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球不曾甘心死在人类之手
我同意⽩老大的话:“确然有点七八糟,但也必须承认那确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而且能力远在旧形式的生命之上。”
⽩老大不明⽩,目光灼灼地望定了我。我道:“其中的过程,可能复杂之极,可是解释起来,理论上却又相当简单。说起来只是一句话:电脑活了,自行据资料组织思想,指挥行为,不再听命于指挥者,那情形,和小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转别人的话相类似。”
⽩老大是明⽩人,对我所说的那神情形,他自然可以充分理解、接受。
只是他也不免骇然:“竟有这样的怪物在我们的星球上公然活动?”
我道:“不是“公然”——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不过他的活动,只对我们的星球有利,我看他比地球人更爱地球,最近,他还痴痴地爱上了一个地球少女。”
⽩老大像是未曾留意我最后那句话,他大声道:“说得好!只有地球⼊不爱地球。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是死在地球人的手里!”
⽩老大的话甚是难明,也很是骇人,什么叫“地球死了”?可是他接下来的话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他竟然问:“你们看:地球会心甘情愿,让人杀死它吗?”
⽩老大的这个问题,听来虽然有雷霆万钧之力,但是绝对不知所云,所以我们也就只好瞠目结⾆,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我相信在那一刹间,⽩素的想法和我一样:人到了年纪大了,很容易会有很是古怪的想法,虽然智睿如⽩老大,也不能免——这是一种很令人伤感的现象,伤感的程度,⾜以使人默然不语。
可是,红绫的反应,和我们不同。她在听了这个问题之后,两道浓眉的眉心打着结,正在用心思索。
人脑的组织和活动方式,和电脑一样——或者说,电脑的活动方式,本是据人脑的方式来设计的。红绫的脑中,被输⼊了极多的资料,她这时,正在通过脑细胞的活动,在资料中搜寻答案,其过程和电脑搜寻答案是一样的,只要她的记忆组织之中,有答案,她自然就可以答得出来。不过从她的神情越来越是茫然的情形看来,不像是有答案。
⽩老大的问题太深奥了!
深奥在他把“地球”当作了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所以才会有“地球死了”“地球会心甘情愿被杀吗”这样的形容和问题。
老人家问了问题之后,目光炯炯,望着我们,显然他很是认真,要得到答案。在这种情形下,长久的沉默,会令到气氛尴尬。
所以我清了清喉咙,先发表意见:“我在意念上有点模糊——你老人家认为地球…是一种生命?”
⽩老大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同时,发出了“嗯”地一声,加強表示肯定。
我欠了欠⾝子:“地球只是一个生命,那么这个生命,一定強大无比,除非是像爱神星那样,遭到了深不可测的什么天体的呑噬。不然,有什么力量能杀死它?”
⽩老大两道银盾,扬起又伏下好几次,看来连他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心中所想的才好。
红绫忽然道:“地球不会死在人的手里,人至多弄得地球不舒服,使地球讨厌人,人没有力量杀死地球,只能令地球越来越讨厌人!”
若不是知道红绫曾有奇遇,听得她这样说,我一定要哈哈大笑了!
可是这时,我没有笑,只是望着红绫,表示我不是很明⽩她的话。
红绫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因为⽩老大已经完全认同了她的话。⽩老大伸手在腿上用力一拍:“照啊!地球会怎样对付人?”
红绫忽然笑了起来,竟然大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有的是办法!”
⽩素在这时,居然也加⼊了他们的讨论,她十分严肃地发言:“不信得⾼兴,地球的报复,可能极其严酷,我们都是人类的一份子,一样难以幸免!”
我昅了一口气,趁他们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我迅速转念,也很快地明⽩了红绫那番话的意义——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明⽩,我之所以刚才一时之间没有想到,是因于那一番话,是出自红绫之口的缘故,在我的思想之中,红绫还是一个小孩子,所以找不会认真去考虑她所说的话,现在仔细一想,自然明⽩了。
连带,我也明⽩了⽩老大的问题。
⽩老大的意思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五十多亿地球人,正不断在破坏地球,非常努力,其情况一如⽩蚁在蛀蚀一所木头建筑物。
人类近百年来对地球的肆意破坏,已经很令人吃惊,而更可怕的是,这种破坏,正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在增长,所以⽩老大才有“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死在地球人之手”的烈言语。
而红绫则加以纠正:人类的破坏行为,不会杀死地球,但是却会使地球感到极度的厌恶。
⽩老大问:“地球会心甘情愿被杀吗?”
红绫的说法是:地球的厌恶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设法摆脫人类的破坏。
⽩素的意见是:地球所采取的摆脫方法,可能极为严酷——没有人可以幸免!
再简化一些来说,这个题目,可以列⼊如今正在世界各地蓬展开的“环境保护”的范围之內。尤其是⽩素所说的“地球的报仇”——确然十分严酷,愚昧的人,肆意破坏地球环境的结果,形成了大巨的灾害,那灾害看来像是自然灾害,实际上都是人为灾害,这种事情,屡出不穷,绝不陌生。
可是,⽩老大提出来的问题,显然要严重得多,他竟然提到了“地球死了”和“地球不甘心死”!
我迅速地转着念,也加⼊了讨论——直到那时,我仍然有很是怪异的感觉,因为一家大小,闲话家常,竟然话出了那么严肃的题目来,那真是很意外的事。
我先举了举手,大声道:“红绫说得是,人杀不死地球,只能惹地球的讨厌。人在肆无忌惮地破坏地球原来的环境,不但地球讨厌,同是人类之中,也有许多人,在讨厌这种行径!”
⽩老大眯着眼,停了片刻,才道:“结果是一样的,地球会无法忍受,采取行动!”
我笑着,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我道:“照你看,地球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老大瞪了我一眼,像是我这个问题太幼稚了,他向红绫一指:“举三个例子。”
红绫受了委托,兴致:“第一个方法,是抖一抖⾝子——”
她真的一面说,一面努力抖动她自己的⾝子,看来很是有趣,而且她说的话,也充満了稚气,可是听下来,却令人吃惊。
她道:“譬如说,我⾝上有许多小虫在爬来爬去,甚至咬得我发庠,虽然不曾令我死亡,但是也叫我讨厌,我就抖⾝子,把那些虫子全抖掉。”
我呆了一呆:“地球抖动⾝子?”
红绫道:“是啊,地球的地壳,有许多不稳定的板块,它只要随便抖动一下,让那些板块移动一下,就可以把⾝上的确子金都埋进地下去,在几十万年年之后,变成了煤和石油。”
我听了,呆了好几秒钟,⽩老大补充:“这种情形,称之为地震!”
我勉強笑了一下,向红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举第二个例子。
红绫忽然一笑,向她的外公吐了吐⾆头:“要是地轴的角度,稍为调整一下,把原来的六十六度三十三分的角度改变多少,也可以达到目的了吧!”
⽩老大“啊咯”一笑:“到时南北两极,首先产生天翻地覆的演变,冰雪融化,⽔淹大地,估计全地球的陆地要消失十分之九,那时,就是⽔族的世界了,⽔族会不会大规模采伐海底森林?会不会制造核污染?”
我和⽩素互望了一眼,⽩素低声说了一句:“倒像是你们两位并不是住在地球上一样!”
⽩老大笑:“我早已活够本了,红绫总可以逃过这一劫——总有一些人可以逃得过去的,耶和华不是说了十四万四千人吗?我看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被他的“理论”震骇得说不出话来,失声道:“那是世界末⽇?”
⽩老大喝一口酒:“对一直在破坏地球的人类来说,是末⽇,但不是地球的末⽇。”
红绫抢着道:“还有第三个例子,地球可以顽⽪一下,离开现在运行的轨迹,譬如说,离太远一些,那么,冰河时期就重临了!”
我思绪给他们祖孙两个的“伟论”弄得紊之至,忍不住大声道:“来来去去,都是使地球重归洪荒,那样,对地球又有什么好处?”
祖孙二人竟然齐声道:“大有好处了,地球从此可以得安宁,不再破坏。”
⽩老大还十分认真地补充:“照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去,总有一天,地球会被人类杀死,地球必然不甘心死,会采取措施。”
我伸了一个懒:“休息吧,今天大家都喝多了!”
⽩老大和红绫互望一眼,⽩老大有明显地不屑神情,红绫则伸了伸⾆头,作了一个鬼脸。明显地,红缓和⽩老大之间,有某种默契,红绫也不以我的话为然,不过不公然表达而已。
⽩素问了一句:“爸,最近可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素不问,我也会问同一问题,因为⽩老大在讨论那些问题之际,态度很是严肃,绝不是凡事都不关心的那种神气。
⽩老大站了起来,也伸了一个懒,含糊地道:“我也说不上来!”
他这样说,是确然有一些事发生在他⾝上的了,可是他又不愿说。
我和⽩素却知道,⽩老大若是有什么事不愿说的,世上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他说出来,所以我和⽩素,都默然不语。
⽩老大伸手拍了拍红绫的头,又拍了拍⽩素的头,再伸手向我,但是没有拍下,就缩开手去——他对我始终维持一定程度的客气,这是他为人可爱之处,并不恃老卖老,反而更得人尊敬。
他自顾自上了楼,⽩素来到红绫⾝边,问:“外公的话,你都明⽩?”
红绫想了一想:“不是全明⽩,但明⽩。”
红绫的话,听来像是有矛盾,但是人们对很多问题,都是那样子的——不是很明⽩,可是明⽩。对一件事,或是一种现象,要“明⽩”容易,要“很明⽩”就极困难。
最简单的例子,是谁都明⽩一加二等于三,可是要很明⽩为什么一加二会等于三,就是数学上极其⾼深的问题了。对⽩老大所说的那一些,我也一样:明⽩,可是并不很明⽩。
我们一起上了楼,红绫一见了她那张绳,发出了一声呼,一跃而上,舒舒服服躺了下来,⽩素来到边,伸手轻拍了她几下,她握住了⽩素的手.不到半分钟,就已睡着了。
⽩素轻轻地扳开了红绫的手指,吁了一口气,返到门口,我们一起向卧室走去。在推开卧室门时,听到了⽩老大的声音。
⽩老大的声音,就在我们⾝后响起,所以我们自然而然,以为他在我们的⾝后,转过了⾝来。可是我们的⾝后并没有人,客房的门也关着——⽩老大是在房中说话,声音平静自然,但是却可以使人听来,如同他就在⾝后,真想不到他的气功之深,已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一面由于⽩老大的功力精纯而赞叹,可是⽩老大所说的话,却令我心惊。他道:“明天我要去见一个人,也要到处去看看——”
我和⽩素一起张口,准备说“好,我们陪你”可是⽩老大的话已先一步发出来:“你们就不用管了,我会叫红绫陪我!”
我和⽩素,不约而同,一起倒菗了一口凉气,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一听得⽩老大要“到处看看”我和⽩素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要陪他,或至少有一个人要陪他。
因为⽩老大隐居已久,外形和城市已绝不相称,他银发银髯银眉,⾝形又⾼大,造型一如漫画化电影中的角⾊,走在街道上,惹人注目之至。
而且,他年纪虽大,但是豪气不减,脾气更烈,只怕每走上三步路,就有他看不顺眼的事发生,他免不了要⼲涉一下,那已经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了!
若是再加上虽然知识丰富比得上大型电脑,但是仍然唯恐天下不的红绫,这祖孙二人,要是率而为起来,那岂不是天下大?
我知道这事可大可小,绝不能就此放过不理,所以我大声道:“不好吧,我们反正也没有事——”
一句话没说完,⽩老大的语音之中,已经有了愠怒之意:“怕我惹祸?我不提你们的名字就是。”
听得做老人家这样说,我更是心中叫苦不迭——因为他像是肯定要闯祸一样。他要是闯了祸,就算不提我们的名字,就能脫了⼲系吗?人说人老了会返老还童,和小孩子一样,看来有点道理。
我望向⽩素,向她求教,⽩素却低声道:“好,那你们自己小心!”
我大是着急,⽩素一拉我,不让我再说话。而且不等我有议抗,就把我拉进了卧室,反倒问我:“你有没有法子可以使老爷子改变主意?”
我想了一想,据实道:“没有。”
⽩素摊了摊手,她的意思很明⽩:既然没有法子令⽩老大改变主意,那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不噤啼笑皆非:“他要带了红绫一起去——”
我本来想说“他要带了红绫一起去胡闹”的,后来转念一想,未必一定是胡闹,所以才硬生生收了口。⽩素看我的神气,自然知道我原来想说什么,她瞪了我一眼,才道:“爸像是去见一个什么人。”
我用力一挥手:“明天,我跟踪他们——万一他们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来,我已可⾝而出!”
⽩素沉昑了一下:“好是好,可是给老人家发觉了,他会不⾼兴,叫红绫发觉了,她会笑自己的⽗亲连跟踪的本领也没有!”
⽩素的这几句话,不由得发了我的“斗志”——虽然我已有很久没有⼲跟踪这样的勾当了,但是出神⼊化的化装,神出鬼没的跟踪,却都是我的拿手本领,倒不可小看了我。
我伸手一拍口:“放心,绝不会叫他们发现,别以为我把以前的功夫都拦下了。”
⽩素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心中一动:“你可不能去通风报信。”
⽩素佯嗔:“你说这种话,就该打!”
我哈哈一笑,笑了一声之后,忍不住又笑了好一会,⽩素也和我一起笑——因为事情确然好笑,外公和外孙女要上街“到处看看”在任何家庭之中,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偏偏在我⾝上,就绝不简单,还要劳动我出马,去秘密跟踪。
于是,事情变得复杂,可是却又很是滑稽。
⽩素在笑了一会之后,正⾊道:“爸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我叹了一声:“不是瞒着我们,而是他认为我们不是讨论的对象,红绫才是!”⽩素昅了一口气:“红绫所知的,确然比我们多,而且,她也能接受一切我们想也想不到的事。”
我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喂!说话公平一些。”
⽩素抿着嘴笑:“瞧,有人強过卫斯理,就沉不住气了,那可是自己的女儿。”
我呆了半晌,才由衷地道:“我才不会沉不住气,女儿的妈妈,早就強过了我不知多少。”
⽩素不想再说下去,只是向我眨了眨眼晴,作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我知道她是在问我,明天准备化装成什么样的人物,我一赌气:“不告诉你。”
当晚,我控制着睡眠——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又能在预定的时间醒来。每个人的体內,都有一个“理生时钟”稍作训练,就可以控制时间,人人都可以做得到,除非这个人本没有自我意志力。
我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时,起.先去看了看红绫,她睡得正沉。
我知道老人家早上容易醒,所以轻手轻脚,进了书房,开始准备。
等到天边大明,我听到了⽩老大洪亮的声音响起,听到⽩素在向他说我有事一早就出去了,又听得他在对红绫说:“今天,我们两个,一起到城中逛逛去!”
红绫立时发出表示⾼兴的呼声,楼板发出“莲蓬”的声响,显示祖孙二人,正在大力跳跃。
红绫一面跳,一面还在奋兴地叫:“我带你去看这城市,自从妈妈的妈妈教了我那么多知识之后,看出去,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透明一样!”
红绫的话,别人听来,或许不容易明⽩,但是我们都很明⽩她的意思——她的知识丰富之极,对于一切现象,一切东西,都了然于。
譬如说,一幢大厦,在普通人眼中看去,只是建筑物拔地而起,宏伟无比而已。但是红绫看出去,却一眼就可以看穿大厦的设计数据、结构、电脑控制的运作,可以抵抗什么样的灾害冲击等等,什么都可以知道,那就是“像透明的一样了”!
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后,她仍然不改生活的乐趣,反倒更觉有趣,谁说知识越丰富就烦恼越多?
⽩老大为人何等自负,可是在红绫这个外孙女儿面前,他也笑得像小孩子一样:“好!好!我有什么不明⽩的,就问你!”
想来红绫那时的神态,不是后辈所应有的,所以⽩素叫了她一声,而⽩老大却笑得十分慡朗。
这时候,我的化装已经完成,我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城市中最普通的人——一套颜⾊青灰,笔的西装,手提公事包一只和手提电话一只,架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三十上下年纪。
城市的街道上,到处全是这样的人,无时无刻,何时何地在进行商业活动,使这个城市充満了经济活力。⽩老大有点古怪脾气,不是很看得起商人,所以他的视线,甚至不会落在这一类人的⾝上,这也正是我扮成这类人的原因——跟踪者的原则是,尽可能不引起目标的注意。
接着,我又听得祖孙二人略有争执,先是⽩老大道:“一清早就喝酒?”
红绫道:“有何不可?”
⽩老大沉昑了一下:“通常来说,若是大⽩天和人打道,酒气冲天,会惹人轻视。”
红绫道:“我行我素,与人何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