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永别母校
⾼中三年除了学业另一项耕耘与收获是友情。人长大了,志愿渐渐成为友情的要项,从初一升到⾼三都在同甘共苦的人只剩三十多位,其他人大半在⾼二时上了理组,我和十来个人分到文组。
一般说来,文组的人是理科不行但文科也未必更好。我的国英文分数⾼,一直被选作墙报主编,又得过几次征文比赛名次,在不分组的宿舍里,熄灯后讲书里的故事或电影颇受,保住了几位理组的旧友。
我大约一、两个月进城看一次电影,如《茶花女》、《月宮宝盒》、《出⽔芙蓉》、《晨之翼》、《天长地久》…等。有一次谈论《茶花女》中演嘉宝(GretaGar波)情人的劳泰勒,我说他只是个小⽩脸而已。引起他的众多影愤怒,问我:“那你认为谁最漂亮?”我说亨利方达,⽇后她们称他为“你的小黑脸”想不到来湾台后看到他在《金池塘》中演老人,颇为伤心。因为他的缘故,我也一直很欣赏他那有头脑的女儿珍芳达。
有一次讲《天长地久》的故事,竟惹得她们一片啼嘘。五十多年后,我去京北与她们重聚,尚有人提起当时情景。半世纪中多少世间悲涯过了,她们竟然还记得中学时的那种爱情向往。当年黑暗宿舍中的少女,怎样走进政治风暴又如何从文⾰脫⾝,我都不敢详问。
在那段真正是联夜话的岁月里。我和余瑜之常常上下旬接续地背诵孟老师诗、词课上的句子,有时我会加上何其芳《花环》诗中名句:“开落在幽⾕里的花最香,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有时也昑诵卡之琳《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等等。自从知道何其芳是北大哲学系毕业,卞之琳是北大外文系毕业,他们的诗句就更令我着了。
今⽇想来,令我们这几个十七、八岁中生学惊喜得如天外伦音的诗句,如写少女眼泪的“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很可能是受了丁尼荪(AlfredTennyson,1809-1892)的名诗(眼泪,无曲的眼泪)("Tears,IdleTears,)中首句为“眼泪,无由的眼泪,我不知道它们意谓着什么。”(“Tears,IdleTearslknownotWhattheymean")的启发。国中诗词里当然也有如此意境,但新诗文字的表现清新脫俗,在那艰困闭塞的时代,对我们来说如同天籁。
上了⾼三,除了加紧准备联考,同学间也渐渐弥漫着毕业的离情。对于南开,我有说不尽又数不清的怀念,尤其是对同学和老师,因为住校,大家都有感情,想到要离开学校,我不知哭了多少天。
快毕业时,老师指定我写一首级歌。我写着:“默林朝曦,西池暮灵…而今一九四三舂风远,别⺟校何⽇重归来…”都是那时一个⾼中女生倾心读了两年古典诗词后,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我们的音乐老师为它配上曲谱。优雅动听,在女中部立刻传唱,颇受喜爱,她们把我当成一个小英雄似的。谁知男中部的老师人多,他们选了一位男生写的“数载弦歌辍诵声,纷飞劳燕漫飘零…破浪乘风勉自今。”
后来在毕业典礼上唱级歌时,很多女生不愿意唱,我的几位死竟然也哭起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当时的心情半是惜别半是气恼。我自己半世执教,当然明⽩那时代的级歌必须沉稳。因为由南开毕业是件很庄重的事啊:想不到在毕业五十年的《四三通讯》刊物里,仍有一位王世泽学长记得这事,写了一篇《关于级歌)的追忆。
夏初毕业后,大多数人都留在学校作联考前最后准备,学校并没有任何补习,⽑师都已放暑假了。我们住在宿舍里,各种规矩照旧,起号、熄灯已不再令人痛苦。战争打到第六年,只剩下贵州、四川、西康、青海、疆新和云南仍未落⼊敌手,每天的战报都是在失陷、克敌的拉锯状态胶着。我们除了考上大学外,别无盼望,渺小的中学女生梦中都没有“乘风破浪”的场景,晚上熄灯后躺在木板上说不完离情依依。只是没有鼓舞前途的话。
有夜一,我由梦中惊醒,突然睡不着,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着,忽然听见不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月儿⾼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气氛非常悲伤,我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我⽇后读书、进修、教书、写评论文章时都不免隐现那月夜歌声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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