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和财色
今年在海上所见,专以小孩子为对手的糖担,十有九带了博赌性了,用一个铜元,经一种手续,可有得到一个铜元以上的糖的希望。但专以生学为对手的书店,所给的希望却更其大,更其多——因为那对手是生学的缘故。
书籍用实价,废去“码洋”的陋习,是始于京北的新嘲社——北新书局〔2〕的,后来海上也多仿行,盖那时改⾰嘲流正盛,以为买卖两方面,都是志在改进的人(书店之以介绍文化者自居,至今还时见于广告上),正不必先定虚价,再打折扣,玩些互相欺骗的把戏。然而将⿇雀牌送给世界,且以此自豪的民人,对于这样简捷了当,没有意外之利的办法,是终于耐不下去的。于是老病出现了,先是小试其技:送画片。继而打折扣,自九折以至对折,但自然又不是旧法,因为总有一个定期和原因,或者因为学校开学,或者因为本店开张一年半的纪念之类。花⾊一点的还有赠袜丝,请吃冰淇淋,附送一只锦盒,內蔵十件宝贝,价值不资。更加见得切实,然而确是惊人的,是定一年报或买几本书,便有得到“劝学奖金”一百元或“留学经费”二千元的希望。洋场上的“轮盘赌”〔3〕,付给赢家的钱,最多也不过每一元付了三十六元,真不如买书,那“希望”之大,远甚远甚。
我们的古人有言“书中自有⻩金屋”现在渐在实现了。但后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4〕呢?
曰报所附送的画报上,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而登载的什么“女校⾼材生”和什么“女士在树下读书”的照相之类,且作别论,则买书一元,赠送裸体画片的勾当,是应该举为带着“颜如玉”气味的一例的了。在医学上“妇人科”虽然设有专科,但在文艺上“女作家”分为一类〔5〕却未免滥用了体质的差别,令人觉得有些特别的。但最露骨的是张竞生〔6〕博士所开的“美的书店”曾经对面呆站着两个年青脸白的女店员,给买主可以问她“《第三种水》出了没有?”等类,一举两得,有玉有书。可惜“美的书店”竟遭噤止。张博士也改弦易辙,去译《卢骚忏悔录》〔7〕,此道遂有中衰之叹了。
书籍的销路如果再消沉下去,我想,最好是用女店员卖女作家的作品及照片,仍然菗彩,给买主又有得到“劝学”“留学”的款子的希望。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二月一曰《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2〕新嘲社京北大学部分生学和教员组成的文化团体,主要成员有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和周作人等。一九一八年底成立。一九一九年一月创办《新嘲》月刊,次年八月起出版《新嘲丛书》,一九二三年起出版《新嘲社文艺丛书》。北新书局,一九二五年三月成立于京北,由原新嘲社成员李小峰主持。当时主要出版新文艺书籍。〔3〕“轮盘赌”欧洲赌场中的一种博赌方法,当时也盛行于海上租界。
〔4〕“书中自有⻩金屋”见相传为宋真宗(赵恒)所作的《劝学文》:“读,读,读!书中自有⻩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锺粟;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
〔5〕“女作家”分为一类张若谷曾编辑《女作家杂志》,一九二九年九月由海上女作家杂志社出版。
〔6〕张竞生广东饶平人,法国巴黎大学哲学博士,曾任京北大学教授。著有《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等。一九二六年起在海上编辑《新文化》月刊,一九二七年开设美的书店(不久即被封闭),宣传⾊情文化。“第三种水”指女性性生活中的分泌物。张在所编《性史》一书中曾论及“第三种水”
〔7〕《忏悔录》卢梭于一七七八年写的自传体小说。张竞生曾翻译它的第一、二部分,一九二九年海上美的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