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乐山
从意大利到奥地利,我们知道,已经从南欧进⼊了中欧,目光当然会有一点转变。
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当然与小城不同,虽然年代并不久远但很有文化。一百多年前已经有旅行家作出评语:“在维也纳,抬头低头都是文化。”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是褒是贬,但好像是明褒实贬,因为一切展示的文化堆积得过于密集,实在让人劳累。接下去的一个评语倒是明贬实褒:“住在维也纳,天天想离开却很难离开。”这句评语的最佳例证是贝多芬,他在一城之內居然搬了八十多次家,八十多次都没有离开,可见维也纳也真有一些魔力。但这魔力对贝多芬比较具体,那就是当时作为音乐之都的听众基础巴整体氛围。
时至今⽇,这种魔力凝冻成一种重复式的纪念,艺术不再有发的创造势头,市民也不再有旺盛的发现情,一切有关艺术大师在维也纳被接纳、受拥戴、被冷落的种种传说,永远只成了传说。它当然还是有內涵、有气势的,但是,太重的文化负担使它处处陷⼊程序化的纪念聚集,而自己的社会经济发展状态又使它不能像巴黎、伦敦、柏林那样为程序化的纪念注⼊实质的现代精神,因此显得沈闷而困倦。奥地利人明⽩这一点,因此早已开始了对维也纳的审美背叛和生态背叛。
奥地利的当代风采,在维也纳之外,甚至在『维也纳森林”之外。应该走远一点去寻找,走到那些当初被看成冷僻荒野的山区农村,走到因斯布鲁克到萨尔茨堡、林茨的山路间。寻找时,有小路应该尽量走小路,能停下逗留一会儿当然更好。
奥地利的山区农村不仅背叛了维也纳,也背叛了作为欧洲主⼲的海洋文明。整个家国四周都沾不到海,这会给通、货运、气候、风光带来太大的局限,但他们国歌的第一句就自豪地宣称:“⾼山之国…”它是欧洲的异数,因上极大地丰富了欧洲。
奥地利的山区农村使我疑惑起来:自己究竟是喜山,还是喜⽔这里所说的“喜”不是指偶尔游观,而是指长期居息。偶尔游观哪儿都能看出一点美来,但要你认真住下来就不一样了。要方便最好是居住在平原,但人生在世并不全是为了方便。无论是临⽔还是倚山都会有一些不方便,甚至还会引来一些大灾难,但相比之下,山间的⿇烦更多。从外面看是好好一座山,住到了它的山窝里很快就会感到闭塞、局促、坎坷、芜杂,这种生态图像与⽔边正恰相反。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历来盛邑大户可以离山,却总不离⽔。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本人以前对居息环境的梦想,也不大多与⽔有关。
但是,眼前的奥地利,分明摆脫了山居的多数弊病,让我惊讶不已。
首先是图像的净化,这在山区本来是最难做到的。他们的办法是満山満坡都种植地毯般的绒草,或者是整治一片片齐楚的森林,⾊调谐和统一,绝不羼杂、跳跃。结果一眼看去,全然单纯朗丽,把种种纷和芜杂都抹去了。这也就抹去了山地对人们的心理堵塞,留下的开阔气韵,如洪波宛曼、云海静谧。海边的优势,也不过如此吧但它又比海边宁静和全安。
其次是人迹的收敛。被整治过的草地、森林当然是人力所致,但人的痕迹却完全隐潜,只让自然力全姿全态地出台。所有的农舍虽然考究精致,却全部采用纯净的自然⾊,或是原木⾊,或是灰褐⾊,或是深黑⾊,不再有别的⾊彩。在形态上也追求板屋、茅寮的效果,绝没有丝毫的炫华斗奇,甘愿被自然掩盖和埋没。这种情景与国中农村大异其趣。国中由于贫困⽇久,一直提倡“战天斗地”总是企图在大地上留下十分鲜明的人为印迹,至少也要涂画一些标语口号。及至改⾰开放,农村快速富裕,却又急忙地搭建出大量纷、丽的致富图像,更是把人迹凌驾于自然之上。到奥地利纔懂得,只有当人们收敛自我,纔能享受最完美的自然,而农村的最⾼魅力,就是自然。
有人说,要达到奥地利农村的境界,需要经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即在富裕之初先让人力毕现,富裕到一定程度就会提⾼教育⽔平和审美⽔平,再让人迹收敛。这个过程也可称之为“低级自然化———非自然化———⾼级自然化”三段论。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人们应该力争少走第二段即“非自然化”的弯路,尽量让山区农村在自然化的原则下从低级走向⾼级。这是因为“非自然化”的进⼊和摆脫,都需要花费大量资金,而且终究对自然造成无法弥补的破坏。然而,要跳过这个阶段很不容易,取决于农民自⾝的文化教育⽔平,也取决于⾼层设计人员的介⼊和引导。奥地利的山区农村完全看不到拆除那种“非自然化”建筑留下的任何痕迹,显然没有走多大的弯路,用最俭朴的方式抵达了⾼级自然化状态。
甚至,在奥地利的山区农村,也几乎看不到那些自以为非常热爱自然风光,却又以触目的别墅、度假村之类损害了自然风光的城里人印迹。我们周围的很多城里人不知道,当他们把“回归自然”的口号付诸实践的时候,实际上是扰了自然。他们为了谋取窗口的山野景象而带来的建筑样式和建筑材料,与山野的素朴本质格格不⼊,结果便点点块块地蚕食了山区农村的整体美生学态。奥地利这么美丽的山区农村中一定也有很多城里人居住,他们显然谦逊得多,要回归自然首先把自己“回归”了,回归成一个散淡的村野之人,居所当然也毫无市侩气息,而是彻底消融,如雨⼊湖,不分彼此。
由此,便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绕口令:奥地利的山区农村由于居住着非常合适的人,因此非常适合人居住。
奥地利使欧洲的山、⽔关系平衡了,这不噤使我想起国中古代的山、⽔哲学。
孙子对山、⽔并无厚此薄彼,说过很著名的八个字:“智者乐⽔,仁者乐山。”
国中古人喜用比喻手法在自然界寻找人生质量的对应物,因此,⽔的流自如被看成智者的象征,山的宁静自守被看成仁者的象征。这还不仅仅是一般的比喻和象征,孔子分明指出,智者和仁者都会由此而选择自己所喜爱的自然环境,这已近乎现代心理学所说的心理格式对应关系了。在我的记忆中,先秦诸子都喜以山⽔来比附人间哲理,但最精彩的还是“智者乐⽔,仁者乐山”这个说法,直到今天还给人们许多联想。
埃洋文明和大河文明视野开阔、通达远近、崇尚流变,这一点,早已被历史证明。由这样的文明产生的机敏、应时、锐进、开通等等质量也常常成为推进社会变⾰的先进力量。与此相对比,山地文明一旦剥除了闭塞的包袱,也会以敦厚淳朴、安然自⾜、坚毅忠诚、万古不移的形态给社会历史带来定力,而这在过去常被我们看成是落后倾向。
其实,就人生而言,也应平衡于山、⽔之间。⽔边给人喜悦,山地给人安慰。⽔边让我们感知世界无常,山地让我们领悟天地恒昌。⽔边让我们享受脫离长辈怀抱的远行刺,山地让我们体验回归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边的哲学是不舍昼夜,山地的哲学是不知⽇月。
正因为如此,我想,一个人年轻时可以观海弄嘲、择流而居,到了老年,或者不到老年而有了静定心态,则不妨在山地落脚。
此刻我正站在因斯布鲁克的山间小镇塞费尔德seefeld的路口,打量着人的山居生态。那些原木⾊或深褐⾊的农舍门前全是鲜花,门口坐着一堆堆红脸⽩须、⾐着⼊时的老人。他们无所事事,却无落寞表情,不像在思考什么,也不东张西望。与我们目光相遇,便展开一脸微笑,那表情是说:『出来玩呢天气真好”并不期待你有太多的响应。
也有不少中年人和青年人在居住。我左边这家,子刚刚开了一辆⽩⾊小车进来,丈夫又骑着摩托出去了。但他们的小车和摩托都掩蔵在屋后,不是怕失窃,倒是怕这种现代化的对象窃走浑厚风光。子乐呵呵地在屋前劈柴,新劈的木柴已经垒成一堵漂亮的矮墙。
现在是八月,山风已呼呼作响,可以想见冬季在这里会很寒冷。这些木柴那时将在烟筒里变作⽩云,从屋顶飘出。积雪的大山会以一种安静的银⽩来接这种飘动的银⽩,然后两种银⽩在半空中相融相依。突然有几个彩⾊的飞点划破这两种银⽩,那是人们在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