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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一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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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们的祖先远比我们更亲近诗。

  这并不是指李⽩、杜甫的时代,而是还要早得多。至少,诸子‮家百‬在⻩河流域奔忙的时候,就已经一路被诗歌所笼罩。

  他们不管是坐牛车、马车,还是步行,心中经常会回起“诗三百篇”也就是《诗经》中的那些句子。这不是出于他们对于诗歌的特殊爱好,而是出于当时整个上层社会的普遍风尚。而且,这个风尚已经延续了很久很久。

  由此可知,我们远祖的精神起点很⾼。在极低的生产力还没有来得及一一推进的时候,就已经“以诗为经”了。这真是了不起,试想,当我们在各个领域已经狠狠地发展了几千年之后,不是越来越‮望渴‬哪一天能够由物质追求而走向诗意居息,重新企盼“以诗为经”的境界吗?

  那么“以诗为经”既是我们的起点,又是我们的目标。《诗经》这两个字,实在可以提挈‮华中‬文明的首尾了。

  当时流传的诗,应该比《诗经》所收的数量大得多。

  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是孔子把三千余篇古诗删成三百余篇的。这好像说得不大对,因为《论语》频频谈及诗三百篇,却从未提到删诗的事,孔子的‮生学‬和同时代人也没有提过,直到三百多年后才出现这样的记述,总觉得有点奇怪。而且,有资料表明,在孔子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诗经》的格局已成。成年后的孔子可能订正和编排过其中的音乐,使之更接近原貌。

  但是,无论是谁选的,也无论是三千选三百,还是三万选三百,《诗经》的选择基数很大,则是毋庸置疑的。

  我本人一直非常喜《诗经》。过去在课堂上向‮生学‬推荐时,不少‮生学‬常常因一个“经”字望而却步,我总是告诉他们,那里有一种采自乡野大地的人间情味,像是刚刚收割的麦垛的气味那么鼻,却谁也无法想象这股新鲜气味竟然来自于数千年前。

  我喜它的雎鸠⻩鸟、蒹葭⽩露,喜它的习习⾕风、霏霏雨雪,喜它的静女其姝、伊人在⽔…而更喜的,则是它用最⼲净的汉语短句,表达出了最典雅的喜怒哀乐。

  这些诗句中,蕴蔵着民风、民情、民怨,包含着礼仪、道德、历史,几乎构成了一部內容丰富的社会教育课本。这部课本竟然那么美丽而悦耳,很自然地呼唤出了一种普遍而悠久的昑诵。昑于天南,昑于海北;诵于百年,诵于千年。于是,也熔铸进了民族的集体人格,成为‮国中‬文脉的奠基。

  ‮国中‬文脉的奠基,分“天、地”二仪。天上的奠基,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些神话;地上的奠基,就是《诗经》。

  每次昑诵《诗经》,总会联想到一个梦境:在朦胧的夜⾊中,一群人马返回山寨要唱几句约定的秘曲,才得开门。《诗经》便是‮华中‬民族在夜⾊中回家的秘曲,一呼一应,就知道是自己人。

  《诗经》是什么人创作的?应该是散落在⻩河流域各阶层的庞大群体。这些作品,不管是各地进献的乐歌,还是朝廷采集的民谣,都会被一次次加工整理,因此也就成了一种集体创作,很少有留下名字的个体诗人。这也就是说,《诗经》所标志的,是一个缺少个体诗人的诗歌时代。

  这是一种悠久的合唱,群体的美声。这是一种广泛的协调,辽阔的共鸣。这里呈现出一个个被刻画的形象,却很难找到刻画者的面影。

  结束这个局面的,是一位来自长江流域的男人。

  二

  屈原,一出生就没有踩踏在《诗经》的土地上。

  ‮华中‬民族早期在地理环境上的进退和较量,说起来太冗长,我就简化为⻩河文明和长江文明吧。两条大河,无疑是‮华中‬农耕文明的两条主动脉,但在很长的历史中,⻩河文明的文章要多得多。

  无论是那个以⻩帝、炎帝为主角并衍生出夏、商、周人始祖的华夏集团,还是那个出现了太皞、少皞、蚩尤、后羿、伯益、皋陶等人的东夷集团,基本上都活动在⻩河流域。由此断言⻩河是‮华中‬民族的⺟亲河,一点不错。

  长江流域活跃过以伏羲、女娲为代表的苗蛮集团,但在文明的程度和实力上,都无法与华夏集团相抗衡,最终确实也被战胜了。我们在史籍上见到的尧如何制服南蛮、舜如何更易南方风俗、禹如何完成最后的征战等等,都说明了⻩河文明以強势统治长江文明的过程。

  但是,⻩河文明的这种強势统治,不⾜以消解长江文明。因为任何文明的底层,都与地理环境、气候生态、千古风习有关,伟大如尧、舜、禹也未必更易得了。幸好是这样,‮华中‬文明才没有在‮服征‬和被‮服征‬的战火中,走向单调。

  自古沉浸在神秘奇谲的漫漫巫风中,长江文明不习惯过于明晰的政论和哲思。它的第一个代表人物不是霸主,不是名将,不是圣贤,而是诗人,是一种必然。

  这位诗人不仅出生在长江边,而且出生在万里长江最险峻、最神奇、最玄秘、最具有概括力的三峡,更有一种象征意义。

  我多次坐船过三峡,每次都要満心虔诚地寻找屈原的出生地。我知道,这是自然与人文两方面经过无数次谈判后才找到的一个集点。

  如果说,《诗经》曾经把温煦的民间礼仪化作数百年和声,慰藉了⻩河流域的人伦离和世情失落,那么,屈原的使命就完全不同了。他只是个人,没有和声。他一意孤行,拒绝慰藉。他心在九天,不在世情…

  他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而每一个不一样又都与他⾝边的江流、脚下的土地有关。

  请想一想长江三峡吧,那儿与⻩河流域的差别实在太大了。那儿山险路窄,通不便,很难构成庞大的集体行动和统一话语。那儿树茂藤密、物产丰裕,任何角落都能満⾜一个人的生存需要,因此也就有可能让他独晤山⽔、静对心灵。那儿云谲波诡,似仙似幻,很有可能引发神话般的奇思妙想。那里花开花落,物物有神,很难不让人顾影自怜、借景骋怀、感物伤情。那里江流湍急,惊涛拍岸,又容易启示人们在柔顺的外表下志在千里、百折不回。

  相比之下,雄浑、苍茫的⻩河流域就没有那么多奇丽,那么多掩荫,那么多自⾜,那么多个。因此,从⻩河到长江,《诗经》式的平原小合唱也就变成了屈原式的悬崖独昑曲。

  如果说,《诗经》首次告诉我们,什么叫诗,那么,屈原则首次告诉我们,什么叫诗人。

  于是,我们看到屈原走来了,戴着花冠,佩着长剑,穿着奇特的服装,挂着精致的⽟佩,脸⾊⾼贵而憔悴,目光惘而悠远。这么一个模样出现在诸子‮家百‬风尘奔波的⻩河流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请注意,这恰恰是‮国中‬历史上第一个以个体形象出现的伟大诗人。《诗经》把诗写在万家炊烟间,屈原把诗写在自己的⾝心上。

  其实屈原在从政游历的时候也到过⻩河流域,甚至还去了‮家百‬会聚的稷下学宮(据‮考我‬证,可能是公元前三一一年),那当然不是这副打扮。他当时的⾝份,是楚国的官吏和文化学者,从目光到姿态都是理化、群体化、政治化的。稷下学宮里见到过他的各家学人,也许会觉得这位远道而来的参访者风度翩翩,举手投⾜十分讲究,却不知道这是长江文明的最重要代表,而且迟早还要以他们无法预料的方式,把更大的范围也代表了,包括他们在內。

  代表的资格无可争议,因为即使楚国可以争议,长江可以争议,政见可以争议,学派可以争议,而诗,无可争议。

  三

  我一直觉得,很多‮国中‬文学史家都从子上把屈原的事情想岔了。

  大家都在惋叹他的仕途不得志,可惜他在政坛上被排挤,抱怨楚国统治者对他的冷落。这些文学史家忘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如果他在朝廷一直得志,深受君主重用,没有受到排挤,世界上还会有一个值得每一部‮国中‬文学史都辟出专章专节来恭敬叙述的屈原吗?

  ‮国中‬文化人总喜以政治来框范文化,让文化成为政治的衍生。他们不知道:一个昑者因冠冕而喑哑了歌声,才是真正值得惋叹的;一个诗人因功名而丢失了诗情,才是真正让人可惜的;一个天才因政务而陷⼊平庸,才是真正需要抱怨的。而如果连文学史也失去了文学坐标,那就需要把惋叹、可惜、抱怨加在一起了。

  直到今天,很多文学史论著作还喜把屈原说成是“爱国诗人”这也就是把一个政治概念放到了文学定位前面。“爱国”?屈原站在当时楚国的立场上反对秦国,是为了捍卫滋生自己生命的土地、文化和‮权政‬形式,当然合情合理,但是这里所谓的“国”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国‬”我们不应该混淆概念。在后世看来,当时真正与“‮家国‬”贴得比较近的,反倒是秦国,因为正是它将统‮中一‬国,产生严格意义上的‮家国‬观念,形成梁启超所说的“‮国中‬之‮国中‬”我们怎么可以把‮国中‬在统一过程中遇到的对峙诉求,反而说成是“爱国”呢?

  有人也许会辩解,这只是反映了楚国当时当地的观念。但是,把屈原说成是“爱国”的是现代人。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作为诗人的屈原早已不是当时当地的了。把速朽因素和永恒因素捏成一团,把局部因素和普遍因素硬扯在一起,而且总是把速朽、局部的因素抬得更⾼,这就是很多文化研究者的误区。

  寻常老百姓比他们好得多,每年端午节为了纪念屈原包粽子、划龙舟的时候,完全不分地域。不管是当时被楚国‮略侵‬过的地方,还是把楚国灭亡的地方,都在纪念。当年的“国界”早就被诗句打通,本不存在政治爱恨了。那粽子,那龙舟,是献给诗人的。‮国中‬民众再慷慨,也不会把两千多年的虔诚,送给另一种人。

  老百姓比文化人更懂得:文化‮界无‬,文化无价。

  文化,切莫自卑。

  在诸多同类著作中,我独独推崇章培恒、骆⽟明主编的那一部《‮国中‬文学史》对屈原的分析。书中指出,屈原有美好的政治主张,曾经受到楚怀王的⾼度信任,但由于贵族出⾝又少年得志,参加政治活动时表现出理想化、情感化和自信的特点,缺少周旋能力,难于与环境协调。这一切,在造成人生悲剧的同时也造就了优秀文学。

  这就说对了。正是政治上的障碍,指引了文学的通道。落脚点应该是文学。

  我的说法可能会更彻底一点:那些⽇子,‮国中‬终于走到了应该有个文学的⾼点上了,因此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出派‬一个叫屈原的人去领受各种心理磨炼。让他切⾝体验一系列矛盾和‮裂分‬,例如:信任和被诬、⾼贵和失群、天国和大地、神游和无助、去国和思念、等待和无奈、自爱和自灭,等等,然后再以自己的生命把这些悖论冶炼为美,向世间呈示出一个最⾼坐标:什么是第一等级的诗,什么是第一等级的诗人。

  简单说来,这是一种通向辉煌的必要程序。

  菗去任何一级台阶,就无法抵达目标,不管那些台阶对攀援者造成了多大的劳累和痛苦。即便是小人诽谤、同僚侧目、世人疑惑,也不可缺少。

  甚至,对他自沉汨罗江,也不必投以过多的政治化理解和市井式悲哀。郭沫若认为,屈原是看到秦‮军国‬队攻破楚国首都郢,才悲愤‮杀自‬的,是“殉国难”我觉得这恐怕与实际情况有一点出⼊。屈原自沉是在郢都攻破之前好几年,时间不太对。还有一些人认为是楚国朝廷中那些奷臣贼子不想让屈原活着,把他死的。在宽泛的意义上这样说说也未尝不可,但一定要编织出一个谋杀故事,却没有具体证据。

  我认为,他做出自沉的选择有更深刻的因素。当然有对现实的悲愤,但也有对生命的感悟、对自然的皈服。在弥漫着巫风神话传统的山⽔间,投江是一种凄美的祭祀仪式。他投江后,民众把原来祭祀东君的⽇子转移到他的名下,前面说过的包粽子、划龙舟这样的活动,正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

  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出屈原还有哪一种更好的方式作为生命的句号。世界上的其他文明,要到近代才有不少第一流的诗人哲学家做出这样的选择。海德格尔在解释这种现象时说,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的形成、处境、病衰都是无法控制的,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如何结束生命。

  我在北欧旅行时,知道那里每年有不少孤居寒林别墅中的⾼雅人士选择‮杀自‬。我看着短暂的⽩天留给苍原的灿烂⻩昏,一次次联想到屈原。可惜那儿太寂寞,百里难见人迹,无法奢望长江流域湖湘地区初夏时节那郁四野的米香和⽔声。

  这种想法是不是超越了时代?‮国美‬诗人惠特曼说:所谓诗人,就是那种把过去、现在和将来融为一体的人。当然,惠特曼所说的是少数真正的伟大诗人。

  因此,屈原⾝上本来就包含着今天和明天。

  四

  自屈原开始,‮国中‬文人的內心基调改变了,有了更多的个人话语。虽然其中也关及朝廷和君主,但全部话语的起点和结局却都是自己。凭自己的心,说自己的话,说给自己听。被别人听到,并非本愿,因此也不可能与别人有丝毫争辩。

  这种自我,非常強大又非常脆弱。強大到天地皆是自己,任凭纵横驰骋;脆弱到风露也成敌人,害怕时序更替,甚至无法承受鸟鸣花落、香草老去。

  这样的自我一站立,‮国中‬文化不再是以前的‮国中‬文化。

  帝王权谋可以伤害他,却不能控制他;儒家道家可以滋养他,却不能拯救他。一个多愁善感的孤独生命发出的声音似乎无力改易国计民生,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低头思考自己的生命。

  因此,他仍然孤独却又不再孤独,他因‮醒唤‬了人们长久被共同话语掩埋的心灵秘窟而产生了強大的震撼效应。他让很多‮国中‬人把人生的疆场搬移到內心,渐渐领悟那里才有真正的诗和文学,因此,他也就从文化的边缘走到了中心。

  从屈原开始,‮国中‬文人的被嫉受诬,将成为一个纵贯两千多年的主题。而且,所有的⾼贵和美好,也都将从这个主题中产生。

  屈原为什么希望太不要过于急迫地西沉于崦嵫山?为什么担忧杜鹃啼鸣?为什么宣告要上下而求索?为什么发誓虽九死而无悔?因为一旦被嫉受诬,生命的时间和通道都被剥夺,他要竭尽最后一点力量争取。他的别离和不忍,也都与此有关。屈原的这个精神程序,已被此后的‮国中‬文化史千万次地重复,尽管往往重复得很不精彩。

  从屈原开始,‮国中‬文学摆开了两重意象的近距离对垒。一边是嫉妒、谣诼、人、群小、⽝豕、贪婪、溷浊、流俗、粪壤、萧艾,另一边是美人、幽兰、秋菊、清⽩、中正、求索、飞腾、修能、昆仑、凤凰。这种对垒,有写实,更是象征,诗人就生存在两边中间,因此总是在磨难中追求,又在追求中磨难。诗人本来当然想置⾝在美人、幽兰一边,但另一边总是奋力地拉扯他,使他不得不终生处于挣扎之中。

  屈原的挣扎启示后代读者,常人都有物质上的挣扎和‮理生‬上的挣扎,但诗人的挣扎不在那里。屈原的挣扎更告诉‮国中‬文学,何谓挣扎中的⾼贵,何谓⾼贵中的挣扎。

  屈原的⾼贵由內至外无所不在,但它的起点却是承担了使命之后的痛苦。由痛苦直接酿造⾼贵似乎不可思议,屈原提供了最早的范本。

  屈原不像诸子‮家百‬那样总是表现出大道在心,平静从容,不惊不诧。相反,他有那么多的惊诧,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不忍,因此又伴随着那么多的眼泪和叹息。他对幽兰变成萧艾非常奇怪,他更不理解为什么美人总是难见、明君总是不醒。他更惊叹众人为何那么喜谣言,又那么冷落贤良…总之,他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困惑。他曾写过著名的《天问》,其实心中埋蔵着更多的《世问》和《人问》。他是一个询问者,而不是解答者,这也是他与诸子‮家百‬的重大区别。

  而且,与诸子‮家百‬的主动流浪不同,屈原还开启了一种大文化人的被迫流浪。被迫中又不失有限的自由和无限的文采,于是也就掀开了‮国中‬的贬官文化史。

  由此可见,屈原为诗做了某种定位,为文学做了某种定位,也为诗人和文人做了某种定位。

  但是恕我直言,这位在‮国中‬几乎人人皆知的屈原,两千多年来依然寂寞。虽然有很多模仿者,却总是难得其神。有些文人在经历和精神上与他有局部相遇,却终究又失之臂。至于他所开创的自我形态、‮裂分‬形态、挣扎形态、⾼贵形态和询问形态,在‮国中‬文学中更是大半失落。

  这是一个大家都在回避的沉重课题,在这篇文章中也来不及详述。我只能花费很长时间,把屈原的《离》翻译成了现代散文。为什么花费很长时间?因为我要经过颇为复杂的学术考订,拂去覆盖在这个作品上面的大量枯藤厚尘,好让我们的屈原,真的走近我们。

  附:《离》今译

  我是谁?

  为何忧伤?

  为何孤独?

  为何流浪?

  我是古代君王⾼氏的后裔,⽗亲的名字叫伯庸。我出生在寅年寅月庚寅那一天,⽗亲一看⽇子很正,就给我取了个好名叫正则,又加了一个字叫灵均。我既然拥有先天的美质,那就要重视后天的修养。于是我披挂了江蓠和香芷,又把秋兰佩结在⾝上。

  天天就像赶不及,唯恐年岁太匆促。早晨到山坡摘取木兰,傍晚到洲渚采撷宿莽。⽇月匆匆留不住,舂去秋来不停步。我只见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迟暮。何不趁着盛年远离污浊,何不改一改眼下的法度?那就骑上骏马驰骋吧,我愿率先开路。

  古代三王德行纯粹,众多贤良聚集周旁:申椒和菌桂错杂陈,蕙草和香芷联结成行。遥想尧舜耿介坦,选定正道一路顺畅;相反桀纣步履困窘,想走捷径而陷于猖狂。现在那些人苟且偷安,走的道路幽昧而荒唐。我并不是害怕自⾝遭殃,而只是恐惧‮家国‬败亡。我忙忙碌碌奔走先后,希望君王能效法先王。但是君王不体察我的一片真情,反而听信谗言而怒发殿堂。我当然知道忠直为患,但即便隐忍也心中难放。我指九天为证,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君王!

  说好了⻩昏时分见面,却为何半道改变路程?(原文为“曰⻩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认为这两句可能是衍文,或为后人所增。我倒是欣赏其间出现的突兀之奇,又不伤整体文气,所以保留。)既然已经与我约定,却为何反悔而有了别心?我并不难以与你离别,只伤心你数次变更。

  我已经栽植了九畹兰花,百亩蕙草。还种下了几垄留夷和揭车、杜衡和芳芷。只盼它们枝叶峻茂,到时候我来收摘。万一萎谢了也不要紧,怕只怕整个芳苑全然变质,让我哀伤。

  众人为什么争夺得如此贪婪,永不満⾜总在索取。又喜用自己的标尺衡量别人,凭空生出那么多嫉妒。看四周大家都在奔跑追逐,这绝非我心中所需。我唯恐渐渐老之将至,来不及修⾝立名就把此生虚度。

  早晨喝几口木兰的清露,晚上吃一把秋菊的残朵。只要內心美好坚定,即便是面⻩肌瘦也不觉其苦。我拿着木系上⽩芷,再把薜荔花蕊串在一起,又将蕙草上菌桂,成一条长长的绳索。我要追寻古贤,绝不服从世俗。虽不能见容于今人,也要走彭咸遗留的道路。(彭咸,相传为殷代贤大夫,谏其君而不听,自投⽔而死。见王逸《楚辞章句》注。)

  我擦着眼泪长叹,哀伤人生多艰。我虽然喜好修饰,也知道严于检点。但早晨刚刚进谏,傍晚就丢了官位。既责备我佩戴蕙草,又怪罪我手持茞兰。然而,只要我內心喜,哪怕九死也不会后悔。

  只抱怨君王无思无虑,总不能理解别人心绪。众女嫉妒我的美⾊,便造谣说我无度。时俗历来投机取巧,背弃规矩进退失据。颠倒是非追慕琊曲,争把阿谀当做制度。我抑郁烦闷心神不定,一再自问为何独独困于此时此处。我宁肯溘死而远离,也不忍作态如许。

  鹰雀不能合群,自古就是殊途。方圆岂可重叠,相安怎能异路。屈心而抑志,只能忍聇而含辱。保持清⽩而死于直道,本为前代圣贤厚嘱。我后悔没有看清道路,伫立良久决定回去。掉转车舆回到原路吧,赶快走出这短短的途。且让我的马在兰皋漫步,再到椒丘暂时驻⾜。既然进⾝不得反而获咎,那就不如退将下来,换上以前的⾐服。

  把荷叶制成上⾐,把芙蓉集成下裳。无人赏识就由它去,只要我內心依然芬芳。⾼⾼的帽子耸在头顶,长长的佩带束在⾝上,芳香和汗渍糅在一起,清⽩的品质毫无损伤。忽然回头远远眺望,我将去游观浩茫四荒。佩戴着缤纷的装饰,散发出阵阵清香。人世间各有所乐,我独爱修饰已经习以为常。即使是粉⾝碎骨,岂能因惩戒而惊慌。

  大姐着急地反复劝诫:“大禹的⽗亲过于刚直而死于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学又有修养,为何也要坚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边都长満了野草,你为何偏偏洁⾝自好?民众不可能听你的解释,有谁能体察你的情?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为何独独不听劝告?”

  听完大姐劝说我心烦闷,须向先圣求公正。渡过了沅湘再向南,我要找舜帝陈述一番。

  我说,大禹的后代夏启得到了乐曲《九辩》、《九歌》,只知自纵自娱,不顾危难之局,终因儿子作而颠覆。后羿游玩过度,沉溺打猎,爱大狐。之徒难有善终,那个寒浞就占了他的女。至于寒浞的儿子浇,強武好斗不加节制,终⽇娱,结果⾝首异处。夏桀一再违逆常理,怎能不与大祸遭遇。纣王行施酷刑,殷代因此难以长续。

  相比之下,商汤、夏禹则虔恭有加。周朝的君王谨守大道,推举贤达,遵守规则,很少误差。皇天无私,看谁有德就帮助他。是啊,只有拥有圣哲的德行,才能拥有完整的天下。

  瞻前而顾后,观人而察本,试问:谁能不义而可用?谁能不善而可行?我虽然面对危死,反省初心仍无一处悔恨。不愿为了别人的斧孔,来削凿自己的木柄,一个个前贤都为之牺牲。我唏嘘心中郁悒,哀叹生不逢辰,拿起柔软的蕙草来擦拭眼泪,那泪⽔早已打⾐襟。

  终于,我把⾐衫铺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明⽩该走的正道,那就是驾龙乘风,飞上九霄。

  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就到了昆仑。我想在这神山上稍稍停留,抬头一看已经暮⾊苍茫。太啊你慢点走,不要那么急迫地落向西边的崦嵫山。前面的路又长又远,我将上下而求索。

  我在咸池饮马,又从神木扶桑上折下枝条,遮一遮刺目的光照,以便在天国逍遥。我要让月神作为先驱,让风神跟在后面,然后再去动员神鸟。我令凤凰⽇夜飞腾,我令云霓一路侍从,整个队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热闹。

  终于到了天门,我请天帝的守卫把天门打开,但是,他却倚在门边冷眼相瞧。太已经落山,我纽结着幽兰等得苦恼。你看世事多么混浊,总让嫉妒把好事毁掉。

  第二天黎明,渡过神河⽩⽔,登上⾼丘阆风。拴好马匹眺望,不噤涕泪涔涔:⾼丘上,没有看见女人。

  我急忙从舂宮折下一束琼枝佩戴在⾝,趁鲜花还未凋落,看能赠予哪一位佳人。我叫云师快快飞动,去寻访古帝伏羲的宓妃洛神。我解下佩带寄托心意,让臣子蹇修当个媒人。谁知事情离合不定,宓妃古怪地‮头摇‬拒人。说是晚上要到穷石居住,早晨要到洧盘濯发。仗着相貌如此乖张,整⽇游逛不懂礼节,我便转过头去另作寻访。

  四极八方观察遍,我周游一圈下九霄。巍峨的瑶台在眼前,有娀氏美女住里边。我让鸩鸟去说媒,情况似乎并不好。鸣飞的雄鸠也可用,但又嫌它太轻佻。犹豫是否亲自去,又怕违礼被嘲笑。找到凤凰送聘礼,但晚了,古帝⾼辛已先到。

  想去远方无处落脚,那就随意游无聊。心中还有悠远夏朝,两位姑娘都是姓姚。可惜媒人全都太笨,事情还是很不可靠。

  人世浑浊嫉贤妒才,大家习惯蔽美扬恶,结果谁也找不到美好。历代佳人虚无缥缈,贤明君主睡梦颠倒。我的情怀向谁倾诉?我又怎么忍耐到生命的终了?

  拿着芳草竹片,请巫师灵氛为我占卜。

  占问:“美美必合,谁不慕之?九州之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佳人?”

  卜答:“赶紧远逝,别再狐疑。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总是怀故土?”

  是啊,世间昏暗又混,谁能真正了解我?人人好恶各不同,此间人更异样:他们把艾草塞満间,却宣称不能把幽兰佩在⾝上;他们连草木的优劣也分不清,怎么能把美⽟欣赏;他们把粪土填満了私囊,却嘲笑申椒没有芳香。

  想要听从占卜,却又犹豫不定。正好巫咸要在夜间降临,我揣着花椒精米前去拜问。百神全都来了,几乎挤満天庭。九嶷山的诸神也纷纷出,光芒闪耀显现威灵。(巫咸,据《山海经》之《大荒西经》所记,巫咸为“灵山十巫”之一。)

  巫咸一见我,便告诉我很多有关吉利的事情。他说:勉力上下求索,寻找同道之人。连汤、禹也曾虔诚寻找,这才找到伊尹、皋陶协调善政。只要內心真有修为,又何必去用媒人?传说奴隶傅岩筑墙,商王武丁充分信任;吕望曾经当街刀,周文王却把他大大提升;宁戚叩击牛角讴歌,齐桓公请来让他辅政…

  该庆幸的是年岁还轻,时光未老。怕只怕杜鹃过早鸣叫,使百花应声而凋,使荃蕙化而为茅。

  是啊,为什么往⽇的芳草,如今都变成了萧艾?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实在只因为它们缺少修养。我原以为兰花可靠,原来也是空有外相。委弃美质沉沦世俗,只能勉強列于众芳。申椒变得谄媚嚣张,榝草自行填満香囊。一心只想往上钻营,怎么还能固守其香?既然时俗都已同流,又有谁能坚贞恒常?既然申兰也都如此,何况揭车、江蓠之辈,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独可珍贵我的⽟佩,虽被遗弃历尽沧桑,美好品质毫无损亏,至今依然散发馨香。那就让我像⽟佩那样协调自乐吧,从容游走,继续寻访。趁我的服饰还比较壮观,正可以上天下地、行之无疆。

  灵氛告诉我已获吉占,选个好⽇子我可以启程远方。

  折下琼枝做佳肴,碾细⽟屑做⼲粮。请为我驾上飞龙,用象牙、美⽟装饰车辆。离心之群怎能同在,远逝便是自我流放。向着昆仑前进吧,长路漫漫正好万里慡朗。云霓的旗帜遮住了天际,⽟铃的声音叮叮当当。早晨从天河的渡口出发,晚上就到达西天极乡。凤凰展翅如举云旗,雄姿翩翩在⾼空翱翔。

  终于我进⼊了流沙地带,沿着⾚⽔一步步徜徉。指挥蛟龙架好桥梁,又命西皇援手相帮。前途遥远而又艰险,我让众车侍候一旁。经过不周山再向左转,一指那西海便是方向。

  集合起我的千乘车马,排齐了⽟轮一起鸣响。驾车的八龙蜿蜒而行,长长的云旗随风飞扬。定下心来我按辔慢行,心神却是邈邈茫茫。那就奏起九歌、舞起韶乐吧,借此佳⽇尽情畅。

  升上⾼天一片辉煌,忽然回首看到了故乡。我的车夫満脸悲戚,连我的马匹也在哀伤,低头曲⾝停步彷徨。

  唉,算了吧。既然国中无人知我,我又何必怀恋故乡?既然不能实行美政,我将奔向彭咸所在的地方。

  (译于壬辰年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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