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究竟为了什么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我们来了,就因为一个电话,我们天上地下地来了。
先是我的朋友作家孙学明从京北飞往青海西宁。接着,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周宁从南海飞往西宁;国中文联《美术》杂志社主任编辑、画家张文华从京北飞往西宁;广州大洋文化公司企划部经理王潇潇从广州飞往京北又飞往西宁。他们什么也不顾了——事业、工作、挣钱、谋生,甚至家庭和爱人,就为了一次他们暂时还说不清理由的出发。2000年8月12⽇,他们聚集西宁,开始了紧张的准备。我是最后一个到达的,我从青岛匆匆赶来时,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就绪。
好像曾经有约,好像是心领神会的暗语,好像一切就应该这样。默契,竟是这般具有神奇的亲合力。它让我们预感到:也许所有不成立的理由,以后都将成为真正的理由。
而我们将会为任何一种理由付出我们全部的热情。
天已经⿇⿇黑了,加上车速太快,快到都兰县城的时候,行驶在最后面的切诺基撞翻了一头牦牛。一⾝蔵袍的挡牛汉子生怕我们跑了,骑着马追上来横挡在了汽车前面。其实我们的人哪里想跑呢,要跑的话枣红马岂是切诺基的对手。
牛已经死了,⾝下漫漶着鲜⾎,染濡得公路几乎要透明了。
张文华和周宁以及司机下来,和挡牛汉子涉赔偿的问题。
挡牛汉子说:两千。
张文华说:太多了,最多赔你一千,因为不光是我们的责任,牛怎么可以随便上公路呢?
挡牛汉子说:一千八。
张文华说:一千还得商量呢。
挡牛汉子说:一千五。
张文华还是咬定一千。两个人吵起来。
我们在前面,看到切诺基迟迟不跟上来,估计出了问题,赶快返回去。挡牛汉子一见从车里出来了许新国,马上就不吵了。
挡牛汉子瞪起明晃晃的眼睛说:许所长,你们是一起的?一起的就不要赔了,我把⾁卖给你们吧。
王潇潇说:你们认识啊?挡牛汉子嘿嘿地笑起来。
许新国说:这个地方没有不认识我的,很多人都是我过去雇来挖墓的民工,什么都好说。
张文华说:既然是老人,那还有什么可争的,赔钱就是了。
孙学明(他是我们此行的财务总管)赶紧数出两千五百元钱递了过去。挡牛汉子躲闪着不接。我们硬要给,他跳上马跑了。
张文华说:追。
许新国说:算了,明天他就会把剥了⽪的牛⾁驮到都兰县城我们的办事处去。我记住了他,以后发掘工地多买他的菜牛就是了。
我们继续赶路,天很快黑成了焦炭。一片灯火面扑来,都兰县城到了。
都兰吐蕃墓群
是夜,我们住在了都兰县招待所,吃饭的时候,又是马卫国抢着买单。饭后我们集中到一间房子里喝茶聊天,说了一通。许新国一再催促:赶快休息,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往墓群。但我们毫无睡意,直到聊⼲了唾沫。
子夜时分,我们躺到了上。招待所大楼的某间房子里,有几个人正在喝酒,划拳的声音就像气急败坏的吵架,听得出有汉民也有蔵民。整整喝了一个晚上,醉了就唱,从头到尾就唱着一首歌,而且是前面两句:敬爱的⽑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
我被吵得睡不着,走到招待所的院子里去,悠然踱步的时候,看到有个影子就像一道黑光在五十米远的地方闪来闪去。我瞅了一会儿,发现那儿停着我们的车,就喊了一声:谁?
黑光不闪了,矗成一道不动的烟,⾼⾼地袅向天空。我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心说万一那是个強盗捅我一刀怎么办?或者我是见鬼了,见到了盛传在荒原四处游的追风鬼——追风鬼都是雌的,见男人就疯,不把他的灵魂以及殖生器拿下不罢休。着了此鬼的男人十有八九犯糊,而且痿不举,一辈子都这样。我顿时就有些害怕,不是害怕鬼,而是害怕缺氧对我的制约。我知道所谓追风鬼不过是幻象,对追风鬼拿下灵魂和殖生器的害怕不过是因缺氧而骤然虚弱的心⾝对外界产生的本能恐惧。
正害怕着,就看到那东西已经不见了。月亮从紧裹着它的包袱里掉了出来,眼前霎时一派空明。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什么也没看到,便瞪着月光伫立了很久。回到楼上房间的时候,听到喝酒的还在喝,唱歌的还在唱,依然是那两句:敬爱的⽑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
我躺下,強迫自己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听孙学明在走廊里喊我们起,然后就接着醉汉们的歌声,唱出了他们一晚上都没有唱出来的句子: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给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你唱,哎…起了,出发了。
我们都穿好⾐服来到走廊里,看到一个大胖子醉汉对孙学明说:唱得好,太好了。然后拽着他扭头朝自己的人喊道:快,拿酒来。
有人攥着酒瓶从房间里跑过来,抱住孙学明就往嘴里灌。孙学明开始不喝,眼看拗不过,就大喊一声:放开,我自己喝。说着接过酒瓶,顶在嘴上咕隆了几口。大胖子醉汉举着大拇指,嘴里粘粘糊糊地说:好,这位朋友好。我跟你划几拳,走,家里走。
他把他在招待所的房间说成了家。孙学明去了,但马上又逃了出来:哎哟妈呀,碗大的酒杯他说一拳十六个。
我们跑过去,掩护着孙学明迅速到了楼下。
大胖子醉汉和他的酒友们喊喊叫叫地追下来:哪里去了?喝酒的人哪里去了?
孙学明说:看样子非喝不可了。
王潇潇说:别逞能了,你已经空腹喝了不少。说着拉开车门,把孙学明推了进去。
我们也赶紧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了。有人站在招待所门口大声唱道:太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妈妈叫光明;蔵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妈妈叫国中。
出了都兰县城沿着青蔵公路向南不到十公里,有一条岔道直通开阔的察汗乌苏河⾕。察汗乌苏河是条季节河,这个时候是⼲涸的。汽车在坎坷如浪的河里颠簸着,它的肠子和我们的肠子差不多都要颠出来了。两边的山影时远时近,好像驶进了葫芦口,看着渐渐窄了,马上就又是开阔地了。成金明后来告诉我,他边走边数,发现这里是四个葫芦八个口,一个葫芦比一个葫芦难走。
第二个葫芦就要走完时,我们看到了飘扬在山坡山顶上的风马,那些风马攀缘而上,连接在山顶的一旗杆上,旗杆是抹了金粉的,打眼一看,就像是一束大巨的太光柱横逸而来。有几个蔵民男女行走在风马之间,不住地弯礼拜,用额头触摸风抖动的经幡。
车停下来,我们下去,活动着被颠散了的筋骨,看到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寺院,寺院前面的山上⾼⾼地悬着一座神龛,神龛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就像蔵女的⾐袍一样鲜。
周宁、张文华和我走过去,立到神龛下,仰头观望的时候,就见一个戴着红⾊头,⾝穿一袭咖啡⾊布袍的僧人从山脚洞⽳里冒出来,朝寺院走去。他⾝后紧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周宁拦住那僧人谈起来,才知道这是一座苯教寺院,他是寺主久⽩,他⾝边漂亮的女人是他的子。
他子浑⾝上下都被彩⾊包裹着,连四周光秃秃的山也被映照得亮丽起来了。亮丽人的苯教寺主的子冲我们灿烂地笑着。周宁树起大拇指对她晃晃说:美啊,⾐服美,人更美。
她笑出了声,转⾝走开的时候,周宁看到她里挂了一个扁扁的手鼓,鼓帮是骨头的,⽩花花地露出下巴颏和一排牙齿来。
周宁说:快看人头鼓。
我们一愣:人头鼓?
能听懂汉话的久⽩立马微笑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我们听不懂的经。
张文华又说:人头鼓。并且指了指女人的。
久⽩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用一种唱歌似的语言又念了一句悠长的经,朝我们弯弯,快快地离去了。他的子不紧不慢地跟过去,又回头看看我们,留给我们最后一个灿烂的笑。
我们回到车上,给许新国说起女人间的人头鼓。许新国说:多了,这里的苯教信徒不论男人女人都戴着人头鼓,据说可以辟琊。吐蕃墓群被盗的人头鼓要比它大得多,而且是圆的。
我们又走了一个半小时,远远看见几顶墨绿⾊的长方形帐篷升起在察汗乌苏河边。许新国说:到了。
风驻⾜的时候,太出来了。气温马上回升,直升到我们冒出汗来。我们离开发掘者的营地,步行前往墓群。
二十分钟后,一座削去了尖顶的大墓赫然出现了,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和它⾝后的整个鄂拉山群浑然一体,如果不是有墓道在削去山头时露了出来,很难认出它是座大墓。大墓两侧环伺着许多小山,那是些小墓,许多已经挖开了。
孙学明问许新国:八十七匹马呢?
许新国说:埋掉了。
1987年夏天许新国带着孙学明、周宁、张文华和我曾来过一次这里。那时候持续了两年的墓群发掘已经被迫停下,原因是许多人包括他的朋友都不相信他真的会发掘出个世界奇迹来,就有真有假地说他是胡搞,那个隆起的东西哪里是大墓,不过是一座山罢了。许新国一咬牙,在大墓前开出一道壕沟,出土了八十七匹殉葬马的骨殖,告诉关心他的朋友们:不是墓是什么,难道还有对荒山野岭殉葬的么?我们几个人就是来看这些形态各异的殉葬马的。看了以后试图寻求社会对许新国的支持,但时运不济,我们的奔波徒劳无益。
墓群的发掘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许新国不过是个学者,不过是个考古研究所的所长,先是发掘断了经费,等他想依靠社会募捐维持发掘,屡次去京北活动时,有人通知他,你已经不是考古研究所所长了。他顿然师出无名,社会想募捐也不知募捐给谁了。
在都兰的黯夜,在雪渭草原的狂风里,许新国心说他妈的,这样搞下去,连安然躺在墓室里的古人也要喟然长叹了: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越来越难办,要搁在我们吐蕃那会儿,花这么大的工夫,地球也能拿下了。
撤了,墓群归于寂静。盗墓贼们悄然走来,雪渭草原上鬼影幢幢。
1992年11月,罗山在京北和广州的文物市场上,见到了都兰墓群的丝绸。他当时想,许新国要是见了一定会跟这些文物贩子拼命。23号晚上,他打电话告诉了许新国。已经被贬为庶民的许新国哭了。
25号这天,许新国一个人乘坐长途共公汽车来到了都兰县城,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连夜走向雪渭草原。萋萋荒草随风摇摆,沙沙沙的响声如同原野的哭声。和他一样饿着肚子的三只狼从草丛里窜出来跟上了他,绿幽幽的灯光一点一点地靠近着。许新国就像一个原始人,在河里把一块圆石头劈成了锋利的三瓣,攥在两只手里,大步走着。
凌晨三点,在接近墓群的地方,三只狼围住了他。有一只甚至朝他扑了一次。他大汗淋漓,赶紧退到一面陡峭的山壁下,也像狼一样盯着狼。狼又扑了一次,这次是两只狼一起扑。他大叫一声,扔出了右手中的石器。但是没有打着,他紧张得大不迭。就在这时一群盗墓贼出现了。他们拐出葫芦口,一见三只狼要吃一个人,就勇敢地跑过来营救。三只狼落荒而逃。
贼问许新国:你是⼲什么的?许新国问贼:你们是⼲什么的?看到他们手里居然捧着墓中的物器,就又说,我是来抓贼的。贼们互相看看说:贼把贼碰了个仰绊,你要不是贼,半夜三更来这里⼲什么?这时有人喊:他是许所长,快跑。原来盗墓贼中有一个曾在墓群发掘工地⼲过活,认识许新国。有个戴⽪帽子的人说:跑什么,我们救了他的命,他还要抓我们,良心要不要了?
许新国说:这种良心我不要了,我宁肯叫狼吃掉。说罢就大喊一声,把东西放下。盗墓贼们转⾝就跑。许新国愤怒地扔出了手中的石器,可惜还是没有打着。
这天晚上,许新国遇到了三拨盗墓贼,但一个也没有抓住,自己反而被盗墓贼抓起来扔进了掏空的墓坑。有人喊:把他埋了。幸亏这时天亮了,盗墓贼们都怕互相看清面孔⽇后被同伙告发而没有下毒手。
一连三天许新国都守在墓群里。寒风呼啸着,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墓坑里的石头几乎都要冻裂了。贼们远远地看着他,没敢过来。但他坚持到第四天就冻饿得受不了,蹒蹒跚跚朝山⾕外面走去。他知道盗墓贼们又会活跃起来,更知道他一个人是无法长期守在这里的。他又一次为墓中文物的失窃而潸然泪下。
后来他把盗墓贼猖獗的情况反映给了安公局,那时候还没有蔵獒支队,那时侯的案件真多,警力本顾不上,都兰墓群依然连接着际国文物走私市场。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他人微言轻。
直到1994年,他东山再起——再度出任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长,并主持都兰吐蕃墓群的继续发掘,墓群的公然被盗才变成了地下活动。
我们攀上大墓,看到山头被削平的地方露出了一层方木,每一方木的宽长都在五十公分左右。让人想到,如果不是就地取材,这么多的大木头如何运来?大墓背后连接着山体的地方挖下去了一道宽约五十米、⾼约一百米的深壑,工程之浩大令人觉得愚公同志回来了。许新国说:墓室仍然深蔵不露,可是经费已经没有了,只好停下。我们现在主要是发掘周围的小墓,出土了不少东西。
我们走下大墓,来到此起彼伏的墓群里。好几个墓室正在显露珍宝。我第一次知道吐蕃人还有陪葬鸟蛋的。那么大的鸟蛋就像腌制了一千多年。生它是鹏,埋它是人,栖落在吐蕃人的肩膀上猎逐野物的大鸟以及属于它的一切,就这样随着主人成了我们今天的文物。还有人头马——人和马的合葬里,骨殖痛苦地蜷曲着,可以想见他们当初是活蹦跳的殉葬品,这是吐蕃当时信奉苯教,存在人殉制度的实证。还有用织锦裹起来的侧⾝屈肢的尸体——活人把死人绑起来,让他们用婴儿回归⺟体的形状蜷缩在棺木里。还有那么多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陶的木的漆的骨的石的兽⽪的器皿,还有玛瑙石、绿松石、玻璃珠、蚀花珠,还有依然斑斓着的各式各样的唐代丝绸和古蔵文木简牍册——这是最重要的:丝绸和古蔵文,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吐蕃历史发展的动力。
当初他们恨不得把整个人世间都搬到地底下去,现在我们又要千方百计地让他们和他们带走的东西返回人间。这就是时间的分工,时间一有分工,就出现了历史和现实的区别。考古就是把历史挖出来,让死亡重见天⽇,然后映照出现实的黯淡。
现实的确是黯淡了。马卫国、考古学家许新国、博物学家罗山、艺术家张文华都这么认为。他们说还是古人伟大,也只有古人伟大,古人能把自己变成文物,而我们是不行的,我们将是一把灰,随风而去。属于我们的一切也将只能是燃烧过的煤渣,无限重复着的图画。
巫圣大黑天创造的历史
草丛里蔵着一些挖出来的木头,木头旁边有一个挖开的大坑,等我爬起来后,许新国说:人头鼓就是在这里出土的。
我说:那我就等于是给它磕头了,谁让新国发掘了人家呢。
马卫国说:怎么这么多的木头?而且是杉木。
许新国说:吐蕃时代察汗乌苏河⾕是一片以云杉和紫桦为主的原始森林,骑着马十天半月走不出去。要是就像现在这样迹近不⽑之地,古人怎么能把这里当作比活人的宮殿还重要的墓地呢?
成金明问道:这墓里怎么这么多房子?什么人埋在这里?
许新国走到坑沿上说:这是一座比大墓小比小墓大的梯形多室墓,墓室的主人地位十分显赫,有人说是个苯教教主,有人说是个佛教大法师,有人说是个来自印度的婆罗门密教尊者,我认为他就是传说中的吐⾕浑王国的星占国相,后来又成了吐蕃大法师和雅鲁蔵布江护⽔神祗的巫圣大黑天,伴他⼊土的东西很多,光法器就有一百零九件,都是非常珍贵的,有八鹿法轮、妙音海螺、护法⽩伞、尊胜金幢、五世莲花、无漏净瓶、智福双鱼、万字不断,还有月刀、斧钺、金刚铃,还有骷髅碗、人骨笛、三音号角。这些法器既有后来蔵传佛教和苯教还在使用的,也有直到现在人们还没有在任何一座寺院发现的。至于人头鼓,我昨天晚上还和周宁探讨过,他研究过宗教,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他讲。
周宁说:还是你说吧,你说得全面。
许新国说:我和周宁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其实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苯教的巫圣、佛教的护法和印度婆罗门教的密法大师以及吐⾕浑王国的星占家往往是互相渗透互相融合的,巫圣大黑天就是一种融合现象。大黑天成了吐蕃大法师和佛教护法神后,按照信徒们的意愿,把自己的安居地从唐古拉山以北的安多搬到了雅鲁蔵布江的源头喜马拉雅山群里,成了雅鲁蔵布江的护⽔大神。所以巫圣大黑天也叫山⽔魔尊,魔尊的法器人头鼓也就成了巫圣护⽔灵鼓。人头鼓是巫圣大黑天的象征,鼓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是他降福生众的妙音,佛经里称作雅鲁蔵布江妙音。
许新国说:人头鼓是迄今为止蔵转佛教和苯教都在使用的一种古老法器,我们在塔尔寺、哲蚌寺、桑耶寺和许多苯教寺院都能见到。所不同的是,都兰出土的人头鼓镶嵌着七颗古今罕有的无敌法王石。七颗无敌法王石价值连城,从宗教的角度说,还不在于它们作为宝石的价值,而在于它们曾经有过的魔力,在于它们对整个吐蕃王国和吐蕃历史以及对后来的蔵族社会、蔵族民人的影响或者叫作改造。六字真言是什么?大家都知道那是蔵土的天空,是蔵人的灵魂,是他们存在的依靠,但这里出土的人头鼓证明,最早的真言是七字。那一个字是什么?是来自唐帝国、古印度的?还是来自希腊、波斯的?或者它是来自被吐蕃灭亡并兼容了的吐⾕浑的?它后来怎么失传了呢?是传教者不慎丢失了,还是自然淘汰了,或者是社会记忆出了问题?六字真言灵不灵?有人说灵极了,有人说好人念了灵坏人念了不灵。那么七字真言灵不灵呢?六字真言塑造了一个民族,七字真言会不会塑造出另一个民族来?谜啊,这是一个大谜。
王潇潇问:人头鼓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它好像是法器,又好像是图腾。
许新国说:所有的庆典,所有的祭祀,以及⽇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它的参与甚至主宰。它就像六字真言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张文华问:对人头鼓的价值盗墓贼们知道不知道?他们偷了它通过什么渠道才能变成钱?
许新国说:这个我也说不上,盗墓贼抓不胜抓,文物走私的渠道也是五花八门。但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就是盗墓贼偷了去。人头鼓失踪之前,这里来过三个川西的喇嘛,还来过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去拉萨朝圣沿着青蔵公路走就行了,他们却拐到了这里,围绕着大墓磕了五天的长头。他们前脚走,后脚又来了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朝圣的信徒,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带着海螺朝圣的来这里⼲什么?这里又没有寺院。他们还没走,留在墓⽳里准备拍照的人头鼓就不见了。我那时在京北联系举办都兰吐蕃墓群出土文物展览的事,一听说丢了人头鼓马上打电话向蔵獒支队报了案,匆匆赶回来,才知道工地上有个来自⽇喀则的民工突然不辞而别了。
许新国说:这个⽇喀则的民工有可能是个盗墓的。要知道这些年都兰吐蕃大墓几乎成了一所盗墓者的学校,盗墓者先来这里做民工,一旦学会了挖墓技术就马上离开,到别的地方自己找墓自己发掘。盗墓很快带来了金钱,柴达木的许多村庄,包括临近雪渭草原的赛什塘村、智嘎⽇村,这几年都飞快地发起来了。广州港香来的文物贩子就住在村庄里,举着钱收购。村里的人就疯了似的到处挖,到处盗,几年功夫,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大瓦房。蔵獒支队突袭过一些村庄,抓了一些人,大部分都跑了,盗墓贼们的消息是很灵通的。有人说蔵獒支队里有內奷,我也这么想,怎么到现在盗墓贼还这么猖獗?而且抓住的贼还能从看守所里逃出来。我有时候就想自己带一帮人马,花两年时间把盗墓贼扫一遍,可又一想,即使我可以这样⼲,也不可能达到目的。我们面对的是将近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吐蕃墓群积聚地,也就是说,昆仑山以北,阿尔金山以东,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西的整个柴达木到处都是吐蕃墓,或者说凡是有河的地方就有吐蕃墓,只不过规模和气派比不上都兰罢了。
许新国说:这也就是说在蔵族人风行天葬和火葬之前,有一个漫长的土葬阶段,这个阶段的丧葬形式最大限量地集中在了广阔的柴达木。有人说,柴达木有三富,沙金、石油和古墓。沙金,偷;石油,偷(他们在六百公里长的输油管道上安装阀门和龙头,开着汽车或手扶拖拉机去盗油);古墓,偷。想不到吧?这么辽阔,这么荒凉,有时汽车走一天也不见一个人、一个生物的柴达木,居然成了盗窃者的乐园。损失最惨的当然还是都兰吐蕃墓群,别的不说,光是丝绸,这里出土的就囊括了国中唐代作坊里所有的丝绸品种。这些古丝绸大量地流向国外后,迅速在际国上形成了一个都兰热,考古学家们和史学家们差不多都异口同声地呼:人类居住的地球上,又发现了第二条古丝绸之路。
许新国说:关于丝绸之路,我们的研究和际国同行的看法基本一致。和世界各地出土的丝织品相比,都兰吐蕃墓群出土的丝绸,其数量之多,品种之全,图案之美,技艺之精,时间跨度之大(从北朝晚期到唐代中期,即六世纪末到八世纪后半叶),都处于领先地位。种类有锦、绫、罗、缂丝、绢、纱、絁、絣、紬等。其中金锦、缂丝、嵌合组织显花绫、素绫等这些⾼品位商品,都是国內首次发现。出土的丝绸百分之八十是中原汉地织造,另外还有西方中亚、西亚的织造。西方织锦中独具异域风格的粟特锦数量较多,一件织有中古波斯人使用的钵罗婆文字锦,是目前所发现的世界上仅有的一件八世纪波斯文字锦。这说明吐蕃时期,从六世纪到八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在这条道路上,当地人与东方和西方的贸易空前繁荣,青蔵丝绸之路作为与东西方贸易的重要⼲线和中转站,其地位绝不亚于河西走廊。它是我国境內迄今还没有引起广泛重视的第二条际国化的丝绸之路。
许新国说:我有一个猜想:人头鼓应该是吐⾕浑人的护国法器,六字真言最早是吐⾕浑人的发明,蔵族文字最早的形态是吐⾕浑人的创造,吐⾕浑是青蔵⾼原最早的丝绸持有者(都兰墓群出土了大量北朝晚期到初唐时期的丝绸,这一时期的整个柴达木都在吐⾕浑的有效控制下,享受丝绸这种⾼档奢侈品的只能是吐⾕浑人),也是最早向大唐文明顶礼膜拜并汲取有效成分的周边家国。而对辽阔而野蛮的吐蕃疆域来说,吐⾕浑人就像从远方跑来传递文明火种的使者,当他把火种给别人而后自己倒下去的时候,吐蕃大地就先在一条线上后在一片原上渐渐燃烧起来了。文明的链条就是这样:一个较为先进的民族往往会用自己的屈辱、悲愤乃至死亡,来推动另一个民族的进步。尽管双方都是无意识、不情愿的。
许新国说:吐⾕浑原来是辽西慕容鲜卑中的一支。公元四世纪初,这一支強悍的鲜卑人不耐烦辽西天地的仄,要去寻找新的家园了。他们在首领吐⾕浑的率领下,穿越蒙古⾼原,翻过绵延不绝的山山脉,西迁到现在的甘肃东南部和青海的东部。那时候这个地方是羌人部落的家园,吐⾕浑人来到这里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拼命打仗并且胜利。他们做到了——服征群羌之后,他们创立了自己的家国,并以先祖之名为姓,以吐⾕浑为国。
许新国说:三百五十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逐渐強大起来的吐蕃人浩浩翻越几乎是不可服征的巴颜喀拉山,涉过⻩河源头的星宿海,一举攻灭吐⾕浑。这是公元663年,吐⾕浑作为一个家国在地球上迅速消失了。吐⾕浑王诺曷钵和子弘化公主逃亡凉州,虽生犹死。吐⾕浑故地全部纳⼊吐蕃王朝的版图。但是家国的消亡并不等于部族的消亡,吐⾕浑军队的战士们被急需扩员的吐蕃将军收编,吐⾕浑国的十多万遗民成了吐蕃的百姓。文明开始蔓延,两个民族之间的⽔啂之盟由此开始。残酷的历史直到这时才从鬼脸后面露出了一点温情。
更令人着的是,《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了一支得到战胜国吐蕃王朝优待的吐⾕浑部族,他们在接受同化从而也同化别人的过程中,仍然保留了自己的建制、自己的可汗、自己活动的特定区域、自己民族的组织结构。他们作为吐蕃王朝的邦国存在,要向吐蕃称臣朝贺,纳赋税,还要为吐蕃提供物资,当兵打仗。后来,他们的汗王死了;再后来,他们淡漠了祖先,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吐蕃人。史书不可能记载他们的终结,记载终结的只能是坟墓。都兰墓群的发掘,使我们有理由认为都兰草原、察汗乌苏河流域,就是这最后一支吐⾕浑人活动的地方。从这里开始,吐⾕浑人在已经来临的末⽇中,给吐蕃王朝带去了文明之光:代表物质享受⽔平的丝绸、象征精神⾼度和终极关怀的人头鼓以及真言、推动吐蕃历史发展的文字。
许新国说:我能介绍的情况就是这些,你们说说吧。
罗山和成金明说:现在看来,你们是一定要去了?
我们互相看看,最后由孙学明说:是的,我们要去,已经决定了。
马卫国说:到了这一天,你们必须往前走,前面有险恶,也有超绝万物的信道。
周宁说:三个川西的喇嘛、一群朝圣拉萨的甘南人、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的信徒、一个失踪了的⽇喀则民工,他们都朝着西蔵的方向走了。我们大概是要去追踪他们吧?
张文华说:没错,人头鼓肯定与他们有关,只要往西蔵去,就离不开青蔵线,咱们追就是了。
回到都兰县城时已是下午两点,大家都饿了。在一家穆斯林餐厅里吃饭,粉汤、大饼、⼲拌、拉面,再加上几样炒菜,香得大家直流口⽔。又是马卫国买单。孙学明不让。马卫国说:就算是我给你们饯行吧,就要分手了,再想买单已经没有机会了。
饭罢,一行人马上分成了两拨:罗山、马卫国、成金明、许新国就要乘坐马卫国的皇冠轿车返回西宁,而我们——周宁、张文华、王潇潇、孙学明、我以及两位司机刘国宁和张长寿将分乘京北吉普和切诺基驶往格尔木。
孙学明说:你们先走吧,你们路远,送君送了将近五百公里,已经够意思了。
许新国恋恋不舍。他非常想和我们一起出发,但是不能,他后天将赴德国,参加际国丝绸之路学术研讨会,国美和法国的朋友、德国和意大利以及⽇本的同行,都希望他不仅出席会议,而且作一个关于世界第二条丝绸之路的內容详尽的学术报告。他不能让同行失望,所以他要去了。
我们和送我们的所有人拥抱。在他们离开我们十分钟后,我们又一次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