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问方的爸爸:我是从哪儿来的?
他微笑不说话,很为难的样子。
地里拣来的。方妈妈揷话,飞快地瞟方爸爸一眼。
⽩菜地吗?
方妈妈大笑:对。
⽩菜地呢?
挖了。铲平了。没了。
原来呢?
原来就在大场方妈妈信手一指。
南京在哪儿?
在南边儿。方爸爸说。
南边哪儿?
这要看地图才能说得清。回家我指给你。
南京有河吗?
方爸爸讶异地一扬眉⽑:你都记得?
我快乐地说:我的⽩帽子呢?掉⽔里了吧。
厉害厉害,你那么小会记得。
他怎么会记得,还不是你总说。方妈妈一撇嘴。
那些呢?
什么?两个人一起糊涂。
方爸爸先反应过来:你是说困难时期家里养的那些都进你肚子了——你看他确实都记得。
这次轮到我茫然了。
再往前呢?
往哪儿前?方爸爸领我躲过一辆自行车。
南京。⽩菜地。
两人笑:又绕回来了。
方妈妈说,这些事小孩别老瞎问。
长大你自然就知道了。方爸爸说。
这就对了。我心里一美,手牵两个大人之手,双脚离地悠起秋千。
你为什么那样笑,好像你什么都懂?方妈妈奇怪地看我。
我懂。
懂什么,说出来。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胡说!方妈妈一卸胳膊把我顿在地上。指着自己鼻子:你,是我生的。南京“八一”医院。这可不是瞎编的,有出生证。
说着她得意地笑起来,好像这下终于把谎编圆了。
我也笑,瞟了眼方爸爸,彼此仿佛心照不宣。
这一次我在方家住的时间比较长。第一天我还能严格要求自己,不动老乡一针一线。第二天就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方家,特别是方妈妈也有很多规定、噤忌:进门要换拖鞋;饭前便后要洗手;撤完尿立即冲马桶;不许进大人卧室;不许躺着看小人书;吃饭要端起碗,筷子不能揷在米饭上——据说这是给死人吃的。
方妈妈工作很忙。每天她进门天都黑了,收音机里在播一首低沉、叫孩子听了心里难过的的歌儿:“起来——饥寒迫的努力”这时我已经糊糊,怎么主观努力也起不来。
唱完歌说一句话:现在是各地民人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
然后,方妈妈就准时回来了。她和方爸爸在外屋咕咕哝哝说话,踢哩趿拉进来开一下灯,接着能嗅到香油和蛋的味道,听到吃面条的叹息和咂⾆声。再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歌声、挂面味伴我⼊睡多年,养成习惯:一听《际国歌》就想顺嘴说:现在是各地民人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一吃挂面就困得不行。
方爸爸也很忙。一吹号就要起,带我去食堂吃早饭。吹第二遍号他就要去上班。把我送到42楼小路口,看着我进单元门,自己去办公区。中午吹号,我再在食堂门口等他,一起吃完午饭回家午睡。下午醒来家里一般只有我一个人,直到晚上吹号,我才能在食堂门口又一次等到方爸爸。有时方爸爸晚上还要开会,天黑很久也不见他回家。
家里不锁门。铜钥匙就揷在门外的钥匙孔里,不管谁进门一拧就行。平时关着主要是怕风吹开。
⽩天,我就一个人把儿童三轮车从四楼搬下来,背着一枝刺刀骑着车在院里逛。我还有一枝装电池口能闪红光的冲锋,舍不得拿出家,怕被别的小孩玩坏了。院里常见一些没工作的家属和推着缨儿车的保姆在每个楼一层凉台坐着聊天。我骑车过去和她们说说话,逗逗孩子,给她们表演表演拼刺刀。
有时我也听听她们的会。
这些家庭妇女都是资格很老的共产员。做姑娘时一定很像电影上那些扎⽪带背着大又站岗又送军粮的泼辣的妇救会⼲部。现在老了,解除了武装并失去电影上那种硝烟纷飞的战争背景。
他们和方妈妈那种时鬃女青年完全两路人,从里到外毫无共同点。前者来自农村山区很多人目不识丁,后者基本是大中城市生学出⾝;她们说话有浓重的山东口音,方妈妈她们全讲普通话;她们穿偏襟耝布大褂,梳直上直下的短发别着老式发卡,冬舂刮风的⽇子包着花布头巾:方妈妈她们穿旗袍、布拉吉或制服,烫发,系丝巾或羊⽑围巾;她们苍老、⾝材臃肿,手里纳着鞋底子,表情既善良又温顺,很爱和小孩说话,拿东西给小孩吃,小孩做什么都会得到她们的赞许;方妈妈她们⽩皙、体态窈窕,手里拎⽪包,神态傲然,不是自家孩子一眼不看,不许小孩吃别人东西,小孩做什么都要被她们噤止、喝祝方妈妈她们都是那种标准新国中女。电影上也有这么一路人,⾝份一般为教师、文工团员或大生学:刚毅较真,意气风发,一遇见错误倾向就坚决斗争。你一看见她们就会产生幻觉,仿镜看到一个⾼举火炬向我们跑来的女子马拉松运动员。文⾰过后家家公开了一些历史照片,我发现这些尊敬的女同志大都是有钱人家或曰剥削阶级家庭的姐小来的。
听会的收获使方知道⽩薯切成片晾成⼲儿很好吃;蛋打成浆和在面里摊饼也很好吃;笼而统之得出印象——别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好吃。
家庭妇女员们一边晒太聊天,一边也摆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让它响着,权当它是个神经病,没人理它自己仍一个劲又唱又说。神经病大部分时间是憋着嗓子唱戏,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像有人拿钝刀宰他,脖子都断了只剩一口气还没接没完死乞⽩赖地哼唧。
唱戏之余神经病也爱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方字字听得明⽩属于国语,连成一片反而晕菜如堕五里雾中。
灌进他耳朵里最多的两个词一是“国美”二是“越南”
神经病好多话里都带着这两个人,似乎这两个人在打架,神经病在一边看不下去,絮絮叨叨听着也不像劝倒像是自己生气。
国美——方有印象。这大⾼个生活作风不太好,家里富裕讲吃讲穿,出门也爱欺负一些小朋友。好像原来就欺负过一个叫“朝鲜”的小朋友。方妈妈和院里许多人家都去人到朝鲜跟这大流氓打过群架,她们要不去朝鲜小朋友就完了。方妈妈爱说“朝鲜的大米比长舂的好吃”可能还吃了一些国美大流氓的牛⾁罐头,吃完把勺子带了回来。方一家喝汤每人一把沉甸甸的钢勺子。
勺子把儿上刻着弯弯曲曲的花纹,一个是U,一个是S,一个是A。方妈妈说这三个花纹意思是“国美陆军”大流氓是会省事儿。方妈妈还说这钢叫“不锈钢”意思是永远不会生锈,蘸⽔不擦⼲也没事儿。方妈妈轻飘飘的描述让方觉得她不是去朝鲜打仗而是去抢饭。由此方也得出结论:打仗比较理想的就是找国美兵打,他们吃得好,跟他们打除了可以抢他们的饭吃还可以抢他们的吃饭家伙。
越南——方只能凭发音猜测是个南边的小朋友,越往南越是。大流氓没事又去他们家捣,早晚又是一场群架。方也是替大流氓想不明⽩:你吃得好穿得好老招那些苦哈哈的住得都远的小朋友⼲什么?你又谁也打不过,回头我们院和海军一起出兵你怎么办?我妈去都够你一呛,我爸再一急也去了呢?
有时神经病还说错话。
半导体一有口误,方就在一边着急带跺脚地嚷:错了,又错了——阿姨收音机又念错了。
张燕生他妈,一个大胖女人就无比爱怜地摸摸方的头:小伙儿真聪明,这么丁点大就给收音机挑眼了。
总和这些没文化的妇女混在一起也没多大意思,方像动物园湖中的⽔禽游人不再投喂新的食物就漫游开了。他骑车到保育院隔离室,扒着窗户往里瞧。
老阿姨出来对他说,他同期病友都回家了。方隐约记得陈南燕家在23楼,便沿路往远处楼群方向骑。
他嘴里含着一个枣,⽪⾁都吃⼲净,还舍不得吐核儿,⾆尖反复着枣核每一条皱纹贪图剩下的一点点甜味。他穿过一排平房,家家门户敞开,不少门口站着⾐不蔽体,又黑又脏的孩子。一些头发蓬,敞露怀的妇女在煤炉上熬粥或在板上劲使洗⾐。她们一边⼲活一边大声叫骂,所用词汇不堪⼊耳。方以为她们接下去将要厮打,停下来想看热闹。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再看她们的脸,平和舒展,嘴好像是借来的,所骂脏话与己无关。被骂的孩子、大人也置若罔闻,照旧呆立、进出。有两个妇女隔着几个门点名互骂,意思接近方骂唐阿姨那句话,但不涉及长辈,只保留句首动词。与其说是宣怈情绪不如说是详尽叙事。她们把这个字形容成一件事,只在夜里发生,都说对方喜这件事,乐得不行。这语气和所述感受给方造成很大困惑和混。分明是骂她,讲的又是一件快乐的事。祝愿别人快乐,也惟恐别人不快乐,这怎么能叫骂人呢?这骂法实在低级,怪不得打不起来。方很想叫她们住嘴,教她们真生气了应该怎么说。想了想他会的那几句对她们也不适用,第一人家不是“流氓”;第二人家没“不要脸”;第三人家本⾝就是“妈妈”不能两边都是妈妈——想到这儿他似有所悟:第一这在妈妈不是坏事;第二爱⼲好事也不能到处说;第三必须不是爸爸才算骂人话。
他往一个正在烧饭的炉子跟前凑,探头探脑往锅里瞅,跟人家搭讪:你做什么饭呢?
那妇女没给他好脸:去去,一边呆着去。
那些光庇股的孩子看方的眼神也不是很友好。他们和方差不多同龄,但都没上保育院,方一个也不认识。
这几排平房是大院的贫民窟,住的都是不穿军装的职工:司机、炊事员、烧锅炉的、木工、电工、⽔暖工、花儿匠什么的在方看来都是些老百姓。在方的词典里“老百姓”这三个字是贬义词。他把不穿军装的人家都称作“老百姓家”小孩叫做“老百姓的孩子”听似仅有一点精神上的优越,其实小心眼里充満地地道道的势利,那是指穷人、无权无势的人。平房人家的普遍⾚贫在简朴的旧时代仍觉触目惊心。他们的妇女⾐衫槛楼,终⽇辛劳,未老先衰。孩子満脸莱⾊,颊上染癣,手⾜生疮。
个别人家还要靠拣垃圾维持生活。平房有个很小的孩子,一年大部分时间不穿⾐服,⾚⾝裸体玩土。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黑庇股红二老。没事我们就让这些孩于把东西亮出来给大家看,以证实确是红的。然后狂笑,得了什么宝物似的。
平房的人从不和楼上的人来往。方经过那里时有強烈感受:这儿没人喜他。
方骑到23楼前的空场,看着四个单元门不知陈南燕家在哪个门里。他绕到楼后,两脚平衡踩着车蹬子直起⾝,手搭凉篷往楼上一间间台上望。23楼紧挨着海军围墙,墙那边海军汽车队发动引擎和司机们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这边楼上悄无声息。方小声喊了句:陈南燕。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又喊了两声,声音仍憋在嗓子眼里也就自己能听见。他鼓了鼓勇气,已经张大嘴还是随之羞怯了。想了想觉得意思到了,坐下蹬车离开。边骑边抬头,盼望正巧遇见陈南燕上台。二楼台一个女人在晾⾐服,手里⼲着活眼睛盯着他。这女人眼,也许是陈南燕妈妈。陈南燕在吗——想着方就说出了口,声音也很清亮。女人摆摆手,往上一指,接着她伸出脑袋仰头大喊:老周,周⽟茹,有个小孩找你们家女儿。
这一喊直令方丢魂落魄,走也不对留也心虚,脸一下红了。
三楼台门响,探出一个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女人脸,俯视方捏着嗓子小声说:你是谁呀,南燕病还没好,不能下楼,你自己玩去吧。
说完缩了回去。方听见陈南燕在屋里和她妈妈吵了起来,大人的声音低得几乎是一阵阵空⽩,女孩的嗓门又⾼又飘如同一缕缕鸽哨。
方从23楼另一端绕出去,看见杨彤一个人在锅炉房前的大杨树下跳⽪筋,念念有词地在两棵树间蹦跃不休。方骑到她跟前,她也没回头。方举瞄了她一会儿,她总是在晃动很难达到三点一线。方嘴里喊了声“啪勾”蹬车走了。
他上⾝俯把将车蹬得飞快,一路叮令当啷从二食堂小松林里冲上小马路。保育院的散步队伍正好晃晃悠悠经过面前。方立刻起脯,一脚着地,单臂挎,作骄矜巡逻状。李阿姨看都不看他那个一眼,昂首而过,其他小朋友七嘴八⾆同他搭话:你病好了吗?什么时候来上保育院?昨天我们吃果酱包了。
我不上保育院了。方自我吹嘘:我自己在家。自己到食堂吃饭。昨天我还吃过狮子头呢。
他骑车跟在保育院行列旁,一会儿直行一会儿拐弯,前前后后找人说话,掏出⾝上所有宝物向小朋友显配:我有弹球你没有吧?我有糖你没有吧?我这兜里还有两分钱,兜里还有个转笔刀,这一把老儿都是我在食堂门前拣的那儿老儿特多我家里还一冲锋没拿下来我觉得巡逻带一刺刀就够了。
李阿姨猛一转⾝大步奔向喋喋不休的方,拎起他的车把连人带车拖到通往办公区的岔路口,脚蹬小车后杠用力一踹,方箭也似地向前滑去。方在⾼速滑行中感到几分快意,自己也顺势猛蹬了几圈轮子,到了礼堂门口才慢慢停下来。回头再望,保育院的队伍早没了影儿。
礼堂是院里最雄伟的建筑,有很多⾼大的门窗、拐角、凸凹和宽阔的台阶。
门两边有两个宣传栏,玻璃箱子挂着锁,里边贴着一些照片和漫画。礼堂周围种着金宇塔一般的雪松,光充⾜的⽩天也一地影。如果这里蔵着游击队是很难发现的。方下了车,端着鬼头鬼脑摸进松林,在一株株松树后闪来闪去,悄悄地接近,猛地跳出来大喊一声:不许动!
在一株雪松后面,他刚跳出来,只喊出一个字:不…。嘴就被人捂住了。
张宁生等几个大班男孩坐在礼堂的窗台上,晃着腿,笑嘻嘻地看着他。捂他嘴的是又瘦又⾼总是很严肃的⾼晋。把他带过来。张宁生招招手。
⾼晋捂着方的嘴,用膝盖顶着他庇股往前走。方上⾝几乎躺在他怀里,着肚子,两手还横端着刺刀。
张宁生咚一声跳下地,看了眼路口,顺手下了方的,往旁边的树⼲上一个跨步突刺,木刺刀扎在树⼲上,尖几立刻绽开,变成糟糟的方头。破——他把背在肩上,问方:听说你是你们班的大王?
⾼晋松开手,方大口气。目不转睛盯着另一个孩子从张宁生肩上摘下自己的,往树上、礼堂墙上一通扎。
你是不是老欺负我弟——⾼晋了他一下。
还我。方说,期期艾艾看着⾼晋。
我——张宁生做扇大嘴巴状,手抡圆了从方脸上轻轻刮过直接进了他的⾐兜,搜出弹球装进自己的口袋。
⾼晋从方另一兜搜出牛糖,退开几步剥开纸就往自己嘴里塞。
还我。方跟着⾼晋。张宁生也跟上⾼晋:一人一半。
⾼晋吐出半截牛糖,咬下一块漉漉递给张宁生。
又咬断一点还给方。
三个孩子都嚼着牛糖,一时无话。其他孩子围上来要,张宁生⾼晋都张大嘴:咽了。
还我。方去掏张宁生口袋。
张宁生拨开他的手,躲开他:一会还你。
方又去要,拿的孩子用刺刀扎他不让他靠近。
你来的时候看见保育院的队了吗?⾼晋问他。
看见了,他们都出西门了。方说。
看见我们班了吗?张宁生说。
看见了都出去了。
走。张宁生带着大家往松林外走。
这是你的车吧?⾼晋坐上方停在路边的车,蹬起来走。一个孩子站到车后杠上手扶他的双肩搭车前进。
一行孩子横穿大场,方也跟在后面。
警卫排的战士正在苦练捕俘拳,拧腕反掌捂笼抓,又齐刷刷跌倒一排脚有力地蹬向半空。
跑!张宁生一声喊。孩子们撤丫子狂跑。
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充満通过敌人封锁线的喜悦。
孩子们跑过大场,冲过大柳树、桃树和东马路,进了隔离室和果园之间的杨树林。杨树林地表长着一层苔藓,十分滑溜,张宁生先一个庇顿儿摔倒,方也一脚踩呲,差点滑个大劈叉,部裆一阵扯⽪拉筋,脸上皱眉咧嘴。⾼晋一个捂笼抓——即手从裆后伸过攥住前驮,将他抬起。其他孩子纷笑。方他自己也笑。一瘸一拐又跟大家继续跑。
跑到围墙边,方发现那儿堆着几十嘲大巨的原木。方超领着另一些从保育院逃出来的孩子在上面玩,看见他们跑来发出奋兴的叫嚣。
冲啊!每人四两大烟土。⾼晋率先往木堆上爬。
方超站在制⾼点一原木上,上来一个推下去一个。
⾼晋和他像点⽳似地互相推脯,都摇摇坠,最后还是⾼晋脚下一滑,面下趴。张宁生扑上去想抱他腿,被他蹲下一点脑门,仰面坐倒。方好容易爬上来,刚想一笑,方超毫不留情地当一掌,方双臂向后抡了两圈,失去平衡,一庇股坐张宁生⾝上。⾼晋再次冲向方超,一腿蹬上原木死不后退,就手搭住方超膀子,另一条腿也迈了上去;张宁生抱住方超腿,使他寸步难行,自己跪着爬上原木。三个人都在一原木上,张宁生⾼晋一起喊:一二三,胖方超纹丝不动。方爬了上来,把他们三人一古脑推了下去。
占领喽——方跳着脚在原木上喊。
他转⾝凝视海军大院。原木堆和围墙等⾼,一抬腿就能站在围墙上,很有些居⾼临下一览无余的舒畅。别的孩子也从四面八方爬上围墙,站成一排,假装人人怀抱一后座力很大的机关向海军大院內横扫。这儿是海军大院荒僻的一角,种着无数矮小的苹果树。果园后面是海军两个警卫连的营房,可以看见浪桥、转梯和圆圆的“伏虎”这些运动器具不像29号体育用具漆成深绿而是都漆成海蓝⾊。这种颜⾊的差别使一墙之隔的两个院风景大不相同,像两个民族建立的风格迥异的家国。29号的主要⾊调是大红大绿:楼是红的,人和树是绿的。海军大院的主要⾊调是蓝和⻩:人是蓝的,楼是一大块明晃晃的⻩。与红绿的沉郁比蓝⻩显得更明快,与远方的蓝天更吻合,稍带一点外来的味道。“海”这个字使人轻易能联想到陆地尽头的大巨区域,它的颜⾊又和天空同为蓝⾊更拓展扩充了这种辽阔深远的想象,令一个孩子超出自己经验感到了世界的大。孩子眼中的海军大院是一个強盛的帝国,有更多的楼,更多的汽车和更多的兵。一切建筑、道路、广场都比29号院堂皇、讲究、宽大。这观感使孩子深感庒抑,像是看到了更美好的生活,进而心存敬畏神向往之。
29号的孩子们站在墙上嫉妒地议论海军。方超说别看他们院大只有一个大将和一个上将;张宁生说咱们院原先有两个元帅;⾼晋说李作鹏在咱们院只能当副部长到他们那儿就当了副司令,所以他们院和咱们院平级。他们三个唠唠叨叨说了很多人名、官衔。方在一旁听着十分钦佩,暗记人名,默涌少中上大四种顺序。
孩子们排成一队在围墙上走着正步,嘴里唱着: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歌声惊动了东小门站岗的海军哨兵,吹着哨向这边跑来。
大孩子们纷纷跳下院墙,方吓呆了,看着地面不敢跳。
那⽔兵一手指着方喝道:你别跑,下来!
方超张宁生在这边墙下喊:跳啊没事。
方含泪看看他们,蹲着蹭到另一边墙沿,被⽔兵一把揪了下来。落地时他踩了⽔兵的脚。⽔兵踢了他一脚,提溜着他的耳朵脚不沾地拎回哨位。方双手抱着那只大手一路一走蹦⾼疼得哇哇大叫。
方一边抹泪一边如实代了和他一起上墙的其他孩子的名字,说了保育院阿姨的姓。陆军哨兵进岗亭往保育院摇电话,一会出来说:人家说这孩子现在没上保育院,不管。
你爸叫什么,哪个处的?陆军问。
方说不清楚,一指42楼:就是那个楼的。
我怎么对你没印象?陆军说。姓方的多了。
先不管,让他站这儿。什么时候想起大人叫什么,亲自来领才能放走。太不像话了,你们院小孩老爬墙。上次我就挨了我们排长一顿叱儿。
⽔兵把方拉到海军这边靠墙站着,自己悻悻回到门外哨位继续站岗。
这时中午下班号响了。方想到爸爸会在食堂门口等他,心里很恐怖。非常后悔自己胆小不敢跳墙,心里又把那墙跳了几遍,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他直往远处看,苹果园那边临街是铁丝网,大概有小孩钻过,扯开个口子。我敢不敢悄悄跑了从铁丝网钻走?方问自己,结论是:不敢。他又往墙上看,伸手够够⾼度,掂量自己能否一跃窜上去,结论是:不能。只好死心塌地留在原地。
独在异国,倍感凄凉。
几个海军小孩手拿弹弓走过来,一路仰头找着树上的鸟。看见他围上来问:你到我们院⼲吗来?我爬墙被逮了。方老实回答。
有弹球吗?有烟盒吗?海军小孩们搜了一遍方,一无所获,骂:穷鬼。
海军哨兵听见这边有人说话,从门口探出⾝。
以后再逮着你爬墙打死你——海军小孩指着方狐假虎威吓唬。走开。
那几个小孩走过去又走回来。哨兵也换了岗,回到营房端着碗蹲在转梯架子旁吃饭,边吃还往这边瞅上一眼。
方吐⼲了嘴里的全部吐沫,把一窝蚂蚁陷⼊汪洋大海。下午上班号也响了,方饿得前贴后背,捂着肚子不断到门口探头探脑。
新上岗的⽔兵是个脸⾊苍⽩的男孩,看样子中学还没毕业,穿着那⾝⽔兵服像个姑娘。方看他一眼,他也瞟方一眼,两个人似乎都有点紧张。陆军哨兵也换了,是个大黑个子老兵,不时和海军小兄弟说笑。
方沮丧地靠墙坐在地上,用手指甲抠泥,不知该不该主动去找两个新哨兵承认错误,还是死等人家处理。
他觉得蛋炒西红柿是人间至香。
此刻,有人从小门里出来。他抬头一看,是陈南燕牵着她妈妈的手。
你蔵这儿⼲吗?陈南燕问,你爸到处找你,都找到我们家去了。
他们不让我走。方两眼一挤,掉下两颗眼泪。
你们去哪儿?两滴泪后,方又关心地问。
我们,陈南燕有些扭捏,我跟我妈妈去七一小学上班。
陈南燕妈妈找哨兵询问,两个哨兵莫名其妙。海军那个小兵还说:我还纳闷这孩子为什么老在这儿看我们站岗还以为是我们院小孩呢。
你妈妈是老师啊?
昂。
那你将来上七一还是上翠微呀?
咱们快别聊了。你还不回家?
陈妈妈赶紧把方领进院:快回家吧,大人都着急看见方没往42楼走,又在后面嚷:你去哪儿?
方回头,举起一只手指着方向,楞了片刻带着哭腔说:找我车去。
刚绕过李作鹏家,只见方爸爸押着一队孩子从杨树林中走出来。方超打头,垂头丧气,脸上还有红手印子。
方本能地拉开步子要跑,被方爸爸一声怒吼喝住:看你跑!
方缩肩拱背站在路边期待着,30秒之后,背上重重挨了一掌,⾝体往前一扑,差点没把心脏呕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