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在草原上兜了三年
巴图一定想到这一点,也感到自此之后,自己可能再离不开这幅草原——草原是一幅画,他已经进⼊了画中,在他接下来的自言自语中,他也肯定了这一点,他心境不像初时那么动,还懂得自己安慰自己:“理论上来说,我在画中,他在画中,我应该可以遇到他…这可以问人。”
接下来,巴图果然问了几个人:“可曾见到一个汉人,秃头、瘦削、很老,拖着一口箱子?”
最后,有一个小女的声音,道:“见过,前几天,看到他在前面一株大树下发愣。”
(我和⽩素互望一眼。)
(我发出一下呻昑声:“他…真的进图画中去了。”)
(⽩素迟疑了片刻:“那太像恐怖电影的情节,不少神秘电影、小说,都曾有过这种把人摄进画或镜子里去的描述。”)
(我点了点头,可是,巴图又真的有那样的遭遇,这又怎么解释?可恶的巴图,现在又到芬兰去了,我也找不到他。他要不是那样装神弄鬼,一见面就把他十年来的遭遇讲出来,事情总容易明⽩得多,比听那些鬼录音带,要好不知多少。)
(⽩素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一起深深昅了一口气: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总得把所有的录音带听完了再说。)
(我忽然想起,和我来往的人,大抵都有点怪异的行为。例如有能力在时间中自由旅行的王居风和⾼彩虹,就曾经留下神秘莫测的录音带给我,自己人又不露面,害得我不知损失了多少脑细胞。)
(那些神秘莫测的录音带,记述成《⻩金故事》——或许他们的怪异行为,对我记述故事,很有帮助,可以使故事变得更悬疑曲折,看起来更增加趣味。)
巴图的声音很奋兴:“是吗?那株大树,离这儿有多远?”
那少女的声音说“前面一棵大树”说的时候,照想,应该还有手势,例如向前指了一下之类。而巴图那样问,显然“那棵大树”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內。
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常在马背上驰骋,距离观念和常人不同,果然,那少女的回答是:“快马半天就能由这里到那棵大树下。”
巴图当时,可能曾连声道谢,但是却没有录音,原因多半是为了节省录音带。
再接下来,又是他在问人:“你有没有见一个⾼瘦个子的汉人,带着一只箱子,六十多岁,⾝子很弱?”
为了简化叙述,巴图这样问,约有七十余次,他所得到的答案,也大同小异,都是肯定的:“见过,早几天,见过他在树下——或池边,或草地上——坐在箱子上发愣,也不和人说话,不远,快马半天——或一天,或两天——就能到。”
(我和⽩素在听了那段录音带之后,十分骇然。)
(我接下了暂停掣,向⽩素望去,⽩素也向我望了过来,我们两人异口同声:“这说明了什么?寻找他要找的人,每一个人都说曾见过,可是他始终找不到。”)
(⽩素沉声:“对,他被愚弄了。”)
(我用力一挥手:“巴图机灵精明无比,他…不可能被愚弄了十年之久吧。”)
(⽩素侧着头:“别忘了,他自己以为是在一幅画中,反正出不去,悠悠岁月,不如用来不断寻找,可能基于这种心理,才使他一直被愚弄下去。”)
(我用力头摇,仍然觉得事情十分不可思议。)
(⽩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再听录音带。)
接下来的,又是巴图的一段独⽩。
他急促地在说:“我已经找了多久了?在这幅草原上,兜了多少⽇子?我见过多少人?在这幅草原上,我每一个,都至少见过了六七次,见来见去,就是那些人,那些人,我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是在画中,一幅画中,画在一个彩绘箱子的內部。现在,我也成了画中人,所以兜不出这个草原,所以,也不会碰到陌生面孔——除非再有人,像我一样,进了画中。”
他说到这里,在不由自主着气:“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元帅?他是不是在逃避我?我知道他一定也在这幅草原上,我一定要找到他。”
巴图的语意,听来还相当坚定,那证明他会继续在草原上兜圈子。
(他当然一直未曾见到他要找的人。)
(但如果说,他在草原上,或者说,他在画中,竟然十年之久,仍然不可想像。)
(我提出了这个疑问,⽩素也同意,而这个问题,也很快有了答案——接下来的那段录音表示巴图已经离开了那幅画。)
他的声音听来极惘:“我又回到世界上来了,离开了画,事先一点迹像都没有,睡醒,觉得漆黑,觉得处⾝在一个十分窄小的空间。”
他续道:“用力一撑,撑开了箱盖,发现自己在箱子里,箱子在一个大帐中,大营帐中除了箱子外,空无一物,老狐狸坐在不远处,看到我,一脸错愕的神⾊。”
又是他和老狐狸的对话。
(录音带的次序十分混,虽然花了很大功夫整理,可是还是有点错,像这里,巴图和老狐狸的对话,应该在他的独⽩之前,但一再整理时还是掉转了。)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満了惘:“我…我在世上,究竟消失了多久?你一直在等我?”
老狐狸的声音,听来大是动:“你终于出来了,你终于从画中走出来了。”
巴图发出一声“咯咯”的声响,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火:“我真的在画中?”
一阵脚步声,猜想是老狐狸走近箱子:“你看,该在的人全在,只有你不在了,过去三年,我一直看到你在画里面。”
巴图的声音如同呻昑:“三年,我在图画中,竟然过了三年?”
老狐狸也感叹:“⽇子过得真快,这三年来,你在什么样的境况下生存的?一动不动,可是又有生命?你能不能思想,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巴图在那时,一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动作,因为有很多不明不⽩的声响传出来。他道:“我看到的情形不一样,那片草原十分广阔,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草原上生活,我…在他们之间,完全和在真真正正的草原上生活一样。”
老狐狸陡然叫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巴图语音苦涩:“你说得对,世上只怕没有什么人会相信我的话。”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个人在急速气,然后,是老狐狸听来十分鬼祟的声音:“那么,你见到…他了?”
他在说的时候,可能向箱子內部的绘画,指了一指。巴图立时长叹了一声:“事情有点怪,人人都见过他,可是我在草原上兜圈子,兜了…三年?却一直无法见到他一面。”
老狐狸也叹气:“他可能再也出不来了,老朋友,我真担心你也出不来,天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你进去,也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你出来。”
巴图在那时,可能打着寒战,因为有一阵奇异的“得得”声,听来像是上下两排牙齿相叩时所发。
巴图自然有理由感到恐惧,他的经历如此奇特,全然不知道是由一种什么力量在主宰,要是真的永远在画中出不来…那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声音僵硬:“我总算出来了,我要…赶快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世界去。”
老狐狸说:“那容易,可是…你任务没有完成,怎么报告?”
巴图苦笑:“三年了…这三年之中,他们对我怎么样?可能以为我已经变节了。”
老狐狸声音迟疑:“很奇怪,好像本没有你这个人存在一样,我们的人用尽了方法,也无法探出你上司对你失踪的态度。”
巴图昅了一口气:“难道他们仍然一直——”
他讲了半句,就没有再讲下去,他本来是想说:“难道他们仍然一直可以接收到我的声音,和我看看到的一切?”
他没有讲下去的原因,自然是他不想在老狐狸面前,暴露他“半机械人”的⾝份。
不过,他想到了这一点,心中一定相当⾼兴,因为如果真是那样,这三年来的怪异遭遇,说出来就比较容易取信于人。
巴图顿了顿:“是啊,任务没有完成,说起来真丢人,其实我大有…希望…也真难说,在画里,就算见到了他,又怎能把他带出来?”
老狐狸也大为感慨:“说得也是,你可知道,这些⽇子来,这草原真热闹之极,成了世界上最热门的特务间谍活动中心。他堕机未死的消息,知道的人愈来愈多,各方面都把他找出来,他们自己那方面,出派了三个女特务,个个如花似⽟,都用花朵的名称做代号。”
巴图“嗯”了一声:“我听说过…他们也知道他进了图画中?”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恼怒:“这是我发现的一个大巨秘密,不是老朋友,怎会逢人就说”
巴图又长长昅了一口气:“谢谢你,请你安排一下,我想立刻离去。”
老狐狸迟疑了片刻:“巴图这不像你的行事作风,你一定不达目的,誓不⼲休。”
巴图提⾼了声音:“事情太怪异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暂时放弃。”
老狐狸试探着问:“我还是要等下去。你何不与我一起等?等有朝一⽇,他会从画中出来,像你一样。”
巴图的声音大是恐惧:“不,不,你有趣兴,你一个人等好了。唉,真难想像,这样兜圈子,也兜了三年去。”
老狐狸回答:“三年,不过一千多天,算不了什么。”
在这一段录音完结之后,所有的录音带,都已经听完了,而且也理出了一个头绪来。巴图当然离开了蒙古,他在蒙古三年“三画中三年”而了无音讯却达十年之久,那么,余下来的七年,他在⼲什么?
我和⽩素商讨着。巴图在离开蒙古之后,然后,特务系统会和他立即联络,他也会把他的遭遇报告,他的上司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他上司的态度,决定了他以后七年的处境,若是认定了他在胡言语,说不定会请他在精神病院长期居住。
凭空猜测,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素看了我一副搔耳挠腮,心庠难熬的情状,笑着:“有时候,你也别说温宝裕,看你现在,就和他一样。”
我冲着她瞪眼:“我们自然有格相近之处,所以才会成为好朋友。”
⽩素笑得更:“你在这里发狠有什么用,巴图和良辰美景在芬兰,你要去找他们,再容易也没有,何必在这里焦急?”
我吁了一口气:“真是,你去不去?”
⽩素侧着头,想了一会,头摇:“有什么特别发展,我随传随到,如何?”
我们都习惯于单独行动,⽩素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我随口道:“巴图竟然成了‘半机械人’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想来十分可怕。”
⽩素蹩着眉,像是另有所思,过了片刻,她才道:“我总觉得事情十分…不知有什么地方,十分不合情理。”
我挥手:“人不知被什么力量,摄进了一幅画中,这种怪异的事,本就不合情理。”
⽩素也挥着手,像是想把绫的思绪挥开:“我不是这意思,只是…现在说不上来,总之,事情有不合情理之处。”
我望向她:“试举例以说明之。”
⽩素苦笑:“要是能找到一个丝头,整个事情就可以真相大⽩了。”
我点头:“这个头,就在巴图⾝上。”
⽩素忽然又道:“巴图对于那女教师和小生学的失踪,为什么那么有趣兴?”
我不噤一怔:“遇上了那么怪异的事,任何有好奇心的人,都会追查下去。”
⽩素的怪问题真多,我的回答,显然未能令她的満意,可是她却已跳了过去,另外又问:“不知道那个老狐狸一直在等,结果如何?”
我道:“一直未曾听闻这个元帅再出现,老狐狸等待,自然没有结果。”
⽩素又换了话题:“常有文学家使用‘人生图画中’这样的句子,仍难想像真会有这样的事。”
我苦笑:“这种事,真发生了,只怕滋味不是很好,所有的画,全是平面的,真难起像人在平面之中,如何可以生活。”
⽩素抿着:“太难想像了…这或许就是我觉得事情不合情理的原因——连想像的余地都没有,我倒真想去做一件事。”
我不经意的问:“想去做什么?”
⽩素的问答,却吓了我老大一跳:“想去见见那个‘老狐狸’,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我双手摇:“千万别去惹这种人,这种人也撩拨得的?”
⽩素又道:“可以通过一个人去找老狐狸。”
我无可奈何,看来⽩素已经有了她自己的决定,我问:“通过什么人去找他?”
⽩素道:“那位老太太,盖雷夫人,她在整个苏联和东欧集团中,有相当的影响力。”
我头摇:“第一,我反对你去见老狐狸。第二,就算要见,也不必再惊动别人,一客不烦二主,就叫巴图做介绍人好了。”
⽩素没有什么反应,我不噤跳脚:“你不是想这就去见老狐狸吧。”
“不。”
我吁了一口气:“等我从芬兰回来,如果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
⽩素望了我片刻:“什么时候起,我连行动自由都没有了。”
我说得斩钉断铁:“从现在起。”
⽩素轻笑着:“你什么时候去?到了赫尔辛基,如何去找巴图?”
我呆了一呆,赫尔辛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三个人,还真不是易事。他们走的时候,又没有说如何联络,连巴图为什么会在赫尔辛基,也只知道他是在“追踪一条狗”到了那里,三五七天,找不到他的踪迹,绝不意外。
⽩素望着我:“我看,他们到了,不论调查有无收获,总会打电话给我们,到时再去多好,等一等?”
我昅了一口气,看来除了“等一等”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预算巴图不多久,就能到赫尔辛基,我也不必等多久。
谁知道,这一等,等了三天,巴图和良辰美景,音讯全无,直等得我金眼火眼,坐立不安。
在这三天中,⽩素倒没有闲着,她弄来了很多“元帅堕机”事件的资料,那些自称“內幕中的內幕”十分可笑,都说机毁人亡,无一生还——本来就是这样,真正的机密,永远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要是人人皆知,那还叫“內幕”吗?
三天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颇有点埋怨⽩素叫我“等一等”⽩素叹了一了声:“好,你先去,一到就打电话回来,有他们的消息,我就告诉你,你就在那里找。”
我唉声叹气:“早就该这样,这上下,只怕已见到了,我这就动⾝。”
一切手续,是早就办好了的,但还是又等了七八小时才上机,长途飞行相当令人疲倦,我一贯的应付办法就是呼呼大睡,等到到了赫尔辛基,用最快的方法⼊住店酒,立刻和⽩素通电话,⽩素的声音,听来有点朦胧,可是也十分着急:“两个小丫头还没来找你?”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门上已经擂也似,响起敲门声来。在这种第一流的店酒之中,竟然会有那样的敲门声,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店酒大火已不可收拾;其二“两个小丫头”到了。
我叫⽩素等一等,过去打开门,两条红影,飞扑过来,一边一个,抓住了我的手臂,神情惶急之至,我手臂一振,将她们两个摔了起来,她们就势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翻过了,才一落地,又立时弹起,再跃过了,落在我的面前,动作之快捷灵巧,简直匪夷所思。
她们才一站定,就齐声道:“巴图叔叔到画里面去了,卫叔叔,怎么办?”
我怔了一怔,先拿起电话来,向⽩素道:“你听到她们说什么?”
⽩素道:“你走了不多久,他们就来了电话,我全知道了,我不和你复述,你可以听她们讲。我告诉她们你预订的店酒,预计她们立刻会找到你。”
我闷哼一声:“果然是立刻,我还没有洗脸。”
放下电话,向良辰美景望去,看到她们圆嘟嘟的脸上,仍然极其惶急,我作了一个手势,要她们坐下来:“别急,巴图进过一次图画,三年才出来,这次再进去,门路,不打紧的。”
她们没有听过录音带,自然不知道蒙古草原上发生的奇事,睁大眼睛望着我,一时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道:“从头详细说。”
良辰美景道:“你…不要先去看看他?一路上,我们可以详细说。”
我问:“去看一幅画?画在什么地方?”
良辰美景齐齐长叹,神情犹豫,大有难言之隐,我看得又好笑,大喝一声:“快说。”
她们两人再叹了一声:“画,在一个人私博物馆里,驾车去,一小时余。”
我和她们一直下了电梯,经过店酒大堂,在所有人惊讶的神⾊中,这才注意到良辰美景如何昅引人。
一⾊鲜红的一口钟,鲜红的靴子和紧⾝,衬着⽩里泛红的脸夹,两个人又全然一模一样,饶是北欧之地,多有美女俊男,但是像这样可爱的人物,并不多见,引来了那么多欣赏的目光,自是意料中事。
她们一阵风似卷出店酒,外面风大,把她们的一口钟吹得扬了起来,里面是雪⽩的狐⽪,更增丽。
一出店酒,略等一会,自然有人替她们开了车子来,我看了车子,就闷哼了一声,良辰美景吐了吐⾆头,知道我是在责怪她们奢侈,那种马寒拉蒂的重型房车,最⾼时速可以过到三百二十公里,售价约莫是四十万美元,她们下山的时候,手中有的是祖宗传下来的珍宝,自然没有想到过这样一辆车子,是许多人劳累一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