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这个男人提着一个大硕的⽪箱,显得又笨又重,那寸尺几乎能将他本人都装了进去。⽪箱上沾満了尘土,脏兮兮的,但⽪箱棱角上包裹着的⻩铜铁⽪,却闪闪发亮。
这个男人向伙计问道:“请问还能试一试吗?”
伙计们见这个人非常面生,一双眼睛又古怪得很,实在难以猜出他到底是什么⾝份,但既然是公开搭台,还没有收场,自然不好拒绝。
管事的伙计和这个男人对视了几眼,说道:“当然可以!请!”
众人见又有人来出丑,再度围拢过来,人群中有人指着这个男人品头论⾜,看神情都是十分的不屑。
这个男人道了声好,半拖半提着⽪箱,十分吃力地走到八仙桌边,将⽪箱放下,拿起两个铜碗看了几眼,又分别抓了抓桌上的核桃,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众人都看着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场中鸦雀无声。
这个男人依照陈国的法子,把核桃放⼊了大铜碗中,哗啦哗啦拨动了一番。管事的伙计一直在旁边打量着,见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说道:“请盖上铜碗,晃动起来。”
这男人点了点头,拿起另一个小碗,走下木台,将放了核桃的大碗里的情形展示给众人看了,然后盖上了小碗,后退了两步,上下地晃动了起来。
铜碗中哗啦哗啦的声音立即传出。
这男人如陈国一样,摇着碗绕场一周,退回到场地中间,喝了声:“走又来!”
哗啦哗啦的声音立即停止,无论再怎么晃动铜碗,都不再发出声音。
围观人群“哗”的一声叫起好来,仍有人半信半疑地说道:“成了?”
这男人将铜碗慢慢揭开,亮给众人观看。众人都探头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眼睛就瞪圆了,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大一小两个铜碗中,竟一个碗里塞着一个⽩面馒头!
男人走了半圈,给大家看了,人人都张口结⾆,不知是该叫好,还是该惊叹。
管事的伙计见情况不对劲,也跑过来一看,眼睛瞪的只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动了一下嘴巴,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馒头?那核桃呢?”
男人笑了笑,将铜碗中的两个馒头取出来,分别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馒头被取出,铜碗里空无一物,核桃早已不翼而飞。
把手中的馒头递给伙计,伙计拿着馒头,又捏又看,还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这的确是两个刚出锅不久的馒头,伙计止不住的问道:“可,可是核桃呢?”
这男人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道:“我变没了核桃,塞进去两个馒头。我算不算做到了呢?”
伙计看着两个空空如也的铜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馒头,下巴已经掉了下来,看着这个男人,一句话都说不出。
突然有人喊道:“好!太绝了!”随即人群中如同炸了锅一样,赞叹声,喝彩声,响成一片,甚至有按捺不住的,从人群中跳出来,跑到这个男人的⾝边,大叫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有更多的人都跑了上来,将这个男人围住,有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有问他是做什么的,有问他从哪里来的,顿时哄哄闹成一片,早把呆若木的伙计挤到一边。
这个男人沉默不语,面⾊平静的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只是拿着铜碗,慢慢退到八仙桌边,把大铜碗扣在桌面上,用手一指,再把铜碗揭开,五个核桃正在碗下躺着。
这么多人挤在男人⾝边,就在眼⽪子底下变出了核桃,虽说这和陈国的表演有些不同,可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陈国,顿时叫好声又是一片。
男人冲人群抱了抱拳,一垂手提住了自己的大⽪箱。
早有精明的伙计在这个男人变没了核桃,变出了馒头的时候就察觉到古怪,飞也似的跑⼊旺风楼向陈国通报。陈国急急忙忙赶到外面的时候,围观的众人已经将那个男人团团围住,成了一锅粥。陈国见木台上的男人眼生得很,他在天桥从小混到大,都绝对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陈国没有贸然上前,却见刚才管事的伙计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快走过去骂道:“怎么回事?”
这个伙计才算是回过神来,赶忙说道:“他,他使妖术!他把核桃变没了,塞进去两个馒头!”
陈国本来一张和气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团,骂道:“你胡说什么!”
伙计说道:“他们,他们都看到了!”
陈国骂道:“还发什么呆!把人都赶开,我要和他谈谈!”
众伙计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上前,分开人群,将那个男人围在中间,大声吆喝着:“大家散了,大家散了!我们另有安排!谢谢各位爷!谢谢各位!改⽇请见店外通告!”
好说歹说,人群才在一片郗?#91;短叹中渐渐散去,仍有不死心看热闹的,聚在一边指指点点。
陈国大大方方的,堆起満脸的笑容,快步走到那个男人⾝边,抱拳问好:“这位兄弟!恭喜恭喜!请教怎么称呼?”
男人淡淡一笑,说道:“我叫张贤。”
陈国“哦”了一声,说道:“张先生,幸会啊!我是这个旺风楼的掌柜,陈国。不知道张先生现在方便吗?请您到我的旺风楼中喝杯茶,认识认识,叙上一叙?”
张贤说道:“好!陈先生抬举了。”
陈国连连招呼,领着张贤向旺风楼侧门走去。有伙计上前要帮张贤提大⽪箱,张贤婉言拒绝,说道:“不妨事,我自己提着就好,谢了。”
陈国将张贤领进旺风楼,绕到后院,推开一处僻静房间的,恭恭敬敬请张贤⼊內。张贤也没有客气,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倒是宽敞,各⾊古玩字画,红木的明式家具,布置得十分素雅,显出屋子的主人乃是个非常有品位的人。
陈国请张贤坐在屋中的一张象牙雕花圆桌边,吩咐伙计速速上茶,不要随便打扰。
陈国坐在张贤⾝边,笑道:“请问张先生,您从哪里来的?”
张贤说道:“四海为家,漂泊不定。”
陈国说道:“听您的口音,还真是天南海北的。不知张先生籍贯哪里?”
张贤说道:“无之叶,⽗⺟早亡。”
陈国“哦”了一声,微微皱眉,还是笑道:“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了,张先生的戏法可厉害得很呢,好本事啊。张先生师出何人?”
张贤还是淡淡说道:“陈先生抬举了,我是喜好而已,属于自学成才。”
陈国真是纳了闷了,这个张贤从未见过,尽管看着风尘仆仆,⾐衫褴褛,但言谈举止得体,举手投⾜之间有一股子书香门第的气质,他闭口不谈自己的⾝世,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怕人知道了他的⾝份?
陈国到底是老江湖,油滑得很,呵呵一笑,说道:“张先生,你来北平,是寻亲呢还是办事?”
张贤说道:“谋生,想在天桥混碗饭吃。”
有伙计敲门进来,摆上香茶糕点,陈国打了个手势,伙计会意,快步退下,掩好了房门。
陈国客气一番,请张贤用茶,张贤点头谢过,却不动作。
陈国问道:“张先生,您来了几⽇了?找到谋生的法子了吗?”
张贤说道:“今⽇才到贵地,只想有个街角空地,让我变几个戏法,讨些赏钱。”
陈国说道:“这样啊!呵呵,张先生,尽管我没有亲眼见到,但听伙计的描述,你应该是解破了八仙取果戏法,还另起了新的变化,五十块大洋的赏钱,我马上给你,就是不知道张先生是否方便讲一讲门子”
张贤说道:“陈先生,我不要你的赏钱,我只是一时技庠,上前卖弄了一番,给大家寻个乐子,并不是为了赏钱。我在这里略坐片刻,和陈先生认识一下,马上就走。”
陈国知道张贤肯定不愿说出门子,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赶忙装出一脸的诧异,惊道:“这怎么行!我陈国一向一言九鼎,你不要这些钱,就是瞧不起我了!”陈国说着就站起⾝来,向一侧的书房走去。
陈国看着大方,实际吝啬得很,而且对自己的戏法自视甚⾼。他对京津两地变戏法的人有多大本事都非常了解,甚至天桥一带有点手段的人,他都打过招呼,让他们看个热闹就行,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地结束,万万没想到突然冒出个叫张贤的陌生人,让自己下不来台。五十大洋真要陈国拿出来,比割⾁都疼,张贤要敢收下,只怕讨不到好。
张贤说道:“陈先生,请留步!”
陈国立即站住,转⾝问道:“张先生有什么事情?”
张贤说道:“陈先生可有一⽑钱?”
陈国愣了一愣,说道:“这是有的。”说着从⾐袋中摸出一⽑钱的铜币,递了过来。
张贤接过,说道:“陈先生,我只要一⽑钱即可!谢了!至于其他人问起来,还请陈先生保密,多多担待!”
张贤算是给陈国下了个台阶,陈国心中暗喜,想这个叫张贤还算有点眼力界,但嘴中还死撑面子,说道:“这怎么好!”张贤说道:“就这样吧!这一⽑钱我就收了。”
张贤手中一晃,再张开手,那枚铜币已经不见。
陈国是个变戏法的⾼手,一看张贤的⾝手、架势,可谓是內行看门道,一眼便知张贤的手段绝对不简单,竟能在他的眼⽪子底下变没了铜币,还看不出任何破绽。
陈国眼睛一亮,笑意更浓,走过来坐在张贤⾝边,说道:“张先生,你刚来此地,我这个旺风楼可能还没有听说,算得上是天桥一带数一数二的杂耍园子,不少京津两地的名角都来小店献艺。张先生若不嫌弃,可否在我这里试演一两场,费用嘛,看张先生的意思。这可比在撂地強多了!”
张贤轻轻笑道:“陈先生还是客气了,我是个变戏法的,实在无法和说书、吹唱、耍技艺的相比,华中戏法尽管博大精深,但也是逐渐式微,远远不复唐宋时期的鼎盛,老三样大家看都看得烦了,许多人都能说出变化的缘由,已无乐趣。陈先生的八仙取果戏法,倒是新鲜的很,若能多出几个像陈先生这样的,勇于创新得魔术师,华中古戏法复兴有望!”
陈国一听“嗯”了一声,说道:“魔术师?这是洋人对变戏法的称呼吧,近些年才刚刚听到这个词。”
张贤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张贤站起⾝来“陈先生,多有打扰,我告辞了!”
陈国赶忙站起,还要阻止住张贤的离去,但与张贤对视了一眼,张贤眼神中透出了一股子拒绝不得的气势,竟一下子说不出什么,只好说道:“张先生,我送你,请请。”
陈国送张贤出了旺风楼,张贤请陈国留步,独自一人提着大⽪箱离去。
陈国看着张贤的背影,深深地昅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摇了头摇,就要回去。
一个伙计急急忙忙冲过来,差点和陈国撞了个満怀。
陈国骂道:“二⽑子!急急忙忙跑什么!赶着去死啊!”这个叫二⽑子的伙计忙道:“陈掌柜,段爷府上的刘管家叫你过去,他,他脸⾊不太好啊。”
陈国一愣,顿时一脸的紧张,赶忙问道:“怎么回事?”
二⽑子正要回话,陈国已经骂道:“边走边说!前面带路!快!”
陈国和二⽑子赶到旺风楼二楼最大最豪华的雅间梅景园,外面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他们见是陈国来了,并不给什么好脸,骂道:“进去!”
陈国连声答应,弓着,小心翼翼地撩帘而⼊。
这雅间建在旺风楼二楼正中,可以居⾼临下直见戏台,端的是个上好场所。
雅间里摆着一张红木圆桌,上面摆満了瓜果香茶精美小点,有一男二女并未坐在桌边,而是坐在三张⾼背软椅上,背对着陈国,面向戏台。
坐在最旁边的一个男人,穿着丝绸长袍,头发梳得工整,跷着二郞腿,一只锃亮的⽪鞋不住地上下颤动。这男人⾝边一个穿着丽旗袍的女人,看着似乎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打扮得倒是美,可就是显得俗气得很,正拿着一颗葡萄要往嘴里送。
这女人见陈国来了,给陈国丢了个冷眼,看得出没把陈国当回事,这女子哼道:“陈老板,忙什么呢?怎么才来啊。”
陈国赶忙上前一步,他对这一男二女都悉得很,毕恭毕敬的叫道:“二太太,三太太,刘管爷,我来迟了,来迟了,见谅!见谅!”
坐在旁边的男人,就是段士章府上的刘管家。说起段士章这个人,可是北平城里上可通天下可彻地的人物,段士章咳嗽一声,何止北平,京、津、冀三地都要抖上几抖。这屋子里坐着的两个女人,就是他的二房和三房,吃葡萄的年轻女子,乃是三太太,名叫陈紫烟,十来岁的时候就⼊了青楼,结果红得发紫,终于攀上了段士章这⾼枝。二太太倒是大家闺秀,満族正⻩旗,大清朝覆灭之后,家族就破败了,改名叫做王怡婷,段士章觉得她长得端庄秀丽,⾎统⾼贵,八字又能旺夫,便娶了她做第二房太太。
刘管家没有起⾝,只是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陈老板啊,坐吧。”
陈国忙道:“不敢,不敢,我站着就是。刘管爷、二位太太有什么吩咐?”
刘管家放下二郞腿,站起⾝来说道:“二位太太,我和陈老板聊两句,马上就好。”
二太太、三太太应了声,也没想过地的搭理他们。
刘管家从一侧转⾝走出,他的模样长得倒是平常,不胖不瘦,不⾼不矮,⽩面无须,五官四平八稳,三十多岁的年纪,算是一张人脸。只是他一睁眼,却显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尽管他脸上不见喜怒之⾊,却有一股子市侩狡诈之气从眉目间投出,一看面相就知道此人极不简单,若在清代,这架势不是黑帮头子就是大权在握之人。
刘管家走了两步,坐在桌边,见陈国还站着不动,说道:“陈老板,坐吧,我都是客了,还客气什么?”
陈国应道:“刘管爷坐,刘管爷坐,我站着习惯了。”
刘管家捡起桌上的一颗葡萄,放⼊嘴中,哼了声:“坐吧!让你坐你就坐下。”
陈国冷汗直冒,连声称是,刘管家越是这样说话,陈国越是担心。陈国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却不敢坐实了,庇股只换着半个边凳子。
这个刘管家,看着贵气得很,可刚才简单两句话,却有一股子匪气蛮横的劲头隐含其中。陈国清楚,这个刘管家的主子段士章,在京津冀三地黑⽩通吃,既是官商政客,又是大流氓头子,甚至能够调动十万人左右的队部为他卖命,他要想当北洋府政的总统,也不是当不了的。但段士章为人不喜张扬,⾝处暗处反倒可以自由自在,能由着子做事,许多杂事都由刘管家出面处理。
陈国哪敢得罪刘管家,刘管家拔一毫⽑下来,都能庒死自己,他心中提着十万个小心,坐在椅子上,猜测刘管家到底要说什么。
刘管家吐出葡萄⽪,咳嗽一声,说道:“陈老板啊。”
“在!在!”
“我叫你来,倒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你这个旺风楼,杂耍的花样是不少,我每次来都没见到重样的,二太太、三太太也喜你这里的,北平城里能比得上你的,也还没有。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