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职业杀手、小商人和神秘谋杀
远程来复上附设作为瞄准用的望远镜,通常的有效度是乘十,也就是说,可以将距离拉近十倍。望远镜的目镜上,有很细的线,叉成为一个“十”字,只要使击的目标固定在“十”字的中心部分,扳动机,弹子呼啸而去,就可以中目标。
当然,并不是说上这种远程来复在任何人的手中,都可以依据同样的程序中目标,还得看握的人,手是不是够稳定,要是在扳动机的一-那间,手稍为震动了一下,那么即使是极为轻微的震动,也⾜以使弹子不中目标。
据最简单的数学计算,如果目标在三百公尺之外,口只要移动一公厘,弹子就会在距离目标三公尺处掠过。
绝对稳定的双手,是一个远程手所不可缺少的条件。
铁轮就有这样一双绝对稳定的手。
铁轮以一种十分舒服的势姿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面对着挂着厚厚的丝绒帷帘的大窗,房间里的灯光相当暗,在他⾝边,是一杯散溢着芳香的陈年⽩兰地,在酒杯旁边,是一枝已经装嵌好了的远程来复。
铁轮将那枝可以拆成许多部分的,制作极其精美的来复,自盒子中取出,装好之后,连铁轮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在沙发上坐了有多久。他一坐下来就是这个势姿,而且一直保持着。
他坐着,将双手的手指伸直,掌心向着自己,凝视着手掌和手指。双手像是完全没有生命的石刻,一动不动,甚至给人以这双手的里面,没有⾎在流动的感觉。
铁轮一直伸着双手,直到他对自己稳定的手感到満意,才慢慢屈起手指,将⾝边的远程来复抓在手里,口上早已套上了灭音器,使得弹子出时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超过拔开酒瓶上的软木塞。
他用口轻轻挑开了帷帘,帷帘后的大玻璃窗子上,早已有一个可供口伸出去的圆孔,那是铁轮一进⼊这间房间之后就弄成的。
这是一家大店酒中最豪华的房间之一,在十二楼。口伸出去,望远镜的镜头,贴在玻璃上,铁轮略俯⾝向前,将眼睛凑在望远镜的目镜上。
通过望远镜,他可以看到对面的那幢大厦,那是一幢十分新型的大厦,这种新型的大厦,即使在迅速发展中的⽇本东京最繁盛地区,也并不多见。大厦的外部结构,全是玻璃,连走廊的外墙,也是玻璃,可以由外面看到匆促来往的人。
铁轮慢慢移动着枝,将目标固定在对面那幢大厦十一楼的走廊上,使望远镜中的“十”子,对准了一个穿着鲜红上⾐少女的満脯,然后,跟着这个少女向前走,一直到这个少女在走廊的弯角处消失。
在这几十秒中,铁轮的手指,一直紧扣在机上,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指向下一庒,那个穿红⾐服少女的生命,立刻就会消失。这种感觉,常常使铁轮感到极度奋兴,谁是生命的主宰?不是上帝,也不是阎王,是他!铁轮,可以使任何人在一-那间死亡,是他!这个从不失手的职业杀手!
铁轮并没有再移动,他双手把持得极稳,从望远镜中看出去“十”字的叉,停留在走廊的转弯处,那地方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度记号,离地一百六十四公分。他要杀的目标,⾝⾼一米六十八公分,也就是说,当目标转出走廊,铁轮扳动机,弹子就会进目标的眉心,一致命,绝不落空。
目标的行动,铁轮也早已调查得很清楚,中午一时,目标会离开他的办公室外出,一定会转出走廊,进⼊他的程范围之內。
一时零七分,铁轮看到了他的目标,转过走廊的弯角,进⼊了望远镜中“十”字的中心,他扳下了机。
铁轮的⾝子立时向后一仰,用极其迅速的手法,将来复拆成七个部分,放进了那只精致的箱子中,然后合上箱盖,取起⾝边的那杯酒来,一饮而尽,提着箱子,走出了房间。
他甚至不必花半秒钟去看一看他击的目标是不是已经倒地,那不必要的,二加二一定等于四,铁轮出了一,目标一定倒地,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从升降机出来,穿过店酒的大堂,和几个向他行礼的店酒员工点了点头,走出店酒的大门,置⾝于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丛之中,他感到无比的轻松,那幢在光的照耀下,发出夺目光彩的大厦十一楼走廊转角处,有一个人死了,他和这个死人之间,不会发生任何的联系,不会有任何人想到他和那个死人之间有关系,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是那颗进了死人体內的弹子,但弹子不会说话。
板垣一郞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情并不愉快。
他是一家中等规模企业公司的董事长,完全独资,每年的盈利,通常在两百万美金左右,所以他的生活享受一流。⾝上的西装,是紫貂⽑和羊⽑混纺品,裁剪的是东京一流的裁,穿在他⾝上,更衬得他气宇轩昂,是成功的中年人的典型。
他有一个美丽的妇情,妇情的名字是云子。云子是一个知名度不太⾼的歌星,年龄恰好是他的一半。
板垣的不愉快,来自云子。他们有一个秘密的约会地点,那地方幽静而舒适,板垣和云子约会的方式是:先取得电话的联络,然后在约定的时间中,先后到达。通常,板垣一定先到十分钟或五分钟。和所有成功人士一样,板垣对于时间计算得极其精确,永不迟到。
板垣到了之后,云子也来到,然后,那地方就是他们的小天地,大约在夜午左右,板垣和云子就会一起离开。除非有因公出差的机会,板垣会带云子一起去,否则,板垣在夜午时分,一定会回家。
板垣的子贞弓,是关东一个有名望家族的女儿,板垣能够在事业上有这样的成就,依靠贞弓家族之处甚多,他和云子之间的关系,绝对不能给子知道,这种隐秘的幽会方式,使板垣在繁忙的商业活动中掺进了一种异样的刺。
板垣和云子的约会,一星期由一次到三次,当他们没有约会的时候,那秘密地点空置着,只有他和云子持有钥匙。
昨天晚上,板垣恰好有事,在十一时左右,经过那个地点。他在车里,抬头向上一望,却看到窗帘之后,有灯光透出来。
那地方有人!这使板垣又惊又疑,那地方不应该有人,因为他并没有约云子,云子一个人不会到那地方去!但如果云子另外有情人呢?那地方确然是极其理想的幽会地点!
板垣当时妒火中烧,几乎想立时下车去查问究竟。可是当时,他的子恰好坐在他⾝边,他无法这样做,只好将怒火抑制在心里,尽量不表露出来。
不过当时他的脸⾊也已经很难看了,难看到了贞弓这样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脸⾊难看极了!”
板垣连忙掩饰:“稍有一点头痛,或许刚才酒喝多了。”
回到家之后,趁贞弓不觉察,他打了一个电话。那幽会地点,为了不受扰,没有电话,板垣打到云子的住所去,如果云子在家,那么可能有小偷进了那幽会的地方。
可是云子的住所电话响了又响,没有人接听。
板垣的心中更惊疑愤怒,但他没有借口可以外出,所以怀着一肚子闷气睡了下来。那一晚,当然睡得一点也不好。
第二天一到了办公室,他立即又拨云子的电话,每隔半小时一次,一直到一时,还是没有人接听。
板垣决定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亲自到那幽会地点去查看一下究竟,他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因为心急要走,连公文包也不记得提,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在走廊上走着,走向走廊的转角处。他的女秘书一发现他忘了带公文包,立刻替他拿了追出来,一面追,一面叫道:“板垣先生!板垣先生!”
板垣转过弯角,女秘书也追了上来。就在那一-那间,女秘书看到了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事。
“先是一下玻璃的破裂声,”她事后在答复刑事探侦员健一的询问时,这样回答:“接着,在向前走着的板垣先生忽然站定。我将公文包向他递去,一面叫着他的名字,板垣先生转过头来,张开口,像是想对我说话,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在他的眉心,有一股⾎涌出来,极稠浓,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稠浓的⾎,接着,他就倒了下来…”
健一被派为板垣案件项目小组的组长,繁冗的调查工作进行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之中,健一加起来的睡眠时间,不到三十小时。他双手托着颊,手肘支在办公桌上,望着桌上的⽇历,不噤苦笑。
他有一个好朋友快到⽇本来,一天之前,板垣案子忙得不可开的时侯,就和他通过电话。电话从印度孟买打来,时间是夜午,将他吵醒,健一自一醒过来,立时头脑清醒。他拿起电话听筒:“我是健一,请问是谁?什么?印度孟买打来的际国线?好的,请快点接过来。”
打电话给健一的是什么人呢?是我,卫斯理。
卫斯理是什么样的人,当然不必再详细介绍了。但是,我为什么会在孟买打电话给健一,却必须好好说明一下。
首先,得介绍我和健一相识的经过,那是若⼲年前我在⽇本北海道旅行的事。
当时健一才从东京帝大毕业,还未曾开始工作,我们在滑雪时相识。后来,他参加了察警工作,我们一直维持通信,他来看过我两次,我每次到⽇本,也都去拜访他。
每次我和健一见面之际,我总是择要地向他讲述一些稀奇古怪的遭遇,他听得津津有味。而且,不论我的遭遇听来如何荒诞,如何不可信,他毫无保留地接受,这证明他是一个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人。
而我一开始和健一相识,几乎不到两天,便成为好友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健一有一项极其特殊的专长。他的这门专长是:对野外生活的适应能力。
健一的家乡是⽇本九州中部的山区,他出生在一个十分贫穷的农家,据他自己说,两岁丧⺟,三岁丧⽗,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照顾他,他自小和山中的猴子、狼、獾、熊,甚至于藌蜂、蚂蚁一起长大。当他被他的养⽗发现时,他说,当时他睡在一头⺟猴的怀中,那年他十一岁。这话,当然无法得到旁证,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养⽗已经死了。
不过,健一适应野外生活的能力超卓,我从来未曾见过第二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曾经和他一起露宿在山野间,他几乎可以分辨出每一种不同的昆虫的鸣叫声,也知道怎样去吃它们才最可口。他随便发出一点怪声,就可以引得各种小动物,来到他的⾝边,当他是自己的同类,他能学超过三十种以上的鸟鸣声,每一种都维妙维肖,而且可以分别雌雄。当他学起一种鸟的雄鸟叫声之际,他的头发上可以站満这种鸟的雌鸟。
他甚至宣称自己精通猴类的语言,事实上他也表演过好几次他和猴子通话的情形给我看过,使我深信不疑。
像健一这样的人,最适宜的工作,应该是向动物方面去发展,但是他却选择了当察警这一行。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作这样的选择,他的回答是:“我对一切生物,都已经有了极深刻的了解。可是,我不了解人。我想,察警是接触人的行业,所以我要当察警,试图进一步去了解人。”健一可以说是唯一以这个理由参加察警行列的人了!
我打电话的原因,是因为在印度旅行…那次旅行另有目的,过程也十分有趣,但不属于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內,所以不提…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一个动物学家。这位动物学家正在为一件事发愁,使我想到了,唯一可以解决这个困难的人,只有远在⽇本的健一。
动物学家遭遇到的难题是,有一头极其珍罕的纯⽩⾊的小眼镜猴,在印度南部森林中捕获,自从捕获之后,一直不肯进食,已经奄奄一息。这种眼镜猴本⾝,极其罕见,⽩⾊的变种,可以说举世仅此一头,要是“绝食”至死,自然可惜之极。所以我想到了健一,以他和猿猴之间的沟通程度,或许可以劝这头⽩⾊眼镜猴放弃“绝食”
我和这位动物学家,先和“际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联络,取得了⽇本方面的同意,准许我携带这头⽩⾊眼镜猴⼊境。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健一。
我在电话中只说找他有极其重要的事,并没有说明要他⼲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他正为板垣案子在大伤脑筋,甚至本不知道有一个叫做板垣一郞的企业家被神秘杀。
我之所以全然不提起,是想给他一个意外之喜。至于我要来见他,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扰,这一点,是我所料不到的。
在打了电话之后,由于那头⽩⾊小眼镜猴的情况愈来愈坏,所以我立即启程,飞往⽇本东京。
健一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势姿,双手托着颊,坐着不动。在他面前,是一大叠报告,全是有关该项案件的。
一个星期的调查,似乎一点也未能拨开雾,板垣之死,肯定是第一流职业杀手的杰作,他找到了店酒的那间豪华套房,登记的名字是一个最普通的⽇本名字,据店酒职员、侍应生的回忆,住客⾝形相当⾼大,面⾊黝黑、英俊,讲明只住一天,房租先付,晚上⼊住,第二天中午过后,正是板垣中之后两分钟,他离开店酒,手中提着一只极其精致名贵的鳄鱼⽪手提箱。
凶手当然就是这个住客,可是这样外形的人,在东京有好几十万,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当然没有可能!
健一的决定是,从板垣的生活上去查究,看看什么人要雇用第一流的职业杀手去取他的生命。雇用这种第一流杀手,代价极其惊人,通常超过十万美金,如果没有极其重大的理由,不会有人会这样做。
循这条路去查,要查出真相来,应该不会太困难,可是一星期下来,板垣一郞生前的活动,已经尽一切可能搜集了来,还是没有头绪,所有的线索,只是板垣在每个星期之中,例有一晚到三晚的时间,在八时至十二时之间,行踪不明。
这一点,是板垣的子贞弓提供的。
“我有记⽇记的习惯,”贞弓在回答健一的询问时这样说:“当然,我的⽇记,只不过记一点流⽔账,家庭中发生的琐事。板垣每次有生意上的应酬约会,都会告诉我,我也就记下来。他的应酬十分繁忙,有时候甚至要一晚上赶几个约会,有时,喝醉了由朋友送回家,在我的⽇记中,也全有记载。”
健一静静听着:“那么,夫人,是不是可以将你的⽇记,给警方,作为查究板垣先生生前行动的资料呢?”
贞弓在听到了健一有这样的提议之后,略为挪动了一下她以十分优雅的势姿坐在沙发中的⾝子,但仍然维持着优雅。她出⾝关东一个望族,健一早已知道这一点,同时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心中就在想:大家风范,究竟不同,她的神情,一切全是那样恰当。适度的哀伤,适度的悲痛,丈夫的死,并不能打她久经训练的大家生活,家中的陈设,仍然是那样的⾼雅整洁。再且听起来,她的讲话也那样有条理。
那是健一,或者是任何外人对贞弓的印象。但是贞弓自己的心里,可不是那么想。
一接到板垣的死讯,登上了穿制服司机驾驶的汽车,在赴医院途中,贞弓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他死了!
结婚十七年,他死了!
这十七年来,有许多琐事,平时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可是这时,却在一-那之间,一起涌上了心头。
最奇怪的是,她在想到“他死了”之后,心境十分平静,好象那是期待已久的事。
任何人,对于期待已久的事,忽然发生了,都不会惊讶,反倒会松一口气,贞弓就有这种感觉。
可是,如果问贞弓,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板垣活着的时候,给了她很大的庒力,她回答不出来。
一听到坐在对面,⾝材瘦削,但是却全⾝弥漫着用不完的精力,一双眼睛充満神采的办案人员,要借用她的⽇记,贞弓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然而她心头的震动,表现在外表,只不过是⾝子略为挪动一下。她甚至很自然地作出了一个抱歉的神情:“健一先生,这…个问题…因为⽇记之中,毕竟还有一点,是我人私生活!”
建一忙道:“是,这点我明⽩,那么,能不能请夫人将⽇记中有关板垣先生的行-糠侄脸隼矗我会派人来记录。了解板垣先生生前的活动,对于追寻凶手有很大的作用,想来夫人也一定希望早⽇缉凶归案!”
贞弓现出了适度的悲哀:“可以,这我可以答应。”
建一找来了一个很能⼲的探员,负责记录,同时使用笔录和录音机。
在记录完毕之后,建一派了七名能⼲的探员,逐一去拜访⽇记中提及板垣曾与之约会的那些人,很快就发觉,其中十分之七是真有这样的约会,但是十分之三左右,却全然没有这样的约会。板垣之所以要向贞弓说有约会,目的只不过是要用这段时间去做旁的事。
每星期一次至三次,每次四小时到五小时,板垣要利用这段时间做什么呢?
“当然是他有了一个妇情,他那些时间,用来和妇情幽会。”我说。
我对健一说这句话,是在⽇本东京,他的住所之中。我抱着那头⽩⾊的小眼镜猴,到了成田机场,一下机,就有两个⽇本野生动物保护会的工作人员来接我,当他们看到了那头眼镜猴之际,一面发出赞叹声,但同时也看出它的情况极差,是以又不由自主发出叹息声。
我则东张西望,希望看到建一,因为早一刻看到他,那头小眼镜猴得救的希望,就增加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