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死也不放开,生也不放开
王⽟芳略停了停,了一下:“那一霎间的事,真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一下剧烈的震汤,一定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失去了知觉,然后,就是痛楚,四肢百骸,里里外外,没有一处地方不痛,再然后,我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全⾝悬空,只有一只手被家健紧握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另一只手来,抓住了家健的手腕。”
这些经过,我和陈长青都知道,但这时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听来还是极之惊心动魄。
王⽟芳的⾝子震动了一下:“那时,鲜⾎自我头上不知甚么地方流下来,稠腻腻的,令得我视线模糊,但是我头脑都还十分清醒,我立即看清楚了家健的处境,家健的⾝上各处,也在不断冒着⾎,样子可怕极了,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勾在树枝上,他在上,我在下,自他⾝上涌出来的⾎,一串一串,滴在我的⾝上,当时,我只看到他的口在动,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忽然之间,我的听觉恢复了。
“我听得他用嘶哑的声音在叫:『⽟芬,千万不要松手,支持下去,支持下去。』我喉头一阵阵发甜,无法出声,只好点着头。
“这时候,甚么声音都听到,自他⾝上流下来的⾎,溅在我⾝上的拍拍声响,听起来真是可怕。我也听到下面的海沟冲击,公路上有车子疾驶而过。我们开始叫唤,可是我们的声音不大,在路面上经过的车子,又看不到我们,所以本无法听到!
“我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家健用尽了气力,想把我拉⾼一点,使我也可以抓住树枝,可是他真是用尽气力了,一点也没能拉动我,我还是悬在空中,我忽然哭了起来,出事之后,我直到这时才哭,泪⽔…和着⾎一起涌出来,我哭着:『家健,放开我,让我跌下去,你可以自己攀上去求救。』我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抓住他手腕的手。
“可是,我们的另一只手,却手指着,紧握在一起,他不放手,我无法松得开,而他又是握得这样紧,这样紧…”
陈长青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握得真紧,没有力量可以使你们互握着的手分开来。”
王⽟芳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去,我们都没有催她。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缓慢地开始:“奇怪的是,当时我们都知道,生命在渐渐远离,可是我们的心境,却十分平静,连⾝上那么多处伤口,也不觉得十分疼痛。开始,我们都认为是可以获救,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不断涌,我们都知道没有希望了。
“这一段过程,有好几次,耳际变得甚么声音也听不到,只听到⾎在流,我不断地在讲:家健,放开我,你自己爬上去,放开我,你自己爬上去。可是我不能肯定我在实际上,是不是有声音发出来,那情形,就像是一个十分实真的梦境。可是有几次,我用尽了气力在叫,总是发出声的,因为我突然听得家健说:不放开,不放开,死也不放开,生也不放开。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想睁大眼,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看出去,他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们认识了一年多,虽然互相都知道深爱着对方,但是他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从来也没有那么強烈地向我表示爱意。
“当时,我只觉得心⾎沸腾,似乎又多了力量,我立时道:『好,家健,我们来生也要在一起』。家健道:『你去投你的胎,我投我的,我们来生要在一起,一能行动,就要相会。』
“我道:『是,不过…来生是甚么样的?』家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总有来生的,如果没有,那太悲哀了!』
“我知道他还说了一些甚么,但是听不清楚,生命已远离我,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死了之后怎么样,完全不知道,心里十分恐慌,但是我却牢牢记得和家健的来生之约,我相信他也一定记得。我最后听到有很多人在叫,大约是那群青年人发现我和家健时发出的呼叫声。”
王⽟芳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这时,我、⽩素和陈长青三人,都相当紧张。王⽟芬死了,她转世,变成王⽟芳,其间的过程如何?如果王⽟芳有全部记忆,那将是研究前生和今生、研究转世珍贵之极的资料。
王⽟芳这时,清秀俏丽的脸上,现出十分惘的神情。
她向我们每人看了一眼,才道:“丧失了最后知觉之后,一直到又恢复了有知觉,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只是一片空⽩。”
我“啊”地一声,明显地表示了失望。
王⽟芳摇着头:“我没有像一些书籍中所写的那样,感到自己进⼊了一个光环,听到了音乐;也没有感到自己向上升去,看到了自己受伤的⾝体,甚么也没有。就像是倦极了,自然而然⼊睡,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甚至连梦境也没有。”
我叹了一声:“⾝体和灵魂之间的关系最难测。似乎每一个例子都是个别的,没有一定的规律,每个例子,都有不同的遭遇。”
王⽟芳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素道:“你⽗⺟说你不到一周岁,就会沉思,你感到自己『一觉睡醒』,是甚么时候?”
王⽟芳道:“小时候的事情,真是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直在想:有一件事很重要,一定要记起它来,可是怎么也记不起,等到有一天,突然想起了我和家健的约会时,我已经十岁,一想起了这件事,所有的往事,都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一起想了起来。
“我又害怕又奋兴,虽然亲如⽗⺟,我也半个字都不敢透露。我⽗⺟觉得我自出生以来就有点怪,那可能只是我下意识的行动。
“回复了记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图书馆去找当年的资料,知道了我和家健死了之后的一切经过。
“在我们十周年的忌辰,到了家健的家中,我不知道自己是何以会转世成为自己的妹妹,或许,在我死的时候,我⺟亲正孕怀,而我的意识是要回家,所以,灵魂进⼊了当时的胎儿中。”
王⽟芳说到这里,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
我摊了摊手:“或许,没有人知道在甚么样的情形下,灵魂和⾁体相结合。”
王⽟芳叹了一声:“我去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家健已经在了,变成了他自己的弟弟,或是他的邻居,可是我失望了。由于我知道敌伯伯和敌伯⺟恨我切骨,我自然绝不敢讲自己是甚么人,我只希望能见到一个和我应该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而且我绝对肯定,只要我们一见面,就可以互相知道对方是甚么人,不论他的样子怎么样,我们之间的爱情都会延续下去。
“那次从敌伯伯家中回来,我知道家健没有『回家』,情形和我有所不同,那我就得费功夫去找家健。可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行动没有太多自由,我已经尽量有时间:我本不上学——这是⽗⺟认为我古怪之极的原因之一。
“我也不做其他小女孩做的事,因为在形体上,我虽然只有十岁,但实际上,我的智力超越了年龄,我尽一切可能找家健,越是人多的地方,我越是去,我有信心,就算是几万人的场合,只要他在,我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王⽟芳的神情,越来越是黯然,声音也越来越低沉。陈长青叹了一声:“王姐小,你应该考虑到,再生的家健,可能在地球的任何角落,不一定就在本地。”
王⽟芳道:“我自然想到过,可是…我有甚么能力…在全世界范围內找一个人?登了那么久广告而没有回响,我已经知道他不在本地,所以,我才…才想到了卫先生…想请他帮助,可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我还没有回答,⽩素已经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王⽟芳神情感,眼神之中,充満了期望。这种情景,本来十分感人,但是我由于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对整件事,感到并不乐观,所以我只是保持着沉默。
陈长青十分起劲,就他所知,向王⽟芳解释着前生和今生之间,可能出现的种种不可预测的情形,但是他只讲了一半,就有点脸红耳⾚地住了口,因为王⽟芳虽然听得很用心,但是在应答之间,很快就令陈长青明⽩,她在这方面的所知,多过他不知多少。
这很正常,因为王⽟芳本⾝,有着前生的记忆,她自然一直在留意有关方面的书籍、报导和资料,陈长青怎能及得上她这方面知识的丰富?
我想了好久,才道:“其实,你可以向你⽗⺟说明这一切,你⽗⺟一直在写信给我们求助。”
王⽟芳现出了迟疑的神⾊来,叹了一声:“我已经尽量使自己正常,可是看起来还是怪得很。我不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情形,一则,是由于事情本⾝,太惊世骇俗;二则,敌伯伯他们恨我,我⽗⺟也恨透了家健,如果他们知道我在找寻家健,一定会反对和阻挠。”
我不噤有点骇然:“不会吧,他们知道你再生了,就不会恨家健了。”
王⽟芳摇着头:“很难说,我再生了,他们自然喜,但是他们一定会想:原来应该有两个女儿,现在只有一个,还是失去了一个女儿。”
王⽟芳的这几句话,不是很容易理解,但却又是实在的情形。这情形多少有点特别,因为王⽟芬转世,恰好是降生在自己家里,那就会令她的⽗⺟觉得始终是少了一个女儿。
如果王⽟芬转世,生在别人家里,长大了之后又回家,那么她的⽗⺟自然⾼兴不尽。
⽩素“嗯”地一声:“是的,普通人不容易接受你的经历,暂时不必说,等找到了家健,再说…或者本不说都可以。”
陈长青问:“王姐小,你说,就算是几万人的场合,只要他在,你就可以指出他来?”
王⽟芳蹙着眉:“我只能说…我感到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陈长青昅了一口气:“你的感觉,无疑十分強烈,那么,你是不是感到他已转世?还是他可能本没有转世?”
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因为如果敌家健本没有转世,王⽟芳自然找不到甚么。
而灵魂不转世的例子极多,极有可能。
可是,对于这个严重的问题,王⽟芳连想也不想,就道:“他一定已经转世,我的前生记忆恢复,我就有強烈的感觉,感到他活着,在不知甚么地方,活着。”
王⽟芳说得如此肯定,这令陈长青感到十分奋兴,他一直希望事情有一个美満的结局,看来,他准备倾全力去帮助王⽟芳,去寻找转世后的敌家健。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计画,包括在全世界各地报章上刊登广告,而且拍拍口,说这些事,都可以给他来理办。
王⽟芳自然十分感,我们又谈了一会。本来,我以为可以在王⽟芳的经历之中,得知一个人转世的详细经过情形。但是据王⽟芳的叙述,我自然失望。而且我相信王⽟芳所说的是实情,她没有理由对我们隐瞒甚么。
生命本⾝极其复杂,到现在为止,虽然各方面都在尽力研究,可是所得的实真资料极微,尤其在有关前生、今世、转世这一方面。
两生之间,经过了甚么样的过程,如何从一生到另一生,这其间的详细情形如何,却没有人可以讲得出来,就像王⽟芳所说的那样:倦极而睡,等到一觉睡醒,已经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在“睡”中,当然一定曾有许多事情发生,但是连当事人都无法知道,旁人更是不得而知了。
生命的奥秘,或许也在于此,若是一切过程尽皆了然,生命还有甚么秘密可言?
谈了一会,⽩素建议王⽟芳和我们保持经常的联络,并且,不必对她⽗⺟提起曾和我们见过面。王⽟芳一一答应,⽩素送她到门口后回来:“事情真是奇妙之极。”
我道:“奇妙?但是我却认为不是很妙。”
陈长青立时一瞪眼:“为甚么?”
我早就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所以立时道:“为甚么只是转了世的王⽟芬在找寻敌家健,转了世的敌家健,何以不寻找王⽟芬?”
陈长青道:“你怎知道他不在找她?或许,在巴西的里约热內卢,有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正肝肠寸断,在寻找他前生的情人。”
我头摇:“你这样说法,极其不通,敌家健若是转世到了巴西,他何必寻找,迳自到这里来就可以了。”
陈长青怔了一怔:“他又怎知王⽟芬转世之后,还在她原来的家庭之中?”
我道:“关键就在这里,他不知道,但是他至少该回来看看,王家可有甚么巴西青年、冈比亚青年、印度青年出现过?不论他现在变成甚么样子,王⽟芳都可以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他没有来过。”
陈长青虽然一心要美満的结果,但是这个关键的问题,他未曾想到,而且,那无可反驳。
⽩素迟疑了一下:“或许,转世的敌家健,由于不可知的原因,未曾恢复前生的记忆?”我点头:“这是最乐观的推测。”
陈长青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想推测甚么?”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道,真的,无从推测起,有几百个可能。”
陈长青沉声道:“我们应该相信王⽟芳的感觉,她说她感到敌家健已然转世,好好活着,只是不知道在甚么地方。据我想,我们由近而远扩大开去,我要去见一见你那个大探侦朋友,叫他不必去找那少女了,在敌文同住所附近,去找十七岁左右的男孩子。“
我笑:“怎知道一定是男孩子,女孩子不可以么?我不认为在转世的过程之中,灵魂有自由选择⾝体的自由。”
陈长青道:“女孩子也不要紧,她们一样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停了一停,又道:“我还要到生死注册处去查,查一切十七年前出世者的纪录。”
我叹了一声:“看来非这样不可了。”
陈长青说做就做,我把他介绍给了小郭,小郭的探侦事务所,动员了三十名能⼲的职员去查这件事,在敌文同那屋子附近,十六七岁的少年,都找了出来,陈长青还约了王⽟芳,一起去看访那些人。
可是一连十天,一点结果也没有。
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陈长青和王⽟芳,一起来到我家里,王⽟芳的神情,十分忧郁,⽩素安慰她:“才找了十天八天,算得甚么,⽟芳,你得准备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找他。”
王⽟芳陡然间:“为甚么只是我找他,而他不来找我?”
她也觉察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了。⽩素向我望了一眼:“可能他受到了环境的限制,不能来找你,或者,他在我你,你不知道。”
王⽟芳低叹一声:“家健要找我,其实很容易,他只要到我家来就可以…他一来,我就可以知道他是谁,奇怪的是…是…”
她讲到这里,迟疑着没有说下去,我道:“你想到甚么,只管说,我们相信你的感觉极其敏锐,尤其对家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
王⽟芳昅了一口气:“这十天,我一直在家健的家附近,我有強烈的感觉,他不会在别处,就在那里,一定就在那里。”
我们都不出声,因为感觉再強烈,也只是她的感觉,别人无由深切体会这种感觉是甚么样的。
王⽟芳的神情有点焦急,她略为涨红了脸:“真的,这种感觉,在我十岁那年,到敌伯伯家去的时候,我就有了,我甚至感到他…就在原来的家。”
我“啊”地一声:“会不会他一直未曾转世,还以灵魂的状态存在,那就容易使你有这种感觉。”
王⽟芳道:“不会,如果那样,就应该我在何处,就感到他在何处,为甚么我会感到他就在原来住的地方呢?”
王⽟芳说得如此肯定,十分诡异,我们互望着,虽然对于灵魂、生命,我们都有种种假设,但其中真正情形如何,我们都不知道,所以也无从发表任何意见。
王⽟芳向陈长青望了一眼:“像今天,我两次经过敌家花园的围墙,我就觉得家健就在围墙內。可是陈先生却要我离去,他说我和⽟芬长得很像,敌伯伯看到了我,会对我不利。”
我道:“长青,这就是你不对了,⽟芳始终要和他们见面的。”
陈长青叹了一声:“敌文同的情形,你见过,他若是知道⽟芬已经转世,家健却还没有着落,只怕他立即就会发疯。”
⽩素头摇:“这不是办法,⽟芳如今有这样強烈的感觉,我看,明天我们索带着⽟芳,一起去拜访敌文同。”
我立时表示赞同,陈长青望向王⽟芳,王⽟芳也点了点头,陈长青扭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向王⽟芳道:“好,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准十点,我们在敌家的大门口见,一起进去。”
决定了之后,陈长青送王⽟芳离去,⽩素忽然道:“找不到转世的敌家健,陈长青和王⽟芳,其实倒是很好的一对。”
我脫口道:“甚么很好的一对,陈长青大她那么多。”
⽩素笑了起来:“大那么多?把王⽟芬的一生算上,王⽟芳比陈长青还大!”
由于王⽟芳的情形是这么怪异,她和陈长青之间,究竟谁大谁小,也真难以计算。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希望她那种強烈的感觉,真的有效。”
⽩素沉思着,我们又讨论了一下转世的种种问题,就没有再谈论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素驾车向敌家去,到了敌家门口,看到陈长青和王⽟芳已经到了,车停在墙外,两人在车子里,见了我们,才一起出来。
王⽟芳很有点怯意,陈长青在不住地给她壮胆,我们先约略商议了一下,推我去和敌文同夫妇打道。于是我们按门铃,敌文同走出来开门,铁门打开,我们一起走进去,敌文同一看到了王⽟芳,就陡地一呆,刹那之间,连面上的肌⾁,都为之颤动,目光定在她的⾝上,再也移不开。
王⽟芳的神情也很奇特,本来,她大有怯意,可是进了花园,她整个人都像是变了,变得四周围发生的事,看来与她完全无关,她全神贯注,缓缓地四面看着,口微颤,但是又没有发出甚么声音。
敌文同终于忍不住,用冰冷的声音问:“她是谁?”
我笑着:“敌先生,先进去再说。”我一面说,一面示意王⽟芳也进去。
可是王⽟芳不知专注在甚么事上,她竟全然未觉,直到⽩素碰了她一下,她才道:“我…想留在花园,让我留在花园里。”
她的神态,有一股莫名的怪异,我们互望了一眼,不便勉強她,就由得她留在花园中,其余人一起走向屋子。敌文同的神态,始终极其疑惑。
一直到进了他的书房,敌太太也来了,敌太太先在屋子门口,向王⽟芳望了几眼,她道:“那个女孩子,就是那个…一定就是她。”
敌文同脸⾊铁青,盯着陈长青,我道:“谁也不准来,敌先生,发生在这女孩⾝上的事,同样也可能发生在家健的⾝上。”
听到提及了家健,他们两人的神态,才比较正常。但还是充満了疑惑。于是,我就先从汽车失事时,是由敌家健在驾车开始讲起,才讲了一半,他们两人就齐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等着他们这一问,我立时告诉他们,那是王⽟芳说的,而王⽟芳,就是王⽟芬的转世,他们以前曾见过的那个“奇怪的小姑娘”和近月来刊登广告的少女,就是她。
敌氏夫妇的神情动莫名,敌太太厉声道:“把她赶出去,赶出去。”
敌文同四面团团转着,一面叫道:“打死她,打死她。”看他的动作,像是在寻找甚么工具,以便把王⽟芳打死。
我由得他们去动,自顾自说着:“本来,我们不想带她来的,但是,她有強烈的感觉,感到家健也已经转世了。”
敌文同失声叫:“她是甚么东西,家健要是转世了,我们是他的⽗⺟,应该最先知道。”
我冷冷地望着他们:“她是一个转世人,有着前生的记忆,或许这就是使她能感到家健已经转世的原因。你们有前生的记忆吗?你们没有这种能力!”
两人给我说得哑口无言,但是愤怒之情,丝毫不减,直到我又说了一句话,他们两人才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现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讲的那一句话是:“她不但感到家健已经转世,而且感到他就在这里附近。”
他们震呆了片刻,敌太太首先哭了起来:“家健早就转世了?在这里?他为甚么不来见我们?为甚么?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怀念他?”
敌太太一面哭着,一面菗噎地说着话,敌文同也跟着眼红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子的手上,语言哽咽:“别这样,我才不相信甚么前生来世的鬼话,家健…不是一直在陪着我们吗?那⽟像…和家健在生时,又有甚么不同?看起来,还不是活生生的家健?”
这时,听得敌文同这样说,我也不噤怔了一怔,那座⽟雕像,毫无疑问,充満了生气,但是无论如何,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若是说,敌家健转世,他前生的生命,进⼊了那座⽟像之中,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虽然在各种各样的传说之中,人的生命和美⽟之间,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但是,人的生命进⼊了⽟之中,这实在难以想像!
我无比疑惑,向⽩素望了一眼,⽩素和我在一起那么久,早已到了不必甚么言语,就知道我在想些甚么的地步,她看到我向她望去,缓缓头摇,低声道:“灵魂…不见得会进⼊⽟像之中。”
陈长青也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也想到我们在讨论的是甚么问题了,他立时道:“很难说,曾有一个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
敌氏夫妇却全然不知我们在讨论甚么,仍是自顾自一面菗噎,一面不断说着怀念家健的话。我向⽩素和陈长青两人,使了一个眼⾊。
因为,我们既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总得尽力去求证。
如果敌家健的转世,使他成了一座⽟雕像,那么,在有些地方,倒是可以讲得通的,例如他为甚么一直没有主动去找转了世的⽟芬,⽟像毕竟不是活生生的人,⽟像有口,可是张不开来,⽟像有脚,可是不能动。
自然,也有神话故事之中,⽟像、铜像,甚至是木像会变成活的例子,但是实在很难想像,一座⽟像,如何真会活动。
我一面迅速地转着念,一面急步向外走去,才一到大厅,我就看到了王⽟芳。王⽟芳站在敌家健的雕像之前,怔怔地望着那雕像,纹丝不动。看起来,她这样站着,已经很久了。
她是那么专注地望着那座⽟像,整个人都静止,极度静止,甚至使人感到她非但没有呼昅,而且连体內的⾎也凝结!
她的那种静态,给人的印象是,站在那里的王⽟芳,本也是一座雕像,而且,有生气的程度,反倒不如敌家健的⽟像。
我一看到了这种情形,立时止步,紧跟着我出来的是⽩素、陈长青,然后,才是敌氏夫妇。他们两人一看到王⽟芳在⽟像面前,张口就要呼喝。
他们一张口,我和⽩素一起出手,一边一个,按住了他们的口,不让他们出声,同时,陈长青也以极严厉的眼光,盯住了他们,我唯恐他们还要蛮来,用极低,但是极严厉的声音道:“别出声。出一下声,我就绝不客气。”
或许是由于我的语气实在严厉,或许是由于眼前的情景,令得他们也感到不出声为上,所以,他们一起点了点头。
我和⽩素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他们果然没有出声,只是着气。我再向王⽟芳望去,王⽟芳仍然一动都不动地站在⽟像面前。我们都跟着一动不动,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过了好久,我双脚都因为久立,而略感⿇木,才看到王⽟芳的脸上肌⾁,颤动了几下,接着,她口也颤动了起来,然后,自她的口中,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来:“家健。“
这一下呼唤,声音极低,可是在一下低唤之后,她陡然尖叫了起来:“家健!”
她的尖叫声徒然划破了静寂,令得我们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她在一叫之后,就扑向前去,紧紧地拥住了那雕像,拥得极紧。在那一霎间,由于⽟像如此生动,我似乎在恍惚之间,感到⽟像也在回拥着王⽟芳,我连忙定了定神,自然,⽟像还是⽟像,一切也没有动过。
王⽟芳抱住了⽟像,不住在说着话,声音急促,但是听得出来,充満了喜悦。
她在道:“家健,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我知道你一直在,一直在,没有关系的,我早就说过,不论你变成甚么样子,我一下子就可以在几万人之中,把你认出来,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终于又在一起了。家健,我想你,我要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是多么想念你,我…”她紧拥着⽟像,我们不约而同,来到可以面对她的位置,只见她泪如泉涌。
但是不论是神情还是语调,却又实实在在,満是喜悦和奋兴。
她不断地在说着,到后来,已听不清楚她在说些甚么,这种情形,若是两个人相拥着,自然感人之极,可是此际,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座⽟像,这就令人有说不出来的诧异。
敌文同夫妇骇然互望,陈长青一连叫了好几声,⽟芳才不再对⽟像说话,抹着眼泪:“谢谢你们,我终于找到家健了,上次我来的时候,竟没有看到,不然,也不必又等了那么多年!”
敌文同缓缓向前走去,未到⽟像之前,忽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神情讶异莫名,急速着气,叫:“快来看,这好像…有点不同了!”
敌太太连忙奔过去,看着⽟像,也现出疑讶的神情来。这时,我也注意到了,⽟像的脸部,似乎更流动,更有生气,那种美⽟的光辉,在隐隐流转,以致⽟像看来,更像是活的!前一次,我曾仔细的留意过这⽟像,可以明显地感到不同!陈长青也有点怔呆,只有⽩素,因为以前未曾对⽟像注意过,所以没有比较,但这时,她也为那⽟像的生动而感到惊讶。
敌文同的⾝子簌簌地发着抖,用发抖的手,去抚⽟像的脸颊,颤声道:“孩子,真是你?孩子——“
他已无法再说得下去,和敌太太两人,一起去拥抱⽟像,连王⽟芳也抱在一起,敌文同夫妇互望了一眼,显然,他们对王⽟芳的恨意,就在那一霎间消除了。
转世了的王⽟芬,终于找到了转世了的敌家健。可是敌家健却成了一座⽟像。
不过王⽟芳一点也不在乎,她当天就没有离开敌家,敌文同夫妇给她整理了一间房间给她住,并且,三个人合力,把那座⽟像,移到了她的房间中,王⽟芳宣布,那就是她的丈夫,敌家健。敌文同夫妇自然也很⾼兴。可是,另外却有人极不⾼兴。
首先不⾼兴的是王⽟芳的⽗⺟,到敌家去大吵大闹了很多次,可是王⽟芳一再表示一切全是她自愿,还把她转世的事说了出来,说这一切,全是命运的安排。
但是她⽗⺟仍然不相信,直到王⽟方说,要是不让她这样,她就杀自,她⽗⺟总算没有再她回家,只是派了好几个精神病专科医生,去替她作检查,而检查也没有结果,因为王⽟芳除了坚决把一座⽟像当作她的丈夫,异于寻常之外,其余一切,都正常无比。
两个专家事后找到了我和⽩素,我问他们检查的结果如何,以下是两个专家和我们之间的对话。
专家之一说:“这是一宗罕见的精神裂分症病例,患者完全投⼊了她自己的幻想之中,而失了原来的自己。”
我皱看眉:“你们否定转世再生。”
专家之二喟叹:“卫先生,转世、再生,全是她自己讲出来的,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
我反驳:“可是她知道汽车失事时的一切详细经过。”
专家之一苦笑:“她自小到大,一定不断地听她⽗⺟讲述过关于她姊姊如何意外死亡的事,这件事,对她来说,印象深刻无比,渐渐地,她就把自己当作了是她的姊姊,精神裂分,于此开始。至于失事的经过,既然无从求证,不论她如何幻想都可以。”
⽩素不以为然:“她何以见了⽟像,就肯定那是敌家健?”
专家之二道:“她进⼊了极度的幻想,自然看了敌家健的相片,那⽟像,的确十分生动真,她既然无法找到家健,心理上再也无法负担失望的痛苦,就把⽟像当作了真人。”
我叹了一声:“当时你们不在场,⽟像在见到了⽟芳之后,神情完全变了。”
两个专家互望了一眼,过了片刻,专家之一才道:“如果你精神状态正常的话,那么只能说当时的气氛相当动人,所以令你们起了心理上的幻觉。”
我和⽩素都没有再说甚么,只怕再说下去,两位专家要怀疑我们都有神经病了。
送走了两位专家,我对⽩素道:“任何事,一经所谓科学分析,就无趣之极,这件事本⾝,结局虽然这样怪异,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悲惨,但十分浪漫动人。给他们一分析,甚么都完了。”
⽩素苦笑一下:“或许,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我摇了头摇:“或许,谁知道!”
除了王⽟芳的⽗⺟之外,另一个极其不満意的人,是陈长青。
当⽟芳伴着⽟像,再也不肯见他,他在我家里,一连醉了半个月,失魂落魄,可是却又矢口不肯承认他失恋,他大声叫:“失恋?笑话,要是我争不过一座雕像,那我算是甚么?”
我和⽩素都不敢搭腔,都只好希望,随着时间的过去,会治愈他心中的创伤。
整个故事,大家不妨细细想想,几乎没有一处,不是和命运的安排有关!
所以,把这个简单的故事,拿来作《命运》的附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