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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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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燃烧是一种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呑噬。火焰以一种灼热而飘忽的狞笑,快速地推进着毁灭。那一刻,我这一边已经准备刹时化为灰烬,哪知有一双手伸了进来,把伤残的我救出。我正觉得万般侥幸,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同时被救出的,还有自己的另一半。

  我们已经失去弥合的接,因此也就失去了对于对方的奢望。有时只在收蔵者密不透风的樟木箱里,记忆着那一半曾经相连的河山。

  整整几百年,都是这样。

  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悲剧,而悲剧的起因,却是过度的爱。

  那位老人对我们的爱,已经与他的生命等量齐观。因此,在他生命结束时,也要我们陪伴。那盆越燃越旺的火,映照着他越来越冷的⾝体。他想用烈火,把我们与他熔成一体。结果,与历史上无数次证明的那样,因爱而毁灭、而断裂。

  ——以上这些话,是烧成两半的《富舂山居图》的默语,却被我听到了。我先在浙江省博物馆的库房里悄悄地听,后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库房里悄悄地听。一样的语调,却已经染了不同的口音。

  我既然分头听到了,那就产生一种冲动,要在有生之年通过百般努力,让分开的两半,找一个什么地方聚一聚。彼此看上一眼也好,然后再各自过安静的⽇子。

  二

  那次焚画救画的事件,发生在江苏宜兴的一所吴姓大宅里,时间是一六五○年。那地方与画有特殊缘分,现代大画家徐悲鸿、吴冠中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富舂山居图》在遭遇这场大难和大幸之前,已经很有经历。

  明代成化年间,画家沈周曾经收蔵,后遗失,流⼊市场,被一位樊姓收蔵家购得。一五七○年到了无锡谈恩重手里,一五九六年被书画家董其昌收蔵。转来转去二三百年间,大体集中在江苏南部地区,离这幅画作者的出生地和创作地不远。但是,在被焚被救之后,流转空间猛然扩大,两半幅画就开始绕大圈子了。两半幅画,一长一短,后长前短。长的后半段,在清代康熙年间曾被尚书王鸿绪收蔵,到了乾隆年间一度曾落⼊朝鲜人安仪周之手,后来在乾隆十一年,也就是一七四六年,被一位姓傅的先生送⼊清宮。但是在这之前,已经有一幅同名的画作进宮了,乾隆皇帝还在上面题过词,因此就认定后来的这幅是赝品。

  这又是一场由爱而起的断裂。因爱而模仿,因爱而搜求,因爱而误判,因爱而误题,结果,断裂于真伪之间。直到嘉庆年间,鉴定家胡敬等人才核定真伪。因此,乾隆皇帝至死都不明⽩自己上当了,让赝品堂而皇之地被悉心供奉着,让真迹在另一个拥挤的库房里暗自冷笑。幸好,他那天没有像现在有些文物鉴定节目一样⼲脆利落:“去伪存真,把后面送进来的那件赝品灭了!”

  至于那前面小半段的经历,也很凄楚。一度曾被埋没在一堆老画的册页中,后被慧眼识别,却又被移蔵得不见天⽇,有幸终于落到了画家吴湖帆手中。浙江省博物馆得以收蔵,是时任馆长的书法家沙孟海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诚意请吴湖帆转让的。

  我认识吴湖帆晚年的弟子李先生,他在生前曾向我讲述了一段往事。那天,吴湖帆正在‮海上‬南京路的南京理发店理发,有一位古董商人寻迹而来,神秘兮兮地向他展示一件东西。才展开几寸,吴湖帆立即从理发椅上跳起⾝来,拉着古董商赶往他在嵩山路的家取钱。这位画家没见过《富舂山居图》,但一眼扫及片断笔墨,就知道这就是那另一半。尽管,这个拉着古董商人急匆匆奔走的男人,理发也只理了一半。但他,哪里等得及理完?

  看到了没有,从明清两代直到现代,凡是与《富舂山居图》有关的人,都有点疯疯癫癫。

  正是这种疯疯癫癫,使作品濒临毁灭,又使作品得以延续。‮国中‬文化的最精致部分,就是这样延续的。那是几处命悬一线的暗道,那是一些人迹罕至的险路,那是一番不计输赢的押注,那是一副不可理喻的热肠,那是一派心在天国的醉态,那是一种嗜美如命的痴狂。

  三

  并不是一切优秀作品都能引发数百年的痴狂。《富舂山居图》为什么有这般魔力?

  这件事说来话长,牵涉到顶级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神秘力量。

  大家似乎有一种共识,认为艺术杰作的出现必须有一些良好的客观条件,例如,经济的保障、官方的支持、社团的组建、典仪的热闹、社会的重视、民众的关注等等。正是这些条件,组成了“文化盛世”的自诩。据这样的自诩,宋代设立了宮廷画院,称为“翰林图画院”由宋徽宗赵佶亲自建制并不断完善。不少民间画家被遴选为御用画师,从社会地位到创作生态,都受到充分宠信和照料。宮廷画院里也出现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是很奇怪,没有一件能够像《富舂山居图》那样引起人们的痴狂。

  当宋朝终于灭亡之后,宮廷画院当然也不再存在。南方的汉族画家被贬斥到了社会最底层,比之于前朝的御用画师,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是,正是在远离官方、远离财富、远离地位、远离人群、远离关注的困境下,《富舂山居图》出现了。

  当它一出现,人们就立即明⽩,宋朝宮廷画院所提供的一切优渥条件,大半是艺术创作的障碍。

  其实,这个教训岂止于宋代。上上下下在呼唤的,包括艺术家们自己在呼唤的,往往是创作的反面力量。

  诚然,宮廷画院的作品是典雅的、富贵的、严整的、豪华的、细腻的,什么都是了,只缺少“一点点”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呢?那就是,缺少‮立独‬的自我,因此也就缺少了生命的私语、生态的纯净、精神的舒展、笔墨的洒脫。《富舂山居图》正是有了这“一点点”便产生了魔力。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引出这幅画的作者⻩公望了。由于他是彻底个人化的艺术家,因此他的生存特征,就比任何一个宮廷画家重要。他无帮无派,难于归类,因此也比他⾝后的“吴门画派”、“扬州八怪”们重要。

  四

  说得难听一点,他是一个籍贯不清、姓氏不明、职场平庸,又⼊狱多年的人。出狱之后,也没有找到像样的职业,卖卜为生,过着草野平民的⽇子。那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据说还没有正式开始以画家的⾝份画画。‮国中‬传统文化界对于一个艺术家的习惯描述,例如“家学渊源”、“少年得志”、“风华惊世”、“仕途受嫉”、“时来运转”之类,与他基本无关。因此,他让大家深感陌生。

  然而,在这个“陌生人”⾝上,从小就开始积贮一种貌似“脫轨”的“另类”履历。例如,他不是传说中的富人或松江人,而是江苏常人。也不姓⻩,而姓陆。年幼失去⽗⺟,被族人过继给浙江温州一位⻩姓老人做养子。老人自叹一句“⻩公望子久矣”于是孩子也就有了“⻩公望”之名,又有了“子久”之字。这么一个错而又随意的开头,似乎是在提醒人们,不能用寻常眼光来看这个人。

  他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一般的说法是“晚年学画”又把“晚年”定在五十岁左右。其实,从零星的资料看,他童年时看到过赵孟頫挥笔,自称是“雪松斋中小‮生学‬”可见他把⾼层级的耳目启蒙,哪怕只是扒在几案边的稚嫰好奇,当做自己艺术学历的第一课。他在青年、中年时有没有画过?回答是肯定的,而且画得不错。按照画家恽南田的说法,他的笔下“法兼众美”也就是涉猎了画坛上各种不同的风格。可惜,他的这些画稿我们没能看到。

  那时,他一直担任着官衙里的笔墨助理,称作“书吏”、“掾吏”或别的什么“吏”那是一种无聊而又黯淡的谋生职业,即使有业余爱好也引不起太大注意。⼊狱,是受到他顶头上司张闾的案件牵连,那就在无聊、黯淡中增添了凶险。

  在漫长的牢狱生活中他曾写诗给外面的朋友,那些诗没有留下来,但我们却发现了其中一个朋友回赠他的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世故无涯方扰扰,人生如梦竟昏昏”(杨载:《次韵⻩子久狱中见赠》)。从中可以推测他的原诗,他的心情。

  但是,他没有在“扰扰”、“昏昏”中沉没,出狱后他皈依了道教中的全真教,信奉的教义是“忍聇含垢、苦己利人”

  到这个时候,他的谋生空间已经很小,而精神空间却反而很大。这就具备了成就一个大艺术家的可能。相反,一个人如果谋生空间很大,而精神空间很小,那就与大艺术家远离了。

  五

  有人曾经这样描述⻩公望:

  ⾝有百世之忧,家无儋石之储。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至于风雨寒门,呻昑盘礴,援笔而著书,又将为齐鲁之学士,此岂寻常画史也哉。(戴表元:《⻩公望像赞》)

  忧思、侠气、博学、贫困、好酒。在当时能看到他的人们眼中,这个贫困的酒徒似乎还有点精神病。

  在一些片段记载中,我们能够约略知道⻩公望当时在乡人口中的形象。例如,有人说他喜整天坐在荒山石的树竹丛中,那意态,像是刚来或即走,但他明明安坐着,真不知道他要⼲什么。有时,他又会到海边看狂浪,即使风雨大作、浑⾝透,也毫不在乎。

  我想,只有真正懂艺术的人才知道他要什么。很可惜,他⾝边缺少这样的人。即使与他走得比较近的那几个,回忆起来也大多说酒,而且酒、酒、酒,说个没完。

  晚年他回到老家常住,被乡亲们记住了他奇怪的生活方式。例如,他每天要打一瓦瓶酒,仰卧在湖边石梁上,看着对面的青山一口口喝。喝完,就把瓦瓶丢在一边。时间一长,⽇积月累,堆起⾼⾼一坨。

  更有趣的情景是,每当月夜,他会乘一只小船从西城门出发,顺着山麓到湖边。他的小船后面,系着一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个酒瓶,拖在⽔里跟着船走。走了一大圈,到了“齐女墓”附近,他想喝酒了,便牵绳取瓶。没想到绳子已断,酒瓶已失,他就拍手大笑。周围的乡亲不知这月夜山麓何来这么响亮的笑声,都以为是神仙降临。

  为什么要把酒瓶拖在船后面的⽔里?是为了冷却,还是为了在运动状态中提升酒的口味,就像西方调酒师甩弄酒瓶那样?这似乎是他私属的秘方:把酒喝到口里之前,先在⽔里转悠一下、亲近一下。没想到那天晚上,⽔收纳了酒,因此他就大笑了。

  夜、月、船、⽔、酒、笑,一切都发生在“齐女墓”附近。这又是一宗什么样的坟茔?齐女是谁?现在还有遗迹吗?

  ⻩公望就这样在酒中、笑中、画中、山⽔中,活了很久。他是八十五岁去世的,据记述,在去世前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对于他的死,有一种很神奇的传说。李⽇华《紫桃轩杂缀》有记:

  一⽇于武林虎跑,方同数客立石上,忽四山云雾,拥溢郁,片时竟不见子久,以为仙去。

  难道他就是这样结束生命的?但我想也有可能,老人想与客人开一个玩笑,借着浓雾离开了。或者,刚刚与他一起立在石上的几个客人中,有一个人的言行让他厌烦了,他趁人不注意转⾝而去。他到底是怎么离世的,大家其实并不知道。他故意躲闪到了人们的注意之外,直到最后从人生彻底躲闪开的那一刻。

  六

  ⻩公望不必让大家知道他是怎么离世的,因为他已经把自己转换成了一种強大的生命形式——《富舂山居图》。

  其实,当我们了解了他的大致生平,也就更能读懂那幅画。

  人间的一切都洗净了,只剩下了自然山⽔。对于自然山⽔的险峻、奇峭、繁叠也都洗净了,只剩下平顺、寻常、简洁。但是,对于这么⼲净的自然山⽔,他也不尚写实,而是开掘笔墨本⾝的‮立独‬功能,也就是收纳和消解了各种模拟物象的具体手法如皴、擦、点、染,然后让笔墨自⾜自为、无所不能。

  这是一个沉浸于自然山⽔间的画家,在自然山⽔中求得的精神解放。这种被解放的自然山⽔,就是当时文人遗世而立的精神痕迹。因此,正是在⻩公望手上,山⽔画成了文人画的代表,并引领了文人画。结果,又引领了整个画坛。

  没有任何要成为里程碑的企图和架势,却真正地成了里程碑。

  不是出现在自诩或公认的“文化盛世”而是元代。短暂的元代,铁蹄声声的元代,脫离了‮国中‬主流文化规范的元代。这正像‮国中‬传统戏剧的最⾼峰元杂剧,也出现在那个时代;被视为古代工艺文物珍宝而到今天还在被周杰伦他们咏唱的青花瓷,还是出现在那个时代。

  相比之下“文化盛世”往往反倒缺少文化里程碑,这是“文化盛世”的悲哀。

  里程碑自己也有悲哀。那就是在它之后的“里程”很可能是一种倒退。例如,以⻩公望为代表的“元人意气”延续最好的莫过于明代的“吴门画派”但仔细一看,虽然都回着书卷气,书卷气背后的气质却变了。简单说来,元人重“骨气”而吴门重“才气”毕竟低了好几个等级。

  又如,清代“四僧”画家对于⻩公望和吴门画派的传统也有很好的熔铸,在绘画史上达到了很⾼的⽔准。他们很懂得⻩公望,为什么以荒寒代替富贵、以天真替代严密、以⽔墨替代金碧,但在精神的‮立独‬、人格的自由上,他们离⻩公望还有一段距离。例如“四僧”的杰出代表者八大山人朱耷,就多多少少误读了⻩公望。他把⻩公望看作了自己,以为在山⽔画中也寄托着遗世之怨、亡国之恨,因此他说《富舂山居图》中的山⽔全是“宋朝山⽔”显然,⻩公望并没有这种政治意识。政治意识对艺术来说,是一种似⾼实低的东西。朱耷看低了⻩公望,強加给了他一个“伪主题”

  由此可知,即便在后代仰望自己的杰出画家中,⻩公望也是孤立的。孤立地标志在历史上,那就是里程碑。

  里程碑连接历史,但对前前后后又都是一种断裂。任何深刻的连接都隐蔵着断裂,而且大多是爱的断裂,而不是恨的断裂。

  七

  ⻩公望被断裂,因此,《富舂山居图》的断裂成了一个象征。想到他似灵似仙的行迹,免不了怀疑:那天被焚被救,是不是他自己在九天之上的幽默安排?

  艺术世界的至⾼部位总是充満神秘。企图显释者,必得曲解。只有放弃刻板的世俗思维和学术思维,才能踏进艺术之门。

  感谢⻩公望,以他奇特的生平和作品,为我表述艺术和艺术史的一系列重大原理提供了最佳例证。

  由于我和一些朋友的多年推动,三天后,《富舂山居图》的两半就要在台北合展了。这是那场大火后数百年来的首次重逢,稍稍一想就有一种悲喜集的鼻酸。明天我会就此事向‮湾台‬的朋友作半天演讲,据说报名的听众已经爆満。现在夜深人静,闭眼都是那幅画的悠悠笔触。于是,起⾝扭亮旅舍的台灯,写下以上文字。

  2011年5月27⽇,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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