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坦率地讲,我认为这完全是偶合,当我和李江云在光灿烂的小胡同里转来转去时,我只在和她不住嘴地献着殷勤,并没太注意正在往哪去,直到走进一条満是吵吵嚷嚷背着书包往家走的中生学的胡同,我才在人流中留神眼看位于那条胡同里的那所中学,接着我就看见了有着一组店铺的丁字路口。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在一群群擦肩而过的中生学中大声问李江云。
“去丰姗家呀。”李江云安详地微笑着说“前面就到了。”
拐过丁字路口,我看到胡同尽头那个大院的位置上存在立着一排排⾼大的、一模一样的公寓楼,楼群的影投在胡同內荫了半条街。我们走近楼群,光留在咫尺之外,我⾝上暖意顿逝,楼群同时刮过強劲的风。
楼道里很静,空空,没有寻常居民楼每层堆置的菜筐纸箱自行车,楼道各层门窗完好紧闭,但拾级而上时却能感到楼道內流动着凉浸浸的气流。我们爬到顶层,⾼空风很大,楼窗户被吹得“哐哐”作响。李江云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支打开了顶层两套单元中一套的门。
房子內各屋无不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因通风不良滞留的暖气,桌椅柜井井有条,我从屋內的窗户往下望去,下面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鱼鳞头的民房屋脊,那所中学的灰⾊教室楼凸出在远处,顺着两边民房屋的低垂房檐之间露出的狭长胡同可以一直看到丁字路口的小店铺。
“你的姐们儿、那个什么丰姗不在家?”我在⼲净、充満女温馨的边坐下“怎么没跪出来?”
“她还在班上。”李江云忙着把我的东西取出⾐服放进柜,牙具放进卫生间“你放心住吧,一会儿我去找她,一切没问题,你会像仍住在自己家里那样感到舒适。”
“我倒从没在自己家里感到过舒适。”
“那就比你家更舒适。”李江云看我一眼,微微一笑,又继续忙碌着,拉开桌上一个带锁的菗屉对我说。“你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可以放在这里。”
我看了眼那菗屉,又东张西望地看起屋里其它的摆设。我随手拿起头柜上的一瓶香⽔,揭开盖,按着健钮向屋里四处噴洒“百姗打呼噜吗?”“不会让你和她睡一间屋里的。”李江云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香⽔瓶,扣上盖,放回原处“那么我和谁睡一间屋?”
“和它。”李江云拎起上一个⽑茸茸的东西扔到我怀。我抓住定睛一看,是笑容可掬的玩具熊。
“你不在这儿住吗?”我问李江云。
“我自己有家。”李江云笑着看着我。“我又没⼲过什么亏心事,需要抛家别业地躲蔵。”
“一起住多热闹。”我热心地向她描绘“亲亲热热那才像个过⽇子的样儿,一个人多冷清。”
“我还不知道,”李江云瞅着我“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具有传统美德的人。”
“真是传统。”我抱着玩具熊站起来。我一向同现代派格格不⼊,我比较烦他们。“
“那你⼲嘛不娶个姑娘,结婚生子,吃着馒头踏踏实实过你的传统⽇子。”
“我想这样来看,可没机会,平常的时候谁都够不着,好容易碰见你了你又没点乐意的表示。苦呵。”
“别装了,我说你别装了好不好?咱们都这么了,你老扮着角儿也不觉得累又没什么效果。”
“我真的。”我走到李江云跟前沉痛地说“我其实心里特苦,这点苦⽔儿我不倒给你倒给谁?我,唉,活活一个苦儿流浪记国中版。”我走到一盆开着花儿的君子兰前俯⾝嗅那花朵。
“苦儿。”
我闻声回头,李江云拿着自己的包走过来。“我去找百姗了。你先自个呆会儿。”
“告诉她,家里给她新设了一位‘御用挂’。”
“告诉她,刀新领养了一个儿孤。”
李江云笑着走了,我手抱后脑勺仰面躺在上,随着一声门响,屋里又恢复静寂。这时,我闻到屋里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气,我起⾝拿起头柜上的香⽔瓶,看看商标,揭开盖又噴了一下“紫罗兰”的气骤然浓起来。
整套单元里到处飘散着“紫罗兰”的香气。我在各间屋里察看走动,卫生间里摆満各种香波浴以及面霜雪花膏,所有瓶子都是未开封的満満漾漾但商标⾊泽已经黯谈了。我来到厨房,一应厨具锅碗瓢盆调料油盐酱醋俱全,只是也都簇新未曾使用过。单元里另一间卧室的门闭着,我推了推门上有锁。我回到我住的房间,走上台,伏栏眺望,远处,市街的嘈杂声隐隐传来,楼群间却是一片寂静。对面楼上的一扇窗户的窗帘动了一下,我感到受人窥视,便回到了房间。这时,我看到屋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我是百姗。”她说。两只大眼睛像盲人一们漠然地看着我。她的鼻翼两侧的颊上各有一块鲜红的蝴蝶斑,边缘起凸,象是一只大蝴蝶扑翅飞,上面的⽑细⾎管清晰可辩。她不漂亮,但⾝段阿娜。
“坐吧。”她在屋无声无息地走。也许是她刚从外面进来,她的⾝上带着一股寒气“李江云都对我说了。你在这里不要客气,你要客气我反倒要别扭。”
“给您添⿇烦了。”
她又象盲人一样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的瞳仁上也未见云黯,不知为什么会给我无视力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她的瞳仁灰暗混浊犹如烯熄的灰烬。
“你一人住这儿,够惬意的。”
百姗置若罔闻地走到前伸平刚才被我庒皱的单,将我动过的香⽔瓶重新摆好。“我这儿的东西你随便用。”她说,忽然露出笑意“我很⾼兴又有人住在这儿了。”
她走出房间,我听到她打开另一间卧室的门锁,接着一响,四周又复了片寂静。
那天夜里,李江云没再回来,百姗也没再露面,我一个人呼呼大睡,半夜,我被一种声响惊醒,有人在外间屋打电话。我听到号码盘一圈圈转动的“哒哒”声,但拔完号又没人说话,稍待片刻,号码盘又重新拨了一回,仍不见人讲话,最后,过了很久,电话挂上了。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外间屋大声哽咽,门上响起一阵类似爪子挠抓的刺耳声音,听得我⽑骨悚然。我大声问:“谁在外边,百姗么?”
挠抓声和哽咽声倏地消逝,我下打开门,外屋黑漆漆的一片寂静。电话放在饭桌上,蒙着手帕,百姗那间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
那天,西北⾼原刮直大风,被吹起的漫天⻩土随着⾼空气流带到本市。早晨,当我睁开眼时,外面城市空中一片混悬昏暗的⻩⾊,数以吨计的⻩土均匀、帷幕四降般地徐徐自天而落。无孔不⼊的⻩尘微粒飘进室內,窗台、桌椅、地面甚至上都落下了一层薄薄的⻩土,我掀被而起就象从被人掩埋的坑里坐起。
我走在街上,城市空中下雨似地漫天洒降着⻩土犹如天上无数翻斗卡车在倾怈,行人、车辆,楼厦一切景物都变得影影绰绰,到处是⻩雾,地面积了一层土。这情景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场掩埋整个城市的的噩梦,我走进一家有公用电话的牛店,给刘会元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现在在什么地方,然后找张空位子坐下。牛店里开着惨⽩的⽇光灯,灯光下到处一片惨⽩:大巨的冰柜、服务员的⽩⾐⽩帽以及冰柜上摆着的各种冰凌和制品,连人脸都是一张张地惨⽩,在窗外一片天昏地⻩之中显得极不实真,⾊调极刺目。
刘会元来到牛店时,我正浑⾝哆嗦地喝着一杯黑⾊的热可可,精神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