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有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居然在武博浪沙中袭击了巡游中的始皇帝!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始皇帝的副车被砸了个粉碎。幸免于难的始皇帝大为震怒,已下令进行国全范围的大搜捕。据说刺客名叫张良,是韩国人,但迟迟没能将此人捉拿归案。
关于这起事件,有许多离奇的说法。最离奇的一种是:刺客用以行刺的,是一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这实在太荒谬了。但不这样还真无法解释那一击的惊人威力,所以这个说法还是被许多人接受了。
始皇三十五年,从咸传出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始皇帝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原因是这些宮廷术士耗资巨万却没能替他求得长生不老之药。
公子扶苏因为试图谏阻这场荒唐的大杀屠,被远遣上郡守边。
远离都城的上郡,正在大规模地修筑长城。
扶苏闷闷地坐在烽火台边上,望着下面川流不息的刑徒工匠,耳边尽是喧闹起伏的号子声和“嘭嘭”的夯土声。
蒙恬巡视了一会儿,将鞭子往后一揷,走过来坐在扶苏⾝边:“公子,不要烦心。陛下只是一时圣聪蒙蔽,不久就会召你回去的。”
扶苏望着蜿蜒远去的长城,道:“也许吧。”他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肯定。
他并无失宠的怨恨,只有担心,深深的担心。
作为始皇帝最亲近的儿子,只有他明⽩,⽗皇此举不是一时震怒下的决策失误,而是病了,病得很重。更可怕的是,⽗皇自己还不知道。
“朕要做‘真人’。”始皇帝坐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內侍为他套上的望仙履道“你听说过‘真人’吗?”
站在一旁的李斯茫然地摇了头摇。
“⼊⽔不濡,⼊火不,凌云气而飞升,与天地共久长。啊——”始皇帝慨叹一声,声音中充満了向往“我仰慕真人。以后不要称朕‘陛下’,要叫朕‘真人’。还有,朕需要清静,你以后少向朕⾝边的人打听朕的行踪。”
李斯心中微微一惊,垂首道:“臣不敢。”
“你不敢?”始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已经这么做了!”
李斯跪下,不敢抬头。
始皇帝站起来,內侍为他穿上新制的丛云短褐。“上次朕在梁山宮,从山上望见你出行的车骑,随口说了句:‘排场好大啊!’第二天你就减少了随行车骑,对不对?李斯啊,你这个人就是聪明过头了。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李斯⾝上直冒冷汗,伏地颤声道:“臣…臣死罪。”
始皇帝对着內侍捧着的铜镜,转侧检视着自己的新装束,満意地点点头,又瞟了一眼李斯,道:“起来吧,这一次就算了。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朕可不敢肯定自己会怎么处置你了,知道吗?”
李斯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是,谢陛下…”
“唔?”始皇帝不満地哼了一声。
李斯一愣,随即明⽩了:“谢…真人。”他觉得说出那两个字实在很别扭。
內侍开始为始皇帝戴上纻制的凌霄冠。始皇帝仰起头让人系冠带:“那天梁山宮侍驾的宦官宮人共有四十二人,已经全让朕给——哎,松一点!赵⾼,你想勒死朕啊——已经全让朕给杀了!我懒得一个个来审。记住,这些人可全都是因你而死的。”
李斯背上一阵阵发寒。
始皇帝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李斯左肩,悠然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朕知道你不会有异心,你那样做只是为了揣摩合朕的心意。可朕现在要修成‘真人’,求得长生。朕的居住若为臣下所知,尘俗之气沾染太多,会妨碍神灵出现。所以不得不这样,朕想你应该能理解的,是不是?”
看着始皇帝穿着这样的奇装异服,神态平静地说着这些狂疯的话,李斯有些⽑骨悚然。
始皇帝举手做了个手势,內侍们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李斯忙赶上去,道:“陛…真人,咸宮那些奏呈…”
始皇帝头也不回,一挥手道:“不是早说了吗,你和冯去疾商量着办!”
李斯有些着急地道:“可是有些事只能由…真人拿主意啊。”
“朕信得过你,”始皇帝转过头来,有点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斯道:“已经三个月没有举行朝会了,国事…”
“国事!国事!”始皇帝发怒道“上人有些事比国事更重要,你不懂!”说罢拂袖而去。
李斯怔怔地看着始皇帝渐渐远去的⾝影。这就是二十五年前,他上《谏逐客疏》时接见他们的那个意气风发、野心的青年君主吗?
“丞相,还是回去吧。”李斯⾝后传来一个声音。
“哦。”李斯回头“是仲太史啊。”
太史仲修走到李斯面前:“丞相,回去吧。现在就是这样,什么办法也没有。”
李斯心中一酸:“我真想念过去的秦王。”
仲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一样。学学国尉吧,道不用则隐,省得伤心。”
李斯转头看着始皇帝离去后空空的道甬,惆怅许久,忽地一顿⾜,恨恨地道:“都是那个妖孽!国尉说得不错,妖孽祸国,从来如此。”
仲修眼中闪过一丝惘:“谁知道呢?我治史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那种事。也许他真是神灵也说不定…”
“妖孽!绝对是妖孽!”李斯咬牙切齿地道“哪有神灵这样蛊惑人主祸天下的?”
始皇帝热切地盼望着早⽇成仙,获得长生。然而,就像存心跟他作对似的,不吉利的事情偏偏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占候者禀报:荧惑星犯心宿三星,天象示警!
一颗陨星坠落在东郡,陨石上记着:“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字。
一个来去无踪的鬼魅现⾝于华平舒道,留下一句“今年祖龙死”的不吉之言。
…
件件都是最触他忌讳的事。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左右近臣越来越提心吊胆。
威慑的大规模杀屠似乎已没有什么效果。始皇帝决定,再一次外出巡游,以祓除不祥,消解心中的烦闷。
这一次伴随着始皇帝出游的,有左丞相李斯和始皇帝的幼子胡亥。没有人能料到,这次随驾人员的组成,竟会对帝国的命运产生大巨的影响。
始皇帝巡行到云梦,在九嶷山望祭虞舜。再沿江而下,兴致地观赏了沿途风景。渡海渚,过丹,至钱塘,渡浙江,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和以前一样,面向茫茫大海,立下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石碑。然后过吴县,从江乘县渡江,沿海北上,到达瑯琊。
方士徐巿等曾声称:海中确有神山仙人,也有长生不死之药,他们之所以耗费繁多而未得,只是因为在海上多次遭到大鲛鱼的袭击,无法到达。不知为何,本已对这帮方士深感失望的始皇帝居然相信了这个可笑的说法,这次出海还命人带上巨型渔具,自己也备上強力连弩,等候这种大鱼的出现。
从瑯琊北航到荣成山,没见到什么大鱼。再航行到芝罘山,见到了巨鱼,还杀了一条,但不知是否就是徐巿他们所说的那种。
回来的路上,始皇帝与沿途接驾的员官见面的次数渐少了。行至沙丘以后连随从百官都难以见到始皇帝一面,只有丞相李斯、內侍赵⾼等少数几个人才能进皇帝的辒辌车。
一骑快马飞驰上郡。
轻柔的帛书从扶苏手中飘落到地上。
扶苏颤抖着接过佩剑,慢慢拔剑出鞘。使者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蒙恬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抓住扶苏的手:“公子,你要⼲什么?”
扶苏指了指地上的帛书:“你自己看吧。”
蒙恬捡起帛书,看了一遍,抬起头对扶苏道:“公子,千万不要杀自,诏书有诈!”
扶苏茫然地看着前方:“是⽗皇的笔迹,是⽗皇的印玺,是⽗皇的佩剑,有什么假的?”
蒙恬用力抓住扶苏的肩头,大声道:“印玺和佩剑可以盗用,陛下的笔迹李斯、赵⾼都会摹仿!公子,你好好想想:陛下命我率三十万大军驻守在此,又任命你为监军。给予我们如此重任,却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要我们自裁,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使者不耐烦地佯咳一声。
扶苏慢慢将目光移向蒙恬,惨然一笑:“不,这确实是⽗皇的意思,我知道。”
扶苏按照⽗亲的要求杀自了。蒙恬拒绝杀自,但同意出兵权,被关押起来。
车驾到咸,治丧文告发布,群臣才知道:始皇帝已在归途中驾崩了。
丞相李斯传达了始皇帝的遗诏:立幼子胡亥为太子。
始皇帝的遗命太离奇了:赐死长子,传位幼子。此前他还从未表露过要废长立幼的意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作出了如此异常的决定?
有人开始怀疑:遗诏被人动了手脚。
有人开始猜测:最接近始皇帝的李斯和赵⾼一定隐瞒了什么。
…
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怀疑,什么样的猜测,都不能阻止胡亥以太子的⾝份理所当然地登上皇位,成为秦朝的二世皇帝。
新皇帝的残暴和无能很快显现了出来:一即位,他就下令,让后宮所有没生子女的嫔妃都为先帝殉葬;他在赵⾼的唆使下,诛杀了一大批功勋卓著的先朝老臣和数十位公子、公主,以确保无人能对他那来历不明的帝位造成威胁;为了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他仿效他的⽗皇,也浩浩地东巡南下,到处刻石颂德——尽管他实际上无德可颂。
从当年四月开始,他下令继续修建阿房宮,同时征五万精兵屯卫咸。说是屯卫,其实是充当皇帝游猎时的侍从。咸人口增,导致粮食匮乏。于是他又下令各郡县转输粮草到咸,而运粮者又需自备⼲粮在途中食用。
庞大的工程,惊人的耗费,使百姓⽇益贫困。民间的愤怒情绪在迅速滋长,二世皇帝没有采取任何安抚措施,施行法令却⽇益严厉起来。
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但没人敢说出这一点。
严酷的法令,加上⾎腥的清洗,使朝中大臣人人震恐,为保住禄位命,不得不阿谀取容。所以,甚至没人敢告诉新皇帝:荆楚故地,有人造反了!
首先造反的是一群戍卒,为首的叫陈胜。他起事后自为王,建号“张楚”随后,久已为秦所苦的百姓纷纷杀死郡县官吏,响应陈胜。
陈胜遂命吴广西攻荥,命武臣、张耳、陈馀攻取赵地,邓宗攻取九江郡,周市攻取魏地。响应起义的军队越来多:陵县秦嘉、符离朱石、沛县刘邦、吴中项梁项羽…
崤山以东的秦各郡县迅速土崩瓦解,崤山以西,已不复固若金汤:陈胜命周文西进击秦,很快攻⼊了咸的大门——函⾕关。
人人都相信:秦国就要亡了。
孰料,形势急转直下。
周文在离咸仅百里之遥的戏亭遭到秦少府章邯的致命打击,败退出关,功亏一篑。
而且没有人来救援这支深⼊险地的孤军。原因很简单:人人都知道秦国将亡,所以人人都开始考虑,如何在秦亡之后的角逐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了。
以现在的形势看,如果周文灭秦,陈胜必然势力大增。而陈胜自称王以来,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有个以前和他一起受雇耕作的老朋友来看他,就因为还像以前那样跟他拍肩膀称哥们儿,跟这位楚王陛下没大没小,结果被他杀了。这样的人若是得了天下,以后谁还会有好⽇子过?
所以,当周文一败再败,直至兵败杀自,都没人来管他。各路义军都忙着割据称王或争权夺利。
肯为陈胜效命的人越来越少,背叛他的人越来越多。
十二月,在秦军的连番追击下,陈胜败退到汝。这里成了他的葬⾝之所。他的一名车夫,在一个月黑风⾼的夜晚,砍下了酣睡中的他的脑袋,献给了秦军。
世中的人是很容易喜新厌旧的。没人有闲心来悼念这位率先反秦的勇士,很快又有人拥立了新的楚王。和陈胜不同,这位新楚王是真有楚王室⾎统的。他是项梁项羽叔侄从民间找到的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了起楚人对故主的怀念,连名号也袭用了他祖⽗的,依然叫怀王。
仗,还在打,不过不再像以前的那样子。
齐心协力共讨暴秦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还。曾被秦始皇一一平灭的六国已全部重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