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逻辑
在国土上,卢森堡是一个小国,在金融上,它却是一个大国。我们想拍摄一下他们的行银街,却立即受到了阻拦。
阻拦者不是察警,而是一家行银的职员。他见到我们扛着像摄机正准备作全景式的扫描,便像触电似地箭步朝我们跑来,边跑边举手示意我们停止拍摄。
这让我们很奇怪,因为我们站立的街口离行银大门还有不少距离,哪有大街上不准摄影的那位职员已经到了眼前,讲的是德语,我们听不懂,他又用英语说,这里不准拍摄。我们问他为什么,他头摇不想回答。这使我们有点生气,说我们刚纔在他们的府政大厦和⾼等法院门口拍摄,都没有受到阻拦。
这时,快步走过来一位戴眼镜的先生,自称是总经理,态度非常客气,用法语和我们谈,我们希望他说英语,但他用生硬的英语所讲的一切过于复杂,我们听不明⽩。
于是,由两位伙伴与他们作语言上的厮磨,我和别的伙伴让过一边,猜测他们噤止我们拍摄的理由。
猜测的第一个理由是,行银有自己的尊严,我们未经他们许可就擅自拍摄,对他们不礼貌;猜测的第二个理由是,现今世界上多的是行银抢劫犯,一批不明⾝份的人把行银的大门、窗户远远近近地拍摄一遍,谁能担保与今后某些抢劫案无关…
正待再想几条理由,突然来了一位我们前天认识的当地朋友,他在几种语言上都娴无碍,只与总经理聊了一会儿便笑着转过⾝来告诉我们:“只有一个理由,他们是为了保护出⼊行银的顾客,保证他们不被摄⼊镜头。”
初一听有点吃惊,但不到几秒锺便立即领悟,领悟了在拒绝背后那张严密的逻辑网络。
按照西方法律观念,个人财产的提存往来是一个人的重要隐私,但是,人们不乐意在隐私受到犯侵之后再谋求法律保护,而是希望提存往来的一切环节都能拒绝被犯侵的可能。正是这种希望,构成了现代金融业的信誉基座,也成为同行业之间的竞争平台。小小的卢森堡能在三四十年內快速发展成一个举世瞩目的金融王国,也与它严密的行银保密法规有关。
卢森堡行银向各国客户许诺,一切客户的资料不仅对他人保密,而且也对家国机构保密,即便家国财政机关也不能以征税的目的了解客户的情况。除了刑事诉讼,行银拒绝在民事诉讼中出面作证。行银如果违反了这些规定,反而要承担刑事责任。
这就明⽩了,卢森堡行银为什么要如此严密地提防自己的客户进⼊别人的像摄镜头。
懊像做得有点过火,而且现在已有很多型微摄影设备可以不被发觉,但他们从职员到总经理这种以双手阻拦像摄机的大幅度动作其实已经超越实际功能,变成一种表述现代金融逻辑的动作宣言。
我觉得,这样的小事,触及了欧洲文明的经络系统,蕴蔵着人⾝权、私有财产权等一系列社会大原则,只要一着破损就会全局震动,因此他们小心翼翼地来设置种种噤忌。
这种噤忌最通俗地表现在通规则上,在我们国中也已逐渐普及。但是,蕴蔵在通规则背后的逻辑,我们却未必能领会。
很多人认为遵守通规则一是为了人⾝全安,二是为了通畅达,还会有别的什么逻辑呢有一天我和一位德国学人在斯图加特的一个路口等红灯,顺便说起,在这人口稀疏、通冷清的城市,极目左右都没有车辆的影子,即便冲着红灯直穿过去也没有任何危险,但人们还是规规矩矩地等着,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究竟出于一种什么制约我说,还是受了一种共公行为规则的制约。这种规则不照顾各种具体的例外,只有无条件服从纔能生效。
他说,规则后面有一个严密的逻辑,⾜以把一切例外全部抵消。
我请他把那种严密的逻辑演绎一下,他就顺势推衍了以下几点———一、据统计,城市的街道穿行者中,受通事故伤害最大的群落,是孩子;二、孩子们承受着太多来自成人的行为规范教育,但试验证明,最有效的教育来自他们的自⾝观察;三、据统计,孩子观察世界的一个重要地点,是自家的窗口。因此,当你四顾无人无车,放心穿越红灯的时候,本无法保证路边排排⾼楼的无数窗口,没有孩子在观看;四、于是你进⼊了一个逻辑悖论:当你全安地穿越了红灯,等于给孩子们上了一课,內容是穿越红灯无危险。只有当你遭受伤亡的时候纔能给孩子们正确的教育,但你又不愿意为这样的教育支付如此惨重的代价;五、面对这样的悖论,唯一正确的方法是放弃穿越,既不让孩子们看到穿越的全安,也不让孩子们看到穿越的危险,一见红灯就立即停步,让孩子们看到一种无须别人监督的生命规范。
这番推衍,虽是从孩子的角度,却是严丝合,很难辩驳。
我想,仅从上述金融规则和通规则两端,已大致可以说明现代的『都市逻辑”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些小事让人不能不深深感念启蒙运动。康德说,欧洲启蒙运动的大巨功效,是让理渗透到一切⽇常生活中。
可惜,国中文化人接受西方文明,包括启蒙运动在內,总是停留在一些又大又远的概念上,很少与⽇常生活连接起来。结果,他们所传播的理原则往往空洞⼲涩,无益于具体生活,也无法受到生活的检验;同时,他们自己所过的生活又往往失去理控制,甚至非常不合逻辑。例如目前国中社会中传播谣言最起劲的居然是文化人群落,便很有讽刺意味。
其实我们生活中有太多的集体行为需要疏通逻辑,有太多的行业逻辑需要获得整体协调,这本是文化人应该站立的岗位,然而奇怪的是不少文化人不喜做这些事情,也不希望别人来做,反而乐于在一些最不合乎逻辑的情绪中异想天开。
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上很少有机会让文化人来参与都市逻辑的构建,也许那时的历史不在乎都市,也许那时的都市不在乎逻辑,也许那时的逻辑不在乎文化。这种情景所产生的恶成果,现在由都市、文化和文化人共同来承担,因为它们都发生了背离自⾝逻辑的异化。现在一切都在面临大转型,情形是否会好一点在我的幻想中,最好的情形是,在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学人中,居然有几个不去忙着学习“语言暴力”物⾊攻击对象,而是静下心来,细细研究际国间和我国历史上的文明行为规范,对照现实社会的反面例证,写出一本本诸如《行为理由》、《必要噤忌》、《都市契约》这样的书来。
当然这只是幻想,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一再想进⼊这个过程又一再被消解,因为消解的力量沈积已深,无处不在,要⼲扰几个逻辑程序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