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两人突然都感到了自己的自私,露出局促的神⾊。
连笑问:"那个孩子,现在还在人世吗?"
老太太点点头:"听说,学校把那个孩子给一对老实的校工夫了,两个人都不年轻了,一直没有孩子。那天,我从窗户看到他们抱着孩子喜滋滋地坐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都不曾来过,回到哪里去?他对格兰⾼中唯一的回忆就是冰凉濡的地板,他和⺟亲唯一的联系是两人都要自保。⺟子一场,不过是匆匆的邂逅。那个孩子和他的⺟亲在异地同时想起这段往事时,牵连起的也只有一阵莫名。
那个神⾊严厉的⽩发老头从连笑进门就开始盯着她,眼珠子盯着她骨碌碌地转。
连笑胆战心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是他看管学校资料室以来,看到的仅有的几个直立行走的动物之一,还是自己司马昭的歹心,路人都看得出来。
连笑上前对他说:"我要看十几年前生学的档案。"
"不行,学校规矩不允许。"
他上一次说话可能在三十年前,他自己都被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连笑很想一手把腿大拍得山响,睁圆眼睛说:"我就是规矩!"但是她只是含着,指着自己的鼻子柔声说,"老伯,你看我是谁?"
⽩发老头戴上眼镜,像看见了一只死海狸一样,微弱地惊讶但是很惊喜:"哦,原来是校长啊。那你进去吧,但不要待太久。"
连笑绕到他⾝后,推开了厚重的门。先是觉得寒气扑面,然后又是云绦烟绕的,其实这全是灰尘,几百个书柜上都灰蒙蒙的。人迹罕至反而好,所有生学的档案都按照年代排得规规矩矩。连笑不费神就找到了十七年前生学的档案。幸运的是,第一个就是副校长的档案,他贴在上面的一寸照片,让连笑觉得上帝确实是有幽默感的。
连笑用手捂住他的脸,往下看着,如副校长自己所说,上面写着因诽谤同学而记过一次。而他诽谤的同学的名字却被修正涂掉了,満页的永不褪⾊的碳素墨⽔只夹着这么一块小长方形的⽩印。就像音乐家漏掉了一个简单但重要的音符,而企图用两个小时卖力的甩头跺脚的演出而掩盖。
连笑又翻了一百多本档案,全是一样,都有大小形状一样的短暂⽩印,掩盖着被诽谤者的名字。她到底是谁?需要这么密实地掩盖?
一阵敲门声,连笑一个寒战,立刻丢了资料贴着墙壁站着,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巨的人体浮雕。
结果只是那个老管理员:"小姑娘,你查完了没有,我就要下班了。"
连笑嘴上诺诺答应着,去拾掉在地上的资料,资料刚刚被扔成反面朝上,连笑定睛一看,竟发现⽩⾊凝结下的字从背面可以看出来。她又惊又喜,反倒格外从容,从背面看字全是倒的,她辨认了几遍都没有成功。
厚厚的灰被剔空出三个字,那是正校长的名字。
被诽谤的女生就是校长,校长竟然有个私生子!
连笑惊讶得下巴掉到口上,觉得风云变⾊漫天神佛,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受到了大巨的颠覆。不过她仔细一想,配得上校长亲自布下严密保护网的,也只有当年格兰⾼中的继承人了。
连笑后悔自己多事。她要是还把这件事拿出来拌饭下酒就实在太不上道了,还是顺着当事人的意思,物是人非事事休吧。连笑蹑手蹑脚地把资料放回去。在转⾝离开后,她心中又小小地一动,窃笑着折了回来。
她在资料堆里扒着,寻找着沐垂的档案。连笑动作快得像装了两只快速装甲机械手。她为自己的急切自我辩解: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星座,替他算一下今年的运势而已。好不容易找到埋在最底下的沐垂的档案。
照片上的沐垂比现在稚气得多,头发也短一些,脸上冷漠的表情只想让人笑着摸摸他的头,现在谁也不敢了。连笑往下看,发现明天就是沐垂的生⽇。她笑着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巧。"更巧的是,他的生⽇和十七年前的舞会是同一天,和校长生下那个私生子也是同一天。
猪脑袋都觉得这个巧合也太巧了,连笑紧张地挪了挪⾝子,又看⽗⺟一栏"皆无业,曾为格兰⾼中校工",这就确认了一切。室內的空气一下子全被菗空了。连笑眼睛一阵阵眩晕,觉得室內的一切都像被蒸了整天的馒头一样慢慢大,大硕无朋的可怕。
沐垂是校长的儿子!
那么他俩都知情吗?所有的档案都会被校长过目,所以她肯定知道沐垂是自己的儿子,那么沐垂知不知道自己的⾝世呢?连笑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他。
接着往后看,是沐垂在学校的表现情况:"该生一直表现良好。直至进校七个月之后,频频与现任校长发生烈的言语冲突,屡教不改。"
看来他知道了,不必连笑来告诉。
后面还有老师对沐垂的评语:"沐垂是我从教生涯以来遇到的天分最⾼的孩子,且尊敬师长态度谦和。直至进校七个月之后,屡次迟到逃课,后来演变为从不在课堂上出现…"
连笑猜想,在那之后,校长就不再要求沐垂上课,而是配置了台电脑让他自己捣鼓,又把整个废弃的旧校区拨给沐垂作工作室。那个转折的"第七个月",大概就是校长告诉沐垂他的⾝世的时机,老实讲,并不是好时机,但人生短暂,不能奢侈地全用在等时机上。
一页一页都是沐垂和校长的冲突,刻意触犯校规的劣迹。但是他从始至终没有受到一丁点惩罚,这些控诉更像一个溺爱的⺟亲对儿子小心翼翼的嗔怪,皱眉时也含着笑:"这样的行为还是不太合适罢。"校长始终认为自己错在先,对沐垂的伤害是永久的。
连笑下次见到沐垂时,她可不敢开玩笑地用胳膊肘捅他:"看不出,你年轻时还是个叛逆青年呢。"事实上,她连面对沐垂都不敢——在发现他对他⺟亲,他对格兰⾼中的恨意之后。
档案上沐垂的出轨行为止于搬到老校区,之后又回到了名头吓人的获奖记录,仿佛刚才只是驶过了一段黑暗的道甬,火车最终还是会停于良辰美景。但是连笑清楚得很,沐垂不像她没志没气——人生哲学是"不成功,还是人"。目标尚未达到,沐垂不会罢休,匿名信只是他下的战书。
万遂臭着一张脸走过来,把怀里的一叠书丢在桌子上,对木欣欣说:"这是你那天丢在图书馆的书。"然后快速转⾝离开,一眼也不看她。木欣欣兀自地对他曾停留的那一团空气礼貌地道谢。
连笑把脸凑到木欣欣鼻子底下,亲昵促狭地说:"小两口吵架了?"说完就厌恶自己语气神态猥琐得像老媒婆。
木欣欣坦然地说:"我跟他从来就不是两口子,也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连笑没有想到她回答得这么决绝,小心翼翼地问:"前两天还有某报记者拍偷到你俩单独在图书馆学习,万遂发现拍偷后殴打并赶走了记者,此事是否属实?"
木欣欣疲乏地说:"信不信由你,我们只是学习班子。再不可能往前发展一步了,我和万遂是装在两个透明鱼缸里的金鱼,自以为是同一个⽔域的,碰了壁吃了痛,才知道彼此的命运还隔得很远。"
连笑觉得诧异,她这几句话说得气回肠,不⾝为主角无法体会其中的心酸。连笑低下头,眼角余光扫到一双鞋,回头低声惊叫了一声。
万遂原来一直没走远,面⾊铁青站在那里偷听,他被发现之后讪讪地走到木欣欣面前,递给她那个大纸盒子,说:"还有这件礼服,我忘记还给你了。"
周围的女生看到纸袋,惊叹着发出一长串在剧烈咳嗽和吐痰之间的声音,连笑估计那是礼服品牌的名字。
木欣欣不伸手收,万遂就只好僵在那里。听说自己被嫌弃了,盒子自己也羞愤得全⾝发热。
万遂觉得那个盒子烫手得紧,甩落在木欣欣的桌子上,说:"你刚刚说什么金鱼的,我不懂,也不相信。但是你昨天说的那个成语我懂,你是气我之前女朋友很多,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是你一个。你笑话我的智商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能笑话我的诚意——这是我在你面前最低限度的自尊。"
万遂竟说了"自尊"两个字,可见他是彻底地走投无路了。
木欣欣心里一牵一牵地痛。万遂对她好,她先于旁人警觉和怀疑。她的一个比较靠谱的猜想是,万遂一定被泰国人下了什么降头术——莎翁的故事里,就有一种滴了之后就会死心塌地爱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的药。所以,她的幸福,是踏在不结实的云层上的。她的快乐,是预支的,以后还要用痛苦来还。但她下意识地忘了这一点。那天万遂在图书馆里的冷漠,让她看到了他解破降头术,惊醒过来的模样。木欣欣了悟到要趁早放手。
木欣欣冷着脸一直头摇,旁边的女生被万遂黯然神伤的表情发得⺟滥泛。
万遂说:"舞会我还是会去的,一个人,在一楼等你。你来不来,来不来?"
他站在那里不停地固执地问着,双目失焦地问,像被上了发条一样地问,许久得不到答复才走,这回是真的走了,连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木欣欣没有看,她低头写作业。
木欣欣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势姿直到下午。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教室外走廊的呼昅忽然沉重起来,一阵风刮进来,窗户又没有关,风把桌上的大纸袋吹得哗啦作响,连笑想伸手摁住,回过脸却看到木欣欣飞快地运算着,脸上却是泪痕藉狼,也呆住了,只有假装没有看见。
木欣欣用手指刮掉脸颊上挂着的眼泪,回复了一张事务的脸孔,问连笑:"匿名信是不是沐垂写的,你调查清楚了没有?"
连笑痛苦地皱着一张脸说:"我好怀念三十秒之前的你,那时的你多脆弱多容易说话。"
木欣欣说:"我就知道,你本就没有查。其实我刚在沐垂那里翻到匿名信时,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本不相信是沐垂。"
连笑敷衍地说道:"是啊。"
木欣欣说:"但是我仔细想想却觉得并不是不可能。你看,他了解你的所有事,但你对他了解多少?"
连笑心想:唉,就是了解得太多了。
木欣欣在旁边目中精光四,还问着:"你有没有发现他其他的可疑行为?"
这时,门口有人叫道:"连笑!外面有人找!"
连笑一辈子没跑过这么快,看起来就像要把四肢甩出去。只要逃离"沐垂"这个词,只要不听见这三个字,心里就好受一些。
原来找她的是梁泽⽇。
他永远都带着⼲慡的笑容,又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的亲热。梁泽⽇说:"舞会的事情你策划得怎么样?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连笑喜出望外,⿇利地说:"我早就想去找你的,但又不敢⿇烦你。我这回想办的和前几年不一样,我另外选了一个场地,你帮我看看怎么布置,我们边走边说吧。"
出了教学楼,连笑立刻觉得头顶上被罩了一大块⽑玻璃。
梁泽⽇抬头望了望天,说:"天气这么,要是舞会那天下大雨怎么办…"
说起舞会的注意事项,连笑看着他的侧面点头,寻找着他和沐垂五官相似的地方。
她多想忽然拍着梁泽⽇的肩膀,说:"没错,最好有两个⼊口,两个⼊口就像两个同⺟异⽗的兄弟一样。哈哈,我说的就是你和沐垂啦!"
"是的是的,音乐就用这首舞曲,很有趣。有一种社会学现象也很有趣呢,叫做私生子。顺便一提,你⺟亲就有一个私生子哦。"
梁泽⽇忽然停住脚步,连笑惊恐得脸⾊苍⽩,以为自己得意忘形地把脑袋里想象的句子大声说了出来。
梁泽⽇说:"我们竟然瞎走了这么久,你说带我去看新的场地,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在哪儿呢。"
连笑展开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忐忑的微笑。
"篮球馆?"
"是啊,我选的场地就是篮球馆。我知道学校有个专门开舞会的两层礼堂,但是那里的气氛很庒抑欸,像个供应酒⽔的殡仪馆。但是你看看这里,多么的…"
她张开双臂作拥抱蓝天状,忽然被梁泽⽇往后一拉,躲开面而来的大巨球状物。
梁泽⽇笑着低头问连笑:"多么九死一生?"然后大声拍手,像个耝暴的教练一样对正在训练的篮球队员喊道,"都出去,出去!训练时间结束了!"
终于没有了篮球鞋在木地板上蹭出的类似于小兽尖叫的声音,大巨的篮球馆空安静,连笑站在一个篮球架下面说:"在专门的礼堂建成之前,学校一直是在篮球馆里开舞会的,我觉得这种传统很好。"
梁泽⽇站在她对面,左顾右盼,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连笑忽然有些生气,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法把穷孩子和富孩子隔开是吧。所有人都像煮粥一样和在一起,你们富人雪⽩的面团里被进了灰。"
梁泽⽇解释说:"我不属于你想的这种人,我也一直觉得格兰⾼中的这种分化太荒诞,是改变的时候。再不改,只怕会发生暴动起义的。"
连笑听了只想握住他的手感地叫"大哥",她说:"你恐怕是格兰⾼中唯一一个支持我的人了,你如果和我合作的话…"她笑道,"事成之后,一定有你的好处,给你一块匾额写着"护校大将军"够不够惑?"
梁泽⽇一手抚在下颚,说:"这样吧,舞会的事情我来通知同学们,到时候同学们同仇敌忾地造反,我怕你应付不过来。我要是被不明物体打中的话,算工伤吧?"
连笑说:"别说工伤了,算你殉职都可以。"她慈爱地看着梁泽⽇,赞叹道,"梁泽⽇,你是我见过最能⼲的人了,当然,如果不算你的哥哥的话。"她并没有立刻发现有什么不妥,直到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一下梁泽⽇,才吓出了一⾝汗,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有一个兄弟的话,你们能⼲程度一定差不多。"
梁泽⽇疑惑地盯着连笑,她一刻也不敢多待,嘴里胡说着:"时候也不早了,我也不叨扰了,好走不送,留步,一路顺风。"就往外跑。
梁泽⽇在后面追,抓住她的左肩,沉声问:"你说的,是那个生在厕所里的孩子吧?"
连笑先感到的不是震惊,而是终于找到可以分享秘密的人,不用死守秘密了。她对着梁泽⽇说:"原来你知道?"
梁泽⽇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连笑含蓄地说:"差错。"
梁泽⽇就近在墙边找了一张长板凳坐下,向后靠着墙,说:"我⺟亲从来没有瞒过我这件事,她同时告诉我,孩子的爸爸在她生孩子的当天被开除出学校。而且我知道,那个孩子就在格兰⾼中。你能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谁吗?"
连笑被问得愣了一下,说道:"我还等着你告诉我呢。"然后着肚子发出⼲笑,"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哈哈。"
梁泽⽇见过许多人撒谎,但谎撒得像连笑这样汗流浃背,神⾊大变也让他啧啧称奇。幸亏他没有追究,淡淡地说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他脫下眼镜用手指着眼睛,忽然问道,"你说那个孩子会恨我吗?"
连笑脫口安慰道:"要恨也是恨你妈,不会恨你的。"
梁泽⽇古怪地笑了一下,说:"我也恨我的⺟亲。她害得我的整个童年也不快乐,不敢快乐,不配快乐。但我的恨伤害不了我妈妈,只有那个她只见过一眼的孩子,能让她每晚在睡梦中被魇住,哭着醒来。"
连笑说道:"他迟早会理解⺟亲的。"
梁泽⽇自言自语道:"我就怕来不及了。"连笑心中一惊:梁泽⽇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梁泽⽇神⾊严酷,几次转过脸对着连笑言又止的,连笑温和地说:"爱卿但说无妨。"
梁泽⽇说道:"从假冒你发布淘汰试考的新规定,到寄给副校长的匿名信,格兰⾼中最近一直不安宁。冥冥之中,我直觉那个不定安的因子就是这个私生子。"
连笑说:"你的直觉也许是对的。"
梁泽⽇说:"看起来我的报情晚了一步。我觉得我们在和他玩俄罗斯转盘,一把左轮手,只有一个弹膛里有弹子,轮流抠动扳机,看谁挨到。但是他胁迫着格兰⾼中当玩家的条件只有一个。"
"什么条件?"
"因为他在暗处。"
因为以前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只能被动地等着他一次次进攻和挑衅。梁泽⽇重新把眼镜戴上,赞赏地看着连笑:"不过看起来他已经被你到明处了。"
连笑向前走一步想要公布私生子的⾝份,梁泽⽇阻止她道:"你先不要跟我怈漏剧情,我等着看连笑擒凶记。"
连笑说:"您就瞧好了罢。"不知怎的,她的声音却是低沉涩滞的。
木欣欣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显然不是来锻炼⾝体的,而是来追杀连笑的:"连笑!副校长刚听说这回的舞会改在篮球馆举行,现在正在办公室里生气呢,连发十八道令牌,让你赶紧找几荆条回去请罪。"
连笑急得跳脚:"大⽩天的你让我到哪儿去偷"金条"啊!不行,我一定要说服他接受我的提议,格兰⾼中是个海纳百川的学校,两个阶级之间的坚冰必须得打破…"
木欣欣点头:"好,好,你待会儿就这样跟他说。看他怎样反应。"
连笑一咬牙:"罢了,我就豁出去了,去地狱就当蒸趟桑拿。"撒开丫子跑走了。
木欣欣站在原地祝连笑好运,梁泽⽇对她说:"我也要回教学楼,我们一起走吧。"
木欣欣走路的时候总喜想事情,所以步伐忽快忽慢,和常人不太一样。梁泽⽇虽然注意到了,但却总合不上她的节奏,不是远远地甩开她就是被落在后面。天⾊辗转翻倒着,变化出许多复杂而不常见的颜⾊,老红颓绿茄⽪紫。降下一层温呑的嘲气,不见雨。木欣欣心烦意的,忽然想到了万遂,和万遂一起走的时候,他们俩的脚步竟一向是合拍的,她快他也快,但又不太快。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飘出去很远,梁泽⽇问了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梁泽⽇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明天的舞会你去吗?"
木欣欣点头,其实她也是刚刚下的决心。
梁泽⽇问:"是和万遂一起吗?"这个句子被别人说起来,竟然又格外地心旌摇摇。
木欣欣还是打算和万遂一起参加舞会,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挣不脫那层拔丝了。人心就像砚台一样,是有一个个眼儿的,没被封住的活眼最好,而恋爱中的人心眼都被封堵住了,不是被口香糖——口香糖是甜而辛辣的,咝咝透风——而是被拔丝封住了,看上去是透明清亮的,要挣脫,要回复活眼却只能一⾝甜腥⽩费心机。她举手投降。
木欣欣的心突突地跳着,心想马上就要把这个决定告诉万遂,不知道他是会⾼兴,还是会先耍一下酷再⾼兴。梁泽⽇又说了话,她歉意地说:"你刚刚说什么,我还是没有听清楚。"
梁泽⽇说:"可是万遂不是和殷悦人一起参加吗?殷悦人自己说的。"
木欣欣沉默了一会儿,木木地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梁泽⽇说:"就是今天中午。"
也就是万遂邀请木欣欣参加舞会却被拒绝以后。木欣欣觉得生气,万遂这个人,早上相恋,中午分手,下午就拿失恋的事情博得其他女生同情了,小李飞刀都不及他快。她越想越气,停下脚步,梁泽⽇没有发现,还一直往前走着。
忽然打了一个响雷,两人同时抬头。
梁泽⽇看着天说:"明天果然会下雨。"
木欣欣却看到殷悦人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上,穿着一件⾚铜⾊的复古大摆裙,上剔空窄窄的一圈。这大概是明天她要穿的礼服,她转着,裙摆转成了一个大圆。殷悦人大笑着问围观的人:"好看么?好看么?"
木欣欣愈发希望赶紧落下雨来,打残那朵大圆花。
"这是我一生中的好时光。"
"是最好的时光。"
两个圆圆矮矮女生经过连笑⾝边时说道,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拖地长裙——设计师本来设计的是裙短,没打算让它拖地的——鲜绿⾊,看起来就像两个全新的网球。
她们能享受最好的时光,连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带着几个人在墙上密密⿇⿇地贴上了金穗子,有点像皇宮屋顶,长的自助餐桌外面裹一层稻草,沿着墙挤挤挨挨地摆着南瓜灯,但头顶上的吊灯还是⽔晶大吊灯。走进来的人都无不惊叹,觉得自己掉进了玻璃杯盛着的澄⻩透亮的酒里。
同十七年前那场舞会一模一样。
让人诧异的是,穷孩子和富孩子竟然待在一室长达一个半小时之久还没有发生击事件。连笑甚至亲眼目睹了两个阶级的孩子面无表情地分享了最后一个面包卷。不过连笑知道,这一点自己可无法邀功,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冷战之后,对立双方已然你也索然我也无味,连笑为他们的和解提供了一个机会。她相信,总有一天,两个阶级的孩子会抱着对方的腿,嚎叫道:"以前都是我不好!"
连笑顺楼梯上了一层,这里本来是篮球馆的观众席,也铺上柔软的稻草当小憩的地方。连笑趴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香鬓影。同学们还是没有契合主题打扮,女生们照样荷袂蹁跹,羽⾐飘舞。但今年的舞会场地挤了一点,女生们的裙摆原本是清雅透明的,重叠在一起,不免俗得像年画的颜⾊。
只有冉芊晶背心拖鞋,一⾝瓜农打扮无助地在人群里。她扇着一顶破草帽,无比怨毒地瞪着所有围观她的人。当她发现万遂就站在她旁边时,更是羞得钻到了桌子底下。
万遂并没有看她,他谁也没看,但所有人都在看他。
万遂没有像往年一样穿燕尾服,只穿了一件丝质衬衫,上面是不规则的黑⽩条纹,下⾝是一条深灰⾊面料光滑的西,一走动起来,边竟然淌出道道烟云来。
他笔直地站在舞池央中,面朝着⼊口的方向,他这样一个势姿已经保持了一个小时,他向四周静静地发出冷气,方圆五米不敢有人走近。
除了木欣欣,万遂不会邀请第二个人,这一点连笑都看得出来,木欣欣却怀疑了他。木欣欣直至终了,都不会出现在舞会上,这一点连笑也看得出来,万遂仍静止地站着等待。
连笑忽然发现自己有了短暂的全知全能的能力,但是却很悲凉,喜怒哀乐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你充其量只是看见了,却没有打开盖子的权利,也尝不到。木欣欣和万遂的命运是可以互相触碰的,连笑才被隔在另外的玻璃缸里。
万遂的⾝影带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万遂之前的恋爱都没有侵⼊肺腑,男人得意他的胜利了,女人得意她的逃避了——以为爱情就是这种双方都満意的"相知相契"。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痛苦。
有人被希望赶紧出现,有人被祈祷千万不要出现。结果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人声音恰时在背后响起:
"舞会办得很好。"
是沐垂的声音。连笑背上的寒⽑全起立,她有些惧怕回头,她想打住。如果画面在这一刻不负责任地全黑,只有一个雪⽩耀眼的"完"字有多理想,可是生活这出戏的导演像驯兽师一样拿着⽪鞭站在后面,着情节前进。
连笑心中流转过许多念头,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盈盈地回头。
沐垂说:"我差一点没有认出来你。"
连笑说:"我多么好认,全场只有我一个穿装的女生。"
她穿一件⽩⾊的⾼领无袖⽑⾐,和黑⾊长,长发盘在脑后。她笑道:"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我总得穿得像一个校长。我们看起来是不是像⺟子?"
沐垂还是穿着校服,是连笑第一次看到他时——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他时——的那⾝。蓝⻩相间的⽑背心和深⾊的长,一种冷峭的斯文。但他今天没有戴眼镜,深邃的眼睛明灿神采了许多,装下了⽇月星辰。
连笑用手在他眼前晃一晃,说:"你不戴眼镜看得见吗?"
沐垂说:"其实,我的眼镜是没有度数的。我戴是因为怕⿇烦。"
连笑乍一听觉得有语病,仔细一想才笑了,不戴眼镜的他一定是煞到太多女生,他戴眼镜是为了挡桃花。
她笑道:"你演近视演得真好,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大盲人,视力接近于零呢。你除了会演近视还会演什么?"
沐垂静静地看着她,孤傲冷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连笑反而被他看得心虚,语无伦次道:"你怎么忽然来参加舞会了?哦,我忘了,是我邀请你的。但是你也可以慡约的,你慡约我其实会更加愉快。按理说,既然你不想来,应该慡约才对。"思想简单的人脑袋一是最痛苦的事,于自己于观众都是。
沐垂也伏在栏杆上看着舞池,突然说道:"我其实想来。"
连笑顿住,问道:"为什么?"
沐垂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说:"因为我想跳舞。"
连笑被沐垂牵下台阶,大家自动地在舞池里给他俩让出一个圈来。
这时,音乐变成了小提琴,沐垂怔了一会儿,说:"我不喜小提琴,那些音符汩汩地流着,所有值得留恋的,我好像都把握不住。"
连笑听见后,慌忙别过脸,说:"既然你不会跳,我就带着你吧。"
沐垂把手搭在连笑的上,说:"又是名师手把手?"
虽然不敢说是名师,但连笑参加过社舞蹈训练班的——那时候她笃定自己会嫁给王子,灵魂被收摄在⾊彩鲜的立体童话书里,只是得记住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要在跳舞时把王子踩成猪头——她跳华尔兹是強项。
待到真正开始跳,连笑才发现沐垂才是真正的⾼手,他⾝段灵活⾼雅,舞步精准得像计算机作出来的。有好几次,他的鼻息咻咻地掠过头顶令连笑了脚步,都被沐垂救了回来。连笑初中时就停止了学舞,但她和沐垂异常合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被遗忘的梦中温习过这种紧随和旋转。
一个前踏,一个后退,两个叉步之后,沐垂轻声说:"now,dip。"
于是连笑往后仰,沐垂一只手在背后承托着她的。终于得无可避免地对视着,连笑望进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然后自己的脸忽然模糊了。是自己哭了,不是沐垂。沐垂轻轻地把连笑拉起来,连笑几乎立刻就挣脫了他的手,逃到人群里不见了。
整个篮球馆忽然在瞬间強光中震了一下,有人惊喜地叫道:"开始放焰火啦!"然后扒到窗边看。
不是放焰火,同十七年前的舞会一模一样,舞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天降暴雨。
雨势一下子就很大,斜斜地刷在窗玻璃上,乒里乓啷的声音像是个喝醉酒的人在敲门,没有轻重,把玻璃窗都得往里凹。同学们连忙把体育馆的大门关上挡雨。
万遂的⾝影突然松懈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天,说:"下雨了,她更不会来了。"
他仰头慢慢地喝完了手中的冰⽔。只有不经常哭泣的人,才以为这样能回泪⽔。
万遂一刻也没有多留,大步走到门口,开门走了出去,门口早就有司机候着,利索地把他塞进温暖的⽪软椅里,驶走了汽车。
万遂走了之后,女生们不必矜持地期待着他来邀舞,男生们也丧失了比较的对象。音乐变成八十年代初的流行舞曲,势如滚雷,这锅饺子才算真正煮开,还不断有新饺子跳进来。同学们随意地以不同幅度摆动着,看起来就像精神病院在举行消防演习一样。
连笑拿着一杯冰镇橘子⽔站在角落里看着沐垂。他曾经教给她,面对真正的对手时,两人就像摔跤手一样,不会一见面就甩开膀子厮打,而是要装出无所图谋的样子。同时,却在用手势和目光准备一个把对方摔倒在地,让其永无翻⾝之⽇的动作。她刚刚就这样对待着沐垂,但是,当她望进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却发现自己的企图无所遁逃,忍不住鼻酸。
那么,时机就只剩下一个了,原谅我。连笑放下玻璃杯,快步头走向光亮。
"沐垂!你放弃吧,你一个人是打不赢整所学校的!"连笑站在临时搭的大舞台上,拿着麦克风喊道。
稠密的人群发出一声哄笑:"是不是要开始表演相声了?"
"不会吧,你看连笑脸⾊不对。"
人群才着了慌,混的人海劈出一条道路来,道路的尽头站着沐垂。
十七年前,也有同样的一条路。路的尽头同样是穿制服的男孩儿,孑立人间,远望即⽇之大难。
连笑声音平静了一点,但还有不含糊的威严:"我已经查明你的⾝份,你的⺟亲是…"
她看到沐垂的⾝形晃了晃,像老树被风吹得戛然。她心神一动,不打算在全校同学面前公布沐垂是校长的私生子这件事,改口说道:
"你的⺟亲一定会对你失望的。"
连笑腿双发软,但她仍強装出犀利的眼神。同学们被灯光和奋兴熏得两颊红润,向前倾着⾝子问连笑:"沐垂怎么了?他⼲了什么?"
连笑说:"沐垂对格兰⾼中充満了仇恨,他一直储蓄着力量准备置学校于死地!"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大,震得她两耳发聋。
几千双眼睛望向沐垂,肆无忌惮的,窃窃议论的,指指点点的,最后是一片死寂。
连笑曾经无数次把沐垂所教的一切都付诸同敌人的对峙中,然后转头得意地朝他笑。她经常问沐垂:"你说我的对手会是怎样的人呢?会不会是跟铁塔一样強壮的汉子?我希望是一个纤细哀愁的,这样我还有逃生的机会。"
结果,最终是沐垂清瘦地站在那里。
外面雷的羯鼓响了一通又一通。多少大树被雷击倒后立即结束生命,多少生物被大刀阔斧的暴雨冲击得四处畏缩躲蔵,多少人间哀乐就这样被冲进大海,⽩浪翻腾后渣滓都不剩。
路的尽头,沐垂只是清瘦地站在那里。
连笑问:"沐垂,你承不承认?"
同学们把目光又移到沐垂⾝上。
他眼里起圈圈涟漪,四漾又复合,他两手揷在口袋里,轻声说:"嗯。"
事情并没有严格地按照十七年前的剧本演,十七年前的那个男孩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止不住地发抖,抵死否认,拼命头摇。连笑忽然发现,如果他像当年他⽗亲一样否认,自己是愿意相信的。
舞台下的同学以为连笑没有听见,充当了勤劳的传声筒的角⾊,双手护嘴道:
"喂喂,他刚刚承认了。"
连笑心中所有轰隆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似凉非凉的平静。她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停留在今天,也只能停留在格兰⾼中,任何同学不能向外透露半点风声。沐垂,你"国全第一⾼中生"的头衔不会取消。你原本应该今年六月份毕业,现在你提前毕业。"
沐垂点点头。
连笑困乏地说:"从这一刻算起,你就应该离开格兰⾼中!"
她原本想和十七年前的老校长一样狂暴着烧红的双眼吼出这句话,但她发现自己已丧失全⾝的气力,连流泪的气力都没有。
同学们一片哗然,忽而静默。许许多多的人哭着望向沐垂。
沐垂看着连笑,忽然无声地笑了,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终于出师了。"
他轻轻的一句话越过几千个头顶,蓦然与连笑头撞上,令连笑的內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
沐垂转⾝离开,他没有走几步,忽然转回头对连笑说:"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学会像忍者一样离开,你仍然要看着我的背影。"
他推开大门。同学们骤然吓了一大跳,外面是多么可怕的天⾊,漆黑的天上蒙上了⽩烟一般的纱帐,一惊一乍的紫电光是痛楚的伤疤,无论是人还是牲畜看到这幅景象都会张皇恐惧。
沐垂就这样走了出去,雨⽔狞笑着浇洒淌流。
有女生哽咽着叹息道:"他甚至没有一把伞。"
十七年前的同一时刻,有一个女生在女厕所里发出无助的呜咽声,被掩埋在泥土里默默无闻了很久。现如今,弹子大的雨⽔打落在地上,掀起泥土,使那哭声被释放,彻夜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