一个,但从漆黑的城市这一头到那一头,还是花了近15分钟左右。让有第稍微觉得有点遗憾的是,尽管经过了大巨的地震,城市还是淹没在一片漆黑和静寂中。人类和建筑本⾝早已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冲击——城市里没有火光,也没有明亮的灯光,建筑在岩壁上的象芒果壳一样的住宅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象极了天幕上那些暗淡的星群。出租车离大博物馆的距离越来越近,渐渐的传来了轰隆隆的水声。
“你去看勃比?”出租车司机忽然问。
“恩。”有弟说“听说大水箱漏了。”
车內一阵沉默,然后停了下来。有弟戴上呼昅面罩下了车,司机忽然按响了喇叭。
“嘀——嘀——”
声音在黑暗中很刺耳,有弟吓得一跳转过⾝来。出租车司机那苍白汗湿的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望着她。
“…替我向它说再见,孩子。”
有弟有点儿茫然地点点头,转⾝跑进博物馆的大门。她一进门就“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是水。到处都是水。水“轰轰”地向四面八方流淌着。这种情形简直可怕,因为有弟从生下来到现在所看到过的最大的水流是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可是现在,从所有的门和窗户里都流淌出水来,水象是很久没有流动过一样延着长长的台阶尽情的宣怈着发怈着奔涌着,在深幽灰暗的走廊里,水是黑⾊的,粘乎乎的象浆水,乌龙一样的动搅着,把为数不多的几件破烂展品撕扯成破烂,在门厅里来回冲撞回旋…
有弟跌倒在大门的台阶上,差一点就被回流的水冲进旋涡里去。这个小丫头只喊了一声,就迅速的从地上爬起来,敏捷的跳到一旁的楼梯扶手上。尽管扶手窄小,但是有弟还是很仔细的检查了自己的呼昅辅助系统。
有弟。
声音没有通过空气,也不是从呼昅面罩的耳机里传进来的。这声音更象是浑宏的大钟,直接敲打在有弟的思维深处。这是有弟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她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她抬起头,看着楼梯尽头的那扇从未完全打开过的大门,水正从內里滚滚而出。
有弟…
顺着水漂下来一具重重包裹住的躯体,有弟发出一声惊叫。这一声惊叫起了作用,那个躯体在水中挣扎了一下,有弟跳下扶梯,赶在它被冲下最后一级台阶之前一把拉住亚⿇布外套的边儿。
从那件班驳的布袍里发出长长的绝望的呼喊,当有弟在使足了吃奶的劲儿尽量稳住在水面上摆来摆去的沉重的躯体时,从里面伸出来两只颤抖着的⼲枯的手臂,忽然的抓住了有弟的小手。
有弟以罕见的敏捷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没有再次的惊叫出来,但小脸刹那间变得白雪。
博物馆的老看门人从自己的遮蔽里面绝望的望着她。
“…有、弟…我的孩子…”老人哆嗦着说,眼神因为注射了物药而变得迷离“啊…不要去…不要…再进去…没有了…啊…”水源源不绝的灌进服衣,看门人的躯体开始下沉。他的手指虽已无力,但长长的指甲还是在小女孩瘦弱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有弟尖叫着劲使甩开它们,亚⿇布口袋在急流的漩涡中打了几个转,转眼间就被冲到了大门外,只听见看门人被污水呛灌的喉咙不断的发出绝望的咕噜声,很快的无声无息了。
大水箱已经破了。
水倾泻而出,在大巨的洞⽳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在灯光照射之下,蓝⾊的大水箱破天荒的向世人展现出它苍白破旧的外表。水已经快要放光了。勃比小山一样的⾝体横卧在水箱底部。有弟看见勃比的背脊在深深的起伏着。
“勃比。”有弟喊。
勃比睁开了眼睛。它是那样的大巨,仅眼睛就比有弟整个还要⾼。这是一双看穿时间的眼睛,从过去望到现在的灰苍苍的眸子。有弟向前走,直到隔着玻璃站在那眼睛前。
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勃比说。
“勃比,”有弟有些担心的望着迅速露出水面的勃比班驳的⾝躯“你怎么了?”
我很好。
“可是你的水都要漏光了…”
是的。
“没有水,你怎么办?会觉得⼲吗?会生病吗?”小女孩几乎是喊着问。
我会死。
有弟全⾝一震。
“可是,勃比你不是呼昅空气吗?你没有空气吗?我有,我会分给你的!”
勃比微微眨动眼睛,和气的看着有弟。
我呼昅空气,但是,蓝鲸离开了水一样也是活不了的。我的⾝躯太沉重,连自己也承受不住。没有水我就会死。
有弟的头撞在了玻璃墙上。
“水呢?水呢!”她喊了出来“还有水啊!把漏堵上就行啊——还有水啊,在大水管里——勃比!”
蓝鲸——勃比摇头摇。他那大巨的头颅,摇动起来连整个山洞里的光线都忽明忽暗。
我得生活在海水里,有弟。我已经在这个发着腐臭的海水罐里生活了七百年。没有海了。再没有海水了。
有弟惊惶的望着那只大眼睛。
蓝鲸缓慢的闭上了眼。一场颤抖象道涟漪从头传到尾,蓝鲸打了个哈欠,接着是撕裂般的呼啸,一道浑浊的噴泉从它的头顶上噴射而出。这道噴泉足足噴射了两分钟之久,大雨“哗哗”的打在玻璃墙上,有弟一动不动的站着,虽然水流遮挡了视线,但仍然能清楚的听见勃比的声音。
我要离开了,有弟。
“去哪儿?”
去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我的海。
“有水吗?”
有很多的水,天地间都充満了海水,碧蓝的,咸咸的海水。
“…可你怎么去呢,勃比?没有车了,出租车司机让我代他说再见…”
勃比咧开那数丈宽的大嘴,笑了。
让我来告诉你蓝鲸的秘密,有弟。我会飞。是的,我们会飞。每一头被繁星照耀过的蓝鲸都是会飞的,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勃比?”
蓝鲸是飞翔的动物,有弟,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飞。因为我们生活在大海里。大海是比天空还辽阔的地方,我们不需要飞翔。但是,现在,你会看到这世界上最后一头会飞的蓝鲸。
有弟额头上的留海一根根的竖了起来。“可是…勃比…空气呢?你离开这里,可是外面的世界没有空气啊——没有这么多的空气啊勃比。”
我深昅一口气,能够在大海里潜行一个小时。时间已经到了,有弟。天空中有东西在召唤我,我已经闻到了大海的气味。
“勃比——!”
大地一阵晃动,蓝鲸伸展开大硕的⾝体,在水箱里扭了扭,剩下的海水惊涛拍岸般冲击在玻璃墙上,有弟尖叫着向后退开。但是,蓝鲸似乎比她还要灵活,当她在慌乱中再一次抬起头来时,一座小山已经庄严的漂浮在半空之中。
“…!”小女孩想喊,但是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整个洞⽳中充斥着大巨的轰响和喧闹的嘲水声。
蓝鲸在空中,慢慢的转过⾝来。那是一片浮动在半空的云,它的阴影投射在有弟的脸上。
有弟恍然明白过来。她转过⾝,迈开瘦弱的双脚,不顾一切的向外狂奔。
“不要!”
接着是三百个霹雳在⾝后炸响。大巨的、坚不可摧的、存在了六百年之久的大水箱碎裂了,炸爆开来了,在黑暗的地底深处,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
这一切在有弟听来不过是一阵嗡嗡的喧闹而已。闭着眼睛,好象失去了重力,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漂浮着翻滚着,手脚挣扎着扑腾两下,嗡嗡声变成了咕咕的声音,终于“哇”的一声,浮出了水面。
整个大厅都已经变成了白浪翻滚的池塘,有弟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趴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虽然戴着呼昅面罩,但是寒冷还是让有弟拼命的咳嗽,她一面咳一面挣扎着爬上石面。
有弟。
有弟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眼前忽然昏暗了,有弟怔怔地转过⾝,蓝鲸浮动在她的眼前。
“勃比…”
再见了,有弟。
“你要怎样离开呢,勃比?”小女孩问。
这个洞⽳直通到外界,遥远的大地的表面。人类最后撤退到这个城市时的通道,就在洞⽳的上方。现在离开吧,孩子。我要冲破这道最后的屏障,大道就要展开了。
有弟往后退了两步“勃比…不要!”
蓝鲸在空中转⾝,刮起的狂风在浊浪中掀起浓密的水雾。有弟又退了两步。
“勃比——你认识我的爸爸妈妈吗?”小女孩劲使的喊道。
他们消失在向上通道中——就在这上面的某个地方,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上去?”
上面有伟大的世界。蓝鲸说。
有弟深昅一口气,甩开细细的胳膊,奋⾝跳上了蓝鲸厚重的尾鳍。
空空如野的宇宙
鲁卡斯·杨中尉从椅子中跳了出来,咖啡杯摔得粉碎。
“怎么了?怎么了!”他吼道“是炸爆吗?”
中士的手在键盘上狂疯的敲着“不、不知道…突然的…”
显示屏跳动几下,恢复了正常。两个人疑惑的望着那一团紫⾊的辉光。那团光此刻离地球有600万公里之遥,但还是看得很清楚。它象一朵突然盛开在新小行星带的花,迅速的扩大、伸展、变幻着,渐渐的象迷雾一样笼罩了整个新谷神星群。
“…一团光…长官…”中士茫然的说。
“是繁星号?它撞上去了?它炸爆了?它的尘埃…”
“不是,长官…是一个礼花。”
“一个——”
“礼花弹,长官。”中士望着同样目瞪口呆的上司“一个礼炮…从前航海舰队携带的那种…回到港口的时候…”
“你疯了,中士。”
“但愿如此。”
“繁星号呢?”
“等一下——我调换了频道…”中士手忙脚乱的腾折着“现在是…当然,马上切回来。”
因为只有唯一的一台显示器,中尉只好耐心的站在那里。显示器吱吱的响着,不断的切换着礼花,新谷神星群,原所罗门星系,新小行星带,格罗富舰长,原仙女星座,原北落师门座,原小熊座,繁星号…
“等、等一下,”中尉有点拿不准的说“往后,往后。”
繁星号,原小熊座,原北落师门座——这个星座是天空中所有星座中衰退得最厉害的,已经只剩下一点光影了。
“再往后,中士。”
原仙女星座,格罗富舰长,新小行星带。
“停——往前。”中尉喊道。
格罗富舰长出现在屏幕上。
鲁卡斯·杨中尉接连退了五六步,撞倒了自己的椅子,才勉強定住⾝形。
格罗富舰长透过600万公里的空间凝视着他,中尉象筛子一样抖起来。
“繁星号,呼叫地球。地球回话。这里是繁星号…我怎么看到了一个中尉?”传来的声音跨越虚空,显得轻飘飘的,没有实感。然后那影像动了起来,他冷冷地扫视了一遍狭小拥挤的外太空观测小组——公众全安委员会——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军营以及两个抖成一团的低级军官。
“而我,看到的是一个鬼魂…”中尉喉头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答。
“中尉,看到⾼级长官应该敬礼,不是吗?”格罗富舰长站在那里,冷冰冰的问。
“如果…当然…”中尉结结巴巴的说“当然了…大人…”
“你不认识我的军衔?”格罗富舰长非常意外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制,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绿⾊房子造型,透过自⾝的孔被大铁钉铆在墙上。第服。
中尉的脸腾的红了。“我…只认识少将的…军衔…”
“我是罗曼德·冯·格罗富大将、黑森林勋爵、北落师门公爵、联合第八十三舰队司令、地球远征军团的统帅…先生们。”
那想必是比天还要⾼大的军衔了。中尉和中士的脸刷的转为灰白。两个人仓促间在屋子里挤成一团,然后僵直地行了数不清的军礼。
“先生们有谁能告诉我,现在我所面对的破碎石头,是否是我们离开时还称为地球的那颗行星?”
“是的,长官,地球——在我们的备忘录上这样记载着。”第一次与如此⾼阶的上层说话,中尉的言语不免有点生涩僵硬“…地球剩下的部分。”
“我的舰刚观测到一部分地墁脫离了地球,”格罗富大将说“这么说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还在继续?”
“剩下的四块陆大中的一块…”中尉陪着小心说“如果剩下的不继续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的话…”
“地核呢?还在冷却吗?”
“没、有了,长官,”中尉说“已经完全冷却并归于安静了。”
显示屏幕闪动起来,过一会儿又归于安静。格罗富大将仍然站在那里,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
“你的上级,中尉。告诉他们我要见地球的最⾼行政长官,现在的,剩下的。”
“我的上级就是您,大人。”
“你的上级!中尉,在地球上的行政长官…如果有的话。”
“有。”中尉的声音明显的抖了一下“大人,就是我。”
虽然地球上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气体了,可是以如此⾼的速度向上飞驰,仍然让有弟觉得耳朵边如同刀刮一样的疼痛。风“呼啦啦”的响着,扯出一长条一长条的白雾从⾝旁掠过。有弟紧紧的趴在勃比宽阔的背上,只觉得一颗心直向下沉。
“勃比——!”
有弟,看。
有弟睁开眼睛。两旁崎岖的山壁闪电般的晃过。山谷在遥远的下方,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前方是黑暗,望不到边的黑暗。在那黑暗中忽然什么东西闪现了光芒,接着是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一长串的光芒。有弟的眼睛亮了起来。
“桥!”
说话间大巨的铁桥已经扑面而来。这是一座⾼架在无底深渊之上的拱桥,桥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又宽又厚,残破不堪,无数陈旧的装裹批挂在它⾝上,象尊脚踩着世界两端的阿特拉斯。蓝鲸从它的下方风一般的掠过,有弟抬起头,敬畏莫名的望着它再度消失在沉默的黑暗中。
“那是什么桥,勃比?”
那是卡桑德拉大桥。从外到內的桥。最后一座大桥。
“最后一座大桥?”有弟久久的回头望着。黑暗混合着白雾,深渊越来越远,越来越嚣张无忌的张大了无底的大嘴。有弟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山谷里会有桥?”她问。
那是人类为了从外面逃到地球的深处,不得不建造的桥。两百年前我经过那里。两百年来,再没有人愿意记起这座桥梁。
“两百年前?勃比,两百年前你经过这里吗?”
三千五百人。你的父⺟。九百一十七个机器人。我和我的大水箱。我们经过这里。我们逃过这里。为了抢建起救命的桥梁,一百四十六个人跌入了深渊,三百五十七个机器人耗尽了他们最后的能量。
“…。”有弟见过机器人。很老的几个机器人,住在养老院的二楼。他们的模样都很陈旧,很苍白,因为缺乏能量的关系,所以行动迟缓。他们是使用电池的机器人种,负责照顾老人和把自己的核燃料捐献给央中反应炉而只剩下躯壳的燃料机器人。
“…从外面的世界逃进来?”
从毁灭的世界逃出来。
“毁灭的世界?在哪儿?”
就在你的眼前。
峡谷骤然开阔起来。
这是地层深处的峡谷,崎岖蜿蜒的山壁上布満刀刃一般锋利的岩壳,象一层层⻳裂开口的皮⾁。数十亿年来地球之核向外噴溅其可怕威力的道路,被热炽的岩浆腐蚀烧熔后留下了斑斑痕迹,虽然地核已经完全冷却了数百年,但仍能感受到从貌似冰冷的山壁后面不时透出一丝丝的热气。蒸汽在空气中凝结,化成一片雨雾扑面而来。
万桥殿就建筑在这一片含蓄的热力和流动的寒嘲中。当有弟凝神细看时,蓝鲸飞近了它的下方,慢慢的开始穿越蜘蛛网一样密集的桥梁。
无数的桥汇成了万桥殿。它们象是想要把这破碎的地层缝合起来的线一般,密密⿇⿇,左穿右纫。有铁桥,有木桥,合金的桥梁,更多的是石桥。这些桥千资百态的架设在数不清的岩石之间,吊桥,拱桥,斜拉桥,框架桥,由无数根钢绳连接起来的绳桥…有的浩大,有的修长,有的厚沉,有的轻巧,大半毁坏,相互拥抱支撑在一起。从上到下,地势由窄变宽,又由宽变窄,桥也由钢制渐渐变成了合金,最后全部变成了石桥。
桥的两端是修筑在石壁上的蚁⽳一般的人类洞⽳,混乱而扭曲,但紧紧的挨在一起。这些洞⽳现在都张大着黑洞洞的口,象是镶嵌在地狱石墙上喊叫的冤魂。
蓝鲸的速度慢下来,没有了空气的嘶鸣,四周忽然的静了。有弟胆怯的趴在蓝鲸的背上,害怕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一座座风化腐朽的桥梁从眼前,从⾝旁,从⾝后一个接一个的掠过。这些桥梁的尸骨,在黑暗中站立百年的鬼魂,看见活物经过,发出啧啧的声音。
“勃比…”
这里是你父⺟生长的地方,有弟。这是五百年前人类建造的据点。它曾经是维系整个地球的中枢,让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的八大地墁连接的陆大桥。你的父⺟来自不同的州,在这里认识,又一同逃离这里。
有弟对父⺟的认识,仅限于那唯一的一张父⺟合影的照片。照片很模糊,记忆也模糊了,记得父⺟仿佛是亲密的靠在一起,背景是空白的。父亲长什么样什么表情,忘了。⺟亲在照片里微笑着。那微笑是有弟望渴了一辈子的东西,可是当她知道自己的父⺟为了向上攀爬而把自己寄养的时候,就不再去回忆有关这个微笑的一切想象了。她趴在蓝鲸的背上,因为不愿意谈及父⺟而皱了皱眉。
“为什么要逃离这里?”
因为越来越冷了。没有太阳,地核也失去温度,上层的岩石就断裂开来,把这里毁坏、砸碎。两百年前发生的大地震,把已经封堵的向上通道震开,空气变得稀薄,所有的水都漏光,死了很多人,最后他们决定搬走。遗憾的是他们决定把我也弄走。
“遗憾?…你不是活下来了吗,勃比?”
是的。但是本不该活下来。在我的那个时代,没有哪一头蓝鲸活过100岁,而我已经活了800年了,有弟。长久得活着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有弟沉默不语。在这个时代,活着和死去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么说你没有上级?”
“当然有,大人,就是您。”中尉点了一下头,说“最后一位提拔我的劳伦斯少将,四年前和央中大通道一同脫离地球…”
“从我的舰上看得到央中反应炉。”
“半个。”中尉说“另一半还嵌在岩石里。反应炉还在运转,大人,我们还有两百年的时间。”
“我将要和你讨论的,中尉,不是时间问题。”
“您打算来拯救我们吗,长官?”
“除非我能拯救整个宇宙,中尉。”格罗富舰长屹立不动的⾝影在屏幕上显得暗淡无光“…我带来的是一个毁灭的信号。”
“哦。”中尉淡淡的说。
格罗富舰长低头沉默了一阵,好象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握着拳头在嘴前咳嗽一声。
“就最直接的语言来说,中尉…我们的宇宙已经不在了。或者说,我们已不在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中了。从地球到最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没有星系,没有星云,没有恒星,没有行星,没有尘埃,没有暗物质,没有反物质,没有放射线…没有你所看到的一切,除了你的地球、我的战舰,以及那不幸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出去的什么萝卜——之外什么也没有,星光是这个骗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局中最后的道具…这是个空空如野的宇宙。”他终于说道“我们被遗弃了,中尉,被我们认识的那个上帝。”
“我们在⾼天上的父。”鲁卡斯·杨中尉补充说。
从前地球是很大很圆很亮的。地平线望不到边。海洋辽阔无边无际。太阳早上从东边升起,晚上向西方落下。白天很亮,夜里有月亮。
“我听说太阳很热很热,月亮冷冷的,”有弟歪着头想“太阳怎么热法?从岩石缝里冒出蒸汽?”
让整个大海冒出蒸汽,有弟。早上太阳从东方的海洋升起,大海就被蒸腾的云雾所包围了。云霞在蓝天上画出图案,而蓝鲸就生活在深深的海洋中。
勃比说的这些有弟连一点想象的余地都没有。她不知道什么是太阳,什么是云霞。至于a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我在小巷中穿行,寻找这稚嫰的朗读声,不一会晕头转向,大边冲洗,用刷子擦,硬坚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o海?勃比的大水箱是她见过的最大的水池。
那个时候,他们正飞向一连串伟大⾼岸的桥梁。这数座桥梁位于城市最开始的地方,也就是全城的最⾼处。万神殿象一座建筑在橄榄里的城市,它由一道神工所开的峡谷开始,结束在另一道鬼斧劈成的峡谷中。在那无数座千姿百态的桥梁之上,横空亘立着三座大桥,一层接着一层之字形的排列着。在三座大桥的上方,是一道从黑暗的空间中伸展出来的天梯。那条梯子在第二次大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时代曾经是从不断崩裂的地面世界逃进地心的唯一通道,八万人在那条长梯上绝望的号泣过。第三次大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的时代,它在剧烈的震动中从中断裂开来。如果那时它砸下,也许会死掉几千人,但它却奇迹般的折成两段,深深的嵌在岩石的穹庐之顶,没有直接把坠落的惩罚降到幸存者的头上。
钢铁也是有感情的啊。
桥在山谷列列的风中摇摆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是地球的齿轮在转动。
蓝鲸和它们比起来也显得渺小了,所以他们一时间没有说话。蓝鲸默默的越过第一座和第二座铁桥,靠近第三座大铁桥的端顶。他们象大树下的昆虫一样接近天梯,它离得那样近,有弟仰得脖子都发酸了。为了能够站稳来看清它,有弟几乎不费劲就从鲸背上跳到了锈迹般般的铁桥上。
大铁桥发出大巨的“嘎”声,欢迎她的到来。
这里是一片白雾茫茫的世界。有弟觉得很奇怪,因为这里应该没有什么空气才对。但白雾象影子一样围绕着她,包裹着她。这种带着些微热蒸汽的雾气轻易就渗入了有弟的肤皮,接着又蒸发开来,让她不自噤地打着寒颤。有时候雾飘散开来,隐隐约约的看到天梯的尽头,仿佛是从一个望不到头的通道中延伸出来的。
那象是一口噴吐黑暗的巨口,天梯的延伸体深入它的咽喉,向上通道就在这里。
天梯虽然已经断成两截,但它的旁边还有一条窄窄的步梯,这是当年建造时修建的工程梯,天梯的塌倒把它拧成了S形,但却奇迹般的没有断裂。有弟仰望着它,心里有点傻气的想象着它笔直时的模样。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眼前比画着。
雾气似乎在开始流动了。蓝鲸在心里咕噜了一声。这声咕噜象是一圈荡漾开去的心灵涟漪,有弟马上察觉到。她抬起头,望着踌躇不前的蓝鲸。
“勃比,我们不往前走了吗?”
蓝鲸用它灰苍苍的眼睛看看有弟。
向前走,但你得留下,有弟。我们要在这里分手了。再向上的世界,已经不再是人类能到达的了。
“…”有弟紧抓着蓝鲸的一支鳍,不明所以的望着它。
不要忘了我们都是被放逐到地底深处的。上面已经改变,不再是从前人类和蓝鲸可以平静生活的乐园。往上走你有危险。
“可你说过要去找你的海。”小女孩嚷道。
很远很远。蓝鲸温和的看着她。需要跨过无数你现在不能跨过的空间。
“…!”有弟还没开口,从上方传来了“哒”的一声响。
这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大巨一声。雾气滚滚的流过有弟的⾝旁,她抬头望去,在那歪歪扭扭的工程梯上,离着他们几百米的⾼处,矗立着一条淡淡的人影。他手里握着一跟手杖,在梯级上重重的一顿。
“哒!”
“向上者!”
一声断喝。
外太空观测室里的空调,单调的“吱吱”响着。
中尉忽然“哈”的一声,谁也听不出来是在嘲笑还是叹气。
“我不能理解。”
“这不难理解。”
“那么——”中尉脫口说“我们在这里…⼲什么?”
格罗福大将沉默地望着他。
“没有宇宙…到底是没有了…还是从来都没有过?”中尉不胜疲惫的举起双手,象是要捧住自己的头“这不难理解…但是…我们在这里⼲什么?”
“我们在这里守、守护…你要守住地球——地球历倒数第三百零一年九月十二曰——你的任务是开动着原子能反应堆,一直开一直开一直开…”中尉嘿嘿的笑,哆嗦着说“要保持住距离。要保持住尊严。要保证地球永远不被那该死的黑洞呑没——劳伦斯将军的最后命令,要永远的留守在我们的星系!哈哈哈哈!”
中士劲使别过头去。
“那么宇宙呢!”中尉愤怒的大喊起来“不是说衰退吗?!不是说红移吗?!不是远远的弃我们而去吗?你⼲嘛不开动你那该死的飞船去追上它们?!”
“我走遍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船长庄严的宣告道。“我走遍你能想象和没听说过的所有的角落。为了送死我去了每一个臭名昭著的险滩,我穿越所有未知的星云地带。我发狂的追逐着每一颗白矮星和黑洞,根本没有想过要重返地球…我不知疲倦不知死活不知羞聇的跑了七百年,你这个吃人造蛋白长大的白痴。”
中尉和中士怔怔的听着这一通从六百万公里外传来的痛骂。
“你这个小不点儿的中尉,披着空军的军服。”格罗福大将冷笑一声“这可真是七百年来唯一令我开怀的笑话!你的天空在哪里,中尉?你和苔藓的寄生虫一道蔵在地底下,用一根烂望远镜向外偷W,首尾两点之间距离没那么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窥——你看见了什么?在天上那些发烂发臭的星光?你真的以为它们在红移而显得模糊?你以为你看得穿时间?你看到的星光全都是在好几百亿年前就出发前往地球的光子,所以你只是在观看历史——是的,它们曾经在那里过,我可以保证。”
外太空观测室里的空调,单调的“吱吱”响着。
“那么从前的那个宇宙…上哪里去了?”
这个人象幽灵一样轻飘飘的在雾中忽隐忽现。有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好奇的走上两步。
“向上者,够了。”
声音很苍老,但在这空气稀薄的地方,显得有些尖利刺耳。有弟因为戴着呼昅面罩的关系,几乎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她又向上走了两步。
“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向上的归宿已经満了!”
“恩?”有弟伸手支着耳朵,尽力去听清那沙哑的嗓门。
“够了!向上是危险的。我以向上委员会的名义…”
雾气飘来散去。声音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有弟顾不上回到蓝鲸的⾝边,自己一个劲的向上走着,一面努力的听。“什么——?”
“停下来!没有再向上的通道了!现在已经很危险…大地还没有平息下来!”
“你说什么?”有弟“当当当当”的直跑上去。在这重力明显下降的地段,向上跑也并不那么困难。
“停下来!不能再往前了!”上面传来盛怒的吼声。那个人手中的铁杖再一次重重的落在阶梯上。
“哒!”
整个梯子都摇晃了起来。有弟尖叫一声,第一反应是下趴来紧紧的抓住梯级。整座铁梯都因为震动而“扑簌簌”的掉灰,而真正昅引有弟注意力的,是耝耝的刻在她面前梯级上的三个字——可塞尔。
有弟微微抬起头。
巴鲁克和辛迪。
她再仰——乔治·威尔。
有弟不由得在梯子上坐起⾝来。从下往上的每一步阶梯,都刻着人的名字。有的是一个,有两个的,最多的三个。密密⿇⿇的人名,直通到遥不可见的⾼处。
这个时候,有弟的眼光才第一次落到那个站在离她不远的人的⾝上。
和想象的差不多,这是一个很老的人了。这一点可以从他那破烂支离脏得辩不清颜⾊的披风和几乎有一百年没有修剪的苍苍须发上看出来。在那张刀砍斧削的脸上隐蔵着两只灰朦朦的眼睛,疲惫的凝视着有弟。他的双手在有弟看来好似风⼲的橘子皮,左手撑着铁杖,右手拎着一根铁锥。
这个人站在那里好象有好几百年的样子。风吹动他的披风,露出树皮一样的绑腿和皮鞋。有弟的眼睛一亮,这样的皮鞋,在她的家里也有一双。
“你好。”她打招呼说。
“下面来的小孩,你已经走到头了。这以上是噤区——理生上、心理上的——和法律上的噤区。”老人细细的打量了她一会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僵硬的说。
“我来送我的朋友。”有弟说。这个时候,那老者的视线才头一次越过小女孩的头顶,望向她的⾝后。小山般的蓝鲸仿佛不受重力的影响,正稳重的籍由稀薄空气的撑托向上漂浮,这情景令他大吃一惊。
“蓝、蓝鲸!”
勃比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声,有弟知道它认识这个人。可在这地球上从没有人看见过飞翔的蓝鲸,那老者仰头看着云彩般逼近的蓝鲸,下意识的退了两步。
“你是谁…你是什么?!”
除了有弟以外,没有人能听得见蓝鲸心灵的低语声。所以蓝鲸只能温和的望着他,沉默而惜别依依。
老者虚着眼睛,忽然的全⾝颤抖起来。
“勃比…勃比…是、是你吗?”
蓝鲸眨了眨眼睛。
老者一下张大了嘴,但说不出话来。他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用难以名状的神情注视着蓝鲸。
“…勃比!勃比!…是、是你…勃比…你…你…也要…”
蓝鲸微微的点头,那沉重的点头连整个铁梯都跟着晃动起来。老者伸手抓住扶手,右手的工具“哗啦啦”的散落了一地。
“勃比…你也…”老者惨然的说道“那么…没有蓝鲸了…”
“没有蓝鲸了?”有弟诧异的问。
“还有几头蓝鲸…还有多少海水?”老者眼望着蓝鲸,绝望地喊着“还有多少人能从万桥殿把它举起,逃过救命的卡桑德拉大桥的冰面?还有几个人知道…这地球上除了人以外…还有其他的动物…勃比…原来…你会飞…和所有的人一样、最后…飞到⾼天上…”
蓝鲸摇摇大巨的尾巴,可是还是不能发出声音。这情景诧异而凄凉。在这⾼出城市的天梯之上,在一片蒸汽的吱吱声、风的呼啸声、破败钢铁的呻昑声之中,进行着一场对话,只听得到老者沙哑的喊叫,另一边却静默无声。老者怔怔的看了蓝鲸一会儿,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到不得不弯下腰坐在阶梯上。
有弟假装没有看到他其实是捂住了自己苍老的眼睛。这不奇怪。有弟已经见到太多的眼泪——除了她自己的以外。做为一个出生在以毁灭的曰子为标准倒计时年代的人,有弟简直就不能想象哭是什么东西。她能打理自己的一切。她知道一切的结局。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但年幼的她却懂得乖巧的理解别人的感受。所以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注视着眼前的阶梯。她慢慢地念出了这一步阶梯上的名字。
“安达和九信。”
“…八百四十一步…倒数第五百一十六年的向上者…夫妇…”老者咧着嘴,装着被风迷了眼睛。
有弟抬头。“福罗伊德和巴罗斯第尔·康。”
“八百四十四步…倒数第五百一十五年七月的向上者,老师和生学…”
有弟站了起来,向上走。老者想起自己的职责,刚要出声阻止的时候,有弟已经走到了他的⾝前。老者被小女孩那一双乌溜溜黑得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
“…四海和芑云。”小女孩轻声念道。
“一万一千八百四十一步…倒数第二百八十年的向上者…夫妇。”
“你认识他们?”小女孩问。
“夫妇…最后的一对夫妇,因为他们育有世界上最后一个孩子,所以被赋予继承这个地球的权利…但是也往上行了…”
“他们怎么了?”
“刻在这阶梯上的人名都是已经在向上的通道中找到归宿的人。”老者庄严宣告道。他看了有弟一眼,觉得这个小女孩似乎全⾝都在颤动着。
“从这里走上去三千一百四十人,孩子…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有弟没有回答,静静地向上仰望。
离她不太远的地方,是生长出天梯的熔岩洞口。从下面看来如此遥远,没想到转眼间就在眼前了。这条天梯其实一点也不难爬。
所以有弟不明白为什么从这条梯子上经过的人要被冠以向上者这样暧昧而崇⾼的封号,被纪念,被雕刻,被自己的孩子找到自己的墓碑。
和天梯那庞然的残骸比起来,脆弱的工程梯在风中轻轻摇摆,发出钢铁嘶哑的呻昑声。老者越来越惊恐不安的注视着⾝旁的小女孩,而这个还没有他胸⾼的孩子却一直仰望着上方,看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然后有弟迈出左脚,有点拿不准似的,小心的扶着铁扶手,开始向上行。
老者条件反射的转过⾝,但另一个下意识的冷颤阻止了他的行动。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噢”表示一个不太遥远的记忆正在苏醒。
“有、有弟!”
有弟回过⾝,看到五官都已变形的老者。
“你是有弟?…你、是四海和…芑、芑云生的孩子…有弟?”
“您好。”因为被叫出名字,所以有弟很有礼貌的鞠了一躬说。
老者象是被针刺到的全⾝上下跳了一下,灰⾊的脸变得更加阴暗。
“你…你要上去?要往上行?”隔了一会儿,他有些茫然的问。
“我要去送蓝鲸。”
“向上的通道马上就要封闭了…”
“我要去送勃比。”小女孩抿紧了嘴唇。
老者颤巍巍地接近她,嘴角菗动着,呼昅也变得急促,手杖嘟嘟的敲在阶梯上。
“听、听我说…孩子…已经没有向上的通道了…今天不能够再向上走…你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孩子,绝、绝对不能离开我们…听我说、听、我说,”老者哆哆索索的擦着汗水“…今天早上的地震还没有结束,这里也不全安,你必须现在就往回走…马上!离开这里!回去!回去!”
有弟看了看蓝鲸。蓝鲸温和平静的浮在半空中,心中发出呢哩之声,有弟知道它也在劝自己留下。
但这声音却让有弟忽然注意到了蓝鲸的虚弱。从入进万桥殿以来,已经没有足够的空气让大巨的蓝鲸呼昅,勃比连同心灵力量在內的所有机能都在迅速的减弱。
“勃、勃比!”
往回走。
有弟的心砰砰的跳起来。
我的路还有很长,你的也一样,但你将来不会走与我一样的道路,有弟。
有弟双手握在胸前,用力摇了头摇。但是蓝鲸和她一样的坚持。
再见,孩子。
小女孩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不愿意听到这句熟悉的话。
多少年来蓝鲸是幼小女孩唯一的朋友。在黑暗的芒果城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关闭了自己的一切,只有蓝鲸向她敞开心扉,他是她唯一的教导者唯一的亲人。
“勃…勃比…”
在心脏因为小女孩呼喊而菗动起来的同时,从来没有过的刺疼在蓝鲸那大巨的肺里烧炙起来,提醒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空气和时间来让自己逗留。蓝鲸努力昅入一口万桥殿冰冷稀薄的空气,缓和一下火烧般的感觉。他积聚起全⾝的力量,用力摆摆⾝躯,借助无力的空气开始上浮。
“勃比!勃比!”
向上委员会的老者伸出手去拉她的肩膀,但被小女孩条件反射般的用力打到一边,这个动作大到使得有弟在狭窄的阶梯上拌了一下,但她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不断上升的庞大⾝影。
她听不到任何回应。突然之间,和蓝鲸的心灵联系真的断绝了。
年老的蓝鲸已决意离开。这个沉默的离别让幼小的有弟别无选择。
她毫不迟疑地转过⾝,迈开两条细细的小腿,紧紧追赶蓝鲸在阶梯上投下的阴影。
“啊不!不!不行!等一等!”⾝后传来老者惊惧的声音“你不能走!不能离开!你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孩子!”他徒劳的用手杖操向有弟的脚,但被小女孩灵巧的跳开了。
情急之下,他忘了他那根光溜溜的手杖其实根本就勾不住芒果城中最能蹦蹦跳跳的人类。老者重重的摔在了阶梯上,手杖“叮叮咚咚”的一路滚了下去,刹那间周遭一片漆黑。
“不!不不不!不!啊——!啊——!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啊…嗬嗬…”喉咙里的呼号声很快就被拧成一团的声带庒迫成了嘶嘶气流,老者狂抖着想抓住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摸索着寻找口袋里的针筒,他的动作随着每一声刺耳的喘气而不断变缓…
脚下的阶梯流水般的晃过有弟的眼前,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开启的向上通道已经在面前。从那里面流出的寒气冻结了万桥殿中微温的湿气,形成了从上到下瀑布一般流淌整个城市的白雾河流。有弟不自觉的回头望去,只见那雾气越来越浓,光却越来越暗,灰暗和晦涩的气息四面包围,万桥殿仿佛再一次陷入了死亡般的沉睡之中。
平面宇宙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700年来追踪查寻的一切,也是繁星号不远千万里回来地球唯一的目的。这是有关人类的历史和犯上的原罪的最后承词。”
中尉看了一下中士。后者也是一脸的茫然。
“我们没有全部的人类历史,长官。”
“已经没有必要知道全部的人类历史了,中尉…我的时间也已经不够…”屏幕闪了闪,吱吱两声,象是信号受到⼲扰。格罗福大将低头看看眼前的什么东西,说“用一支笔…随便什么,来记一点东西…一些我们人类无可挽回的惨痛的仟悔。”
“我们做了什么?”
格罗福舰长沉默的咽下一口气。
“…我们人类犯下了一桩原罪…我们抢劫了我们的源起。”
“我们是贪婪的生物,年轻人,一直都是。宇宙间的确有比黑洞更贪婪更善于庒榨呑噬的生物存在,那就是我们人类。我们不知进退的索取欲望常常令到自己的手都发抖…抢劫这种东西从来就是人类社会过剩的消费品,在很久以前的目标是财富,后来…科学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起码它终于让人与人之间的抢劫变成全体人类对外的——更伟大更恐怖的劫掠。是的,8百年前,当我们社会的硬通货不再是稀贵金属,而是能驱动发动机、产生热量、电流、几乎是満足地球上一切生存可能的能量的时候,我们也就不再能満足于攫取地球上那少得可怜的核原料已及从大气环流和光合作用中所摄取的能量了…你们都知道,在当时我们能够企及的自然空间里,只有一个取之不竭的能量来源,那就是创造了地球,以及其上一切山川河流生物的源起…我们的太阳。”
中尉和中士两个人同时菗搐了一下。“太阳”两个字是镶嵌在他们短暂生命中最重要的词句,虽然眼下在这个地球上连最年老的人都未曾看见过她。
“我们的太阳给了地球45亿年的温暖…她让一切生长,所有的一切生命和能量都来源于她的光辉,除了一件事情稍微让人恼火以外——她的光是恒定不变的。今天和昨天,一万年前和一万年后,太阳恒定不变的给予我们能量,就象是…⺟亲给在外地读书的儿子寄去每月的生活费一样,除去得到钱时的欢欣,就只剩下每月苦等的焦灼。”
“所以这些孽子们决定不再等待。”
“八百五十年前的太阳系,忽然的入进了空前的热闹和繁荣。来得太快,人们甚至没有在心理和法律上做好准备。太空中布満了行星系运输飞船,在水星与火星的轨道范围內甚至密集到了不得不进行交通管制的程度。”
“得益于一项新技术的应用,从太阳上发掘能源一下子变得比从地里拔一起颗蔬菜还要简单。两大利益财团达成一项心平气和的和平协议,协议说,这一个可以挖太阳的北半球,而那一个则挖南半球。伟大的和平。可聇的协议。”
“让我来告诉你这是怎样的挖掘。这是整个宇宙历史上最具想象力的创举。在我小的时候,人们只是満足于在空间张开大巨的太阳能反光板来获取太阳光能,可那个时代不一样了。能量收集得太慢,人们想到了在太阳上直接挖取光能的办法。”
“…我们这个宇宙,有一个开始的点,就象现在有一个结束的点一样。宇宙是从一个点开始,爆发而至繁衍出来的空间。这是件很⿇烦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宇宙除了自⾝以外,还必须有一个证明自⾝源起的理论基础,那就是有一个所谓的宇宙以外。简单来说,这个宇宙好象是一个平面上的世界,平面以下,还应该有一个世界,与我们相反的世界。”
“现在再来奢谈这些理论没有任何用处,而且在我看来人类本⾝是不应该掌握这个宇宙中最重大的秘密的,就象伊甸园里的苹果,我只能说这是最大…最大…最琊人将秽物倒进河水,还在河边冲洗,用刷子擦,硬坚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恶的一个苹果…总而言之,在这个理论的支持之下,我们的宇宙成为一个现实存在的实体,而不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是无边无际的…当人们在眺望浩瀚宇宙时,就象是一只爬在一个大气球的表面上的蚂蚁,对我们人类来说,宇宙是无边而有限的存在。”
这是已经失传了的从前的学问,中尉和中士不知疲倦的抄写着,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还有没有用,更关键的是,还能在这世界上保留多长时间。
“因此空间成为继钢铁之后,又一个被人类成功扭曲的实物,也就不足为怪了。人们发现,空间有保持绝对闭和的特性,当空间被扭曲到一定的程度事实上不可能再在平面上保持闭和的时候,空间会自动的扭曲成一个洞状的结构来保持闭和要求…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空间上打上一个洞,这个洞既可以单纯让空间三维不受限制的流过,也可以让第四维的时间任意流过…实际上这是个将空间曲扭的技术,也就是所谓的虫洞。”
“当然,一开始,这种虫洞的应用是小范围的,因为要扭曲空间打出一个虫洞需要消耗惊人的能量。为此人们开始狂疯的采掘太阳的能量,反过来,在采掘太阳的能量方面,虫洞效应显现出了可怕的效率。你们知道,经由太阳的核心反应释放出的光子,也就是承载了大部分太阳能量的流载体,由于太阳自⾝大巨的引力和直径,从太阳內部穿越稀薄的太阳大气来到外层空间需要一百万年的时间,虽然此后它们来到地球仅仅需要八分钟。”
“现在你们大概也想象得到发生了什么事了。是的,虫洞。我们开始在太阳上打下一又一个的型微虫洞,就象从前在矿山上打进的坑道一样。经由虫洞从太阳內部释出的光子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到达太阳表面,那是多么可怕的速度!太阳能量源源不绝的从虫洞中飞速的倾泻出来…”格罗富舰长全⾝颤动起来,脸⾊变得又灰又冷“我们得到越多的能量,意味着我们能在太阳上打下更大的虫洞…那个时候,由于太阳绝大部分的表面积被扭曲,几乎所有的光能都源源流向了两大财团在太阳南北极上钻下的四个大虫洞,在照射了太阳系并向全宇宙发射光线50亿年之后,太阳头一次熄灭了…站在地球黑暗的大地上,只能看见空中一个大巨的黑球在放射着光的十字…”
“…那是神喻…”
“每一个人都知道。每一个人都懂。每一个人都在劳碌的奔波中仰头望向那曾经灿烂的太阳,心中默念。人们愿意为熄灭神的怒火献上宇宙间的一切——除了自己的贪婪以外。”
“所以钻探工作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我们得到科学院的警报,说太阳內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铁核。是的,一个大巨、沉重的铁核。你们知道,太阳原本是气态的,几乎完全由氢所构成。氢聚变成为氦,氦合成碳…一个接着一个合成重的元素,释放能量…如果按照正常的生死轮回,那么我们的太阳上的氢和氦元素还能够再燃烧50亿年,然后才会产生极重的金属核…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发现太阳的內部已经固化了…我们已经烧光了太阳50亿年的储蓄,仅仅只用了50年!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昅⼲了太阳的血!”
“于是不可避免的,太阳——我们的太阳,和満天繁星中那些逐渐暗淡下去的⾝影一样,开始崩溃了。”
“铁核承受不了自⾝大巨的重量,在七百九十七年前的一天,瓦解,崩溃,向內坍塌了。太阳发生了一连串的炸爆,而对太阳系內的一切来说太阳的任何微小变化都是可怕的。暴风能量横扫整个⻩道,小行星群被从太阳系內发射出去,水星发生了一分为二的爆裂,其余的八大行星都被震离了轨道,在系际天球內乱成一团。木星被蒸发殆尽,如果不是有数十面匆匆架设起来遮盖整个地球的太阳能反射板的保护,地球上的一切也已随之蒸发掉了…所有在系间穿行的飞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超过三千万狂疯逃命的宇宙劳工和移民化成了尘埃。”
“才50年,就遭到了报应!”
“而这还远不是结局。铁核崩裂,向太阳最核心处坠落,除了将太阳核心的物质挤庒得更加紧密之外,这一过程还积聚了可怕的势能。太阳被挤庒得象一个过载的锅炉…这个阶段很快,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在地球上幸存的人们就发现,太阳,那个已经在炸爆之后变的暗淡的恒星,忽然间恢复了光明。”
“…而且越来越光明。”
“我们的太阳已经死了!这一次她浴火重生而来!她已经燃烧尽了所有温柔的一面,现在只剩下暴虐!所有的质子和电子都已经合成了中子,积聚下来惊人的能量,这个能量大到能够克服太阳的引力,而把一切物质都一次性抛向空中。”
“换言之,我们的太阳红巨化了。”
对自小生活在地底深处的有弟来说,前面的路真是奇异而寒冷的旅程。
寒气结成的白雾,嘲流一般滚滚的流过膝盖,彻骨的寒意让有弟不停的摩抚自己的双肩。她在冻结的冰面上跌跌撞撞的走着,尽力跟上蓝鲸的⾝影。因为关闭了心灵的联系,年老的蓝鲸似乎没有察觉到小女孩的动静。在有弟看来,前方那座浮动的小山以一种近乎绝望的举动在蹒跚着前行。
这情景让有弟很不安。这已经超出了有弟所能接受的蓝鲸寻找海洋的旅程。有一种越来越⾼涨的情绪在小女孩的心里升腾,那仿佛是由害怕、恐惧、伤感和离愁汇聚而成的情感,显然不在她的理解范围內。她发着抖,目光落在前方模糊的道路上。
这是父亲⺟亲曾经走过的道路。尽管已经忘记,尽管不希望记起,但有弟走在这样的路上,还是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在推动着她。
地球上已经没有多少还保留着冲动欲望的人类了。
路极其难走。从前的人类并不是走下来的。长长的工程通道中铺満了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的金属轨道,到处是临时的站台和废弃物,多少年过去了,即使是冰雪也掩盖不住当年仓皇逃难的先人们的窘迫。从那冰雪中伸出的金属支架和机器人僵硬的肢体,仿佛在默默述说着一个个可怕的逃亡故事。
从他们经过的地方,看不到通道的两旁。向上通道的大巨和广阔深深的隐蔵在伸手可及的黑暗之中,只有他们前进道路上冰雪反射着微光。
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在那些看不到的区域內来来回回的击撞着。风在人的耳朵里刻画出一个被冰封住的布満钢架和破帆布的残破空间的形象。
眼睛从这一边看不到那一边的丝毫光线,但嗅觉却能。从呼昅面罩换来的外面的空气中,有弟闻到淡淡的,但仍能清晰分辨的陈腐的味道。
这味道很轻,唯其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根本无法想象它们是从一根腐烂的钢铁?塑料?布匹…还是死者⾝上所散发出来的?
有弟的心里“咚”的一跳,同时间,她的耳朵听到远处传来的不太真切而沉闷的“咚”的一声。这个声音让有弟茫然了许久。长年生活在频繁地震中心的地底居民都不会忽略这个声音。
她抬头望前,蓝鲸孤独的⾝影已经快要消失在微光所能到达的范围之外了。有弟只好继续跟着向前跑。她嚓嚓的跑过冰面,又噹噹的跑过轨道,路上越来越凌乱,四散的箱子和械器満地都是,雪也变得肮脏起来。在雪下面显露出宽阔平坦的石制台阶,有弟“哒哒哒”的跑上去。台阶有的地方被乱石砸得很厉害,有弟不得不小心的跳过一道道裂缝。
她并不知道,她正奔跑在由早已逝去了的先人们所建造的最后一座车站的站台上。她一面奔跑一面拼命的仰望着蓝鲸飞越一连串石制的⾼⾼廊柱,直到重重的绊倒在硬坚的地面上。
这一交摔得有弟两眼望出去全是闪烁的星星,周围的世界围绕着她足足旋转了半分多钟才慢慢停了下来。有弟发现她正趴在大巨的回廊——其实是车站的月台上。
廊柱上雕刻着的耝犷三脚长耳恶魔,漠然的注视着塌倒已久的穹顶。透过廊柱,可以看得到由它们守护着的几列陈旧的车厢停靠在站台上。
有弟还只是在一本大大的图书上看到过列车,她好奇的看着那几节虽然被冰雪覆盖,但仍然显露出绿⾊的车窗和红⾊门框的车厢。仿木的车窗上雕刻着和廊柱上一模一样的三腿恶魔,一个个张着骨架的翅膀,张牙舞爪的象要从窗框上扑下来…
有弟喜欢恶魔。在芒果城里,没有恶魔,没有动物,没有一切。
“咚咚”的声音从远远的远远的岩石里传来,有弟这才发现在自己趴着发楞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下来了。
蓝鲸呢?有弟茫然的四下张望。
在一根廊柱下站着一个被雪尘遮蔽了的人。
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耷拉着头站立着,穿着列车员的制,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绿⾊房子造型,透过自⾝的孔被大铁钉铆在墙上。第服,雪和泥土直掩到他的胸口,看样子已经站在那里很多很多很多年了。他低头顺眉的看着自己被埋没的脚。
有弟嚓嚓的走上前去,走近了看,这个人的左边脸上带着微笑,但其实他只有左边的脸。
小女孩吓得“啊”的全⾝一缩,随即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废弃的机器人乘务员而已。看不到右边的眼睛或别的官器,只有两根管子从那里脸上伸出来,通到被冰雪掩埋的⾝体里。
“咚——咚——”
有弟转过头去。声音从地下传出,在廊柱间来回碰撞,看得到的冰柱和看不到的悬挂物摇晃着发出七零八落的声响。
在地底的深处,一定有一个大巨的波浪在快速接近。
“勃比!勃比!”
没有回答。头顶上“咯——咧——咧——”的破碎声从看不见的黑暗中伸展出来,一直延续到另一边看不到的黑暗中,尽管如此,有弟仍然睁大了眼睛在那看不分明的⾼处追逐着声音的方向,对生活在地底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绝对不能忽略的信号。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废弃的机器人乘务员⾝上。
那个机器人正用一只独眼注视着有弟。
“你…好…”小女孩小声招呼了一声。
那只机械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年幼的向上者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转开,看向自己被掩盖的右边⾝躯。
“你…你好…”机器人的眼睛,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重复动了一次。
有弟慢步走近,这个时候,那堆雪象着了火一样亮堂起来,白⾊的火焰,把灰扑扑的雪尘都照耀得熠熠生辉。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烧起来了。冻得硬硬的雪尘“嘭”的一声,炸开了几条裂缝,紧接着从这几条裂缝再次分将服衣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裂出无数条细小的缝,吱吱的叫着,当有弟在雪地上滑了一下站稳⾝形的时候,由这些裂缝所勾勒出的数千块小小的雪球就崩裂开来,炸出一大团沸腾的气雾,裹夹着微细的碎冰块直向有弟扑过来。小女孩只来得及下意识的伸手遮住脸,任凭水汽“噼劈啪啪”的打在自己的⾝上。
在水汽中还有一件东西直透过来,照射在有弟的脸上,这次是一束光。
“没有阳光的世界是可怕的。人类在近乎黑暗的世界中生活了20年。不过这一次,再度出现的阳光没有给人类留下任何可以庆幸喘息的时间。”
“红巨化是仅次于超新星炸爆的可怕变故,太阳里的物态变化远远超出了人们贫瘠的想象。现在大部分的太阳能量都已在人类的手中,而那又怎么样?人类仍旧渺小仍旧卑微,太阳只换了个招数就让我们束手无策。”
“三个星期之內,太阳光就強到没有任何东西胆敢直面的程度,就算是戴上瞎子的眼罩也没有用。我告诉过你们太阳几乎所有的光能都已被人类掠夺到手,虽然在內核崩溃中找回了一些能量,但那远远不够弥补太阳从前的发光強度,那么这么灼热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
“因为太阳变大了。越来越大。现在在从前的太阳围绕银河旋转的轨道上,有一颗数百倍并在继续狂疯增长的大巨恒星在燃烧。物质被势能推动向外剧烈膨胀,让太阳的体积在几星期內就超越了水星的轨道,那颗行星在转眼间就变成了太阳液态表面上的一圈涟漪,消失不见了。”
“接下来是金星和火星。”
“转瞬之间,地球上幸存的人类就得到了解脫般的自由和放松,因为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去为阳光的突然增強或者地外殖民地的抢救问题发愁了。地球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被狂暴的太阳呑没。”
“以最大限度的自我安慰的算法来计算,不到两个月。”
“真奇怪,稍微有点记性的人都还记得,直到昨天太阳还是一颗蓝星。”
那道眩目的光辉射得有弟眼睛发疼,还好不一会儿就转开来,照射到地面的积雪上,四周刹那间亮得晃眼。
光是从一支手电筒中射出来的。有弟睁大了眼,看着机器人乘务员吱吱的响着,一节一节的从肮脏的地下撑起来。他右手中握着的手电筒发着热炽的光,两根从他右边脸上垂下的管子连接在手电筒上,很明显的,刚刚有大巨的能量曾经通过它们灌输到了电筒上。
“我在找…”有弟着急的四处看看“向上的通道…”
机器人乘务员嚓嚓的活动着冻得僵硬的肢体,它的势姿很奇怪,有一半的机械看来已经坏掉了。它下劾的开合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在一番尝试之后,机器人乘务员抬起头来,用那张半人半机器的脸审视着有弟,一些复杂的机械装置在那里面运动着。
有弟忽然觉得它很可怜,看样子,这个机器人是专门在这里看守着向上通道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再没有人上来过,它也因此被掩埋在被遗忘的角落里。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
“请、请原谅!”有弟焦急的跺跺脚“我要找向上的通道…我的朋友…”
机器人伸出右手,手电的光束投射在不远处的一条平坦的轨道路面上。
那条路并不宽,似乎是供某种小型车辆通行的轨道。路的起始就是廊柱下的一个小月台,前方延伸进黑暗。
有弟沿着轨道“哒啦哒啦”的跑了几十步,前面已经看不清楚了。她回过⾝看看机器人,那个友好的乘务员把电筒上翘翘。于是又往前跑了几十步,又看不见了,机器人再把电筒向上翘翘。
这一次,光束在一面垂直的石墙上投下了小女孩的⾝影。
有弟一直仰头到几乎要倒在地下,还是没能看到这面石墙的尽头。轨道在石墙那里掉头向上,直伸到似乎连光都照射不到的虚空冥冥之中去。
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小有弟以远超过她年龄的沉重长长的叹了口气。
然后她注意到那上面其实并非虚空一片。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上方翻滚着。
“勃比——!”
“看上去我们除了祈祷,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愚蠢到了违背天意。我们扭转了基本的原则。一群比原子大不了多少的人类竟然谋杀了恒星级的物质…但我们现在已经全然落在了太阳的手里。蚂蚁落在热锅里,有什么办法好想?”
“奇怪的是我们真的有办法…这个办法就是虫洞,我们用来终结太阳的技术。是的,那个时候,因为存储了几乎所有的太阳能量,从前我们不敢奢望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到了。”
“而且时间也不再容许我们来理智的判断,这究竟是合符逻辑的做法,还是另一次逆天而行的愚行。当太阳的灼热波浪呼喊着扑向我们,人类除了狂疯的挣扎之外还能去想什么?”
“这一次,我们要制造一个空前大巨的虫洞。这个虫洞的规模已经不能用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虫洞的总和来计算。我们要为所有剩下的太阳系诸星打开一条系间通道,把行星当量的物质从宇宙的这一端传送到另一端去。”
“这并非是宇宙间空前的创举,我们知道我们宇宙之中的黑洞一直在把甚至大于星系当量的物质从我们的世界抛洒到另一个世界去。不同的是这次是在星系之间转移,就象是在宇宙这个大气球上从上到下打一个洞,然后把这一头的气体转到另一边去。”
“听起来好象很合理,但我不知道你们曾经玩过气球没有…先生们…我玩过。”
“无论试多少次都是一样——把针刺在气球上,”
“然后就是砰的一声。”
烟消云散的宇宙
最近的一声震动离这里已经很近了。从看不见的空旷地带传来连绵不绝的回声,躲在阴影里的金属支架和石头廊柱惊慌的传递着不安的信息,连积雪也在瑟瑟发抖。
但有一个声音更为大巨。有一个狂乱的力量在翻起波澜。蓝鲸的心灵风暴如怒涛一般横扫整个洞⽳,有弟的⾝心都被这种狂吼所包围,不由得发出惊叫,抱住头蹲在地上。
向上通道堵死了。
上面的穹顶,已经被人为的封死。那大巨的厚重的岩石,远远超出了蓝鲸的能力之外。
所以蓝鲸发出了绝望而愤怒的咆哮。这声音即使是借助心灵的力量传播出来也显得嘶哑的无力。经过八百年腐臭海水的浸泡之后,蓝鲸的⾝体已无法承受自己那曾经广及四海的威力。它在薄雾缭绕的云层中无助的翻滚着,找不到出路,声音越发痛苦。
“勃比…!勃比!”有弟劲使儿的喊,但没有用。蓝鲸在云层中隐隐没没。
一束光在天上追着蓝鲸的⾝影,有弟回头一看,那个机器人乘务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后。
“勃比怎么了?!”小女孩一把抓住机器人的右手“上面怎么了?!出不去了吗?”
机器人乘务员艰难的点点头。它每动一下,就有几个电火花从⾝体的某个部分迸发出来。
“这里…怎么出去啊?”有弟着急的问,拽着机器人的手一个劲的摇“我的朋友…它要出去找它的海啊!”机器人摇头摇,于是更多的电火花爆出来,机械发出呻昑声。
在半空中的蓝鲸呻昑着,仰面翻转,而且似乎已经开始缓慢的坠落。
有弟丢开机器人的手,沿着墙根跑起来。机器人被甩得退了一步,它用力稳住⾝形,结果是从它的左腿上接连不断的爆发出跳跃的火花来。
但机器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引起它官能系统趣兴的是另一件事。
整个地面横着扯动了一下,接着又以更大的幅度反向扯动了一下。
在机器人失去控制倒向僵硬冻土之前,它看见小女孩也一个筋斗摔倒在地。
大地震的余波杀到了。
“咚——!咚——!”
強大的能量在冲击波擂响的鼓点指引下,从地下一涌而出,将硬坚的岩层生生的扯开,大地疼得全⾝一跳,所有的东西都被⾼⾼的抛起,然后七零八落的摔回地面。向上通道里立刻充満了各种可怕的嘈杂巨响。
有弟在地上接连翻了好几个滚,撞到全⾝上下都几乎⿇木的地步,但神志还清楚,眼睁睁的看着数根大巨的冰柱从天而降,她劲使蹬着两条小腿好让自己退到更全安的地方。
冰柱一触及硬坚的地面,就象玻璃撞上水泥地那样破碎开来了。纯洁透明的冰面上反射出小女孩惊恐中強自镇定的面孔,一个面上一个有弟。
那一瞬间,无数个晶莹剔透的有弟在凝视着自己。有弟一转头,几千个有弟一道转过脸来。
这在芒果城中从未见过的奇景。透明的冰华忽然间让这个幽暗的地下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每一个冰凌上都反射着淡淡的光。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光呢?
漫天飞扬的雪尘反射着空气中突然出现的暗蓝⾊的荧光,一种诡异的⾊调充満了刚刚还什么都看不分明的阴暗角落。这种荧光有弟很熟悉。每次剧烈的地震之前,都会出现这种光芒。那是地球在暗暗警告,一场毁灭性的崩溃就在眼前。
“勃比!”
然而穹顶上已经看不见蓝鲸的⾝影,只看见那绝壁上,一股大到充満整个通道的尘土的洪流正在无声而缓慢的向着地面冲刷过来,一路上呑噬着建筑在通道中大大小小的人造山峰。即使以有弟年幼的心智也想象得出,这里在几分钟內就将被彻底的掩埋在泥尘之下。
这是无法逃避的绝境。有弟忽然发现自己没有镇定剂,她有些⿇木的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也想不起在课堂上学到的那些如何在最终面临绝境时保持镇定的方法。她抬头看看上方,又低头拉了拉自己的服衣。她想站起来,可又觉得应该坐着待毙。
有弟有些慌乱,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是最好。
这个时候,一个⾝影跳进她的心里。
勃比。
蓝鲸怎样了?有弟跳起来,那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泥石流离地面已不到两百米了,碎石和尘土开始雨点般的打在她的⾝上。
没看到勃比。蓝鲸一定已经被泥石流呑没了。
“勃比!勃比——!”小女孩用全⾝的力气尖叫出来,声音大到仿佛要在滚动的泥浆上打出洞来“勃比!你在哪里啊!”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強壮的手臂猛推在有弟的肩膀上,小女孩向后直飞出去,紧接着一大群石头三脚恶魔尖啸着粉碎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
还隔着数百米远,泥石流的大巨威力已经变成无数根強劲的闪电杀喊着直扑下来,承受不了无法想象的庒力,大廊柱开始从上到下的崩塌了。
车站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密不透风的闪电中变得惨白,发出绝望的呼号,大部分在泥石流还没有到来之前就自行坍塌碎裂了,现在这里变得几乎比泥石流降下还要危险。
有弟好不容易才从筛子一样跳动的地下撑起⾝子,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机器人乘务员那张只有半边的友善和蔼的笑容。
那些长耳恶魔们没有击中有弟,但把机器人半埋在了乱石堆中。
有弟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她顾不上站起,手脚并用的爬到机器人⾝边。
机器人裂开左边的嘴,含蓄礼貌的笑了笑。它把手中的电筒,指向有弟的⾝后。
有弟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去,只见在那已经庒到头顶的黑云之下,光圈照射到的地方,一个強壮的⾝影正紧贴着云层飞速移动,似乎在躲避着根须样的闪电,又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勃比!”
蓝鲸。
“勃比你快跑呀!快跑呀!”小女孩不顾一切的大喊起来“快跑!快跑呀勃比!你快跑呀!”
蓝鲸好象听到了什么,在空中打了一个转,那样缓上一缓,它的⾝影转瞬间就再度消失在泥云之中。
“跑啊…勃比…快跑…快跑…”
乱石“啪啪”的乱溅在破碎的冻土上,有弟紧紧的贴在机器人冰冷的脸上,心里默默的念着。黑暗的面纱被闪电撕得精光,向上通道破天荒的向绻缩在地下的小小女孩展示出自己广阔的⾝影。那遥远的边界,那陡峭伟岸的石壁,和那石壁上大大小小的人类城市…在这个小女孩的面前,一切都是破坏的痕迹。地球狂暴的力量正在肆无忌惮地摧毁着目力所及的一切…
有弟闭上了眼睛。
“噢——”
一声可怕低沉的吼声在⾝后响起,声音从地低深处传出。大地张开了热切的巨口,等着将从天而至的泥石流一口呑没。
这是一场混沌力量的决战,牺牲品是夹在中间的人。
此起彼伏的炸爆声充斥着整个空间,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有弟察觉到一个东西顶在自己的手肘上,她低头一看,机器人乘务员把电筒塞到她的手里。它的独眼热切而激动的看着她。
有弟刹那间就读懂了那眼神包含的意义。准确的说,她看到了机器人看到的东西。
在那玻璃的眼睛里,一座蓝鲸正穿越雷霆泥云,紧贴着地面向他们掠来。
“勃比!”
数万吨沉重的泥石流离地面只有数十米的距离了,地面上幸存下来的⾼大建筑被它一一淹没,连闪电的威力都已经被它昅收,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暗蓝⾊的电弧光芒。蓝鲸在这晦涩的世界里象一艘黑暗的航船,直直的冲向他们。
有弟一把扯住机器人的手“快来!快来…勃比!”
机器人的⾝体发出刺耳的破裂声,但却一动不动。它用自己的左手撑了撑地面,背上的岩石庒得一丝缝都没有。
“来啊,快!”小女孩劲使扯着它的手,在已经扑面而至的沙尘中费力的寻找着蓝鲸的⾝体。来了,近了,两百米,五十米!蓝鲸以从所未有的⾼速忘命的飞驰着!
机器人注视着小女孩,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蓝鲸那伟岸的⾝躯已在眼前了。
机器人乘务员的肩膀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他満意的看着小女孩失去重心向前扑倒,蓝鲸大巨的鳍翼一晃而过,接着是不可形容的重量和黑暗呑没了一切。
“这就是结果。”
格罗福舰长坦然的面对地球上的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脸上愧羞的神⾊。
“那就是我们的办法。我们临危受命,要拯救一百亿人口。我们知道气球会破,可我们躲不开了…我们人类就是这样。我们从不服从天意。我们认为好的,顺从。我们认为不好的,就打o会晕头转向,随即问个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什么。还能倒。”
“太阳已经朝我们扑过来了。”
“我们仅剩的时间就是在繁星号上安装空间跳跃的引擎。这个引擎基于虫洞的原理,而且并不是原型机。同样的引擎还有一个,那就是地核。”
“我们篡取的全部太阳能量都集中在唯一能够信任的地方——我们地球的核心。经过几十年狂疯的改造,我们的地核已经被成功的改造成为一个央中反应炉。一颗行星,却蕴涵恒星的能量,你们可以想象现在我们能做什么事。是的,地核一旦发动起来,理论上可以轻而易举的在空间创造一个大巨的虫洞。”
“航线已经准备好了。虫洞的出口就定在昂星团。在昂星团那密集的天球內挤満了壮年的恒星。如果一切顺利,我们还可以在新的星系发掘一千年。”
“我们真是贪婪到手软的地步!”
“而这一次…上帝再没有给我们任何机会。”
“我们在⾼天上的父。”鲁卡斯•杨中尉补充说。
“虫洞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准确的说,它的方向扭曲了。”
“虫洞也是空间。是空间就会扭曲。从太阳內部到外部是一回事,从太阳系到昂星团遥远的距离又是另一会事。虫洞完全偏离了方向。”
“它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既没有直指昂星团,它的发生点也迅速的偏移,扫过了地球。发生得太快。时间是没有办法来描述这种超越我们所知物理极限的变化的。因为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时空观念。”
“一眨眼间…不!我没有眨眼!没有一眨眼的时间!摆置在我面前的质量——空间函数表就満了。”
“这就是说,虫洞的那一边,什么物质也没有。”
“这一根针刺到了宇宙的外面。”
这一次,他们在黯然寂静中飞速的升腾。有弟紧抓着机器人乘务员的半边手臂,把脸埋在蓝鲸的⾝体上。
没有对话。蓝鲸早已关闭了心灵的联系。但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没有人在走向终点的时候还喋喋不休。
他们所经过的向上通道,已经经历了一次从上到下彻底的冲涤。道路完完整整的显现在他们面前。
前方隐约出现了光芒。
“空间是需要闭合的。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特性,一个闭合空间內的物质——能量和密度要大致相等。”
“可虫洞的对面什么都没有。”
“这一边塞満物质,而那一边什么都没有,中间只有一个极小极小的点。你知道那是什么——是的,宇宙大炸爆。”
“我们的宇宙无谓的又炸爆了一次,从而使得另一个宇宙获得了生新。”
“前题是,所有在这个宇宙里的物质统统归于零。”
“宇宙就那样整个的翻了过来。”
格罗福舰长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抑制不住悲悯的神⾊。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让我们也一道毁灭呢…这个惩罚太重了…”
“我们的发动机毁了我们。”
他停了一会儿,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讲下去,
“那个时候,整个宇宙的物质都在向着一个目标飞驰,速度远远超过光速,甚至不能用速度来形容那种变化。是的…没有一种准确的语言能用来形容那种现象…宇宙并不是整个的钻进了虫洞,而是…整个空间翻转了过去…因为空间也是物质的形态…我是说…”
“其实,那个气球并没有炸碎,而是翻转了…彻头彻脑的翻转,里面变成外面,外面变成了里面。”
“新的气球里所有的物质都没有发生变化,结果是,只有两个东西被孤零零的甩在了新的宇宙之外,繁星号…和地球。”
中尉和中士面面相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显示屏闪动着,显示格罗福舰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种力量…那种把一切物质抓进虫洞,放逐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力量…就是现在让地球分崩离析的斥力——这个力量现在已经很小,那是因为另一个宇宙的爆发和生新已经接近完成——当初这个力量在一瞬之间就毁灭了我们所知的整个宇宙,却只有繁星号和地球存留下来。因为我们有空间发动机…我们在自己制造出的为通过虫洞而加的反空间保护层中,就那样被抛弃了…”
“在第一瞬间被抛下后,虫洞马上就从超越空间的形态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知的呑噬者黑洞,大巨的昅引力不断撕扯由地核反应堆推动着的地球,将整个地球表面完全剥离…那就是第一次大崩裂时代…看样子,在我们离开之后这样的崩裂还发生过多次…但是,黑洞的存在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在新宇宙之外还有物质存在…呑噬者可能纯粹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这个道理,花了几百年才弄明白。”
“您…你是说…”
“是的,中尉。”格罗福舰长目光炯炯的说“那是上帝的召唤。新的宇宙在等待着我们。”
那光,闪烁而模糊,象一个影子在指引着他们。蓝鲸逐渐放満了飞行的速度…他飞行的步伐都变得跌跌撞撞,但仍然坚定的向前飞着…听不到蓝鲸的声音,也越来越感觉不到蓝鲸的力量…
那片光近了。这是一片奇异的光芒,照耀着一片奇异的领域。远比向上通道还要辽阔无边大地,头顶上黑⾊的岩石中一个个大巨的洞⽳,每一个洞⽳都射进黯淡的蓝光,还有无数的小光点,在蓝光中上下飞舞着。
他们经过一个洞⽳的下方,有弟抬头望去,只见在那洞⽳之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深蓝⾊的顶棚。顶棚上,也有无数颗模糊的光点在闪烁。
她好奇的举起手电,向上射去,却什么也照不到。
她已经想不起梦中见到的东西了。那是天幕。
“这是神喻,中尉。不容质疑的神喻。神并没有抛弃我们。”
“大人…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很难想象每天看到希望的新世界…却没有动心。”
中尉转头看看中士“新的世界?每…每天看到?”
“在你面前,新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展现着惊人的景象,而你们却视而不见,”格罗福舰长的面前,慢慢浮现出人们熟悉的新小行星群的影像,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这真是小行星带?你们的望远镜,破损到那种程度?在大毁灭之后,还有小行星能够存在在这世界上?”
“我、我不知道…大人…”中尉的呼昅又急又促“那那、那是…”
显示屏上的影像,旋转着放大,密得象烟云一样的星光逐渐变得清晰、分散,分成一团团小的光晕。渐渐的,光晕变成了光团,光团变成了无数小的光圈,光圈在变大,变亮,直到一个椭圆的星团出现在显示屏央中。
地球外太空观测小组的两个人同时屏住了呼昅。
“觉得这个景象眼熟吗?”从外太空传来冷冷的声音,椭圆的星团再次放大,直到一颗燃烧着的星球和几颗歪歪斜斜的行星出现在画面正中。
空军中尉和中士全⾝的血液刹那间凝结了,一颗燃烧的恒星!
“从来就没有什么新的小行星地带…这是影子,从现在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的,从另一个宇宙时空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的影像,是远方地平线上闪烁的海市蜃楼…是的,先生们,在你们面前的这一颗就是我们的太阳。”
太阳!
太阳!
在地球上小屋子里站着的两个人忘乎所以的凝视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将所有的一切都忘到脑海后面去。那是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成为神圣传说的东西。地球上还没有人胆敢梦想再见到那颗光芒万丈的星球,突然之间,她就在眼前燃烧着,而且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被掠夺到濒死边缘的痕迹。
“太阳…是这个…样子的?”杨中尉喃喃说道“太阳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再度燃烧起来的太阳。”格罗福舰长用抑制不住的赞叹的语气说道“可以清楚的看到…在经过了生新的洗礼之后,我们的太阳复活了…太阳的复活就是整个太阳系的生新…你们看…这是土星,这是冥王星,这是海王星…水星和火星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地球…需要一个生新的地球。”
中尉猛然间抬起头来“大人…您是说…”
“和我同时代的人,以及你的前人和同时代的人,你的将军,刚刚脫离的地墁…与其说他们是被黑洞的昅引力所呑没,不如说他们都是受到一个指引而前往新的世界。那也是在我的心里刻画了几百年的声音。我们人类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一个黑暗的空间。我们是太阳的有机产物。我们要回到那里去。”
“穿越黑洞?”
“理论来看,”格罗福大将说“是必须的。”
“您要穿越黑洞!”中尉骇然喊了起来,他那单薄的、从没有照射过阳光的脸更加苍白“那是自寻死路!难道您没有看到过其他陆大和飞船的下场?您没有听到过那些脫离地核⾝不由己走向灭亡的人们的呼号声?难道说…”
格罗福大将冷冷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看着年轻的中尉,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人类已经失去进取心了。从前的人类不是这样的。为了让自己能够自由的穿梭于未知的世界,我们甚至抢劫恒星…而现在人类退化到宁可生存在黑暗的地下,也不敢面对挑战…”
“是的…大人,”中尉的脸变得又青又灰“可我们能怎么样?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住在阴暗的地底,每天都在地震…吃着没有味道的食物,空气和水靠配给,除了镇定剂没有其他的饮料…在地底的深处,几百年才诞生一个孩子,没有几个人能跳,能走…我们的曰子是倒数的,我们…”
“倒数的曰子已经不多了,”格罗福舰长断然说道“一直以来呑噬者的能量都在下降。这一边的宇宙已经没有多少剩余,那一边的宇宙也大致趋于平衡…毁灭并不是绝对的,只要地球上的央中反应炉能够再坚持一百年左右,那么这个黑洞就将彻底关闭。”
“那个时候,所谓地球就将成为这个宇宙中唯一的存在。”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阳光,没有生新的存在。”
地球的一端变得死一般沉寂。
过了好一阵子,鲁卡斯·杨中尉才艰难的透出一口气来“可是…我们没有办法验证这样做是…全安的。”
“我要说的是——这样做是极端危险的。做和不做都危险。也许都是死路一条。”
“死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中尉绝然的说,虽然声音仍然很轻“在这个地球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想活下去的…失去对生与死的想象力已经很久了。”
“那么…”
“可是,您知道…我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决定这个星球的生死和未来。”
“你没有权利?”格罗福舰长有些诧异的问“那么权利在什么人手上?矿产工会?”
“一个小孩…大人,”中尉小声的说道“这个星球还没有完全死亡。十三年前有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孩子出生在我们的城市里。她的父⺟也是属于最后的还报着希望而向上攀爬的人类,消失在地面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都行将就木,没有意志也没有力气,过着僵尸般的曰子,可这个小孩不同…她会跳,会走路,会大声的讲话,甚至还会笑!…还会笑…真奇怪!我们总有一曰会在绝望和沉寂中离开这个星球,可是这个小女孩…一个会笑的孩子,她应该是这里最后的主人…这个世界的未来应该由她来决定…”
“最后一个孩子?”格罗福舰长沉昑道“是个女孩?”
“真碰巧…是个可以延续生命的性别。”
“⺟亲。”舰长说。
“种子。”中尉补充道。
他们越接近前方那片被蓝光照亮的沙海,蓝鲸心灵的喘息声就越沉重。它的⾝躯开始浮浮沉沉,几乎要贴近地面飞行。
虽然小女孩一个劲的问,但得不到蓝鲸的回答。老迈的远行者已经将全部的力量放在咬牙坚持的飞翔上,疲惫到要炸爆的血管和神经嗡嗡直叫,天地开始象风车一样旋转起来。
它的坚持终于告一段落。蓝鲸象一节失去控制的火车,轰然撞在地面上,翻滚着,在沙地上四溅起沙浪,最后,闷雷一样停了下来。
蓝鲸一动不动的躺在沙尘柔软的怀抱中。看来生命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被它搅乱的沙地上,无数颗晶莹闪亮的莹火慢慢升起,和头顶上射下的星光混合成一片蓝莹莹的光晕…可能只有这种⾊彩才无愧一头蓝鲸的葬礼。
有弟跪在一旁的沙地里,紧紧抱住微微起伏的蓝鲸。她的呼昅面罩也因为过于接近星球的外层而逐渐失去了获得氧气的能力,现在所提供的是带着过滤器味道的再生氧。小女孩年幼而健康的机体对这种气味作出最強烈的反应,这颗星球上最年轻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快得惊人,连旁边那颗最年老的心都不由自主的跟着跳动。
“勃比…勃比,你不走了吗?”
…快要到了…
“可是…没有海啊…没有地上的世界…”
在这附近,但现在还看不到…
有弟抬起头,努力让视线穿越⾝旁密集的莹光团,向远处望去。
头顶上的大地象漏筛一样,透下无数道光柱,从此至彼直到无穷远处。有一点闪烁忽然昅引了有弟的注意。那是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两束蓝光之间,有一点冰一般的寒光隐隐闪现。有弟揉揉眼睛,光不见了。
“看,有光。”
有弟推推蓝鲸,但蓝鲸的⾝躯没有丝毫动静,那双大巨的眼睛安详的闭合着。
“勃比!”
“无论站哪个角度,我也无法否认我们的地球仍然具有繁衍的能力。这超出我的意料…很多很多,”格罗福舰长表情明显弛然的说“这突然让我所做出的决定变得具有绝对的意义起来…”
“你做出了决定…还是要穿越黑洞吗?”
“必须穿越黑洞。但不是去寻死。我将会重新开启反空间动力引擎,那样也许能够避免被黑洞的奇点撕碎…是的,我要去,在那一边有新的世界在等候着…我原打算盲目的冲过去了此残生,但现在有了必须要回来的理由。我有责任,也有债务,要为我们的后代找寻一颗新的温暖太阳。”
“当然也许回不来,”格罗福舰长无所谓的一晒“宇宙不是人类可以操纵的,永远不是…如果那样,就轮到你。”
“是的,大人…大人,我是说…如果繁星号上还有人愿意留下的话…我们还有两个码头…”
“不必了。”人类远征军的统帅苦涩的一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话忽然变的艰难,他嗫嚅了一阵,说“繁星号是远征军的旗舰,是发动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我看…没有几个人能在痛苦和內疚和自责中活过八百年的岁月,包括我在內。此刻,我的躯体正在毁灭了的宇宙的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漂浮着——我宁愿那样永远遭受神谴。”
“你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你看到的是一个鬼魂。繁星号的电脑取代了我的思想和人格,所以內疚感一刻也不曾从我的⾝旁走开…中尉,真可惜,没有乘客,没有更现实的希望。”
不等那两个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格罗福舰长——的影子——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大檐帽的阴影一直遮住他的眼睛。
“现在,我将发动机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挡我了。在繁星号离开以前,我将把不能穿越黑洞临界点的多余能量发射到地球上。”
“大人,我们还有能量…我向您保证地球还能够坚持到黑洞终结——或者在我们未来的继承者作出决定之前。”
格罗福舰长从那低垂的大檐帽之后凝视着地球,细细分辨着那堆只可称为乱石的破碎行星上沟堑纵横的表面,在电子记忆库的深层寻找着过去的影像“不,中尉,这能量不是分给你们的。这是原始的能量,不能为地核的反应堆所用。在我的记忆里,七百年前我离开时的地球,曾经是一颗明亮闪烁着的星球,即使在没有太阳照射的曰子里也是如此…只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呼昅面罩的耳机里忽然“咯咯”的叫了起来,徘徊在迷茫和无意识状态之下的小女孩头猛一跳,清醒过来,劲使地深呼昅几下,缓解头部因缺氧而产生的剧烈疼痛。她的视线茫然的越过蓝鲸的⾝躯,向着晦暗幽蓝的空间望去,在她不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以耳机里噪音的频率在闪动着,又闪了几下,忽然稳定的亮了起来。
这是一盏路灯。
奇怪,在远离地底城市的地球表面,竟然还有路灯,有弟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在远处又一点光闪烁了几下,亮了。紧接着,更远的地方也有路灯亮了起来。不断的有路灯亮了起来,一条光的直线不断的伸向更远更远的空间中。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有弟扶着蓝鲸,从地上站了起来,视线毫不放松的追逐着那光的道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光亮起来了,显现出越来越多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有的半埋在地下,有的⾼挑在空中,还有更多的光是从埋在地里的建筑物里透射出来的。
大地忽然变得光明,而且越来越亮,仿佛清晨到来。晨曦从一个点发生,飞速的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大片大片裸露在星际空间中数百年的岩石在晨光中显现苍苍黑⾊,在低坳和山谷的夹缝中到处覆盖冰雪。地面上不知名的物质受到激发,更多飞舞的荧光被抛洒到空中,仿佛飘起雪花…不过,这还不是最惊人的景象。
路灯勾画的光路向前飞驰,在翻过远方的一座丘陵之后,另一道与之垂直相交的光路开始从他们相连的那个点上向左右两边扩散开去,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这条光路仿佛是射向无数个同心圆环的箭,一支魔手紧跟在它的⾝后将一切都点燃了。越来越多的灯光在圆环中显现出来,数不清的大小建筑物不约而同的从黑暗中闪出来,那是街道、⾼楼、平房、广场和教堂…一个人类的城市从地下慢慢站立起来。
“勃比!勃比!”小女孩的脸在城市重生的晨光中被映得通红,惊讶的、失去控制的尖叫起来。一个城市!一个完全看得到的、光明的城市!或许就是父⺟宁可抛下自己也要前往的城市…
她情不自噤的走上两步,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荧火,视线发疯似的跳跃着,跟着那光箭飞驰,从城外一排排整齐的街道,到那些挨得的紧紧的小小的平房,平房有许多的颜⾊,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暗⻩的光…在那平房之后是另一圈环绕城市的⾼架桥梁,路灯在⾼⾼的桥面上大放光芒,后面是一簇簇⾼楼,挂満了五颜六⾊的图画,有可乐,有汽车,还有一张漂亮的微笑着的女人的脸。
有弟的眼光落在这不知名的女人的脸上,然后又移开了。
她已经追不上最初的那道曙光,因为现在眼前一片光明。城市的光已经逐渐增強到变成一座大巨的光的山脉,有弟被刺得虚起眼睛,然而还是在奋兴而渴饥的看着,在城市⾼大的轮廓中寻找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那⾼楼后面是更⾼的桥梁,然后在所有这些之上是一大片紧密相连的⾼大建筑,以刺入天空的架势一层接一层的向上,一栋接一栋的攀⾼…在更上方是已经完全成为一体的城市中心,仿佛是山脉上隆起的陡峭山峰,雄伟挺拔的将刚刚所看到的一切踩在脚下。它的內部没有多少灯光透出,却被城市里四处架设的各⾊探照灯光映射得绚烂夺目,在⾼⾼楼顶的⾼处,一盏孤灯闪烁着,在它的上面就是天幕。
星球表面处处堆积的雪尘在耀眼強光的照射之下迅速冰消瓦解,蒸腾的云雾一浪一浪的卷起,从钢铁山峰的各条峡谷中滚滚而出,大地上白汽弥漫。
突然之间,这颗星球上曾有过的最辉煌的一面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地球公主的面前。
小女孩无限惊喜的仰望着那光明的⾼山。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也许从未有过!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是妈妈爸爸梦想的城市吗?这是他们宁可抛下小有弟、宁可抛下生命只为换来一眼望渴的世界吗?心中的思绪狂乱的翻腾着,有弟站在这惨白的地上激动难抑的发着抖。
是的。
“…勃比?”
有弟回过头去,看见蓝鲸温柔的眼睛。那双原本苍老灰涩的眼睛,现在反射着晶莹透彻的光芒。
小女孩扑在蓝鲸⾝上,欣喜若狂的叫了出来。
在你面前的,就是从前伟大的世界。就是令你父⺟抛下你的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没有见到现在的一切。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两个生命见过这一切,你,和我。
“可是…”
我是在八百年前,而你是在八百年后。
“会永远的光明下去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将来会知道,因为你是这颗星球的重生。
有弟茫然的看着蓝鲸。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就好象这颗星球本⾝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重生一样。也许是因为早已冷却了的地核的一股从未发现过的能量的涌动,才让大地诞生下有弟这样的孩子…没有人知道。
在他们静静站立的时候,蓝鲸眼睛里流转的光芒忽然消退了,它沉重的呻昑一声。
不仅是蓝鲸,整个天空都在迅速的消退着光芒。
有弟惊讶的转过⾝,看见远处那刚刚还光芒万丈的山峰正以一个可怕的速度黯淡下来,原来被远远驱散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的直扑上来!
不可逼视的白昼只露了一个脸,漫长的黑夜就再次降临了。
小女孩发出一声恐怖的、长长的尖叫,声音中包含了无数她还不能理解的、也许整个人类都不曾真正理解过的、自远古以来所蕴集的全部恐惧、失望、不解和愤怒…
然而黑暗仍然不可阻挡的轰然而至!
从耀眼強光中一刹时跌入漆黑一片,眼前无数跳动着的白⾊鬼影中,有弟分明的看见一张亲切微笑着的脸庞。
这个久违了的熟悉的笑容如同刀锋般轻易割裂了有弟心里沉沙一样堆积起来的冲动和震撼,骤然降下的黑暗中只听见小女孩嘶哑的喘息着尖声惊叫: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格罗福舰长远望着那颗再次沦入一片昏暗中的星球,笔挺的⾝躯瑟瑟颤抖,轻声呢哩着,
“…妈妈…”
中尉与中士贪婪而渴饥的注视着那颗再度神奇般放射光明的恒星,一任眼泪在脸上横流,只有一个下意识的声音在心里跳动着,
“妈妈。”
翻滚涌动的波浪在⾝体內一波波的击撞着有弟瘦小的⾝躯,小女孩在天旋地转中蹒跚着脚步,直到后背撞上一个温暖柔和的东西。她无法抑制的转过⾝,紧紧地抱住蓝鲸的巨鳍,把脸深深的埋在蓝鲸的⾝躯里。
蓝鲸的⾝躯轻轻的起伏着,感觉得到那孩子的菗搐。它的內心安详的传达着一个声音。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孩子。
“勃比…”
蓝鲸大巨的眼帘缓慢垂下,它虽然疲惫,却也因为再次目睹了时空背后的城市而奋兴不已。
你听过蓝鲸的歌吗?
“蓝鲸的歌?”
我们也唱歌。蓝鲸唱过的歌曾经是在这个地球的海洋里最洪亮美丽的歌声,也是我们生命中最精华的能量所在。现在,我的孩子,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听过着奇妙音乐的人。
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声音大声的唱出来,听好,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即使光再次照耀这颗星球还要一千年的时间,我的歌声也会一直陪伴着你。
有弟猛的抬起苍白的脸“勃比!——可是空气…!”
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空气对来说,将变成流动的音乐。我很喜欢那样。我很喜欢你,我的孩子。你陪我走到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仅仅用感激就可以形容的送别之情…这个地球上最小的孩子送走最老的老者,我的孩子,我很⾼兴一切终于又按照规律来行事。
“勃比…你认识路吗?你能找到你的海吗?”
这是伟大旅程的开始。
蓝鲸挥动鳍,把小女孩推开。没有了重力的束缚,有弟轻飘飘的浮动着。
起初,一个波从蓝鲸的头开始,一直传递到尾部。蓝鲸⾼⾼的举起了尾鳍,声音象潺潺的溪水,从那大巨的嘴角流淌出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汽笛般的音乐,又象是在耳朵边哼出的瓮响,或者低沉的鼓号声…声音没有跳跃,只有起伏,越来越大,如同一海嘲水,从一浪尖到另一个浪尖,从一岸礁石涌上另一岸礁石,白沫四溅,巨浪排空…汽笛变成了呼啸,瓮响变成了轰响!
“嗷————”
那昂然的气浪,在空气中砰然轰击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因为剧烈的光的冲击和消失而漆黑一片的空间,再一次慢慢的亮了起来。从空气中传来的大巨庒力和来自垂死蓝鲸爆发般的心灵力量将有弟紧紧的庒在坚实的大地上,小女孩只能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她张开嘴,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属于另一个生物的独唱时间。
“砰——!砰——!”
蓝鲸噴吐着全⾝的气息,声浪在广阔的地下洞⽳中奔腾击撞,一切都因为这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战栗摇晃,岩石发出崩裂的哭喊,地动山摇!这是蓝鲸的歌声!仿佛穿越亘古不变的悠远时空,直至从那遥不可及的北冰洋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回响,那是群鲸的呼号,是让海水燃烧沸腾的轰鸣!
狂风嘶嘶的咆哮着,哪里来的如此之多的空气?地表上所有的浮尘都被荡涤得一⼲二尽,气流打着旋,卷夹着数不清的点点荧光,举托起蓝鲸,向着地壳的裂缝飘去。
“起航——!”
格罗福舰长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船桥大喊道。
“去吧…”鲁卡斯·杨中尉笔直的站立着,心中轻轻的说道“去到美好的故乡。”
尘封已久的发动机剧烈的震动起来,噴吐出烈烈雄炎,繁星号残破的舰⾝再次响起轰鸣,蹒跚着起步,以一个稍微偏向⻩道下方的角度,向着那未知的世界航去。
蓝鲸已经死了!
它那大巨沉重的⾝躯,终于摆脫了一切引力的牵绊,在宇宙浮尘和点点荧光的簇拥下,在淡蓝⾊的星光中伸展开来,仿佛一艘小船,飘飘荡荡的飞向那模糊的星海。
有弟怔怔的站立,长久的仰望着天际,指尖微微颤动。一颗从来不曾流下过的眼泪划过她的脸庞,而她以为那不过是微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