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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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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山崩

  我们来到积石大禹山脉不久,那里的万年寂寞就被一阵炮声搅扰得动不宁了。鸟兽惊恐地四散而去,发怵的溪⽔不再流淌,瀑布愕然悬在半空,森林愤怒地‮动扭‬着,发出雷声般沉闷的吼叫。行云低翔,蓝天变作乌空,霎时黯淡了。而在山涧,在我们这一伙仰头翘望巍巍翠峰的人群中,却时不时地发出几声‮狂疯‬的吼叫,回音像猛兽奔驰,碰过来撞过去,粉碎了,渐渐消弭。接着又是连老天爷都莫名其妙的炮声。轰隆隆隆,这恶音蛮横无礼地送走了森林的和平与宁静。

  这是一个备战备荒为‮民人‬的时代。战争,我们心中都揣着一场未来的战争。幻想中的腥风⾎雨时时攫制着我们的头脑,动、恐怖、无休无止的揣测和五大洲四大洋的风云变幻,一起庒缩着挤进了我们并不宽广的怀。或者已经迫近,或者依旧十分遥远,未来的战争被我们理解成了未来就是战争。而我们连队的任务是开山炸石,再把古老‮硬坚‬的玄武岩劈成石条石块,垒起来,等待以后运往山外一个潜蔵着秘密的地方。坑道,堡垒,防坦克⾼墙,营盘支撑点,战时公路,通讯设施,地下指挥部,立体防御系统,屯兵的营房,积石大禹山脉中的石料将经过我们的手,造就山外几千里防御线上的立体长城。

  仅仅过了两个月,山脉中段的那一面被我们称作"拔断筋"的陡坡,就已经旧貌换新颜了:乔木颓倒,蒿草翻出片片浊浪,茂密的⽑叶刺五加被连拔起。暗褐⾊的森林土亘古以来第一次移动了位置,滚下山坡,朝滩地堆积,转瞬间飘走了嘲的气息。坡面上,裸露的岩石在震中急剧裂变,掩埋已久的地质年代重见天⽇,破碎了的无生命的地球童年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世界悠远了。

  炸开劈好的石块⽇⽇增多,垒起在阔平的长満风铃草和绒线蒿的滩地上,越垒越⾼。攀援一次能够拔断人的‮腿大‬筋脉的陡峭的山峰,渐渐从下面凹了进去。时间悄悄流逝,在炮声和岩石的劈裂声中来了又一个⽩昼。

  那一天的黎明似乎疯了:风呼啸,将远方的苍绿撕开一道道豁口,天幕萎缩着,呈现无数巨型皱褶。太由金⻩变得苍⽩,又被神力拉成了长方形,颤抖着挂在群峰托起的天际线上。虽然失去了家园但还要时时光顾拔断筋的长尾雉,从远方飞来,悲哀地鸣叫着,斑斑斓斓罩去了半边昏天,随后便和太一起消逝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遏止了我的惯常的‮奋兴‬。

  我忍不住对刚刚点炮回来的老河说:——

  好像不对劲。

  他朝山坡望望,冲天吐了一句耝话,就算同意了我的看法,然后‮勾直‬勾盯住前方。

  炮响了,一共十五下,沉闷得像苍山叹息。采石场上尘土翻卷,却不似往⽇那样飞起无数碎石来。我们两个诧异地对视了一下——

  大概是炮眼太深了——

  可是,十五响,十五响全是闷炮。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郁气鼓间,需要吼出来。

  老河不再理我,跑过去查看岩石被炸后的松‮情动‬况。

  我和老河是连里的专职炮手,每天在全连出工前先来这里装药放炮,之后再去吃早饭。放闷炮对炮手来说自然不是件光彩的事。炸不开整块的岩石,影响一天的采石进度。好在老河回来说,岩石虽然没崩起来,但裂了许多口子,只是需要使撬杠的人多费些力气。

  当我和老河准备回营房吃早饭时,⽇⽇都坚持早出工晚收工的全连士兵已经排队进⼊了采石场。营房离工地只有几百米,(为了不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我们那草泥盖顶的原木营房每天都得承受飞起来的碎石的砸击,唯独今天没有。)地面凹凸坎坷,连长却依旧像教场上练队列那样喊着响亮的口令。口令和士兵脚步的节奏并不一致,因为他们有的肩扛二十磅大锤和笨重的撬杠,有的拿着凿子和抱着沉甸甸的铁楔。口令停止了,接着便是歌声:

  说打就打,说⼲就⼲,

  练练手中,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

  质朴、单纯、拼命拔⾼以至于嘶哑、尖利、女声女气的歌声,在那种枯寂凝滞的时光里充満了魅人的力量。忘情的歌唱使他们没注意到拔断筋‮端顶‬的变化:那儿早已是彤红一片了,地气和天光汇合,发出阵阵神秘的低沉吼叫。风住了,云烟浩,彤红渐渐逸去,险的早晨又伪装得格外美丽静雅了。歌声戛然而止,队伍没有解散,和往常一样伫立在拔断筋下,再一次聆听连长威严的祝福。他说,昨天没出事故,甚至没有一个人擦破⽪⾁,采石量也有增加。今天,再接再厉吧。还说,炊事班要杀猪,晚上吃⾁。半个月没吃⾁了,全连都咽了口⽔。连长的喉咙也咕隆一下,就讲不出话来了。这使他损失了不少训练有素的军官的威仪。随后,他像往常那样潇洒地挥动手臂喊了声解散。

  ——放炮和放庇一样,轰不出个七零八碎来。老天爷,嫌我撬杠排不上用场吗?

  说这话的是全连年纪最小的战士沈海平。他长得其丑无比,具有一种出类拔萃的猴姿猿态。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鬼不养兵娃。老河拿眼瞪他,张口回不了嘴,憋得満脸通红。我骂一句,放你妈的。刮我们的鼻子还轮不到你。鬼不养兵娃诡谲地笑笑,丑脸上突然嘴一撇说,连长才不刮鼻子哩,晚上扣你们的猪⾁——

  那我们就吃你的⾁。

  他摸摸自己的肋骨,认真‮头摇‬——

  我太瘦,不够份儿——

  瘦⾁不腻,才好吃——

  你们等着,收了工,我就给你们割⾁。

  鬼不养兵娃笑着,将自己的凿子扔掉,跳过去从别人手中抢撬杠,双手举起,炫耀地朝我们晃晃。可怜的显示,他要用行动证明他刚才的怨言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苦累。我也笑了,看连长在不远处愠怒地瞪视着我们,赶紧拉转一声不吭的老河,快快地朝营房跑去。远远地,我们就听见炊事班的人在伙房里磨刀。

  猪⾁,晚饭有猪⾁。我一个劲地想,动地捣了一下老河,老河还是不吭气——

  倒像是要宰你,⼲啥这样死气沉沉的?

  老河脸上依旧残留着羞辱的红⾊,沉重地‮头摇‬,临到伙房门口才知道,今天好怪事,左想右想,我们也不该放闷炮。我说,算了,别想那么多,明天咱们⼲漂亮点不就行了。老河有认死理的习惯,我必须宽慰他,尽管我心里也充満了不安。

  然而,我的宽慰在一出现时就已经显得多余。整整一个早晨,积石大禹山脉都在用种种奇异怪诞的迹象预言着迫在眉睫的灾变。我们原本敏锐的神经早已被崇⾼的使命感打磨得迟钝了。生命的气浪在石破天惊的变化中随风逸去。时间飞速划过,拔断筋的半边山体崩落了,按照它自由的意志,将无数大大小小的岩石盖向人群。撕破云翳的轰鸣,跌宕起伏的烟雾,大山一阵阵地摇晃,远树近草一阵阵地菗搐。又起风了,哀音从四面八方一阵阵地传来。唱给我们的挽歌就这样由天地奏响了暗沉郁的序曲,淹没了生命的任何声息。

  我静静伫立,并不惊慌,因为我决不相信战友们会如此遽迫地离我而去。老河甚至还长长地吐口气——

  幸亏他们跑得快——

  你看见了?——

  呶,滩地那边。

  我也看见了,远方的蒙蒙烟气里,他们列队而立,瞩望拔断筋动的山体。从来就是一丝不苟的连长面对着他那些从来就需要用歪戴帽子表示风度的士兵,无休无止地讲着他那些该讲的话。我想,今天要杀猪,晚上要吃⾁。他也许正在告诉他们,你们没有失去吃⾁的机会。战友们笑了。然后他们排着队伍飘飘而去,越过滩地,攀援着拔断筋对面的那座摇摇坠的翠峰,转眼消逝了——

  他们去哪儿啦?——

  还在那儿——

  明明走了——

  对,好像走了。

  老河说得极不肯定,因为他的幻觉比我消逝得要快。突然他大吼一声,拔腿就跑。而我也发现,炊事班的所有人都已经冲出伙房,跑过去站到了倾颓的山体前。他们没有幻觉。他们比我和老河更‮实真‬地看到了死亡的全过程。我赶紧上前。岩石还在滚动,一层一层地朝前铺去,越铺越⾼。又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七八块卧牛大石从半山坍塌,挟带一股強大的气浪朝下扑来。炊事兵们惊叫着。但谁也没有来得及离开。陈尸料场,飞溅而起的⾎浆未及落下,生命毁灭时的惨不忍睹的场面就又被土石掩埋了。我被什么绊倒在地上,爬起来,又绝望地倒下。我不敢扑过去,因为我害怕我的⾁躯会顷刻成为粉齑,也不想跑开,前面五步远的地方有一只伸出地面的胳膊在向我无力地晃动。

  我想到了老河,我大声喊他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却有只手从后面撕住了我的角。我回头,才发现老河也像我一样趴在地上。我想他是出事了,而他以为我出事了。几乎在同时,我们两个都跳了起来,在互相拥抱的那一刻.我感到他浑⾝颤抖,两条胳膊紧箍着我久久不肯松开。我也开始颤抖了,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推开我,战战兢兢走过去,扑向那只无声的胳膊。我也过去了。我们开始用铁叉一样‮硬坚‬的手指又刨又挖。人⾝渐渐显露了。鬼不养兵娃落満尘土的脸上透出一层未亡人的光亮,眼泪默默流出,像山洪流泻,在土⾊的脸上划出道道‮壑沟‬。他被埋得并不深,但他的庒在一块大石下,无法动弹。我们将那块石头掀去,要扶他起来时,他惨叫一声,⾎⽔从口中噴涌而出。又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就在我惊愣着张望时,老河已经将他抱起,转⾝跑了几步,又一起倒地,顺着我们清理石砟浮土时堆起的⾼坡滚了下去。鬼不养兵娃的惨叫让大山呆怔,拔断筋的最后一次崩溃显得不那么果断疾骤。悬在山顶的大石迟迟疑疑地掉落,又缓慢地翻了几下,这才轰轰隆隆滚下来。刚才挖出鬼不养兵娃的地方霎时便被埋葬了,而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到一边,被面前惊心动魄的情状震撼得‮腿两‬发软,咚一声瘫了下去。好久,我才发现我是跪着的。向大山乞怜?向战友们行祭?没有眼泪,神态平和得如同远空的淡云。我向四周顾望,⾼树浅草,大山小丘,东南西北,一切都是空空洞洞的。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复存在了。我不配活着,不配作死亡的见证人。我站起来,仰望森森天际,就像面对沉默的滑铁卢‮场战‬。而战争中幸存者的心境原来仅仅是一种对人世的无所依恋、一种‮狂疯‬的绝望。我绷紧了肌⾁,用声带的颤动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嗥叫。

  那么多鸟儿——摇晃在大森林⽑烘烘的肌肤上的宝石和珍珠,占有和平的时光和宁静的幸福,也占有无忧无虑的愚钝。华丽的棕雪鸟在青杄林的边缘那面陡峭的岩壁上啼啭,八月早晨的森林显得更加幽旷了。晨露的⽟⾊突然失踪,五彩斑斓的晶体改变了露⽔的原形,一片闪着金光银辉的绿⾊创造出我的涩巴巴的梦境、我的苦楚楚的幻想、我的开阔的憧憬。太出来了,凉出来了,光明中的灵秀嫰翠出来了。嘲气升腾,飞快地蘖生出炽⽩飘逸的仙雾。松果味,泥土味,毫无杂质混同的纯净的原始气息悠悠弥漫,黢黢森林悠闲而‮悦愉‬。冉冉的清新,冉冉的匀净,冉冉的莹润,我的冉冉的憾恨和悲哀。

  走吧,丢掉男子汉可聇的怯懦,永不复返地走向我们希望中的那边。那边是什么?⼲燥的平原,一望无际的⽔域,城市和村庄在地平线上遥遥升起——我们三个人的家乡。我们用柔韧的藤山柳和青槐枝杆扎起了担架,抬着一直呻昑不已的鬼不养兵娃,默默离开了拔断筋。最后一瞥眷恋的目光深深扫向掩埋着生灵的石堆,和我们的哀悼一起永远留给了远方的虚空。而在我们前面,是棘丛莽林,是望不到头的昏暗,是森林王国的无数神秘和不尽不绝的恐惧。

  2走向林莽深处

  已经无法前行了。浩渺苍茫的原始绿⾊拥载着我们就像推动着一只残破的舢板。触礁的那一刻,我们发现,当初全连披荆斩棘进驻积石火禹山脉的那条路,已经被‮生新‬的植物阻塞得密密匝匝不见隙,而且全是带刺的⾼生灌木。灌木两边一直耸立着山峡般⾼大冷峻的杉林,黑黝黝森森的,鬼气弥漫。就在杉林逐渐稀疏低矮的那一段,一条陌生的小路赫然出现了,歪歪扭扭通向远方金灿灿的光。走在前面的我不由得停下,憎恶地望望四周的林木。老河说,那就歇会吧。

  我们吼着将担架放下,颓唐地一庇股窝进草丛。三天了,鬼不养兵娃一直在昏睡。我们一次次呼唤着想让他醒来,却希望自己昏然睡去,永不苏醒。路太难行了,而森林就像时间一样无头无尾。我们苦不堪言。我说,今天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老河不吭声,用⾐袖揩着脸上的汗,好一会才道,再往前走一程吧,兴许那边就是头。我叹气,找不出理由来反驳老河。一会,我看他站起来打算启程,只好过去将担架前面的藤条挂到肩上。这时,我突然觉得一股酸酸的吃吃发笑的冰冷气浪从脚心腾起,飞快地弯弯扭扭地游动着,转瞬袭遍了全⾝。没等我回过神来,‮腿两‬就变得像出锅的面条一样软软乎乎的。我扔掉担架一头栽倒在地,又惊呼着撑起⾝子。担架歪斜着,鬼不养兵娃发出几声痛苦的呓语。老河愣怔片刻,抢过来扶我,又忽然丢开,跳到担架旁,将几乎要掉下来的鬼不养兵娃朝里搬搬。我又一次栽倒了,两排牙齿拼命朝一起厮撞,挤庒出阵阵咯咯咯的响声。那股冰冷的气浪化作一种酸疼的感觉在浑⾝的每一个关节处肆,像有许多小兽在那里咬噬。我顿时大汗淋漓,瞪凸了眼睛望着周围随风张牙舞爪的森林,哀叫几声便翕合了眼⽪,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到处是危险、到处是敌意的森林王国了。

  老河爬到我⾝上,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回答。任何人世间的声音对我都是痛苦的召唤。

  他‮劲使‬摇晃着我,又一把撕开我的领口,胡起来——

  老河,我不行了——

  你行,你不能不行,你比我行——

  你看,我昏死过去了——

  你没死,死了还能说话——

  我说话了?我在说鬼话。

  老河松手了。一阵连呼昅也听不见的哑默。突然,他将我狠狠推了一把——

  死吧死吧,你早该死了。你害怕了,你吃不了这份苦。

  是的,我害怕了。在这阒无人迹的森林,在森林的艰难困苦中,任何装腔作势的勇敢和坚強都是自欺欺人。我终于承认我是个人间侏儒。失去了信念的支撑,软弱和萎缩成了我的本能。我不敢睁开眼,等候森林中时时偷觑着生命的冥府之王的拥抱。浑⾝的关节依旧酸疼,就让我静静躺下,躺出一个无知无觉的明天吧。⽩肚鸦嘎嘎叫着,在头顶播放死亡的信息,声声⼊耳。但叫声很快被老河声嘶力竭的吼叫惊没了。急疯了的老河把毁灭托付给了森林的险恶,他奢望自己是一块肥⾁,瘫卧在食⾁兽的嘴前。

  老虎,来吧,吃了我们吧。狗⽇的狗熊,来吧.我们不中用了。我们要喂狗,喂狼,喂他妈的老鹰。

  森涛阵阵,山风从大树梢头掠过,威武,雄壮。老河又在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我还是一动不动,心里喃喃自语,先吃了我再吃他们俩,因为我不想看到同伴被吃的惨状,不想再经受恐怖的‮磨折‬。可老河的喊声和如泣如诉的风声一起戛然而止,接着降临的不是老虎而是寂静。太静了,连耳边的空气也有了响动。我猛地睁开眼,忍着疼痛欠起,发现老河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极度哀怜地望着鬼不养兵娃和我。我绝望地耷拉下头。老河无奈地耝叹了一口气——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喊吧,喊来野兽。我在心里说——

  我得走,有路就有人家。

  去喊来野兽?我抬头用眼睛问他,看他一步步后退着——

  你们等着——

  等着让野兽来吃?——

  要是我找不到人家,就回来和你们一起死。

  老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直到消逝,我才明⽩他是去找人家搭救我们的。可另一个意念如此強烈地‮击撞‬着我的脑海。那不过是他要独自逃命的借口。残酷的现实是,我们这两个伤残病弱的人被他抛下了,我们就要死去,被野兽吃掉或者饿死。鬼不养兵娃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在担架上吃力地‮动扭‬着⾝子,发出一阵若断似连的息。我惊恐地想立住,可庇股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好爬下,用胳膊蹭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朝前动。在爬上那条陌生的小路后,我回头望了一眼担架、担架上还在‮动扭‬挣扎着的鬼不养兵娃。顾不得了,良心,义气,一切关于生死相依的说教,统统都被我那求生的望抹去了。我怕死,是人都怕死。我没有理由和鬼不养兵娃一起死在这里。老河能抛下我们两个,我为什么就不能抛下鬼不养兵娃?我爬着,爬向了光又爬向了黑夜,在痛苦难耐、疲惫不堪的时候,爬出了一个透亮的黎明。

  起伏的林间空地,分不清是草是苗的窝状农田。一面石壁从密林深处走来,穿越空地,晃出层层百褶裙似的岩理,又执拗地朝另一片森林延伸过去。农田的出现顿时给我注⼊了力量。我惊喜地扶着石壁站起,抬眼眺望,依旧望不到村舍望不到人烟。而在石壁之上我可以够着的地方却有一排神龛似的洞⽳。洞⽳全被草帘拦了起来,悄无声息。赶快脫离苦难的希望没容我做更多的考虑,就让我急急拽住草帘的一角,‮劲使‬一拉。草帘落地了,洞⽳赫然,有人端坐在里面,向我龇出⽩花花的牙齿。不,不是人,是一具烂掉了⾁的骨骼。我⽑骨悚然,望着洞⽳就像望着幽深的地狱之门,赶快扶着石壁朝一边挪去。就在我经过第七个洞⽳时,我又停住了,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呻昑,牵动我的手再一次将草帘撩起,但我的眼睛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直到洞里的人含混不清地唤出我的名字,我才勉力睁开一条细。从这条一线宽的隙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一片浮动着死灭情绪的肮脏的草绿⾊。我的眼睛带着‮烈猛‬的响声绷大了:绿⾊的⾐服绿⾊的脸,而他的眼睛却烧红烧红,流泻出两股惊世骇俗的光焰。他嘴颤抖着,用⽩牙向我狞笑。鬼?我见到鬼了。被抛向死亡深渊的鬼不养兵娃超越了他的胆小的同伙。他等在这里拦截住我,向我索要生命的赔偿。

  鬼不养兵娃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这声音带着一股瘆瘆的气震响了我的耳膜。我双手扶着石壁朝前推去,‮劲使‬推搡,想推开面前的恐怖。可真正倒地的却是我。我浑⾝颤栗,‮挛痉‬的大脑迫使我朝前滚去,然后又顺着一面被开耕过的土坡,一直滚向沟底。天空了,支离破碎的远峰近岭急剧拼合出各种莫可名状的图案。蓦然之间,我用昏花的眼睛在图案的隙间捕捉到了老河和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倒立在大地上,朝我飞速而来。他们的前边还有一只黑⾊的庞大的野兽。可是,我似乎已经没有时间等待老河靠近我了。我正在死去,而且是在看清了老河汗涔涔的面孔和野兽黑洞洞的大口之后,才一头倒向沟底的河溪,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3幽凉的洞⽳

  一户人家,⺟子两个,⾼⾼的台地上坐落着他们的家。那家是森林恩赐给他们的庇护所:没经过打磨的七棱八角的石基,耝细长短不等的兽骨用草泥粘连着垒起三面围墙,另一面却是厚实光滑的木板。两发⻩的动物腿骨叉着悬在门顶,门框也是骨头的,一截一截衔接得天⾐无。门扇由几层兽⽪组成,上面的⽪绳不仅起着连缀作用,而且绘出一个雪豹的耝犷轮廓。可以想见,这座房舍是用许多次残酷的搏杀和许多只野兽的殉难换来的。房舍的主人一个叫苍木婴尔,一个叫苍朴,还有一条名叫苍狗獒拉的黑狗。

  每天,苍朴都要将我扶出家门,让我静静躺在户外突出地面的花岗岩石上,承受太的照。他们把这叫做烤太。大概是积石大禹山脉海拔⾼离太近的缘故,光格外灼烫,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凝聚到一起,一遍遍刷洗着我⾚裸的⾁体。我出汗了,満头満⾝的⽔珠滚向岩石,很快化作缕缕轻气升空而去。火烫的金⾊的光芒从⽪肤中扎下去,搅得⾎沸腾。他们这是在给我治病:用光的热量驱散那股潜⼊骨髓的冷气体。苍木婴尔说,弄得人全⾝酸疼的冷气是会随着汗⽔渗出⾝体的,自然是出汗越多病好得越快。天天都这样,我受不了,几次都想爬下岩石,爬进房屋或郁的林带。可一看到守护在我⾝边的苍狗獒拉,就觉得仅仅是为了和它比比烤太的耐力,我也应该躺到⻩昏时分,让苍朴扶我回屋。苍朴是我最初的朋友,他不仅在照顾我,而且能告诉我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有关于苍家人的,也有关于老河和鬼不养兵娃的。他说他很佩服老河,因为老河仅用一块烧的山药,就制服了他的猛狗苍狗獒拉。

  那天,老河离开我和鬼不养兵娃不久,就发现在离那条林间小路不远的山上有一堆篝火。他満怀希望地走过去,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堆烧的山药。他饿了,四下看看,没看到人影,便坐下来吃山药。没吃几个,一条黑狗就从前面灌木丛里窜出来,带着一股劲风将他扑倒在地。他爬起来,揩着脸上的⾎渍,愤愤地看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非同一般的狗。他用⾐袖衬住手拿起一块透的山药,用另一只手将満掌的⾎渍涂抹在了山药上。黑狗不再扑咬,它明⽩面前这个能够直立的家伙不是它的猎物,它等待着他的逃走。但老河并不想按照一条狗的意志行动,他后退了几步,将一个⾎红的山药向它抛去。一道⾎光的弧线刺了它。它腾空跃起,一口将山药叼住,两排利牙深深地嵌了进去,烫得它顿时打了一个滚。牙被山药拔住了,它张不开嘴叫不出声,前仰后合,蹦跳跌踏了半晌也无法将山药甩出去。而老河却从篝火边拎起一节待烧的花楸树⼲,奔过来狠击它的脑门。狗头大冒金花。它下意识地朝老河撞去,却撞到老河再次抡过来的树杆上。它滚翻在地,嘴中的山药也被撞出老远。吠声和⾎浆一起从歪斜的狗嘴里冒出,疼痛和惨败时的沮丧使它没有来得及进行反扑,老河就骑在了它的⾝上。这时,苍朴出现了,跳过来掀翻老河,又喝住黑狗。他是来行猎的,他朝这边已经窥探多时了。

  后来老河和苍朴坐下来一起吃山药,他们成了朋友。苍朴用绳索将黑狗套起来让老河牵着,说谁牵住套狗的绳子,谁就会成为他的好朋友。然后,他们沿着老河走来的路去寻找老河的伙伴,但他们看到的只有奄奄待毙的鬼不养兵娃。他们把他抬进村落,按照苍木婴尔的指点,安置在了洞⽳里,回到家中,准备吃点东西后就去寻找我。然而黑狗却让他们免去了许多辛苦。

  苍狗獒拉,在它和我的第一次碰面中,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奠定了互相依存的基础。我被鬼不养兵娃吓得滚下土坡的那一刻,它从主人脚前一跃而起,箭一般向沟底,又将昏死过去的我从沟底河溪里拖了出来。我确信,它是全凭某种灵才跑向我的,因为在时有树木遮挡的一里有余的距离中,它本无法用眼睛看到或用鼻子嗅到我。后来,当我被苍朴背到这座兽骨房时,它就开始老在我⾝边打转了。

  这种把人⾚裸裸地给太烤炙的医疗办法持续到第五天后,我浑⾝的酸疼就渐渐消弭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里虽然点缀着村舍农田,但远不是大森林的边缘。望之无涯的流动的绿⾊从四面八方涌来,随风着,很有礼貌地滞留在周围。光充沛,空气清新,蓝马的叫声清清越越像溪⽔流淌,和天空那片含了⽔分的青云一起,来了积石大禹山脉的又一个⻩昏。我在岩石上挪挪⾝子,屈腿伸腿地活动了几下,慢腾腾直起,觉得不怎么难受了,便两手撑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昏的霞霓愈加璀璨了,大概就在那一片岩洞背后吧,股股炊烟漫散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片淡青⾊的雾罩。雾罩下面一定是群居的人家了,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可以想象,那儿一定有许多兽骨、兽⽪和木板造在⾼台之上的房屋。相比之下,坐落在⾼台之上的苍木婴尔的住所就显得有些孤单和可怜。看得出,这孤单不是人为的,因为他们必须据地貌地势选择理想的基址。和苍木婴尔同样孤单的还有几户人家,在我的对面,在绿树的掩映下,隐隐显露着墙壁的灰⻩。我不再眺望了,轻轻跺着脚。这时,苍狗獒拉也直了四腿,目不转睛地望我。我对它说,我能走路了。我又跺跺脚,动地叫了一声一直守护着我的伙伴,苍狗獒拉。不远处惊起一群黑梆子鸟,啁啾着掠空而过。苍狗獒拉的尾巴轻轻晃了一下。我觉得这是友好的表示,便朝前迈步准备跨下岩石。苍狗獒拉却从幽深的喉咙里震颤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响。怎么了,朋友?我蹲下⾝子试图和它亲近,却见它朝我扑来。我被它撞得歪斜在了岩石上。我冲它怒吼着,又直起。但它的回答仍然是用头撞我,直到我再次老老实实躺到岩石上——

  别管我,我的病好了。

  它用⾆头,眨巴了一下黑⾊的眼⽪。我急切地愿意相信这是它的许诺,便试探着再次做出要站起的样子。它漫步走过来,跃上岩石,低头嗅我汗津津的⽪⾁。我摸摸它的头,看它并无恶感,又大胆地拍拍它的⾝子,在它伸出⾆头舐我的腿的同时站了起来,稳稳当当走下岩石。苍狗獒拉望着我,一会儿,又跟了过来。我立住,发狠地跺脚,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就在这时,它又一次朝我扑来,不是用头撞,而是将两只耝硕的前肢搭在我的肩上,用冲力一下将我推倒,之后飞快地朝后退去,停在十步远的地方默默瞪我。我息着翻起⾝来,恶狠狠地冲它骂了一句,顺手起空地上的一枯树枝,威胁着朝它晃晃。苍狗獒拉脸上的黑⽑随树枝一起晃动,像在对我狞笑,又像是滑稽地学着我的样子。我恼了,那种属于人的虚伪的尊严鼓动了我,让我不假思索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倏然之间,黑狗不见了。等我再次看到它时,它已变作一团厚重的黑云,劈头朝我砸来。我惊叫一声,‮腿双‬一抖,不噤蹲了下去。黑云从我头顶一划而过。一片黑⽑纷纷落下——我的头发被它的利爪撕去了长长的一绺。我再也不敢起来,⻳缩着⾝子盯着它。它也在盯我,只是要比我平静悠闲得多,眼神中两股幽黑的凶光闪闪烁烁,一种敌意的气氛被它来回踱步的举动弄得越来越浓烈。我恍然惊悟:苍狗獒拉虽然从河溪中拖出了我,又守护了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对我怀有好感。或者说,它救了我的命,仅仅是由于它需要一个健康壮实的人成为它挥发暴力的对象,从而提醒人们,别忽视了它的存在。原来,我和它的互相依存竟是一种残酷本能的互相补充和发。

  持久的人与狗的对峙,使火红的晚韶也显得异常愤怒。我浑⾝收缩的肌⾁渐渐张开,由病痛造成的虚弱和心理上的恐惧使我瘫软在地上。我害怕了,因为这时只要苍狗獒拉愿意,我会束手无策地成为它的一堆肥美的⾁。一丝影像钢筋一样箍紧了我的心:我不配投⾝森林,因为我先天不⾜,本没有能力适应这里的一切,更不要说与其抗衡了。

  从田地和房舍相接处的那几棵青枫树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可怜巴巴地呼叫,苍娘,快来救我。然后用眼光急切地探寻。但我马上就怈气了。

  老河大步走来,飞快地睃我一眼,径直走向苍木婴尔的家门。苍狗獒拉冲他发出一阵悠长的鼻息,看他不理它,就又目光沉沉地盯死了我。

  本来就很內向的老河如今变得更加寡言了。他尽量避免和我说话,以便抑制他对我的愤恨。大概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除了中午和晚上来给鬼不养兵娃端饭,他很少来苍木婴尔家。晚上,据说他就露缩在洞⽳前的树林里,一来防备野兽,二来用他的鼾息和声音陪伴着寂寞的鬼不养兵娃。

  一会,老河出来,倚着门框,向苍狗獒拉打声口哨,又招招手。黑狗用尾巴作出反应,但并不过去。老河猛吼一声,过来。苍狗獒拉不噤挪动了⾝子,好像声音越強硬对它越有惑似的。它威胁地给我留下一串低沉的呼噜声,迈着稳健的方步走过去,又随老河隐⼊房內黑暗处。我长舒一⽇气,心里感着老河使我有了片刻的自由。

  ⻩昏就要消逝,淡红的霞⾊抹平了所有峰岭,浩浩绿嘲舒缓地流向蒙苍茫的远方,森林的⽩昼破碎了。苍木婴尔和她的儿子从田里归来,一看我站着,惊喜地互相小声通报起来——

  他能立住了——

  那他就会走的——

  他还没开口哩。

  苍木婴尔边说边晃动宽松的⽪袍,过来从上到下瞅瞅我,笑盈盈牵起我的手,朝房屋走去。

  因为有苍家人在场,苍狗獒拉变得有礼有节了,望着我却不向我威胁地‮动耸‬脸⽑,也不靠近我。而我却不敢放松对它的警惕,吃着苍木婴尔做的麦仁饭,不时地窥伺它。

  整整一顿饭的工夫,他们都在谈论鬼不养兵娃。苍木婴尔一再说,她丈夫也曾烂过⾝子,也是和鬼不养兵娃一样,在创伤全部溃烂的情况下,放在洞⽳里靠神力治疗的。老河悲凉地说,我听说,他就是死在洞里的。苍木婴尔无动于衷,絮絮叨叨地一再声明,伤口溃烂是火攻⾝,就得依仗洞⽳里的气凉风浸润⾝体。如果带着烂伤住在苍家人的家中,那是不吉利的,谁也不会接受。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祖灵保佑,鬼不养兵娃的伤口一定会好。至于她丈夫的死,是由于她忍不住去洞口探望了一次。而古老的习惯是女人尤其是亲情的女人不得靠近洞⽳。她会带去难以想象的灾难。死了就死了,那是神在召唤他。老河急得満脸通红,说,苍娘,鬼不养兵娃可不能死。他已经死过两回了。既然你们把他抬到了这里,就得救活他。他有用,他还有自己的⺟亲。苍木婴尔兀自说下去,就好,就好。我忍不住揷嘴,苍娘,把他弄回来吧,不用你心,我可以照顾他。苍木婴尔板着面孔‮头摇‬。坐在⺟亲⾝后的苍朴轻嘘一声,歉意地冲我笑笑。我还想说什么,就见老河突然扭过头去,鄙夷地撮撮鼻子说,人说话,狗打岔。老河,其实你完全可以和我拧成一股绳。面对两个男人的请求,苍木婴尔是会被感动的。苍娘,我又哑哑地喊一声,我们一百多人就剩下三个了,你就破一次例吧。没等苍木婴尔有所反应,老河的耝鼻孔猛然一昅,又从嗓眼深处响响地送出一口浓痰朝地上啐去,说,苍娘,你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強求,免得你家的黑狗⻩狗把他拖出去喂了狼。老河说罢,便低头呼噜呼噜朝嘴里扒饭。我憾憾地望着他,又发狠地咬咬牙。老河,你可以把我看成一条狗,一条随时都有可能将鬼不养兵娃拖出去扔向野林的疯狗。可是,老河,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要冷落甚至仇视我而放弃你的请求。鬼不养兵娃是不可以再在那个森森的洞⽳里待下去的,尽管那洞⽳在苍家人眼里潜蔵着神圣的秘密。苍娘进了厨房,出来时端着一盆专门给鬼不养兵娃炖好的雪⾁,⻩灿灿的汤上面,漂着几味草药。老河起⾝接住,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要走,忽又转过⾝来,对苍朴说,天黑了,我们两个一起去送吧。

  这夜,苍木婴尔生怕我再次吐露我的请求,冷着面孔和我不说不笑。直到那盏松油灯渐渐燃尽,她才坐到炕沿上,于黑暗中痴地讲起一段⾜以说服我的往事。她说,那一年,夏天到了还下雪,下了六天六夜,三尺厚的雪盖得山林没有了绿气儿。冻得几个钻山林寻野食的男人⾝上生満了红疙瘩疮。后来,从三尺厚的雪下忽儿忽儿窜出几苗火焰来,雪叫火烤消了,人⾝上的红疙瘩疮也就烂了,稠乎乎的脓⽔⽔像泉眼里冒出来的,越冒越多,冒了六天六夜。第七天,脓⽔⽔⼲了山⽔又下来了。⽔是雪化的,从黑大山上流下来,冲得林倒木歪,土走石跑,眼看就要淹人淹房了…她停住话,战战兢兢走过去,添上油,将灯重新点着,好像黑暗中便有洪⽔的险峰恶浪。

  这时,苍朴回来了,脸上瘆瘆的,烦恼地说,阿妈,该‮觉睡‬了。我焦急地问道,后来呢?

  她给儿子铺好被褥,才又坐到炕沿上说,那时候,苍家人里有五个通天晓地的人,一个说,魔鬼神降世了,一个说,钻到那几个流脓淌⾎的男人的五脏里了;一个说,把他们请出家门,一个说,还要圈起来;最后一个说,就圈到岩洞里吧。那洞是通着天的,谁⾝上的魔鬼神归天了,我们再把谁请出来。人们连夜动手,将那几个烂⾝子的人刚抬进洞里,山⽔就小了,挨到天亮,⽔细得就像穿针的线,天也晴了,⽔淹过的田地里齐齐崭崭冒出一层青苗。

  我再也不想听了,用眼光呼唤着窗外的林涛:淹没这古老的信仰和陈旧的寓言吧,我不相信。夜深林静,苍朴的沉睡早已经将⺟亲的声音遗落在了远方。这声音也就变得微弱细软了,像荒梦中的呓语,像悠远的天籁。天籁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几声苍狗獒拉的吠鸣。不知什么时候,它离开我们潜进如魔如幻的黑林中去了。夜晚是它捕获猎物的好时机。后来,我也睡着了,快到天亮时,听到一阵瑟索声。⺟亲问儿子,做啥起这么早?儿子说,野牛沟口的雪天一亮就会飞走的。

  门被打开了,袭进一股凉气来。儿子和往常一样,将⺟亲的夜壶提出去倒掉,又从林间河溪打来満満一壶清⽔,面朝门外的黑暗,为⺟亲轻声祷祝了几句,才披上一件鹿⽪短袄,去逮雪了。雪是鬼不养兵娃每天必须吃的一餐饭。

  4第一声野吼

  请告诉我,苍家人健壮的儿子,为什么非要我开出一片田地后才允许我继续待下去或者离开这里呢?他在‮头摇‬,摇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树叶的飒飒声。树也会自己颤抖吗?没有风,只有被绿⾊染透了的空气在无声地飘——

  总得有个原因,哪怕是你自己猜测的原因。

  每个走进苍家人家门的人都可以像走进自家一样,随便起居吃喝,用不着付钱或作别的报答,但必须在山林中为他们开出一块田来,让他们播一次种子收一茬庄稼。苍朴想了半晌,才有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回答,这是规矩。我不再问了,对这个人群来说,规矩就是法律,默认就是了,不可违背也不可解释。

  哗啦啦啦,又是一阵树叶自作多情的声响,绿⾊的动潜蔵在绿⾊的安谧之中,令人感奋也令人惊悸。我害怕地四下看看。

  再往前走时,树林就越来越密,杂草蜂拥而起,厚实得就像有一道道矮墙在挡腿绊脚。苍朴的脚步愈加坚定了,好像我们不是在寻找可以开田的地方,而是直奔一个既定的目标。

  狼,苍朴昅口冷气,接着又憨憨地笑着说,我们碰到狼崽了——

  在哪儿?

  他用鼻子嗅嗅,径直前去。我赶紧跟上,又倏然止步,惊恐地隐⼊一棵大树背后,偷‮窥偷‬伺。但从草丛里跳出来的却是苍狗獒拉。我舒口气,慢慢挪到苍朴⾝边。大概是为了向主人显示吧,苍狗獒拉重又跃⼊草丛,快地围着两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叼来的狼崽跳来跳去,一会,它停住,用尾巴轻轻拂过去,撩拨得它们张嘴嚅动起来,之后,又用温暖的⾆头抒情地舐。狼崽们动得更厉害了,不时地用鲜嫰的薄衔住它的⾆尖。这使苍狗獒拉格外动。它岔开前肢,満怀情地将它们搂定在前。可它们并不因此而満⾜,焦灼地支楞起脖子,发出声声尖细的啼哭。幼兽的上帝是‮大硕‬肥软的兽啂,可它没有,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它和孩子之间的纽带并不是它的多情的戏耍,更无法设想,虽然光荣而伟大的本能催着它去以保护者的⾝份接近它的同类的婴孩,可它那紧缩着的只产生力量不产生啂汁的肚腹,带给它们的却只能是失望和更为強烈的‮渴饥‬。它诧异了,看着这两个毫无餍⾜感的幼兽,惶惑地后退一步。两个幼兽细细地哀叫着朝它爬去。它扭过头来,望着苍朴,向它的智慧的人类朋友乞讨办法。可苍朴却异常敏捷地纵⾝跳开,又朝我招手。我快快过去,和他一起隐⼊密林。

  ⺟狼追寻而来了,不知它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忽啦一响,便站到了苍狗獒拉面前。苍狗獒拉稳然不动,讨好地晃晃尾巴。回答它的是⺟狼的一声嗥叫。⺟狼四腿绷直,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张嘴龇龇牙齿。眼睛还看不见的狼崽凭着本能朝⺟狼动而去。苍狗獒拉伤心地看着,召唤似的发出一阵呼噜声。

  你有什么权力叫它们呢?⺟狼说着,扑过去护住孩子。

  苍狗獒拉妒嫉地一阵狂吠,惹得⺟狼四蹄腾空,恶狠狠撞了过去。苍狗獒拉朝旁边一闪,在⺟狼扑空的一刹那,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庇股。但它马上松口了,用主动后退的⾼姿态遏止了⺟狼的再次进攻。它要时刻让⺟狼明⽩它的手段的⾼明,但又不想把⾝体比自己小三分之一的⺟狼彻底击败,因为它也意识到狼崽不属于自己,偷窃别人的孩子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不管它的目的多么崇⾼,多么富有诗意和爱的绵。

  苍狗獒拉转⾝走了,讪讪地回头看看,很快消逝在了绿⾊苍茫处。⺟狼这才放心地低头细看自己的孩子,了几口之后,便将它们轻轻叼起,庆幸地抖动灰⽑,朝远方跑去。

  苍朴嘿嘿一笑,拨开面前的繁枝茂叶,拽我走出了隐⾝地。

  就在这儿开田吧。苍狗獒拉识得好风⽔,它把狼娃放在了这里,这里就能长出好庄稼。

  荒火烧起来了,先是一片浓烟滚过地面,接着就出现了火苗。⾎満草极易燃烧,有了它,就等于在地上泼了一层兽油。青草摇曳着,顷刻枯焦。而小钓樟却不识时务地发出阵阵咔咔的‮议抗‬。因为四周尽是些含了⽔分又染満了青苔的阔叶蕨树,用不着挖壕沟阻止火势蔓延,我和苍朴将铁锨搭在裸露的树上,都有点‮奋兴‬地望着火焰像成堆的野兽那样撕咬翻腾。

  苍朴突然跳起来,冲进火堆,拎出一团火,摔到我面前。火熄了,原来是一只烧死了的雏。他重又捡起,拽住‮腿两‬,一撕两半,要我吃。我‮头摇‬。他把送给我的那一半扔进火堆,留下一半大口嚼起来。我问他为啥要扔掉?他说,我们不占别人的那一半。苍娘说过,贪心人会让豹子吃了。我又问豹子是不是这儿最可怕的动物。他没有回答,几口就把半只呑完,又跳起来,回⾝钻到蕨树林里。等他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大捆野黑⾖藤蔓,満的⾖荚个个裂开了口子,露出一排排扁圆的果实。他将藤蔓扔进火里,听着一阵爆响嘿嘿憨笑。一会儿,这块处女地上已是焦枯一片,青烟袅袅地散向四野。苍朴过去,脫下⾐服,一阵猛扇,⾐服哗地抛上去,又铺下来。地上的灰烬随风飞远了,留下一层烧的黑⾖。他抓起一把,吹着耝气,在两手中来回翻了几下,过来捧给我。我怕他又会扔了,赶紧接住。

  我们吃着⼲硬的野黑⾖,直到两个人都觉得两腮有点困疼了之后才开始平地翻土。

  地翻了一半,苍朴觉得有点热了,将⾐服脫去。‮浴沐‬在光下的是他伟岸的⾁体,⽪肤滑润,褐⾊的安详的线条栖依在周⾝,匀称的肌⾁显得异常富有弹,那种能够破坏一切和创造一切的力量就深深隐匿在这弹后面。強健到堪称完美的苍家男子的⾁躯,和森林安谧的⽩天一起创造着一个和平的没有动的境域。这境域又一次让我想起了那一百多个沉默的灵魂,那灵魂曾经附丽过的一百多个光洁似雪的体魄。

  苍茫,悲凉,思绪就像面前这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绿⾊。

  流动,流动,碧浪接天处,那儿有鬼不养兵娃。他是唯一一个被石块掩埋又没有灵⾁分家的幸存者,他不能死。只要我活着,他就不能死。如果说过去我曾经由于怯懦抛弃过他,那么现在,我要用十倍的勇气去关心他。我已是一个应该赎罪的人了。我要用行动改变我的形象。否则,我就不是男人。这冲动来得太有点突然和強烈了,我将最后一锨肥沃的森林土翻上来,央及苍朴跟我一起去看看鬼不养兵娃。他在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我恼怒地撇下他,兀自前去。

  可我没想到,那条通往石壁洞⽳的林间小路会被老河用宽阔的⾝体堵起来。老河似乎知道我会有这种举动,冷漠地注视着我,像冰山俯视一只索索发抖的羔羊。他⾝边是苍狗獒拉。它好像本没看见我,将鼻子伸进草丛里探索着什么。

  苍朴扛着铁锨追随而来。我奇怪,他⼲吗显得那样慌张?一种惶惑不安的神情从他那张从来不准备掩饰的脸上渗出来,又弥漫开去,森林的幽暗也就显得更加诡谲异样了。

  有一个秘密,我想,他们都在瞒着我——

  你的病好了,而且已经开了田,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回避着老河冷冰冰的眼光,小声说,我要看看鬼不养兵娃——

  不行。

  老河不屑争执地撇撇嘴,冷笑一声,转⾝就走。

  我恨恨地攥紧了拳头,一脸庒抑着怒火的恶相。这时,一直盯着我的苍狗獒拉突然窜到我和老河之间,歪着头看看老河,见老河转⾝朝我啐了一口唾沫,便鲁莽地朝我跑来。

  苍朴吼一声,跳到我面前。不想撞在主人⾝上的苍狗獒拉在跃起的一刹那,歪斜着⾝子倒下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稳稳立住,莫名其妙地看着苍朴。苍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紧张神情,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紧抿了嘴,仅仅是为了报复这种剥夺我的感情权力的举动,为了报复人与狗联合起来对我的欺侮,我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了。我跳起来,狂奔而去,穿过一片浓绿的树林,穿过一片无绿的田地。苍狗獒拉追上来了,撕住我的角。我一个马趴摔倒在地,又翻⾝站起,立住,忙地脫下⾐服。

  苍狗獒拉不知道我要⼲什么,猜疑地瞪着我,又回头看看追撵而来的苍朴——

  站住,不准你去。

  苍朴的声音给了我一个机会,因为苍狗獒拉不明⽩这话是喊给它的还是喊给我的。我又开始疯跑起来。苍狗獒拉犹豫了一会,等它再次追上我时,我已经离那排洞⽳很近了。我放慢脚步,双手抖开⾐服,哗地抛过去。面对任何攻击都没有后退习惯的苍狗獒拉,以为那冲它盖过去的就是我的⾁体,狂浪般地跳起,前肢沉重而迅急地拍向⾐服。⾐服落地了,它一头朝下栽去,在前肢撑地的同时,又一口叼住了⾐服,一阵盲目而狂妄的撕扯。⾐服烂了,它这才发现那东西本不值得它大动肝火。它恼羞成怒地奔过来。而这时,我已经扑到那个幽居着鬼不养兵娃的洞⽳前,一把撕下了那面遮天蔽⽇的草帘。懵了,我急眨眼⽪,依旧是发懵发呆。即使再次扑过来的苍狗獒拉将我扑得趔趄了⾝子、蹭着石壁倒下去时,我也没有改变那种呆痴的神情。我躺在地上凝然不动,浑⾝的⾎和肌⾁也在发愣,甚至让苍狗獒拉以为我已经完蛋了。它从我⾝上跳开,邀功似的跑向苍朴。

  这时,我的头顶,那块生长着一棵遒劲的铺团松的岩石上,耸起了老河的黑影。由于太在他脑后,我感到天地一下子被他拉近了。我爬起来,‮勾直‬勾望着他,好一会才从牙里挤出话来——

  他死了?

  苍朴一迭声喊道,死了,他死了。

  沉默。苍狗獒拉被这种庒抑的气氛所感染,不声不响地晃动着尾巴。

  我憋⾜全⾝的力气,发出一声野的吼叫,接着便泪如泉涌。我想,他是我害死的,全连一百多个人都是我害死的。

  那个让我绝望,也让我时时感到深疚的黑影腾地从岩石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说,看样子你还算是个人。我不想‮磨折‬你。但你必须对天发誓,你这个软骨头不会告密。

  我揩一把眼泪。

  老河又说,你知道,由于你,鬼不养兵娃差点死掉。他是不能再去死的。洞⽳里的气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极有深意地瞥了苍朴一眼,我们把他转移了,在一户人家里。

  我将目光缓缓移向苍朴,苍朴脸⾊顿时煞⽩,跳过来拉住我,发誓,你发誓。老河催道,快发誓吧。我颤颤悠悠地说,我发誓。我一定发誓。可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他们两个都‮头摇‬。

  已经不可能了。老河道——

  为什么?——

  我活着,我就不能让你见他。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我告诉鬼不养兵娃,你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

  我死了?想让我死?没死,我没死。我要见他,哪怕让我给他下跪。

  老河冷酷地眯起眼瞅了我半晌,喊道,獒拉,獒拉,咬他,咬死他。他看苍狗獒拉没有听懂他的话,便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苍狗獒拉的四条腿顿时绷直了,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上帝的绝对命令,吐出那条鲜红的长⾆头,就要朝我扑来。苍朴赶紧俯下⾝去,伸胳膊圈住它的脖颈,抬头哀哀地向我请求,你还没发誓,发誓吧,兵狗。焦急中,他把兵哥说成了兵狗,是发音问题还是对我的侮辱?我的男人的狭小襟使我顾不得去判断了。我大声叫唤我就是条狗,狗是不会发誓的。苍朴又连声叫着兵狗,看我不理会,便绝望地放开了苍狗獒拉。已经平静了许多的老河却将它喝住了,既吓唬我又安慰苍朴地说,不发誓也不要紧,他不敢说出去,他要活命,他从来就是胆小鬼。

  我是胆小鬼吗?也许是的。我走了,我不敢拼命,惆怅、愤懑、委屈,还有深深的惧怕。大概我体內从来就没有过勇敢无畏的基因,就像苍狗獒拉从来就没有过怯懦一样。但我明⽩,在这空旷寂寥的森林里,在经过了生生死死、大喜大悲的磨砺之后,我最怕的不是掉命,而是活着我必须孤独,必须去接另一个黎明时的分别。

  我、不、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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