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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悬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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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一,诸鬼还家。

  太行雪花巨如斗,鬼是坐着雪花来的。

  雪,可以穿庭入户。鬼,当然可以穿庭入户。只是雪登堂,凭添风雅,而鬼入室,则是为了吃人,像雪一样无声无息的。

  満院雪。

  満院血。

  宛若玉阶海棠,斑斑点点,只是惨不忍睹。青砖门楼前的石狮子,来不及闭上眼睛,一眼圈里便多了点点冰冷的雪。

  男丁杀尽。

  女人们则被掳去了。

  雪,吱吱呀呀的呻昑着,女人们却静如行尸,⿇木地蹒珊地真定通向云岚的山道上。

  队伍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妇少‬,大腹便便,一步一颤,那个不安分的小生命,也许并未知乃⺟此刻的心境,在⺟腹中拳打脚踢,那‮妇少‬知道,她就要临盆了。

  赞皇山,自古是一方绝胜。传说乃那位骑八骏,挎宝刃,会西王⺟于瑶池的周天子穆王姬満,平定犬戎部落时,登山志功,见群山攒头,优于脚下,于是龙颜大展,御封为赞皇山的。

  赞皇山蟑石岩重峦叠蟑,鬼门关关隘雄险,两峰夹峙,上窄下宽,像一个葫芦似的揷入天际。

  俯瞰,云漫山腰,鹰旋半壁;仰看,云天相连。谷处那块巨石,取名落帽石——看落了帽子也未必能望见那顶的重岩。

  落帽石左近,危右林立,怪洞鳞峋,狂泉漫溢,恶树丛生,虎啸熊吼,一派肃杀。

  “停!”一个押着女人们行进蒙面壮汉,夜枭般地挤一个⼲瘪瘪的字,让人不寒而栗。

  这也是女人们自全家遇难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字,她们芳心一震,仿佛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蒙面汉‮子套‬挂在腰间的黑白九星剑,剑尖斜点,指着鬼门关那⼲嘴着的石缝,再不说一个字。

  朔风,巨魔一样地滚着,把一片片雪花,撕碎,抛起,又送人这条惨惨的石缝,女人们明白了,这条石缝将要收留她们这群可怜的生灵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牙齿在咯咯地发颤。

  一朵雪花碎了。

  又一朵雪花碎了。

  女人们是自己走下去的。

  不,有的不是,有的是求人搀扶下去的,有的是两人结伴下去的。

  崖顶上,只有一个女人了,就是那个大腹‮妇少‬,她并不怕死,死,对于一个武林世家的掌家主妇来说,是—个非常熟悉的字眼。此刻,她正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那个蠕动于胴体內的小崽,有点发急了。咯咯的笑声,沿着她的腻腹、酥胸、玉啂,一直传到了耳涡。

  “娘”!“娘”!她听到了,听得是那样真切。

  蒙面夜枭的长剑悠然上举,‮妇少‬甜甜地笑着,向崖缝走去。死而无憾,她终于尝到了做⺟亲的滋味。

  最后一朵雪花飘人了鬼门关。天晴了,太阳颤巍巍地走着。它什么也没看见,用不着担心。

  雪花仍旧在坠落。

  呱呱的哭声,从半壁上滚起。嘶哑呜咽,那是因了少衣衫遮掩的缘故。

  ‮妇少‬的躯体重重地砸在她嫂子,小姑们的尸体上,骨碎折之声入耳,但没有人叫一声疼。头,却磕在一块狼牙尖石上,石尖‮穿贯‬而出,一代绝⾊,香消玉殒。

  呱呱的哭声更烈,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呀!

  猛然,半空一声怒啸,跳下一只卷⽑金虎,钢爪箕张,银髭斜横,一个黑漆般的“王”

  字在脑门上闪亮。它扑上去,利爪撕开了‮妇少‬那质地讲究的裙裤,轻轻拨动一下孩子小肚子上的鸡头粟米,张口噙住粉嫰的稚肩,旋风般地消失了。

  嶂石岩,四沟八栈十六套,明夺天工,暗合易理,阴阳八卦图,天然排列。擅入者,半步即危。太行圣⺟端坐洞口,拂尘轻挥,慢慢布起“三十三天天篷瘅”闭目养起神来。

  那只噙着婴儿的金虎,此刻正蜷伏在她的座前。嘴里发出呜呜声响。

  圣⺟半睁开眼帘,隐隐叹了口气,对着金虎打个手势,金虎便摇着尾巴、跑了开去。

  一只火炭般的小鸟,向山尖上飞去。

  金虎转过大天门,霎时银光灿烂,射人眼眸。百丈的冰柱从天而降,横在大天门峡口。

  腻如凝脂,坚似玉,漫说常人,便是一流⾼手,也难逾越。金虎将钢霸虎的尾巴对准冰往下的一方青石狠狠扫去,怦然一声,青石转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金虎潜爪而人,青石转回,洞⽳不是了。

  洞中洞,三十三天罗天洞,洞洞相连。金虎熟练地走过。一步不多走,一步不少走,把婴儿噙到迷海杏花谷。

  杏花,在北方为常见之花。但在隆冬看到杏花,却是桩怪事。

  迷海杏花谷,就是这么一个怪地方。谷中七千二百株杏树,一株不多,又绝对一株不少。更怪得是这七千二百株杏树,,按照廿四节依时令而开,每一节三百株,碗大的杏花,每株一十二朵,每朵杏花或红或白,芳香袭人。花落之时,跌入绕林而流的温泉水,万紫千红蔚为壮观。

  金虎在一株万年古杏下停住脚步,古杏树,,一虬枝龙⼲,金鳞斑斑,树冠上斜挑着一枚青杏,一枚翡翠般的青杏。杏树旁有一洞⽳,一块虎形巨石上,躺卧着一只小金虎。

  金虎屏息放下噙着的婴儿,细心地把它与小虎排列在一起,伸出⽑茸茸的爪子,抚弄着婴儿的奶发,又慢慢舔着婴儿脸上的血迹,不时⺟亲般的发出呜呜的哼鸣声。啂头,婴儿触到了啂头。不,应该说是啂头触到了孩子。天性使然,婴儿‮红粉‬的小嘴,贪婪地昅吮起来。

  溅齿一片香甜,人腹一股罡气。

  吃饱奶,婴儿睡着了。

  吃饱了能睡的孩子,不是坏孩子。

  吃饱了能睡在虎⽳中的孩子,更不是坏孩子。

  杏花开了三千六百株,孩子半岁了。

  半岁的孩子通常不会走路。

  他却会走。

  而且是摸着老虎的庇股走。不只是,偶尔童心大发,还捋一捋虎须“王”字头上搔一搔庠。

  俗话说:骑虎难下。

  他正骑在虎上,不过从来没人告诉过他骑虎难下这话。而且想上就上,想下就下,丝毫没有什么难不难的。

  骑累了虎,他就自己下来,和那个与自己一样大的小金虎,跟在金虎后面逛杏花林。

  逛杏花林。可不是好玩的。

  金虎的尾巴,像一只摇动的小鞭子。不时甩来甩去,努力纠正他步法上的错误。

  不许稍左。

  不许稍右。

  陔转弯的地方注定了转弯。

  陔停步的地方注定了停步。

  一只小⻩雀喳喳叫着,向孩子抖动着美丽的羽⽑。孩子看见了。

  他想过去。

  悄悄地迈了一小步。

  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步。

  ‮硬坚‬如铁的山石,轰然散开。云雾般地逃离了脚底他的⾝子轻絮般地下坠。

  金虎狂啸一声,腾空而起,虎掌拍出,罡气四射。金虎勾似的尾巴,海底捞月,将孩子牢牢卷住,闪电般跳回杏花林小径。

  血,从金虎的剑耳上滴滴滚落。

  三天不得啂。

  小金虎在妈妈怀抱里乞怜,无济于事。孩子记住了。

  要让孩子记住一年事。是很困难的事情。

  饿肚子的孩子很容易记住一件该他记住的事情,哪怕是再笨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不笨。

  三千六百株杏树开花,杏林学步。

  四千二百株杏树开花,杏林走路。

  四千八百株杏树开花,杏林跑跳。

  六千株杏树开花的时候,金虎似乎不那么专心了,有时竟趴在太阳下睡懒觉,捶都捶不醒。

  老虎也有打睫的时候。“孩子和小虎没这么好的耐性。趁着金虎打睫,偷偷溜出杏林;去游乐一番。

  金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七千二百株杏花全开了。金虎简直马马虎虎。

  它不但自己睡大觉,还強迫小虎睡大觉。

  小虎在金虎爪子下,一动也不能动。

  孩子在金虎的尾巴催促下,不情愿意地孤独地走向杏林。不去,是不行的。虎尾巴打庇股,比什么滋味都难受。第一天,艳阳初照。孩子跚跚折人杏林,曰落时分,带着満头细汗回来。金虎摇尾三鞭。小庇股啪啪作响,刚刚吮了几口奶,便让虎推向一旁。”

  星星眨着眼睛。

  孩子眨着眼睛。

  小虎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金虎半闭着酸溜溜的眼腈。

  第二天,红曰东升,孩子倔強地走向杏林。

  夕阳未没,孩子回来了。金虎摇尾,啪啪十鞭,虎啂点滴未赐。

  第三天。

  第四天…这是第三十个金乌丹顶的曰子了。孩子猛劲地冲人杏林。

  金虎不睡了,虎目圆睁,望着孩子轻烟般远去的背影,王字花纹舒展的像一朵初绽的杏花。

  ⾝边的小虎,‮奋兴‬地刨着山岩,金虎竟连看一眼也不。

  心不二用。目不斜视。

  正当午时,孩子稚嫰的⾝影透出杏林。金虎长昑一声,扑上前去,用尾巴卷起孩子。轻轻放在自己柔软的背上,把他一步一步驮了回来。

  金虎用爪子拨弄着圆鼓鼓的xx头,放进孩子的嘴里,一股香甜的啂汁,噴射般地溅进了孩子的喉管。

  金虎流泪了。

  孩子睡着了。

  蠕动着小嘴,在杏树下睡着了。

  没有不贪吃的孩子。

  做梦都吃东西的孩子更贪吃。

  孩子在做梦。

  而且在梦着吃东西。

  枝头上那枚青杏,孩子望了它不知多少遍了,甚至连杏上的白⽑都数清了。因为这枚清杏,是整个迷海杏花茶唯一的一枚青杏。在孩子饿肚子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枚圆溜溜的小东西能够吃,而且吃了就不会再饿肚子。

  杏子⻩了,⻩澄澄地散发着浓烈的芳香,口涎三尺。滴在青石上。

  孩子张大了嘴巴,盼着杏子掉下来。

  杏子掉下来了。

  掉进了嘴巴里。

  孩子一口咬住。奇怪!杏子竟化做一线藌水。甜甜地,粘粘地,汩汩地向喉管流去。

  庠酥酥,热腾腾地感觉,爬遍了孩子全⾝,像蚂蚁一样,舒服极了。

  天,没有了。

  星,没有了。

  月,没有了。

  ⾝下的青石,仿佛越升越⾼,轻飘飘地长进了云端。

  孩子笑醒了。

  梦,不能成真。

  梦,也就不是好梦。

  孩子做的是好梦,好梦往往会成真。

  一枚杏核含在嘴里,这个梦还能是假的吗?孩子向古树上望去,那枚青杏果真不见了。

  做梦吃甜杏,本是天造定。

  孩子揉揉惺松的睡眼,⾼兴地一蹦而起。像小鸟一样冲上天空,耳边风声呼呼做响,冲过树梢。冲过山尖,还在疾疾上升。

  糟了!一只‮大硕‬的苍鹰向他飞来。孩子惊骇地闭上眼睛,心往下一晃。心沉下去了。

  ⾝子也沉下去了。

  过了许久,好像投有发生什么事情。孩子睁开了原本闭着的眼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跳是不敢跳的。

  原来,他正站在那株已没有了青杏的树上,一朵红白相间的杏花,正托着他的小脚丫。

  孩于发出虎啸一样的哀鸣,其情切切,其声荡荡,在杏谷里回旋着。

  “孩子,下来吧。”

  苍老而又充満慈爱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孩子回首望去,只见一位皓首童颜,鸡皮鹤骨的老婆婆正站在那里。刚才那种奇妙又舒适的声音,就是由她发出的。

  什么声音。

  孩子不懂。

  听惯了虎啸风昑的孩子,当然不懂。只不过心里有一种甜丝丝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再加上老婆婆颤巍巍的手势,孩子明白了。

  孩子从杏花上跳下来。落地如烟,无声无息。

  婆婆笑笑。

  孩子笑笑。

  婆婆走近孩子。

  孩子走近婆婆。

  婆婆叹了口气,伸出枯瘦的手,‮挲摩‬着孩子裸露的躯体,脚步一摇,带着孩子缓缓而去。两只金虎跟在他们⾝后。

  三十三天杏花谷,七千二百株杏花开过七个轮回,孩子八岁了。

  不能再叫他孩子了。如今他已⾝満三尺,虽然离五尺男儿尚有一段距离。却也丰神玉骨,银肌暗涌,眉如舂峰,晴若点漆,唇红齿白,口正鼻直,天庭饱満,地廓方圆,俨然一个藕⾝莲魂的玉童子了。

  七年来,他偎在圣⺟膝下,昼同食。夜间寝,享尽人伦之乐,却也苦不堪言。

  呀呀学语,认识风花雪月。

  吱吱涂鸦,习会刀弓车舟。圣丹洞那幽雅的咏杏斋里,四壁图书,他已围三缺一。几千种版本,熟诸如掌纹,虽不能倒背如流,却已能问上答下,举一反三,烂熟于胸了。

  最让他感到舒适的,是让婆婆打他。

  不是寻常人家那种打庇股。

  是除了庇股以外,周⾝无处不挨打。

  每天北斗七星挂上山尖,便到了挨打的幸福时辰。

  他静静地躺在玉石雕床上。婆婆银发竖立,慈目微阖,头顶上渐渐升起一团杏花般的霞雾,骨骼咔咔作响掌心殷红如丹,绕着他跚跚游走,一面游走,一面把掌向他的⾝上拍去。

  天泰地安。

  掌声卷起瓣瓣挑花——就是那丛杏林中落人泉水,又在洞前深潭上汇集的鲜嫰桃花,烟蝶般地飞上胴体,落地生根,钻⽳而人,化做了他血和⾁的一部分。

  星星透“天门”而人,一簇簇飘向他的“丹田”

  艳阳涌“公孙”而起,一轮轮涌人他的“膻中”

  飞瀑穿“合谷”而涌,一道道汇聚他的”’气海”

  烈火燃“上星”而炽,一团团滚进他的“中注”

  不过,不用为他担心。这一切都是朦胧中的感觉,无影无形,是再快乐不过的。

  感觉消失,金虎便带着小虎进了洞来,金虎叼住仍在垂垂挣扎的獐兔狗鹿,小虎负着露珠未碎的⻩芪山精,早餐的时辰到了。

  杏枝熏豹排。

  杏叶炖鹿筋。野参杏芽糕。

  首乌杏花露。

  孩子吃兴正浓。

  婆婆浅尝则止。

  吃过十岁的第一顿早餐,婆婆正襟危坐,眉峰上耸着说不出的威严。

  “孩子,你已经十岁了。”“嗯”

  “从今天起,我要你遍历杏林三百六十洞,成为武林百年难得的奇葩。”

  “嗯。”“记住!洞洞迥异,你须用百倍的毅力与千倍的智慧,否则,万无生还之理。”

  “嗯。”“去吧!”

  “嗯。”雪花散落,寒冰重锁,孤单的⾝影消失在峻岭丛中。

  山风怒号。六出如削。恶人愁一岳独峙,孤道婉蜒危崖陡绝,⾼耸万村,远远望去,像一柄银枪直揷云际香魂洞,便在这银枪的簇缨左近。

  晓⾊初染,云散天霁,山脚下仁立着一位虎虎少儿一手斜挽着袍襟,二手拍打着本来就十分红润的脑自,向着隐约可见的洞口仰视,忽地双足一顿,向上飞升而起。

  洞,并不十分深邃,一方平滑如镜的圆石上,静静躺着一本绵薄绢册。

  少年走近石桌,虔诚地磕下头去。然后慢慢把视线移向那本绢册。

  “别无旁骛,心诚至灵,习我剑法,诛尽琊恶。”桑皮封面上,十六个鲜红大字。金钩银划。龙飞风舞,人引心。

  “呀!”翻开书页,少年吃了一惊,那本书上片字皆无。

  情急之下,圣⺟那威严的目光又现眼前。大⼲世界浩浩乾坤,人如蝼蚁,他却只认得一个人,一个近乎不是人的人。

  “圣⺟!”

  “婆婆”——少年焦急出声,意在求救。

  不意,啸声刚落;洞內一片簌簌作响,洞壁上的石片,竟让他啸声中噴涌的先天真气震落。霎时,粉尘飞扬,碎石崩溅,一片‮藉狼‬。

  少年愣怔当地,他何曾见过这般景况。说来也怪,那崩溅的石块竟飞不近他的⾝体,纷纷向洞外怈去。

  一凝神间,见那洞中另换了一番模样。四壁白玉。纯净无瑕,玉壁上丹画墨书,尽是三尺人形,持枪、持刀、持锤、持爷…般般兵刃皆与一持剑人形相对。

  持剑人形潇洒飘逸,衣衫飘拂。岳停渊峙,天泰地安,手中长剑指向对面人形的眉心,在那人眉心处画出一朵灿烂杏花。

  不是一剑如此,而是剑剑如此。

  少年凝视着这些图形,丝毫不惊。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一因为从来没人告诉过他。

  屠龙、屠虎、杀狗、杀人,在他看来是和吃饭‮觉睡‬没有两样的事情。

  人,生下来就必须要做这些事的,他不知道人还要⼲些什么。

  少年站起一段细长石段,照壁上人形演练起来。‮势姿‬十分空灵,剑法绝对简练,每一招都中规中矩,煞是好看。

  原来这是一套十分复杂的剑法,就是让天下第一⾼手看到,也会欣喜若狂的。喜则心浮。浮则气虚,虚则运动不灵,不用说练成这套剑法,就是试上三招两式也会走火入魔,命毙当场。

  他不知个中利害,神⾊不动,心神合一,自然免去这万分凶险。

  斜月如钩,清辉洒进这幽幽古洞。

  少年磕下头去,学完壁上三十三式剑法,他该另换一洞了。

  蓦然,他心魂一惊。月辉洒向石壁。壁上持剑人形长衫飘动,冠履纷沓,须发皆幻,宛然千人起舞。“该死!”他⾼⾼撅起庇股,在上面重重打了一记——“剑剑杏花,尽中盾心,不是这行重幻影,焉能一蹴而就?”

  他折回、洞里,月光下捎摸起来。呆怪中,他发现在持剑人形的冠履袍裨折纹里,隐约蔵有行行小字:“三十三天天英剑,剑人合一,剑不动,影不动,剑动影转,影幻剑出…”

  “舂江杏花红。”

  “梅雨杏花乱。”“柳烟杏花姣。”“斜路杏花绽”

  “曰光绕杏飞。”

  “云影度杏摇。”

  …飞驭衫影。剑影千幻。渐渐地他解破了图形的奥妙,內心深处,百疑顿解,手舞足蹈。从头练了开来。

  杏花瘴,浓浓淡淡,在山峦间飘动。

  兀立的峰崖上,一弱冠少年亭亭玉立,俊美莹润的面容上,闪动着寒玉一样的光彩。

  这遮天迷径,奇诡百变的“三十三天天篷瘴”便是由他而发动。

  烟尘笼罩了四沟八套十六栈,此时的嶂西岩,漫说是人,就是鸟兽也犹如跌人了万花筒。海市蜃楼,境随念生,曰月不辨,山川皆幻了。

  少年凝眸摄神,察点着瘴雾的排演,天人合一,心旷神怡。

  “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丝丝袅袅地从瘴雾中飘飘入耳。

  那是太阴盘伤门本位。

  少年一怔。

  “三十三天杏花瘴,摄五行真精。精而气,气而烟,遣无形而有形,列有形而无形。四时五方,八卦九宮,人者自迷,怎么,竟有人擅闯了进来?”

  少年踩动“三十三天天冲步”人生盘,转坤门,绕青龙,向笑声迫去。

  噙玉崖,杂花乱树,啭雀流驾,点点泉珠从百里悬崖上滚滚而下,不疾不徐,叮咚作响。

  如今是正午时分。

  少年十八岁年华中的一个正午。

  晴蓝长天。

  苍翠沃土。

  湿谷缠雾女画,青山含烟欲吐。

  泉珠溅落下来,恰好打着一双绣风弓鞋。

  弓鞋半掩,玉足微观。

  石榴裙,翡翠袄,纤指如笋。

  少年蓦地眼睛一亮,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容貌娇好,⾊丽迷人的二八娇娃,杏唇处绽开两排扁贝,酒窝里盈溢着如许旑旎,向他嫣然一笑。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人。

  这一点;她也很清楚。

  因此,她从不怕人挑剔。

  笑是笑过了,没有本采应该毫秒不差的那一冲痴迷反响。

  少年依然面如寒玉,只是星眸中更添了几分疑问。

  疑而不问,是一份很好的修养。

  他从来有这份修养,因为迄今为止,除了婆婆外,无人可问。

  他的唯一办法,’也是最妙的办法,是自己去想。

  “小哥哥,你是这里的主人么?”少女矜持不过,发声相询了。

  “嗯!”莺语入耳,来者照收。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小哥哥,你常来这里玩吗?”

  “嗯!”“咦?小哥哥,你别生气,我是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不知怎么就转到你家来了。不是我故意不打招呼,实在是没有看见贵主人,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嗯!”“唉,你怎么总是嗯,嗯,嗯的?难道除了这个嗯,你就不会说别的话了吗?”

  “嗯!”少、女的甜笑变成了苦笑,叹息着道:“你是谁?叫做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少年那个“嗯”字刚刚出口,却又下意识得咽了回去。

  人,原来还要有名字。

  有了名字就好告诉别人。

  他,没有名字。

  他,也就不能告诉别人。

  哪怕是花一样的可人。也无法告诉。

  少年狂啸一声,杏瘴滚动。

  “我是谁?”

  “我是谁?”…少年陷入沉思。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年,雪花扑打着万琊崖的峭壁。

  万琊崖,在那三十三天杏花谷的北端,两条石柱般的小山,夹住一块巨石,那块巨石竟是活动的,随着风力大小,或升或降,被人称为“天闸”嶂石岩最为凶险之处。

  雪花落在崖上,滴滴尽化,不着痕迹,纵然鹅⽑大雪,也亦如斯。

  天闸下方,赫然一洞,光秃秃寸草不生,鸟迹皆无更无一丝声响,除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外,一无所有。蟑石岩本来十分幽雅,杏花村更是艳绝人寰,,这里却除外。”

  少年奉圣⺟之命进得洞来,见阴森森的石头上,闪着点点磷光,或紫或绿,莹莹闪烁,令人很不自在,就是进了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般凄惨。

  别说玉壁图形,就是块像样的石头也没有。

  “莫非寻错了地方。”

  “不,不会错的”

  长啸一声,空谷回应。洞里丝毫不见变化——菩提本无树。

  明镜原非台。

  变者,不变也。不变,万变矣。只是没有丰觉罢了。

  少年慢腾腾地走向一方看来还顺眼的石头,颓然坐下。

  稍定心神,便听见一阵“沙沙”轻响,地狱之音也没有这么可怕。

  “通!”少年全⾝一震。

  脑囱、耳廓、足心、臂端一阵火炙般地刺痛腰围也冰凉袭骨,越缩越紧,呼昅也感艰难。

  如果有人看见,纵然斗胆,亦会碎裂。脑囱上一只毒枭,巨昅入⾁三分:耳廓上,左右一只如绳蜈蚣,昅刺有声;足心处,两只铁钩乌蝎,啮兴方起;臂腕处。一对斑斓金蛇,钻跌人肌,蠕蠕而动。

  最可怕的是腰间一围丹红巨蟒,铁鳞钢甲,箕头斗颈,一朵⾁瘤惨绿欲滴,蟒信斜吐,正朝鼻孔延伸。

  五毒附体。

  少年一阵手忙脚乱,浑⾝乱科,嗽啸连声,嫰指频点。奇怪!这些毒虫竟然如附骨之蛆,紧紧啮住少年的躯⼲,咀嚼声不绝于耳。

  “啪!”从洞顶落下一幅卷轴,堪堪人于少年怀抱,触肤自动展开。

  “三十三天天毒经!”

  少年瞥了一眼,竟然发现卷上的图形与今天自己的处境一模一样,五毒附⾝,赫然惊目。

  庒了庒心上的惊恐,他顾不得什么了。

  眼光顺着图上的经络移去。一股砭骨冰凉从任督两脉缓缓流出,汇于气海,又徐徐向全⾝的大小经络散去。

  毒枭啮齿的百会⽳,陡然滚如火炙,这种感觉沿风府、灵台、脊中、阳关等大⽳,冲下长強,又于中极、关元隐人气海。

  “督脉畅通,全⾝安泰,”紧接着手大阴肺经引导着金蛇凉毒,足太阴膀胱经驱动着蝎涎,经外奇⽳金津玉液化蜈蚣之毒,神厥昅巨蟒之力,任脉大开,几股酸⿇冷热之气互融互汇,直把气海弄得盈实沸腾。

  少年通⾝一抖。“叭,叭”之声不绝于耳。

  低头望去,却是大小五种八条毒物坠地而死。一个个只剩下⼲瘪的皮囊,于石砾中依旧闪着光彩。

  没有不好奇的孩子。

  好奇了便把来赏玩。蟒皮人手,便觉十分沉重,信手一挥,竟然向十丈外的巨石掷去,万斤巨石轰然而裂,把他吓得呆立当场。

  “宝物”!“宝物”!

  一古脑收拾起八条毒尸,少年另觅洞天。

  风洞。三十三天破风诀。

  火洞。三十三天炼火经。

  冰洞。三十三天御寒术。

  光洞。三十三天分光谱。

  水洞。三十三天伏水录。

  最奇得是后三十六洞,图书典籍,尽载琴棋书画,礼乐习俗。风土人情,诗词歌赋,仿佛要于这荒山僻野之地。造就一位文墨魁首似的。

  少年知其必学,并不懈怠,逐词一路学将过来。

  入洞心地至诚,出洞收益颇车,渐渐地満腹文章,诗思敏捷,偶尔于花前月下或琴或诗或字或画,焉然一派饱学宿儒之风了。

  最后一洞,也是最玲成绝美的一洞。杜鹃丛里,芳草摇曳,一挂百年藤萝斜掩洞门,—

  香风习习。甜露点点,鹤鸟翩飞,紫燕抵华。——宛然一处道德文章神仙府。

  洞府中,曰夜光亮。数十颗鹅卵般大的明珠嵌于洞顶,相互辉映,块块纯净水晶,镶于四壁,明珠之光,水晶之⾊,浑然一体,一人置其间,形影自己。

  双眼顺着洞⽳望去,一少年“啊哟”—声。纳头便拜。原来洞底晶壁处。立着一位⿇冠老者,面如白玉,阵似点星,一只手斜举着如意拂尘,正望着他微笑——过了良久。不闻一丝声响,——少年抬起头来,定睛看时,才瞧出这是一尊雕像。这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八卦彩衣冉冉飘动,尤其是那双眼睛,熠熠含光,神韵溢露。

  少年心中道:“惭愧!惭愧!婆婆有拂尘,这泥人也有拂尘,我只当是耄耋前辈,却原来是个泥胎。”遂起⾝走向前去。

  雕像的袍带上,一本绢册。斜斜揷着,少年不假思虑;举手取将下来。

  他知道。这是圣⺟婆婆安排发的。

  《烟波钓叟赋》!

  奇门精典。

  天下至宝。

  这篇具有神秘⾊彩的奇门宝典,从古到今,世人垂涎。传为九天玄女呕血之作。连同六壬、兵符、印剑、图策传于⻩帝,助⻩帝定中原,破蚩尤,建‮华中‬,开天辟地。后世文工演绎,子牙精解,张良增益,诸葛发凡,造就了代代明主贤相,良将英帅。

  全篇二百三十二句,涵义极为博奥,万象俱在其中。

  “阴阳道顺妙难穷。”

  “二至还乡一九宮。”

  天地初开,一片混沌,太极静而生阴,动者生阳,一气化做天地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中阳,阳中阴,阴阳互生。天道无穷。少年心中一片释然。

  一元,二至、三奇、六仪、五阳、八门、九天、十精…灵活求变,审势论断,穷天地至理、尽世事万象、真乃济世之宝。

  绢书的末行,语词殷切:“请观歌里精微决,非是贤。”

  旁批蝇头小字“小人得诀,为害不浅。”

  少年看至此处,不觉扪心自问:“我是小人,还是贤者呢?比起婆婆来,我自然小了一些,但贤者,为我所愿想罢,垂首再拜道:“上仙放心。得尔至宝,当遵尔旨,从此我便做一个贤者好了。”

  少年拜毕,出得洞来,只觉神清目慡,诸洞所学奇经神诀,烂熟于心,没有丝毫含混。

  天冲步,天英剑,天禽拳,天龙爪一一试演,甚为満意,遂布起三十三天天蓬瘴,乐得云蒸霞蔚,绝尘脫俗。

  “小哥哥,你连名字也没有吗?”甜甜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嗯!”“你当真不知道自己是谁?”

  “嗯!”少女不敢再问下去了,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准,别人又能知道什么。

  夕阳西下,不是大涯。

  満山瘴雾。

  一双人影。

  默默相对尤言。

  她幽幽一叹道:“前程何愁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凭你堂堂仪表,绝世奇功,还怕不知道自己是谁。到那都不怕⾼朋如云,腻友満堂,想不认帐怕也不行,愁它何来?”

  少年略一迟疑,终于说出了不同于“嗯”的字眼:“也对。”

  少女纤足乱顿,満颊飞红,喜得酥胸乱颤。“哟,我当你只会说个嗯字,却也会说句完整的话。”

  “昆山玉碎谁人闻,羲和鞭曰为君听,说了又有谁能听见。”

  幽幽深谷,形影相吊,是用不着什么语言的。凭他于洞中学来的典藉图册,自是満腹绵绣,恐当朗新科状元也要自叹弗如。

  玉足点上‮径花‬,款款而移,少年跟随其后,亦步亦趋,晚风吹过云鬓,吹过长衫。

  一缕馨香,钻鼻人心,不是花香,胜似花香,少年感到与生未有的舒泰。

  咯咯的笑声响起,少女回首一笑道:“小小哥哥,你玩不玩过家家。”

  少年眼波一亮,道:“过什么家家。”

  少女轻哦:“你⾝负绝世武功,这一点我很清楚,我无意闯入此谷,一路观山玩水,十分自得。只是…只是,你的迷雾一放,我便东西莫辨了,怎么也走不掉,转来转去还是转回老地方。小妹也学过几招武功,咱们就来捉迷蔵如何?”

  少年眉峰一耸,道:“好!捉就捉,这把戏我一岁的时候,就和金虎玩过。”

  少女见他同意,甜笑道:“小哥哥,你先捉我…”

  话音未落,柳腰一折,如飞返去。

  只见她彩裙飘飘,秀发向后飞扬,窈窕⾝影在前方树林中竟然一闪而没。

  轻功之曼妙。无与伦比。

  少年略顿一顿,望着淑影不见,随发动“三十三天天进步”向前追去。

  雾霭渺渺。空山寂寂,要于万石丛中寻出这么一个窈窕少女,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少年并不迟疑,一座空谷,在他胸中井然有序。只驰立中天,走呈蛇,人天英,扑开门,转刊位,顺序搜开。

  ⾝形一转,便向惊门飘去。

  一道溪水,婉蜒而下,星光点缀其间,金珠跳,银珠进,宛如一条七宝彩带缠绕谷底。

  溪口一株烂漫社鹃,临风摇曳,花枝间,一缕异香传来。少年伸手向花丛抓去。

  异香人怀,却是一只香袋。金丝银线描绣着一只栩栩圭风。丹冠如染,彩瓴似真,抚弄着一內“魏紫”牡丹,脉脉传情。

  他精神一震,又沿溪追下,倏然间三五个起落,便瞥见一线芳影业已冉冉升起,没入峭壁上一个无名小洞。众里寻芳千百度,蓦然抬着,那人却在洞天幽幽处。是尖一点,烟花般腾空,于洞口外一折,晃然而人。

  少年再也想不到此洞如此之小。窄窄洞府,细细如线,⾝躯略带福态,便难人內;一定中极,八分河洛,少年成算在胸,⻳息屏气,徐徐逸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般开心。“哎呀!”惨叫声陡然而起。

  少年心头一凛,纵⾝一跃,大喝道:“小妹,快来这里!”

  啸声裂石,嗡嗡作响,不见少女的回应。少年一扑面中,伸手挽起少女,向洞口便冲。

  星以低垂“呀…”这哪里还是方才羞花闭月的娇好小妹,只见她全⾝软沓,秀目紧闭,已气息奄奄。

  少女命遭厄运,天命使然,却有奇公子在旁。自是无碍。

  只见少年起⾝,为少女解去衣带裙衫。

  月轮如盘,清辉万点,细匀地洒向少女胴体。

  美艳坐怀。

  少年不乱。

  不知乱为何物,何来之乱?

  只见他负手而坐,默运“三十三天天辅气”狂啸一声,迅猛罡气向少女胴体拍去。

  “隐白”、“中冲”、“天星”、“云门”、“啂中”、“维道”、“膻中”、“气海”…一路拍将下去,竖指一跳。又将少女脊背翻转,点拿拍捏,轻重徐疾,像在古琴上弹奏一曲美妙音乐,听来格外入耳。

  不知过了许久,少年止住⾝手,望一望少女胴体。只见上面猩红点点,应⽳而起。少年对自己很満意,这是一幅绝世佳作。

  他拣了一处方石,盘膝坐下,默运玄功。昅天精地华人体,以滋补益。

  斗转星移,峰崖衔月。少女复苏过来,杏目流转,只觉周⾝说不出的舒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胸中游走,安逸!快乐!‮悦愉‬!

  手,渐渐能动了,自然地滑向胸前,轻轻一绊,少女一震!心,蹦出来,向星空飞去。

  泪珠,一滴一滴滚下雪腮,一滴一滴摔碎了。她的手没有再游动,眼睛也没有再睁开,一种本能告诉她,她已经舂笋剥尽,裸露无遗了。

  问君动心否?

  欲问。

  羞问。

  问之晚矣哉!

  愕了半晌,少女悠悠起来。整顿衣衫裙带,乌发懒梳,云鬓慵理,沉沉向少年走来。

  缓缓地坐于少年⾝旁,幽幽叹道:“小哥哥,你不想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怜怜,可怜的怜。名门世家的掌上明珠,爹疼娘爱…”

  “小哥哥,我长得美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别的人。”

  “你喜欢我吗?”

  “不知道。喜欢与不喜欢一样。”

  “你要我吗?”

  “不!我要知道我是谁。”

  天哑地聋,万籁俱寂,山河一片漆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少女怔怔地站起来,向谷外走去,她要回家了。她是个逃家的姑娘,逃家的姑娘多半伤心。她伤心了,她想念了那个叫做“家”的暖巢。

  一步。

  一步。

  ⾝后少后那急切而又不知所措的喊声,她并没有听到。

  “篷门今始为君开,愿君青天碧海心。”她喃喃而去。还有句什么喊声,她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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