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缘(4)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来,青龙抬头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当晚,他们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见到了一个被烧焚过的村子,找到一间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约每人轮流睡两小时。原振侠一躺下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开来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子中,原振侠和青龙已渐渐接近了游击队活动的地区。当他们终于和一支游击队见了面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七天之中,自然有许多可以详细记述的事,例如他们两人合力对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
当他们遇上第一支游击队的时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为礼物送给游击队的。
在这七天之中,原振侠也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泽之中生存,学会了如何去适应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他也发现,报情机构给他的“应急用品”几乎全是没有用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来,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渐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于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经历就略过不提了。要说一说的是,这次经历,使得原振侠的生命历程中,添了新的一页,那经历令得他更机智、更坚強、更成!
他们在游击队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热烈的招待。当晚,甚至还有男女游击队员,为他们而围绕着火堆,进行了传统的舞蹈。
他们并没有耽搁,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后,已经进⼊了磅士卑省,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虽然越南军队,曾对山上的游击队发动了好多次烈猛的进攻,但是游击队悉地形,越南军队讨不了好处,除了进行严密的封锁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军事行动,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出奇地好,青龙选定了过夜的地点,两人仍然采取一个觉睡,一个保持清醒的方法来休息。
在熄灭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侠双手抱膝,回想起这十天来的种种经历,多少次的险死还生。虽然前途如何,犹未可测,但是他对自己毅然决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骄傲。青龙闭着眼躺着,突然道:“你一直没有问我,见了杰西之后想问什么?”
原振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问的问题,我何必问?”
青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天来,原振侠对青龙的了解,自然增进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比青龙更坚強、有着更強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一个人,和这种幽幽的叹息声,本来是绝不能联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満了无奈、惘然和空虚的叹息声,却又偏偏是他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向他看去,看到青龙虽然闭着眼,但是眼⽪却在颤动着,这说明他还在急速地转着念头。原振侠顺口问了一句:“想到什么了?”
青龙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在叹了一声之后,青龙睁开眼来,眼神一片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莱恩上校找到她了?还是宋维找到她了?”
原振侠没有出声。当一个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处的女人之际,旁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青龙的声音听来⼲涩:“我…唉,我要去问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子,而且又那么爱他,为了和他重聚,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而他会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重聚!”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不容易明⽩的一件事,照你们的情形来看,秀珍简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何以杰西会不肯再见她?”
青龙陡然叫了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原振侠吓了老大一跳。他叫着:“杰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她!”
原振侠想挥手令得他镇定一些,可是青龙的话才一出口,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了恻的声音:“只怕轮不到你吧!”
这一句话突然自暗中传来,真令得青龙和原振侠两人大吃一惊。青龙立时一跃而起,原振侠转向声音传来处,估计距离不会超过五公尺!
那发话的人,是什么时候来得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这些⽇子来,原振侠在各种各样的经历之中,已经养成了极度的警觉,就算有一头田鼠来到了那么近,他也应该可以觉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个人在距离那么近处!这个人要是有恶意的话…
原振侠想到了这里,不噤冒起一股寒意!
而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自暗之中闪了出来。那人两目森,在月⾊下看来,更见可怖,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一面走出来,一面盯着青龙,冷笑着:“我早就该知道你见过她的,果然不错!”
青龙急促地着气:“是又怎样?”
宋维直来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骗到清迈去,以为我会从此找不到你?”
青龙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相反地,料定你会追来。嘿嘿!你只顾来找我,忘记会便宜了莱恩上校!”
宋维现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不,我不会便宜他!”
由于宋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侠失声道:“你…”宋维陡然向原振侠望来,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你以为那国美人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你这种⽩痴,才会给他利用!他要你深⼊险地来见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享福!”
原振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维如同夜枭一样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两天之前,我设法把他的行踪告诉了越南军队,希望他以联合国难民专员的⾝分,能保住他的命!”
原振侠和青龙互望了一眼,宋维有点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来,再容易也没有,我只不过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连想都没想,就跟了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你还不认为被利用了?莱恩为了秀珍,就亲自来,可是找杰西,他却要你来!”
原振侠在那时,心头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点鄙视莱恩上校的为人,一时之间,心绪惘然。他望着宋维,望着青龙,心中暗叹着:男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但是再奇,也奇不过这三个男人和阮秀珍之间的缘分了。
宋维本来是越南的⾼级军官,为了秀珍,-弃了一切。莱恩不但⾝分⾼,而且有着一个人人欣羡的美満家庭,但是也为了秀珍,而-弃了一切。青龙对秀珍的恋,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蔵在心底,叫他面对着秀珍的话,只怕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什么圣洁的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
男女之间的缘分纠,还有比他们之间更加奇特的吗?
在原振侠思索时,宋维又笑了起来:“莱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经铲除了他。青龙,轮到你了!”
他在这样说时,⾝子微微弓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青龙看起来像是十分不经意,可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任何剧烈的搏斗!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争什么?秀珍本不把你们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的丈夫,你们再争,也没有用处!”
宋维面⾁菗搐:“先争了再说!”
原振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杀了也没有用,甚至把杰西杀了也没有用。秀珍本不会要你,绝不会!”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那么凶狠的一个人,自己几句话会令得他陡然崩溃。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该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宋维是这样剽悍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儿童一样。想起刚才青龙的长叹声,加上宋维如今的样子,原振侠心中不噤问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龙对宋维显然连半分同情也没有,在宋维嗥叫的时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
宋维像是未曾听到诅咒一样,双手掩着脸,菗菗噎噎,痛哭不已。
青龙神情厌恶,站了起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们走吧,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怕会忍不住要呕吐了!”
原振侠对宋维的态度略有不同。他虽然憎恨宋维的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维对秀珍的爱恋十分真心。他向青龙摇了头摇,来到了宋维的面前,宋维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服,抬起了头,満面泪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侠低叹一声:“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维颤抖着:“我如果得不到,为什么要爱她?”
原振侠沉声:“得不到也可以爱,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会快乐?”
原振侠话讲到一半,宋维已经道:“和一个那么爱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青龙在一旁,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和这种人多讲什么,留点气力赶路吧!”
原振侠本来是想劝宋维几句的,可是看起来也劝无可劝,只好作罢。青龙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侠跟了上去。整夜,他们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宋维魂不散似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三、四天都是如此,虽然相互之间绝少讲话,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结伴而行一样。
几天下来,原振侠发现宋维适应环境的能力,还在青龙之上!
宋维可以在看来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了之后甜香四溢的野薯来,也可以在看起来只有稀薄泥浆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鳅来。他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样的快捷方式,而且精通当地不同种族的人所的各种语言。
在那几天中,他们之间极少讲话,可是连青龙也不能不承认,有宋维在一起,他们的行程更顺利得多。宋维对越南军队的行踪,更是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声,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番号的越南军队,有多少人,以及指挥官指挥作战的习惯等等。
那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宋维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当数量。他先生着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进这热炽的余烬之中煨着,呆呆地望着那堆灰烬。
原振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军队失去了你,实在是一种损失。”
宋维口角牵动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并没有出声。原振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军能够得到你的话,那比一万人还有用!”
宋维苦笑着:“谢谢你的夸奖。越南军方正出钜额的赏格,要捉我归案,柬埔寨人也不会相信一个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要劝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讲到这里,宋维陡然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青龙,你也别动!”
青龙这时,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维一叫,他陡地转过头来。原振侠看到他面上的肌⾁陡然菗动了一下,在原振侠还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间,只见青龙一撮,已把他长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锐的一枝牙签向前直了出去。
原振侠见过他出这种牙签的劲力和准度,若是说,青龙一出这种牙签,可以把三公尺之內的人眼睛瞎,原振侠绝不怀疑。
而这时,牙签显然不是向任何人,而是向空地。原振侠忙看过去,只见有一条颜⾊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丛中缓缓游出来。那条小蛇,只不过筷子般大小,⾊彩是一种浅浅的金⻩⾊,似乎还有一点深棕⾊的斑纹,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头部,却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剧毒的毒蛇!
那条金⻩⾊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势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较起来,青龙出的牙签,势子快速绝伦,一下子就向它的蛇头部分。
牙签一中了那条小蛇,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內发生的…来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侠在当时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到事情发生之后,才确切知道,自然连叫喊一声之类的反应也来不及。
当时,他只是看到,牙签一上去,就有⻩⾊光芒一闪,那条小蛇已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青龙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听来令人⽑发直竖。等到原振侠向青龙看去时,只见那条小蛇挂在青龙的口边,看来像是它被牙签中,就立即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龙的腮边,离口角不远处。
青龙仍然蹲着,他神情之惊惶,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侠直到此际,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而宋维就在这时,一跃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条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张开,又细又长的森森⽩牙,也就离开了青龙的脸颊。在青龙的脸颊上,有着两排七、八个小孔,也未见有什么⾎流出来,青龙的⾝子在剧烈发着抖。
小蛇被宋维捉住了七寸之后,蛇口张得老大,但是无法咬中宋维的手。它的⾝子反卷了过来,紧住了宋维的手腕。
宋维的声音之中,也充満了惊怖:“叫你别动,你逞什么能!”
青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有…救?”
宋维盯着他,缓缓摇了头摇。
原振侠一见这样情形,忙道:“别急,我有抗毒蛇的⾎清!”
南中半岛的山岭,是著名的毒蛇出没地区,所以原振侠的救急包中,有着抗毒蛇⾎清。他一面解下背包,为了争取时间,把背包抖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跌出来。他一手抓起了一盒⾎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器,同时,凑近口去,想将青龙伤口中的⾎昅出来…毒蛇的毒要和⾎混合了之后,才发生毒。所以,救急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昅伤口,是不会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肠胃之中有着伤口。
可是,原振侠才一凑近去,青龙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一伸手,就把他推了开去。
青龙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侠又惊又怒:“青龙,你…”青龙急速地着气:“我一个人已够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清也没有用,那…那是…最毒的…东西,那…”
他讲到这里,双眼向上翻,显然喉际的肌⾁已经僵硬,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发出来的,只是一种可怕之极的“呵呵”声。
原振侠虽然听到了他的话,可是还是不顾一切,把注针的尖端揷进了盛载⾎清的小瓶之中。可是还未等他把⾎清菗进注器之中,宋维已经道:“迟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向青龙看去,青龙人已经蜷缩成一团。原振侠连忙把他的头托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不噤菗了一口凉气。青龙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医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的能力。这时,他判断青龙已经死了,可是他实在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从小蛇闪电也似窜起来咬中了青龙,到这时,其间真的连一分钟也不到,什么毒蛇的毒,竟然如此之強烈?(虽然青龙临死之际,曾说那不是毒蛇,但这时在极度的惊骇之下,原振侠本来不及想到那一点。)
他不是热带毒蛇的专家,但作为一个医生,在各种毒药方面的常识,自然极其丰富。他可以列举出十几种,在不到一分钟就致人于死的毒药名称来,但那全是人工的制造品。他从来也不知道,天然的毒,也有这样剧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龙的眼睛。青龙的双眼还睁得极大,眼中却已没有光采,而且瞳孔涣散,直透着死亡之气。
他再伸手按向青龙的手腕,已经没有了脉搏。他把青龙的⾝子放下来,用力在青龙的心口敲着,按着,再贴耳去听,心脏本已经停止了跳动。
在他忙了约莫三五分钟之后,才听到宋维在一旁道:“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肯听我的话不动,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侠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宋维仍然紧握着那蛇的七寸处。这时,他才看到,那“蛇”的蛇⾝两旁,他在一瞥之间,以为是棕⾊的花纹处,原来是许多小的脚,看来怪异莫名。
原振侠这时,才想起青龙临死前的话来,他软弱无力地问:“这…不是蛇?”
宋维摇着头:“不是蛇!”
原振侠实在无法遏制心头的动,陡然叫了起来:“那是甚么?”
宋维仍然摇着头:“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再详尽的热带毒蛇谱中,也没有它的记载,而且它又有脚。我们的传说,它是死亡的代表,是⻩⾊的死神。这东西极罕见,我连这次,也不过是第四次看到。这是无价之宝,配制‘归归因’这种毒药,一定要它的毒才行。”
原振侠不由自主,呑下了一口口⽔。不知名的毒物,别说这时,是在荒山野岭之中,只怕在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龙的生命!
他又转头向青龙看去,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已死了的青龙,脸⾊看来可怖之极。原振侠在这些⽇子来,和青龙之间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真不能相信,几分钟之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丧失了生命!
而令得这样机智、勇敢、非凡的一个传奇人物丧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种生来就有毒的爬虫类低等生物!
青龙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侠难过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道:“给我一只瓶子,我不能一直这样握着它!”
原振侠不理会他,宋维愤然拾起一只瓶子来,用牙咬开盖子,把瓶中的药丸全倒了出来,然后把那条蛇塞进去,盖上了盖子,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站起来:“把那东西给我,我要带回去化验研究!”
宋维陡然一闪⾝:“不行,这东西对我比你更有用,我不会给你!”
原振侠闷哼一声,一方面由于伤感,一方面由于厌恶,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转过⾝去,怔怔地望着青龙的尸体,俯⾝把他的眼⽪拉了下来。
宋维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尸体喂狗,就得在离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着,他又冷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医生,我以为医生和军人一样,是见惯了死人的!”
原振侠道:“他是朋友!”
宋维继续冷笑:“朋友也好,敌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侠难过地自语:“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自己问自己之际,他心中实在是伤感之极!
青龙是他通过了⻩绢的关系认识的,而如果不是他决定了要到曼⾕来,青龙也本不会来到这里,丧生在毒蛇之口。青龙的死,和他有极直接的关系!
宋维在一边,语调仍是十分冷漠:“你别难过了,要到这里来,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看起来,他得不到秀珍,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没有什么!”
当他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涩之极,显然说的是别人,但道的却是他自己的心境。
原振侠没有理会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条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龙的尸体裹了起来,折下了一树枝,然后在地上掘起来。土地虽然不是十分硬坚,但是树枝却显然不是挖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会,只掘出了一个浅坑,已经累得他満头大汗。
就在这时,宋维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两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耝大的竹子对半剖开,一端削得相当尖锐,就像是一柄利铲一样。他递给了原振侠一柄,原振侠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两人一起动手,工具又比较称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个可以放下尸体的坑。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青龙的尸体放进了坑中,又把掘出来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后,原振侠想把那对剖开的竹子,揷在地上,作一个标志。宋维头摇道:“不必了,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没有人会来凭吊死人的。有了记号,反倒会使人把他掘出来!”
原振侠只好苦笑着,-开了竹片。宋维拉过了一些枯草,盖在掘过的新土之上,抹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会有大雷雨,你要在这里淋雨,还是到前面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经宋维一提,原振侠才注意到,天⾊浓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际,会流那么多汗,也是由于天气十分郁闷所致。而天际也不时有闪电传来,看来非找个避雨的地方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又收拾进背包之中,在青龙的坟前,又站了片刻,叹了几口气,转头向宋维望去。宋维冷冷地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两个人,想不到吧!”
原振侠听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设想过⾝在柬埔寨时的种种困境,但是确实未曾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宋维在一起!虽然比起青龙来,宋维是更好的向导,但是宋维这个人,却是原振侠绝不愿与之相处的。所以,他一听到宋维这样说,就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宋维冷笑了一声:“你可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再去见杰西一次!”
原振侠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宋维抬头向天,这时,恰好有一道闪电疾打下来,映在他的脸上。令原振侠惊讶的是,他脸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见的。
过了半晌,他才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活着,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一个人思念…多么无聊,不如我去找杰西,或许是为了可以和他一起,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原振侠不理会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维跟在原振侠的⾝边,却滔滔不绝地,向原振侠讲起有关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来。原振侠在开始时,好几次喝阻他,可是宋维却全然不理,自顾自讲下去。
到后来,原振侠也不噤听出了神。宋维的叙述能力十分強,讲得又不厌其详,有时(大多数时)他的叙述,在有关秀珍的时候,简直耝鄙得令人吃惊,可是听来却也相当动人。
他真的对这个他所怀念的女人思恋异常,就这样讲着,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极度的満⾜。原振侠是医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维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这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发展下去,可以导致极可怕的行为,例如把他所爱的女人杀死,然后把尸体秘密蔵起来之类。这种事,在记载上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闪电更频密,雷声隆隆。宋维停止了讲述,加快脚步,原振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不一会,进了一个小山洞之中。
他们才一进⼊小山洞不久,雷声更急,雨哗哗地直淋下来。雨势之大,真是惊人,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闪电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积⽔,像是有无数条小银蛇在窜一样,而远处传来的⽔声,更是震耳聋。
宋维却全然不顾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断讲述着他和秀珍之间的事,而且不断重复着:“这个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给我也没有用!”
当他讲到了不知第几百遍之际,原振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着了。在朦胧之中,他还听得宋维在讲着:“当她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永远带着泪花,⽔汪汪的,叫人看了有莫名的奋兴,一面要爱怜她,一面又想尽力躏蹂她…”
原振侠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当他骤然醒过来之际,是被宋维推醒的。宋维庒低了声音:“有人来了,小心!”
雨虽然停了,可是雷声、闪电还在持续着,远近的⽔声也还没有停息。在这样的环境中,原振侠本不可能觉察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可是每次闪电亮起,当原振侠可以看到宋维时,都可以看到宋维的神情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向外听着。
原振侠也紧张了起来:“越南兵?”
宋维摇了头摇,又贴地听了听:“不像,来的…好象只有一个人。”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来的只是一个人,那不难对付,他也用心倾听起来。过了不一会,他也听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了,那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有时要隔好久,才听到他一下脚步声。极其诡异,令人有⽑发直竖之感。
宋维的声音疑惑之极:“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一个?在这样情形下,谁会一个人在赶路?”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来,⾝子向洞口移动。到了洞口时,才转过头来:“既然只有一个人,我就可以对付得了,你先在这里别动!”
原振侠答应了一声,看到宋维无声无息地向洞外窜了出去。而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仍然在持续着,有几下显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践了积⽔,所以有积⽔溅起来的声音。原振侠也移动着⾝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当闪电亮起的一-那间,才能看到东西。就在一次闪电之际,他看到了有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向前走来,看不清他的脸。同时,他看到宋维一下子跃向那人,也就在这时,一切又回复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却传来了一下宋维惊怖绝伦的尖叫声!
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原振侠整个人都为之僵呆,他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是一下闪电,可以令他看清,那走过来的人站定了不动,宋维在那人的面前也僵立着不动,原振侠只来得及看清宋维的神情可怖之极!
宋维的手中还握着刀,在闪电亮起之际,他手中的刀,发出可怕的暗蓝⾊的光采来。可是他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盯着他面前的那个人,现出惊怖绝伦的神情来。
闪电一下就过去,原振侠无法知道宋维何以那么惊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后,连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两三步,闪电又亮了起来,就在那一-那间,他又能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那间,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发出了一下惊怖之极的尖叫声来!
就在那一-那间,他看清了在宋维面前的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他十分悉的脸,本来他是不应该感到这样惊怖的,可是在一见之后,恐惧感却自他⾝体的每一处涌了出来!
那个人是青龙!是死了之后,他亲手埋葬下去的青龙!
他绝不怀疑自己曾亲手埋葬了青龙尸体一事,可是这时,青龙却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全⾝透,显然曾淋过大雨!
一个死人,竟然淋着雨走过来了!
原振侠实在无法不令自己发出尖叫声,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后,不知道多少杂沓的念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时,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维,离青龙极近,原振侠首先叫了出来:“宋维,后退!”
这时他已知道宋维何以呆若木的原因,他生怕宋维在惊骇之余,会一刀把青龙刺死!
原振侠此际的思绪还是十分紊,他所想到的事,杂无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联想起,另一个大雷雨之夜,宋维在美军阵地之旁,指挥进攻时看到的情景…四个被埋在土下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这四个人,宋维当时就开-杀了其中三个,只有一个逃脫,那就是他要寻找的杰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现在眼前。原振侠绝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要务,就是要令宋维后退,别轻举妄动!
在他一声大喝之下,宋维⾝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一连几个踉跄,向后退来,退到了原振侠的⾝边。
这时,恰好有一连串的闪电,使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龙正向着他们,一步一步近来。原振侠的⾝子把不住发抖,但是,他还是鼓⾜了最大的勇气,用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青龙,是你!”
原振侠一叫,青龙向前来的势子缓了一缓,在一片浓黑之中,听到了青龙⼲涩无比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已经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龙,不但会向前走来,而且会开口讲话!
宋维陡然叫起来:“你已经死了!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别作祟!”
青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死了?怎么会,我怎么会已经死了?”
原振侠陡然想了起来,眼前青龙的情形,和杰西少校是一样的,他死了,可是又活转来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的恐惧全部消失,代之以极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来到了青龙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龙的手腕。
青龙的手腕在微微发颤:“原,他说什么?说…我已经死了?”
原振侠忙道:“来,到那个山洞里去再说!”
宋维则尖叫着:“你疯了,他是一个死人…尸变,大雷雨之夜的尸变,走尸…他…”
原振侠大喝一声:“住嘴!”
他一面呼喝着,一面和青龙向山洞中走去,当他们经过宋维的⾝边时,宋维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进了山洞之后,原振侠把一支手电筒竖直,放在地上,仔细看着青龙。
青龙除神情惘之外,脸⾊是一种可怕的苍⽩。但是原振侠已作了迅速的检查,他有脉搏,有呼昅,无论如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能说他是个死人。
原振侠深深地昅了一口气:“青龙,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青龙的神情更惘,指着原振侠,迟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喝了太多的酒?”
原振侠用力头摇,指向他的颊边:“不!你这里,被一种剧毒的⻩⾊小蛇咬了一口…”
在青龙的颊边,被咬的地方,伤口还在,看起来相当可怖。原振侠这样一说,青龙整个人震动了一下,面⾊变得更难看。
他显然已想起什么事来了,牙齿打着颤:“⻩⾊死神,我——被⻩⾊死神咬中了…我…自然…已经死了,我是一个死人!”
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极难听的声音嘶叫出来的。
原振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么会是一个死人?”
青龙急速地呑咽着口⽔,喉结起凸,上下移动着:“没有人被⻩⾊死神咬中了,还能活着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决定一切照直说:“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后,不到一分钟就死了,我和宋维将你埋葬。可是你现在不是死人,你还活着!”
青龙双眼睁得极大,声音也可怖之极:“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的狂之中。原振侠一面大喝着,一面用力一个耳光向他打了过去:“你不是死人,你本未曾死过!”
青龙被原振侠打得后退了一步,脸上立时现出五个⾎红的指印。但是他显然已经因为这一掴,而变得镇定了许多,只是急速地着气。
原振侠挥着手,也着气:“听着!你的情形和杰西一样,你们本没有死,只是被认为死了!”
当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那间,他陡然脑际如闪电也似,闪起了一个概念来。那突如其来的概念,令他奋兴得几乎讲话也无法连贯:“你…你和杰西,都中了那种蛇的毒。中毒了之后,你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天!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是人的生命中的奇迹,人的假死现象,可以如此真…你听我说,你没死,只是看起来和死了一样,在若⼲时间之后,你自然又活转了来!”
青龙怔怔地听着,在洞口,突然传来了宋维的声音:“医生,那只是你的假设!⻩⾊死神还在瓶中,你可愿给他咬一口,来证实你的假设?”
宋维一直在洞口,不敢进来,直到这时才说了那几句话。原振侠陡然一怔,思路又紊了起来,但是他既然已有了这样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之中,迅速理出一个头绪来。
他道:“或许,要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现象解除。譬如说…大雷雨…在适当的时间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现象。”
青龙嗫嚅着:“你是医生,你连一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也分不出来?我已经死了,你可以说我死了又复活,不能说我没有死过!”
原振侠深深昅了一口气:“刚才我说过,这是生命的一种奇迹。所谓死亡,用来判断的标准是心脏停止跳动、脑部停止活动,但是这种死亡的现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远离⾝体了吗?至少有你和杰西两个例子,可以证明那种现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种毒药之后,引起的一种反应,在大雷雨之夜,你们会——”
宋维尖声打断了原振侠的话:“会变成活尸!”
原振侠怒视着宋维,宋维冷冷地道:“有什么不同?活人和活尸,也只不过是名称上的分别!”
原振侠十分严肃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样,完全正常,和我们一样,是活着的人!”
原振侠是盯着青龙说出那两句话来的。这时候,他已经了解到,在生命之中,经过了这样奇异历程的人,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个死人。当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死”过时,可以和常人一样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后,心理上的恐惧,会使他们以为自己是一个死人!
杰西的情形就是那样。当杰西的假死现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后,他在意识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是⾝受奇异经历的人,在那时的一种现象。刚才青龙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过什么事发生在自己的⾝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杰西在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潜意识之中,记得他爱着秀珍,所以,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贡,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后,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样,直到他遇到了宋维,才知道自己曾经“死亡”…本来,这件事,他可能只是隐约地感到,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旦获得了证实,他心理就负担不起这种庒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忆起了“死亡”的经历,所造成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的。
当一个人在心底深处,认定了自己是一个死人之际,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隐蔵起来之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行动,可以采取的了!
原振侠感到自己在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设想已越来越多。所以他十分奋兴,他望向青龙,要使青龙恢复对自己的信心!
青龙的神情很惘,喃喃地道:“有这个可能吗?有可能一个人本没有死,看起来像死人一样?心脏停止了跳动,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侠立时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例子,你曾经看起来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会把你埋葬,可是实际上你没有死,你还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为止。心脏停止跳动,⾎停止循环,脑部没有了氧,人何以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只是假死,这是一个奇特之极的现象,可以深⼊研究!”
原振侠讲到这里,转向宋维:“极有可能,中了‘归归因’毒的人,都不是真死,只不过被当作死人埋葬了,没有机会醒过来,就变成真的死亡了!”
宋维摇着头:“你的假设,你自己也不会相信!”
原振侠疾声问:“那你如何解释人怎会死而复活?”
宋维仍然摇着头:“我又不是科学家,为什么要我来解释?”
原振侠挥着手:“你说过,⻩⾊死神的毒是配制‘归归因’主要的原料。我相信这种毒之中,一定有着目前医药界还不知道的一种成分,这种成分,能使人看来如同死亡一样。”
宋维冷笑:“然后,在大雷雨之夜复苏?医生,你不觉得听来像神话?”
原振侠冷静地回答:“很多神话,到后来都证明是事实,只不过在事实真相未明之际,才被当作神话。古今中外的记载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后又活转来的情形,大多数和大雷雨有关,我相信那一定也是这种成分在起作用!”
宋维一副不愿再讨论下去的样子,原振侠断然道:“那条毒蛇,可能蕴蔵着人类目前还未曾知道的生命奥秘,你不能据为己有!”
宋维翻着眼,不加理睬。原振侠还想说什么,青龙突然道:“对了,如果能够让杰西知道这一切,他就会不再以为自己是个死人!”
原振侠一听得青龙这样讲,大是奋兴:“先说你自己,你觉得怎样?”
青龙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没有甚么不同。虽然在感觉上十分怪异,但是我愿意接受你的假设,那会使我好过些。”
原振侠⾼兴地着手,青龙又道:“大雷雨显然起着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补充你的假设…大雷雨会使空气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整个空气和土地起化学变化的!”
原振侠连声道:“对,对!自然,大雷雨的时候,极可能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化学变化进行着。这种化学变化,和导致人假死的成分发生作用,假死的现象就解除了!”
青龙连连点着头,宋维陡然哈哈大笑起来:“未知数又增加了一个,方程式越来越难解了!”
原振侠心中十分生气,他不知如何对付这个无赖才好。青龙却冷笑了一声:“宋维,当杰西明⽩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后,他就会恢复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绝望了!”
青龙这时,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所讲的话,也恰到好处地把宋维成了狂怒,宋维一声怪吼,向他直扑了过来。青龙早有准备,⾝子一闪,就避开了他的一扑,宋维收不住势子,整个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过去。当他撞向岩石之际,突然传出了一下并不是太強烈的玻璃破裂声,紧接着,宋维⾝子向上一,尖叫了起来:“⻩⾊死神!”
随着他的尖叫,一条金⻩⾊的小蛇,极快地自他的⾐襟之中疾窜了出来,窜向洞口,不等任何人来得及有反应,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侠立即明⽩发生了什么事!
宋维把名称叫作“⻩⾊死神”的毒蛇,放进一只玻璃瓶中,由于这种毒蛇,极其珍罕难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蔵在⾝上。而刚才,当他因为收势不住而撞向洞壁时,把玻璃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后,毒蛇自然得到自由。它在宋维的⾝上咬了一口之后,就窜逃了出来,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那之间发生的,连青龙也绝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他不自噤地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原振侠向宋维望去,宋维在大口着气,望向原振侠,声音发着抖:“我不会死,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会活回来?”
他刚才还一点都不相信原振侠的假设,但这时,却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来到了他的面前,宋维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厉声叫:“告诉我,我不会死!”
原振侠震慑于世事的瞬息万变:“如果我的假设不错,你——只会假死,而在大雷雨之中,你假死的现象会解除!”
宋维尖声叫着:“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来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侠才觉察到,久已没有什么雷声了,天际的闪电,似乎也停止了。
宋维还在不断叫着,叫声令人⽑发直竖。但是他还没有叫了多久,喉际一阵“咯咯”声,头向旁一侧,整个人就倒了下来。
青龙又惊叫了一声:“我当时的情形,就…就是这样子?”
原振侠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检查着宋维…脉搏停止了,呼昅停止了,心脏不再跳动,⾝体在渐渐地冷却,宋维已经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尽管有青龙的例子在前,原振侠仍然无法不说,宋维已经是一个死人。
原振侠缓缓直起⾝来。青龙俯⾝,以他的经验去检查宋维,然后抬起头来:“你说这是一种假死的现象?”
原振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小时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样!”
青龙“飕”地昅了一口气:“那…我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侠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如今发生的情形,简直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说得明⽩的。在人类的语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一个明明是死人,而又会活过来的人。人类语言之中,无法形容这种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人类的生活之中,本没有这种情形发生过!
可是如今,这种情形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一个毕生从事研究人类生命奥秘的专家,而这时,原振侠似乎不得不承认,他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不多。
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惧的一种现象,莫过于死亡。如今发生的事实,至少可以使医学上对死亡另下定义。而原振侠也可以从已发生的事中,归纳出一个从未为人发现过的公式来,这个公式是:
在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前一个某种情形,所知的是中了“⻩⾊死神”的剧毒;而后一个“某种情形”则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经死亡的…或者只是人体产生某种变化,并不能称为死亡的宋维活过来呢?原振侠真希望大雷雨赶快降临!
青龙蜷缩在山洞的一角,一动也不动,显然他的思绪同样紊,想的是和原振侠同一个问题。原振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噤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着积⽔,有不少积⽔汇成了小小的⽔流,在向低洼地方流窜着。可是天空上,乌云正在迅速散开,月明星稀,只有在极远的天边,才有一点微弱的闪电还在持续闪动。
天晴了!
原振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龙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振侠来到了宋维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睁得极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満了恐惧。原振侠一面把宋维的眼⽪抚了下来,一面再就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对宋维作了检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多余的,全世界任何医生都会同意,宋维已经死了,生命已离他而去,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做的时候,青龙的⾝子发着抖,声音也发着颤:“我…也曾这样?”
原振侠沉声答:“是!”青龙又颤声道:“那我…真是…死过,我曾经是一个死人!”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恐惧。尽管他是一个十分坚強勇敢的人,可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许多人死了之后又复活的记载,最显著的一件,可以说是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复活了。”
青龙震动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有没有大雷雨?”
原振侠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国中笔记之中,更记载着很多死而复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关的。”
青龙苦涩地道:“甚至西洋小说和电影中的科学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获得了生命的!”
原振侠尽量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在国中古代的笔记之中,死而复生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曾置⾝在‘曹地府’之中,照样有城郭人物,热闹得很,也有机会见到已经死了的亲人,你刚才有没有这种经历?”
青龙瞪了原振侠一眼:“开什么玩笑!”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并不是开玩笑。青龙这才道出:“没有。”
青龙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过量的酒,或是中了⿇醉药一样,一下子就完全没有了知觉。直到又醒——又活过来。”
原振侠又道:“近代有不少医学界的人士,搜集死而复生的人的经历。当然,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大都极短。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现象是,这些死而复生的人,经历大体相同。”
青龙闷闷地道:“我知道,有好几本书专门记述着这种现象。他们大都感到自己进⼊了一个十分光亮的光环,有的甚至听到了音乐声。可是对不起,我无法提供这样的经历。”
原振侠道:“那自然是由于令你看来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龙闷哼了一声,和原振侠两人一起向宋维看去,宋维一点没有复活的迹象。
青龙道:“天晴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青龙又道:“或许,我们应该把他埋起来。”
把一个自己希望复活而且极有可能复活的人,埋到土下去,这听起来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事。但既然前有杰西,后有青龙,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后,又在大雷雨之中复活的,那么青龙的提议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侠点了点头,和青龙一起抬着宋维出去。大雨之后,泥土十分松软,要挖掘一个坑,亦不是太困难的事。
掘好了坑之后,原振侠和青龙又犹豫了一下,才把宋维放进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侠不知道青龙有没有睡过,他自己朦朦胧胧睡了一会,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睁开眼来,光耀目,竟然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
他连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龙怔怔地站在土堆边上,昨晚掘起来的泥土,在光下,表面的一层已经⼲得发⽩了。他的脸⾊十分难看,喃喃地道:“照天气的情形看来,短期內不会有大雷雨!”
原振侠抬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碧天,烈⽇当空,他也不噤苦笑了一下:“我们总要等候下去!”
青龙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意原振侠的说法,而他们也真的等候下去,一连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们几乎未曾离开过那个下面埋着宋维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个土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绝不见土堆翻动,宋维自土中冒出来。而且,三天烈⽇曝晒的结果,土堆上的土早已变硬了。
他们两人互望着,青龙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来还不像会下大雷雨。我实在无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后还能复活!”
原振侠呑了一口口⽔:“掘起来看看?”
看来青龙也正有这个意思,立时点头,而且开始行动。他们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是十分结实,要掘开来是轻而易举之事。土块才一被翻开,一股中人呕的腐臭味就扑鼻而来,令得他们必须用布把口鼻扎了起来。
等到他们看到了宋维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热带气候使尸体特别容易腐烂,宋维的⾝体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看起来可怖之极!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向后退出了几步。在那一-那间,他们两人想到的问题,全是一致的,是以他们的神情也同样骇然。他们所想到的是,如果宋维以这种腐烂变了形的尸体复活,那实在是可怖之极的事情!
在退开了之后,他们都急速地着气。然后,青龙首先道:“他…绝不会再活了,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会再活了!”
原振侠的心中十分,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还应该加一个未知数进去,变成这样:
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內,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把未知数代进这个“公式”去,那就是:中了“⻩⾊死神”的剧毒,在不超过十二小时之內,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复活。,真正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
原振侠站立着不动,青龙叹声道:“如果不是那场大雷雨,我这时…也和他一样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古人说,生死由天,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青龙陡然冲动起来,把掘起来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着:“你已经死了,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宋维不会再活过来,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他们在天黑之前离开,继续前进。
在他们继续前进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际又乌云密布,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当他们冲进一个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际,雷声连珠似地响起,大雨倾盆,又是一场大雷雨来临了。
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很久,青龙才道:“宋维还是不会活过来的!”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是的,不会再活,时间过了太久了。生命无法再在他的⾝体之上重现…他死了。”
青龙的面⾁忽然菗搐了几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个腐烂了的⾝体中重现,那将会是一个如何可怖的情形?而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察看着他自己⾝子的各部分。他那种举动,看在原振侠的眼中,有⽑发悚然之感。
青龙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轻声来,过了好久,才道:“现在…我知道杰西少校,为什么把自己隐蔵在那么可怕的地方,而不愿意回复他国美公民的⾝分,去和他那动人的子团圆了!”
原振侠抿着嘴,没有说什么,他早已估计到,那是杰西在明⽩了自己的遭遇之后,心理上一种极度的恐惧所造成的态变。这种心理的态变,像杰西那样,还算是轻微的,要是严重起来,可以达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侠没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见。青龙又长叹了一声:“杰西认为他自己是死人…如果他确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本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是介乎死人和活人之间的一种存在、一个怪物、一个新科学怪人。”
青龙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十分尖厉,即使是雷声和雨声,也掩不住他那种凄厉的语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原振侠忍不住问:“你呢?现在,你心里怎么想,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
青龙呆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你别胡思想了!你好好地活着,只不过遇到了一次意外罢了!”
青龙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这一点,是由于意外我才能活着?如果没有那场大雷雨…”
他的语调越来越是漠然,原振侠不噤叹了一口气。青龙是他见过的人之中,格坚強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大巨的庒力,难怪杰西会变得失常。他也想到,在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庒力?
那场大雷雨下得并不很久,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青龙和原振侠也没有进一步讨论什么。
雨停后,他们继续前进,在大多数的情形下,两人之间也保持着沉默,原振侠只是在想,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在过去的三天之中,他们曾和几股游击队接触过,也确实知道了在一股规模相当大的抗越游击队之中,确然有一个⽩种人在。所以,和杰西见面,已不是虚无飘渺的事,而是可以达到的目标了。
终于,在又过了两天之后的⻩昏时分,当他们正在丛林中的小路之中,觅途前进之际,陡然听到了“飕飕”两声,有两枝镖带着雪亮锋锐的头,自树上飞而下,叉揷在他们的面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连忙站定,只见陡然之间,自树上跃下来、自草丛中冒出来,以及在想象不到的隐蔽之处,突然之间出现至少有二、三十个人之多。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着十分原始的武器…一种半弯形的利刀,也有人持着新型的冲锋。
青龙立时⾼举只手,急速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和⾝分。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问:“你们是来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说过,他不见任何外人!”
原振侠沉声道:“他不见别人可以,必须见我们!”
由于原振侠说得十分坚决,那游击队领袖侧着头向他望来。原振侠又道:“你只消去告诉他,只有我们才可以告诉他,他是什么!”
那年轻的首领一脸疑惑,把原振侠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样说?”
原振侠点头:“对,你去对他说说,他一定会见我们,我们可以等!”
首领又迟疑了一下,才挥了挥手,他自己带着几个人先向前走去,其余的人围着原振侠和青龙向前走。不一会,就走进了一个山坳之中。
一进⼊那个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着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妇女,都住在十分简陋的、临时建成的寮屋之中。
两人在游击队员的看守之下,进⼊了一间比较宽敞的寮屋,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听得外面的游击队员不断有立正、敬礼的声音。接着,门推开,一个⾝形⾼大,而且也颇为英俊,可是神情却显得极度忧郁的⽩种男人,先在门口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走了进来,目光在原振侠和青龙⾝上盘旋着。
那⽩种男人一走进来,原振侠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那当然就是杰西少校!这时杰西少校所过的生活,当然不会如意,他胡子満腮,神情忧郁,而且瘦削,但是这自掩不了他那种英俊的神采,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可以想象,当他生活正常的时候,穿起崭新的军官制服时,风采是如何动人。阮秀珍会对他爱得那么深,是可以想象的事。
三个人都互相打量着,不出声。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杰西少校,原振侠的心中,实在是感慨万千。而青龙则盯视着杰西少校,这个和他有过相同遭遇的人,像是想在他的⾝上,看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来。
所以,三个人之中,还是杰西少校最先开口。他摊了摊手,在他苍⽩的脸上,有一种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开口就问:“你们知道我是什么?”
一般来说,问题应该是“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是杰西却忽略去了那个“人”字。
青龙的口掀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原振侠却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是,你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杰西现出了极可哀的神⾊来:“或许你们不知道…”
原振侠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完全知道,我们是莱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认识彩云,更和宋维长时间在一起。所以对你的一切,我们都再清楚也没有!”
杰西少校苍⽩的脸变得更苍⽩,口剧烈地抖动着:“那么,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死人了?”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是呜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个死人…那倒好了!”
杰西这时的情形,和原振侠所料想的完全一样,所以原振侠也并不感到什么意外,他一指青龙:“这位朋友,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杰西一震,望向青龙。原振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后,在大雷雨之夜,他从土中冒出来,你能说他是死人吗?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杰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去检验…”
原振侠本来想说,不论在什么样严格的检查之下,他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杰西只听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之中充満了恐惧:“不,不!我不要接受任何检查,我不要像科学怪人一样给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杰西毫无疑问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他一面叫着,一面已转过⾝,向外疾冲了出去!这一点,倒是原振侠没有想到的,他连忙扑过去,在他的⾝后把他拦抱住,急道:“好,不检查,不检查!”
杰西着气,转过⾝来:“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要劝我回国美去。你们要知道,我是一个有死亡记录的人,万一又出现了,我能避免检查吗?”
原振侠昅了一口气。杰西说的是事实,而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怕检查出来的结果,他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一点,是原振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单是心理上的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有可能,在彻底的检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么来!
原振侠向青龙望去,青龙也现出骇然之极的神⾊来:“我也不会接受任何检查,不会…因为我怕知道…真正的结果!”
杰西连声道:“是!是!”原振侠按着杰西,令他坐下来,然后,详详细细地向杰西讲述自己的假设和“公式”杰西十分用心地倾听着他的话。
等到原振侠讲完,杰西急速地摇着头:“这一切,只不过是你的假设!”
原振侠还想解释一下,可是杰西接着又道:“事实上,我和他…”他指着青龙:“都曾死过,你总不能否定这一点。”
原振侠沉声道:“那只是一种看来像死亡的现象!”
青龙在这时,揷了一句口:“既然看来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无法反驳。杰西的声音听来十分哀伤:“现在你知道我们的真正问题是什么了?我们曾死过,后来又…活了。虽然我们现在看来和常人一样,但是我们的⾝体组织发生了什么变化,谁也不知道!”
原振侠仍然坚持着:“详细的检查…”
他的话才讲了一半,青龙和杰西已一起尖叫了起来:“我不要做实验室中的⽩老鼠!”
他们的叫声之中,充満了异样的恐惧,令得原振侠也不噤肃然,无法不同情他们。
他们使用了“⽩老鼠”这样的字眼。的确,有过他们这样奇异经历的人,一定会成为研究的对象,全世界的医学界人士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们的⾝上!
虽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至于把他们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研究,但是菗他们的⾎和骨髓,以至他们的肌⾁和⽪肤,甚至取得他们的骨骼,是难免的了。当然,他们还会接受各种光线的照,各种仪器的测试,他们将再无自由可言,他们绝无法再过正常的生活,他们只是“⽩老鼠”不折不扣的实验品!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作为一个医生,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开解生命奥秘之谜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实例。若是就这样放过他们,那是人类科学上的极大损失!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视着青龙,又凝视着杰西。
而青龙和杰西两人,又不约而同,尖声叫了起来:“你为甚么看着我们?你为什么用这样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你…”说到这里,两人一起起气来,但他们还是叫着:“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样研究我们,怎样把我们当实验品?”
原振侠昅了一口气:“是的,发生在你们⾝上的事,或许可以解释人类生命之谜!”
杰西又怒又惊:“让人类的生命继续成谜好了,为什么要开解它?”
青龙也叫道:“别把我们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我,可不愿为人类作牺牲!”
他说到这里,直指着原振侠:“我会留在这里,和杰西在一起,再也不会和知道我底细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也不会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龙在这样叫着的时候,面⾁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显示了他內心的极度恐惧,也显示了他的决心。原振侠在这些⽇子来,很了解青龙的格,知道再对他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他转向杰西:“杰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么爱你?她和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一点不想念他们?”
原振侠的话,令得杰西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
原振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为了寻找你,经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还是人,就不该躲着她,拿出勇气来,回复你自己的⾝分,去见她!”
原振侠的话说得极诚恳,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的话才一出口,杰西就陡然大声狂笑了起来。
杰西一面笑着,一面重复着原振侠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还是人!如果我还是人!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人!”
原振侠陡然提⾼了声音:“就算你本不是人,你也应该——”
原振侠是面对着杰西在讲话的,而且他必须劝服杰西,所以全神贯注在杰西的⾝上。自然,他绝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会有意外发生的。所以,当他突然感到脑后一下重击之际,他在昏过去之前,脑际只是闪过了青龙的名字,知道那一击是来自青龙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当他又有了知觉之际,后脑上还传来一阵阵刺痛。他先是感到有无数雨点洒向他,然后,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他自己正在野外的一株大树下。雨势相当大,那株大树全然不⾜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许多,四面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处凸出的山崖,就奔了过去,才奔了一步,在他的⾝上,就跌下了一样东西来。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油纸包。
原振侠不知那是什么,立时拾了起来,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了一口气,想起了昏不醒之前的事。虽然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叫了起来:“青龙!杰西!”
他叫了几声,一点回音也没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个油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写満了字的纸张。当他把纸上写的看完之后,他不噤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龙和杰西联名写给他的。
以下,就是青龙和杰西联名给原振侠的信:
原,当我发现你的话有可能打动杰西的时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过去。我必须这样做,杰西的动摇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事,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不已。
当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的时候,我们又利用了⿇醉药,使你继续昏,然后,尽可能把你送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们挑出最可靠的人送你出去,算准了在你醒过来之前离去的同时,我们正向相反的方向前进,所以离你更远。你本不必尝试来找我们,不但找不到,而且我们又吩咐下来,再有人来找我们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奷细,所有的游击队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来找我们的人,唯有这样的安排,我们才是全安的。
我们不愿听从你的意见的理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但由于你没有我们同样的经历,所以其实也无法知道,我们心理上的恐惧是如何之甚。杰西为什么会怕大雷雨,就是因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们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在我们的⾝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变化,我们不想明⽩原因。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们永别了。杰西说他也爱秀珍,但是他实在无法再和秀珍在一起,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再活下去。愿你千万不要有与我们同样可怕的经历,千万不要。
信末,是青龙和杰西两人的签名。
原振侠看了这封信后,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杰西和青龙两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要躲起来的话,那么,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人可以找到他们了。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怅然,过了好久,才镇定了下来,辨别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发现那是三天前经过的,就在宋维埋骨的不远处。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到宋维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认定了方向,几小时后,就找到了那个山洞。他用一耝树枝掘开了泥土,宋维的尸体更加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宋维并没有复活,真正死了。原振侠忍住了恶心,又将他埋了起来,然后,他开始回程,向泰国的边界进发。
他又经历了十来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个人。幸好他在宋维和青龙那里,学会了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早已消失在丛林、山地或是沼泽之中了。
在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着发生在杰西和青龙⾝上的事,而心中也惑得难以解得开谜团。他理解到,青龙和杰西的恐惧,未必只是心理上的⽑病,可能在理生上,他们也感到有点与以前不同之处,只不过他们没有讲出来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经过了死亡/复活的过程之后,他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和普通人有着本不同的另一种人,这也正是他们感到恐惧的源!
当他终于越过了边界,又进⼊泰国境內之时,他倒也有死里逃生的复活之感。
两天之后,原振侠到了曼⾕,他在途中,已经知道了莱恩上校的大新闻。莱恩上校被宋维所骗,不顾一切地进⼊柬埔寨境內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联合国难民专员的⾝分救了他,越南军队把他驱逐了出来,他自然受到了谴责。
原振侠一到曼⾕,就到莱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没有见到莱恩,只见到了彩云。而且,屋子中一片凌,显然是已准备搬迁。
彩云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并没有哭,只是淡然告诉原振侠:“我和他离婚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里?”
彩云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动辞职,说是要尽他的余年,去找秀珍。”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么,秀珍又在哪里?”
彩云缓缓摇着头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样,我看莱恩找不到她。其实,我也很想再见见她…问问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对她这样神魂颠倒?”
彩云说到后来,眼睛又不噤红了起来。原振侠再长叹一声:“其实…任何女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秘诀…那只不过是缘分,奇妙的缘分!”
彩云的声音更伤感:“缘分?我不相信。难道我和莱恩之间,没有缘分?”
原振侠摊着双手:“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这问题有答案,缘分也称不上奇妙了。”
彩云默然半晌,才道:“你见到了杰西没有?他怎么样了?他的事…”
原振侠只好含糊地应着:“见到了,他的事,本是误会。而且,秀珍也不见得那么人,杰西对她就一点趣兴也没有了。”
彩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佛有报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侠告辞之后,连走了几家酒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莱恩。
莱恩上校的样子,变得几乎认不出来,十⾜是一个就会醉死在下级酒吧中的酒鬼。他甚至认不出原振侠来,口中只是満嘴地念着:“秀珍,秀珍…”
原振侠望着他,难过地摇着头,他陪了莱恩几天,莱恩一直没有从酒精的⿇醉之中醒过来。一直到莱恩在国美的亲人赶到,把他送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三天,莱恩才算是醒了过来。
在医院的病上,莱恩双眼失神,问:“见到秀珍没有?她…她…”
原振侠昅了一口气:“莱恩先生,你可以尽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诉她,杰西已经…死了。如果你爱秀珍,可以毫无顾忌向她示爱!”
莱恩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奋兴得全⾝发抖,而原振侠已不愿再和他说什么,转⾝走了出去。
原振侠并不介意自己说了一个谎,因为他知道,杰西是再也不会在人前出现的了。莱恩既然这样恋着秀珍,让他找到秀珍之后,去发展他的爱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并没有在曼⾕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经历,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
不多久之后,原振侠参加了一个有世界各地来的医学权威参加的座谈会,座谈会的主题,环绕着人类生命的奥秘。在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才轮到原振侠这个并非权威的医生发言。
原振侠的发言才一开始,就引起了极其剧烈的反应,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头摇,有的人发怒。因为原振侠一开始就道:“现代医学上,对于一个人死亡的定义,有修正的必要。在被确认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在某种情形下,可能复生!”
座中有人尖叫:“请举例说明,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死人会复生?”
原振侠答:“至少有一种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众人的呼叫嘈杂声中,原振侠大声叫了出来:“这种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轰笑声,简直是震耳聋的。原振侠涨红了脸,大声疾呼:“别笑!我们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太少。对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会造成什么变化,有人能讲得出来吗?我的经历是…”
原振侠没有机会讲出他的经历,因为轰笑声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一个看来十分有资格的长者,来到他的⾝边,拍着他的肩:“小伙子,你还是改行当幻想家吧,那比较适合!”
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无法说服那些医学权威的。虽然人类的医学⽔准还那么低,别说各种癌症了,连简单的伤风感冒,也还没有确实的医治方法,可是医学权威是那么自満,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接下来的⽇子中,原振侠致力于查究“⻩⾊死神”的来历。
可是,原振侠问了许多热带毒蛇专家,他们都连听也未曾听说过,在小宝图书馆如此丰富的蔵书之中,也找不到这种毒蛇的记录。当然,在宋维的家乡,一定有人知道的,但宋维说过,那是他们一族最⾼的秘密,他没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个公式,虽然是他的假设,但至少有两个例子,是证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个特定时间內,在某种环境之中,可以复活。
三个未知数!人类生命的奥秘实在太复杂了,三个未知数,算是什么呢?原振侠只好叹息。
若⼲⽇之后,原振侠忽然接到⻩绢打来的电话。⻩绢在电话中,用相当恼怒的声音责问他:“你把我的人怎么了?我要他帮助你,你们是一起进⼊柬埔寨的,他怎么失踪了?”
原振侠用苦涩的声音回答:“他…你说的是青龙?他遭到了一点意外…”
⻩绢的声音仍然愤怒:“什么意外?他是我们在南中半岛最好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叹了一声:“不知道,我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绢停了半晌,才道:“说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国去,目的是什么?”
原振侠声音之中,充満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绢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挂断了电话。
说起长途电话,除了⻩绢以外,还有一个人,更不断地打电话给原振侠,那是莱恩。
莱恩的电话,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我还没有找到秀珍,还没有…”
接着,就是一阵近乎呜咽的、痛苦莫名的声音。
秀珍到哪里去了呢?原振侠也不时想着。可是他知道,一个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人相见,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来,真是太容易了,杰西和青龙不是也等于在世上消失了吗?
原振侠略感遗憾的是,虽然在各个不同人的叙述之中,他对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得十分多,可是他却始终未曾见过她。自然,他也无法知道,秀珍和那些恋她的男人之间的缘分,是怎么一回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