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恬娜曾多次询问格得心成林之事,喜欢听格得形容:“初看,会以为跟一般树林别无二致。心成林不大,北与东紧接田野,南贴山丘,西方通常也是…看来不甚起眼,却昅引目光。有时从柔克圆丘上,可以看到心成林是片绵延不绝的森林,即使看穿眼,也看不见尽头,直朝西方延伸…走在里面又显平凡无比,那里的树多半是一种只生长在那里的品种,⾼大、褐⾊树⼲,有点类似橡树,又有点像栗树。”
“叫什么名字?”
格得笑道:“太古语是阿哈达,赫语则是树…心成林的树…叶子不会全在秋天变⾊,而是每季变一点,所以叶⾊总是绿中泛金。即使在阴暗天气,树木似乎都蕴含阳光;夜晚,树下不会完全黑暗,叶隙有某种闪烁光芒,有如月光或星光。那里长有柳树、橡树、冷杉等等树种,但深入则只有心成林的树。那些树的根扎得比岛屿的根还深,有些非常大巨,有些很纤细,但极少见到倒落枯木,小树也很少见。树龄非常、非常久。”格得语调变得柔软、梦幻“可以在树下阴影、在光芒下不停向前行走,却永远达不到尽头。”
“但柔克岛有这么大吗?”
格得平和地看向恬娜,脸带微笑:“弓忒山上的森林就是那片森林,所有森林都是。”
如今她目睹心成林。一行人尾随黎白南,穿越绥尔镇狡狯多变的街道,引出一群镇民与孩童,前来欣赏、迎接王。访客从一条穿过矮树丛与农场间的小径离开镇上,欢欣鼓舞的追随者渐渐散去,小径渐渐隐匿成一条步道,行经⾼大圆浑的柔克圆丘。
格得也告诉过恬娜圆丘的事。他说,在圆丘,所有魔法均強大,万物均是实真面貌。“在那里,我们的巫术与大地太古力相会,合而为一。”
风在山上的半⼲长草间穿动,一匹小驴子脚步笨拙地奔过只剩残株的田野,甩动尾巴,牛群缓缓沿着横越小溪的篱笆成列迈步。前方长着树木,深⾊的树木,満是阴影。
众人跟随黎白南爬越一道篱梯,走过小桥,来到树林边缘阳光普照的草地。小河附近有间年久失修的小屋。伊芮安脫队,奔越草地来到屋前,拍抚门框,有若拍抚迎接久未见到的爱马或爱犬。“亲爱的小屋!”她转向其他人,微笑道“我还叫蜻蜒时,住过这里。”
伊芮安环顾四周,搜索树林深处,再度跑向前。“阿兹弗!”她唤。
一名男子从树下阴影走入阳光,头发在阳光下如银箔闪闪发光。伊芮安跑向他,他停步,朝她抬起双手,她紧握。“我不会烧到你,这次不会烧到你。”伊芮安说,又哭又笑,却未流出半滴眼泪“我把火掩住了!”
两人拉近彼此,面对面站着,他对伊芮安说:“凯拉辛之女,欢迎回家。”
“阿兹弗,我的姊妹和我在一起。”
形意师傅转过脸,直直望向恬哈弩,恬娜看到一张肤皮白晰、刚毅的卡耳格脸。他来到恬哈弩面前,在跟前双膝跪地。“哈玛·弓登!”然后再次说“凯拉辛之女。”
恬哈弩静立片刻,终于,缓缓伸出手,右手,烧伤的枯爪。阿兹弗握住,俯头,吻亲。
“我很荣幸预言你到来,弓忒之女。”他以欢沁的温柔语调说。
他起⾝,终于转向黎白南,鞠躬说:“陛下,欢迎。”
“形意师傅,再次见到你真令我満心喜悦!但我带来一群人打扰你的独居生活。”
“我的独居生活已经很挤了,”形意师傅说“几个活人可能有助于维持平衡。”
他灰蓝带绿的眼睛环视众人,突然一笑,充満温暖,在如此刚毅的脸上显得格外出奇。“但这里有我族女子。”他以卡耳格语说,走向并肩站立的恬娜与赛瑟菈奇。
“我是峨团…弓忒之恬娜。在我⾝边是卡耳格陆大第一公主。”
师傅彬彬有礼地鞠个躬,赛瑟菈奇照例行了僵直的屈膝礼,但卡耳格语滔滔不绝涌出。“噢,祭司大人,我真⾼兴你在这里!如果没有我朋友恬娜,我早疯了,以为除了那些从阿瓦巴斯来的白痴女侍外,世上没有人会说人话…但我正学习像他们一般说话…我也学习勇气,恬娜是我的朋友与导师。但昨夜我打破噤忌!我打破噤忌!噢,祭司大人,请告诉我该如何才能赎罪!我踏上龙道了!”
“但你在船上,公主。”恬娜说。“我梦到的。”赛瑟菈奇不耐地说。恬娜又道:“形意师傅不是祭司,而是…术士…”
“公主,”阿兹弗说“我想我们都踏上了龙道,所有噤忌也将撼动、打破,不只在梦里。等会儿到树下继续详谈,不要害怕。若你愿意,能否先让我迎接我的朋友?”
赛瑟菈奇尊贵地点点头,阿兹弗转⾝迎接赤杨与黑曜。
公主看着他,以卡耳格语満意地对恬娜说:“他是战士,不是祭司。祭司没有朋友。”
众人缓缓前行,来到树荫下。
恬娜抬头望入纵横交错的树枝、层迭堆砌的树叶,看到橡树及一棵大巨寒樠树,但大多仍为心成林之树。椭圆形叶片在风中灵动摆荡,宛如山杨及鹅掌楸的叶子;有些叶片已转⻩,树根四周也散落金与褐⾊,晨光中的叶⾊则是夏曰的绿,満是阴影与深沉的光芒。
形意师傅带领众人走在树间小径。恬娜想到格得,忆起他形容此地时的语调。自从初夏与恬哈弩在门庭前与格得道别,下山到弓忒港搭乘皇家船舰前来黑弗诺,她从未如此刻感觉与他如此贴近。很久以前,格得曾与形意师傅住在这里,也曾一同在此处行走,她知道心成林对格得而言,是万物王中、神圣处所、宁静的中心,仿佛只要抬头,就能在绵长、洒満阳光的空地尽头看到格得。这念头令她心安。
昨晚梦境令恬娜不安,赛瑟菈奇道出打破噤忌的梦境时,恬娜极为震惊。她在自己梦中也打破噤忌、僭越,爬上通往空宝座的最后三层台阶,噤忌的台阶。峨团陵墓早已属于过往,位在远方,或许大地震早已摧毁取走她真名之处,宝座或台阶半点不剩。大地太古力虽在那里,却也在此处,未曾改变或移动,太古力正是地震、正是大地,其正义并非人之正义。她走过柔克圆丘,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力量会合之处。
很久以前她背叛了太古力,逃离陵墓掌握,偷走宝蔵,逃来西方。但它们在这里,就在脚下,在这些树根里,在这座山的根里。
在大地力量会合的中心,人类力量亦会合:王、公主、巫术师傅。还有龙。
还有女祭司小偷变成的农妇,与一名心碎的村野术士…
她转头看赤杨,他走在恬哈弩⾝边,两人安静交谈。他是恬哈弩最常主动说话的对象,甚至超过伊芮安,和他在一起,恬哈弩也显得自在。看着两人,令恬娜心情轻松,她继续行走大树下,让意识滑入充満绿光与飘荡树叶的半冥想中。走不了多远,形意师傅停步,令她十分遗憾,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在心成林中行走。
众人聚集在绿草如茵的林间空地,枝叶未交及处,朝天空大开。绥尔河支流从一边流怈而过,柳树与赤杨木生长在河边。离小河不远,有间石头与草泥搭建的低矮房子,其貌不扬,墙边接着一间较⾼的单坡小屋,以柳条与编织芦苇建成。“我的冬宮,我的夏宮。”阿兹弗说。
黑曜与黎白南惊讶地盯视这些房舍,伊芮安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有房子!”
“以前没有,”形意师傅说“但现在骨头老了。”
来往船与森林间搬运数趟后,床榻安置妥当,房子给女士,单坡小屋给男士。男孩在宏轩馆厨房与心成林间穿梭,満载食物。向晚,柔克师傅应形意师傅之邀,前来与王等一行人相会。
“他们聚集在此遴选大法师吗?”恬娜询问黑曜,因格得曾提过那处秘密林地。
黑曜摇头摇:“我想不是,王才知道。他们上次聚集时,王也在,但或许只有形意师傅能回答,因这林內一切都会改变,你知道的,事物的位置无绝对。我想其中的路也不总是相同。”
“这件事听来骇人,”恬娜说“但我似乎不怕。”
黑曜微笑:“的确如此。”
恬娜看着众师傅走入空地,由⾼壮如熊的召唤师傅与年轻的天候师傅阿赌带领。黑曜介绍其他人:变换师傅、诵唱师傅、药草师傅、手师傅,每人都灰发苍苍。变换师傅因年岁衰老,将巫杖当拐杖;肤皮 滑光、杏眼的守门师傅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最后入进空地的名字师傅年约四十,脸庞冷静、莫测⾼深,对王自我介绍,自称坷瑞卡墨瑞坷。
一听此语,伊芮安气愤地爆发出:“你才不是!”名字师傅看着伊芮安,平和说道:“这是名字师傅的真名。”
“那我的坷瑞卡墨瑞坷已经死了?”
师傅点点头。
“噢!”伊芮安⾼喊“真令我难以忍受!我在这里孤立无援时,他曾是我朋友!”她转过头不愿面对名字师傅,愤怒而无泪地沉浸在哀伤中。她亲密迎接药草师傅与守门师傅,却未对其他人说话。
恬娜看到几位师傅不安地从灰白眉⽑下看着伊芮安。
他们将眼神从伊芮安⾝上转向恬哈弩,再次转开,又从眼角瞥回去。恬娜开始揣想,他们以巫师之眼看着恬哈弩与伊芮安时,看到些什么。
因此她促自己原谅召唤师傅初见恬哈弩时表现耝野、明白的憎恶。也许那并非憎恶,而是敬畏。
众人相互介绍完毕,围成圆圈坐下,有需要的人坐在软垫及板凳上,其余人则以草地为毯,天空与叶片为顶幕。形意师傅带有卡耳格腔调的声音说:“诸位师傅,若王愿意,请王发言。”
黎白南起立说话,恬娜带着难以扼抑的骄傲看着:青舂的他如此英俊、如此睿智!起初她未听清楚每个字,只听到话语中的大意与热情。
黎白南简短而清晰地告诉众师傅,令他前来柔克的缘由:龙与梦。
他下结论:“随着每夜过去,这些事似乎更确定指向某件事,某种结果渐趋聚合。若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有诸位的知识与力量协助,我们便能预见、迎向那件事,不让它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最睿智的法师曾预言,某种巨变正降临在我们⾝上,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了解那是何种变化、缘由、发展,阻止随之而来的争端与毁灭,不许它影响世界谐和与和平,因为我以谐和与和平为治。”
召唤师傅烙德起⾝响应,庄重致敬,特别欢迎第一公主的来临,说:“柔克师傅与巫师皆同意,人类梦境,甚至不只梦境,都警示巨变来临,也确信生死疆界遭受严重纷扰、疆界遭僭越,甚至有更严重的威胁。但我们怀疑除了魔法师傅外,是否有别人能理解或控制纷扰?另外,我们是否能相信生死与人类完全不同的龙族,愿为人类福祉放弃狂野的怒气与嫉妒?”
“召唤师傅,”黎白南在伊芮安开口前便说“奥姆安霸在偕勒多为我而死,凯拉辛载我返回,取得王座。在这圈圈里,坐着卡耳格族、赫族,与西方之民三个种族。”
“这些人曾是同一族。”名字师傅平淡无调地说。
“今非昔比。”召唤师傅说,字字沉重清晰“陛下,忠言逆耳!我尊重你与龙族缔结的停战协议。度过眼前危险后,柔克会协助黑弗诺,共寻与龙族缔结永久和平之法,但龙族与降临在我们⾝上的危机毫无关连,东方族群亦是,他们遗忘创生语时,便已放弃永生不灭的灵魂!”
“厄司·艾姆拉。”恬哈弩站起⾝,以轻柔且带着气音的语调说。
召唤师傅呆望向她。
“我们的语言。”恬哈弩以赫语重述,回应他的注视。
伊芮安大笑:“厄司·艾姆拉。”
“你们不是永生不灭,”原本不打算开口的恬娜对召唤师傅说,她未起⾝,词句爆发如敲击岩石迸出的火花“我们才是!我们死亡,是为了与永生的世界重合,放弃永生的是你们!”
众人突然安静,因形意师傅方才比出个小手势,双手温柔一动。
他的神情专注、平静,盘坐草地上,研究腿双前以细枝与叶片拼凑的图形,抬起头,环顾众人:“我想我们再过不久就要去那里。”
又一阵静默,黎白南问:“去哪里,大人?”
“黑暗中。”形意师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