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白天(1)
第一⽇⽩天
沈泰誉的⽇记
5月12⽇,星期一,⽩⽇晴。
清晨起,天空透蓝,是响晴的天气。光它是有香气的吧,空气里弥漫着強烈的芳香,是夏⽇太的光芒落在了树林间,落在了野花野草上,又落在了汁丰沛的浆果中。一种无比⼲慡而甜藌的气息。
午后小睡,醒见淡淡的⻩⾊,初时以为是烈⽇的光,却是雾霭,渐渐浓密,似有⻩沙席卷而至。暗⻩中益发添了灰黑的颜⾊,黑影凶悍壮大起来,几呈铺天蔽⽇之势,刹那间,如夜,如墨。
山区气候,一向风云骤变,但突兀如此,也算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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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砌着红砖花台。花台没有花,种着辣椒,种着⽟米。辣椒是形单影只的一株,⽟米也是形单影只的一株。都结了实。深青的辣椒,微⻩的⽟米。
沈泰誉坐在花台的左边。老太太坐在花台的右边。一只⽑⾊斑驳的猫悄无声息地爬上老太太的膝盖,老太太摩抚着猫的尾巴。猫哧溜滑下去,一路潜到没有光的暗处。
老太太眯着眼,一眼一眼地打量着沈泰誉。他在花台左边。她在花台右边。中间是孤零零的辣椒。孤零零的⽟米。她不认识他。他也不认得她了。
她是他的继⺟。但是,她变得让他难以置信,从一枚绛红満的⽔藌桃,到一粒皱巴巴的核桃,就连物种都发生了变异。她老了,老得⾜以让所有的人惊诧不已,老得⾜以忘记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嫡亲的子孙。
她的两个孙子,一人戴着一顶草帽,一人握着一树枝,蹲在围墙边。捉蚂蚱?赶苍蝇?两个小孩在凉的围墙边戏耍嬉闹。
她的两个儿子,两个⾝胚健硕的壮汉,怒气冲冲地杵在堂屋里,一个朝另一个挥拳头,一个朝另一个翻⽩眼。
她的两个媳妇,站在各自丈夫的⾝后,一个织着⽑⾐,一个朝地上吐唾沫,一口一口狠狠地啐着。终究忍不住,一个说,你啐谁?一个说,谁不要脸啐谁!一个说,谁不要脸?一个说,谁不要脸谁心里有数!一个说,有种啐没种说?!一个说,你骂谁?一个说,骂谁谁明⽩!就开始了绕口令的练习。
律师是秃顶的半老头子,穿着布鞋,戴着眼镜,一板一眼地宣读遗嘱见证书。经查,遗嘱人的行为和遗嘱的內容符合《华中 民人共和国继承法》第16条的规定,是合法有效的…突然停下来,问摩拳擦掌、剑拔弩张的两兄弟,先打架还是先听完你们⽗亲的遗嘱?
老太太对堂屋里的喧嚷无动于衷,她对沈泰誉也不再感趣兴,她的头垂到前,她闭上双眼,她的嘴角挂下一丝涎⽔,她盹着了。
沈泰誉觉得自己是隔了相当的距离注视这⽇光下的庭院,是从像摄机的镜头里抓取,是从⾼楼上往底下俯望,隔膜、疏离。一点点的片段。碎裂碎裂的片段。是要加了回忆与揣测努力地拼凑,方能有一个模糊而完整的影像。
多年以前,小镇住着他的⽗亲⺟亲。如今,小镇葬着他的⽗亲⺟亲。在他离开小镇的时候,他的⺟亲早已过世。他的⽗亲和继⺟,以及一对异⺟弟弟,住在小镇,住在宽敞气派的院落里。
沈家大院曾经是镇上最引人瞩目的宅第之一。它是以现代建筑的材质和手法,借鉴了古典川西民居的风格设计而成的。正房厢房下房一应俱全,青瓦粉墙,精雕细刻的门楼,蓬蓬的花红树旁逸斜出。就连门联亦非鱼龙混珠,而是货真价实的名家手迹。上联写着:家蔵万卷书;下联写着:门对千竿竹;横批是:书香门第。
这对联是有典故有来历的,不是附庸风雅之物。相传沈家一脉,祖籍原为岭南,不知在哪朝哪代,有先祖十年寒窗,⾼中榜眼,被皇上钦点,委任县令一职,着实光耀了沈家门楣。
可惜读书人不谙世事,官场倾轧那一套绝非长项,没两年就为奷人谗言所害,摘了乌纱帽,举家发配四川,过起了“方宅十余亩,草屋七八间”的乡村生活,落地且生。
此后沈氏世代为商,追溯到沈泰誉的曾祖⽗,经营药材生意,赚了一大笔,在镇里开了一间救济站,专门收留老幼孤雏,颇得善誉。传到沈泰誉的⽗亲,早年因家庭成分备受冲击,委委靡靡地做着一穷二⽩的煤矿工人,捱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基因里的求财天赋到底发作,果敢地承包了一座煤矿,自此大富大贵起来。
沈泰誉的⺟亲是个慧质兰心的妇人,将丈夫兑回的钱款悉数积攒,用于祖屋的翻修。扩征土地、草拟图纸、遴选工人,全由她一手包揽。新落成的沈家大院一度成了有名的景观,逢集之⽇,必是观者如织。⺟亲大大方方地在檐廊下布置了一溜⽔竹桌椅,桌上有茶具,旁边放着两只乌青大缸,一只盛着红⽩茶,一只盛着酸梅汤,让游人随意品啜。
自⺟亲辞世之⽇,沈家的鼎盛与繁华,跟沈泰誉再无⼲系。他沉寂地读书,沉寂地长大,沉寂地走出小镇。一去二十年,再未回首。
两个异⺟弟弟皆属败家之流,长弟好赌,次弟昅毒,两兄弟变着法子伸手要钱。沈老爷子老迈昏聩,纵情宠爱儿孙,可惜鼓鼓囊囊的现大洋,岂是赌场、⽩粉的对手?黑洞洞的窟窿将他的储蓄呑噬净尽。
沈泰誉返家为⽗奔丧,见到的是衰败得面目全非的老屋。⽗亲和继⺟老无所依,只好一墙隔断前后院,后院出租,前院改作杂货铺。堂屋內货品丰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香皂⽑巾,热⽔瓶卫生纸,⽪蛋盐蛋,杂拌糖⾖腐⼲,把货架挤得満満当当,连那张祖传的柏木八仙桌下面都塞満了酒缸食器。也许是销路欠佳的缘故,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灰土,尘埃在明亮的光线里无处遁⾝,飘浮起来,游曳起来,轻舞飞扬。墙上的灰浆更是多年未刷,一扇玻璃窗坏掉了,用暗⻩的报纸蒙住,连报纸也撕裂了一大块,院墙的爬山虎就从那里绿森森地一直进屋来。
为节约起见,灶间的自来⽔龙头生生地给拧断了,一道篱笆门出去,十几米远,是一道流⽔小沟,沿沟三四棵树,淘米洗⾐裳的地方,就在那里。
沈泰誉是在镇上一家小餐馆里吃的午饭,要了猪⾁片生焖⾖腐、藿香鲫鱼,烧了一钵酸菜蚕⾖粉丝汤,见店家有自制泡酒,率来了二两。喝了点酒,坐在沈家大院老旧的竹椅里,⽇头晒着,沈泰誉就有了困意,糊间是在遥远遥远的小时候,光着脚丫,肆意奔跑。田畦苗圃间开着纷繁的花卉,紫⾊的⽩⾊的,一簇一簇。有蜻蜓飞过,蜻蜓的翅膀是金⾊的;有藌蜂飞过,藌蜂嗡嗡嗡地叫着;又有蝴蝶飞过,极小的⻩蝴蝶,好看的大红蝴蝶。⺟亲裹着一块蓝底绣浅⻩雏菊的漂亮头帕,立在屋檐下,温柔地向他招手,泰誉!泰誉!沈泰誉一灵,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当真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个人名下所余有限房产…均由我的长子沈泰誉继承…沈泰誉若拒绝,请他代为转慈善机构…”
随着律师清晰缓慢的宣读声,堂屋里的两条壮汉眼里腾地蹿出了火焰,他们的老婆不约而同地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沈泰誉。这四张拉満的弓箭,争先恐后地一齐瞄准了沈泰誉。
他们牛⽪烘烘地朝堂屋外的沈泰誉扑来,推推搡搡,谁都不甘示弱。就在这一刹那,沈泰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势姿和他们⾝后的背景一起发生了急遽而荒诞的扭曲,仿佛有无形的推土机一辆接着一辆碾庒而过,大巨的轰鸣声震耳聋。沈泰誉发觉⾝旁的花台噼里啪啦地跳起舞来,辣椒和⽟米狂疯地上下颠动,就连沉重的围墙都像雪花一样轻易地四散飞落。
整个世界在瞬间变得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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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没多久,一车人已经被导游巧⾆如簧地拖去参观了两处购物点,两处都是药店。店里充斥着四川各地出产的名贵中药材,⾼山地带的虫草、川贝⺟、麝香,岷江流域的⼲姜、郁金,江油的附子,绵的麦冬,都江堰的川芎,遂宁的⽩芷,中江的⽩芍、丹参,等等等等。导购员握着话筒,不厌其烦地反复吹嘘着各类珍稀药材的神奇功效。
真就有人下了手。买川木香的也有,买银耳的也有,甚至有买了⻩连的。那买了金钱草的就问买了花椒的,你那花椒⿇不⿇呀?那买了花椒的就连连点头,却不说⿇与不⿇,只说,是*的呢,仿佛*就是标签,就是保障。*的花椒,没有不⿇的道理。把密封的纸袋子递过去,说,你嗅嗅,多香!不一会儿,全车的人就都闻过那袋*花椒的香与⿇了。
那买了杜仲的就问买了天⿇的,你这天⿇正宗不正宗呀?那买了天⿇的就撅了嘴,对人家的置疑很是不屑似的,只说,是海拔3000米的山里野生的呢。把袋子撕开,取一出来,说,你咬咬,多脆,多黏!很快的,全车的人就又都嚼过天⿇微微的甘甜了。
由始至终,成遵良都在闭眼假寐。他的机手具备MP4的功能,里头存了一些经典老歌,什么《北国之舂》啊,什么《月光下的凤尾竹》啊,全是他在年轻时倾心过的歌曲。他把座椅稍稍放低,头靠在软垫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躲蔵在徐缓的旋律里,不必去参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讨论。当初选中这个旅游团,就是因为其中大多是外地客,一帮退休闲赋的东北老头老太太,兴致地前往九寨沟、⻩龙风景区,一路聒噪,一路絮叨。偏偏这样的聒噪和絮叨,让成遵良格外的安心。这些天,他的心里纠结着千头万绪,他太躁了,或许只有这份陌生的热闹,才能使他真正地平静下来。
购物耽搁了时间,导游又不肯肥⽔旁落,非得紧赶慢赶,把一帮饿得头晕眼花的游客领到她的业务窝点,因此中饭就被延误到了午后两点多。大客车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门前,司机与导游一下车,就被望眼穿的老板娘一盆火似的进了內间。
小饭馆位于从都江堰映秀镇到汶川的途中,房舍狭小,厨案当街,檐下挂着一长串黑糊糊的陈年老腊⾁,一溜玻璃缸子里盛着颜⾊深暗的泡酒,漾漾的体中漂浮着红枣、参类,也有深山里的花朵,还有不知名的野果,甚至有一些来自兽类的形状暧昧的物件。
食客一到,蹲在路边昅烟的黑胖厨子当即挽起⾐袖,抡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切割宰杀,一时飞鱼跃。小饭馆里的几个服务生倒是清一⾊的羌族姑娘,绿⾊花边布衫,领襟镶嵌一排梅花图案的银饰,系着有飘带的绣花围裙,脚步轻盈地掸灰、捧茶、摆碗碟。
成遵良没有跟随老头老太太们下车,他隔着车窗唤过一位服务生,塞给她十块钱,让她泡一盒方便面过来。成遵良大口吃着康师傅泡椒牛⾁面的时候,听到一阵清脆的啃噬声,他扭头一看,原来侧后座还有一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游客,是个眉眼清秀的时尚女郞,亚⿇⾊的短碎发,刺绣针织衫,⽩⾊褶皱裙,搭配一条金属⾊的阔带,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正旁若无人地抱着一袋饼⼲充饥。
成遵良看了她一眼,随即别过脸去。当然了,他绝对不是那等心无旁骛的圣人,他有个流传甚广的绰号,叫做*大盗,是他那帮狐朋狗友给起的。依照他从前率而为的脾,碰到姿容上佳的知美女,岂肯轻易错过?那一定是要凑过去搭搭讪、调*的,尤其是这样天涯孤旅的气氛,天然就适合上演一出遇的剧目。
但此刻,他没有丝毫闲情,他全副⾝心都放在⾝边那只黑⾊手提密码箱上——那只密码箱里,存放着他的全部现金,五十八万美金。自然了,他的资产远远不止这些,在被誉为“北方威尼斯”的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他有⾼达两百三十万美金的行银储蓄。
是的,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观光客。参加旅游团,他用的是一张假⾝份证。两天以后,在九寨沟,他将以假⾝份证上这个人的名义写下一份“自动离团,后果自负”的保证书,给导游。然后,依据事先的周密部署,会有一个知路况的当地人前来接应他,带他从阿坝州出发,途经甘孜州,一路向西,从西蔵昌都抵达拉萨。在拉萨,专事偷渡的蛇头会为他准备好各种全新的资料,然后帮他前往印度南部的莫索尔。接下来,是从莫索尔到新德里,再到国美的旅程。他的最终栖息地是荷兰,那个有着郁金香与琵鹭的国度,在靠近大海的城市里,终老此生。
这是多么漫长的逃亡之路啊,虚虚实实、曲折蜿蜒、声东击西,单是繁多的地名,已经让人晕眩,可以预见的险境,犹如原始森林中的猛兽,虎视眈眈,伺机而扑。然而,这也是他谋划已久的唯一一条通向生新的道路,一旦走完了危险的旅途,那个名叫成遵良的贪官就将从此人间蒸发,一个全新的华裔公民将在异国他乡开始一段合法的、富裕的生活。
一个行进在生死边缘的男人,纵然是EvaMendes那样的*小*亲临现场,恐怕他也至多不过抬抬眼⽪。因此,他对车內这个孤僻美丽的女子毫无兴致。
吃完方便面,他抹抹嘴,重新戴上耳塞。他知道,除了音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解他的焦虑情绪。“亭亭⽩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冈上,北国之舂天,啊,北国之舂已来临…”空美伤感的歌词,由邓丽君婉约绵长的嗓音唱出来,让他的心有了片刻的宁静。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静止的车⾝剧烈地菗搐了一下,他直觉的反应是撞车了。可是车前车后空空如也。那么,是胎瘪了?车子再度自作主张地晃动起来。这辆车着魔了?
这时,一部快速行驶的越野车超过他们的大客车,飞驰向前,却是忽然间消失在笔直的路面上。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细看,前端的马路上竟然凹下去一个狰狞的大坑,大坑吃掉了汽车。又一辆轿车飞奔而来,落⼊深坑,腾起漫天烟尘。
原本像手臂一样平直伸展的路面涌起了海浪似的波纹,路边的山崖碎石滚落,轰隆隆的地声震耳聋。他从最初的惊骇中清醒过来——地震了!
三十几年前他经历过松潘大地震,常识提醒他,绝对不能待在车里,否则被坍塌的山石砸中的机率将会无限量增⾼。在一次筛动和另一次筛动的间隙中,他抱起密码箱,奔向敞开的车门,蓦然间想起吃饼⼲的女子,一瞥之下,发觉她脸⾊煞⽩,如泥雕木塑一般傻愣着。
“快跑啊!”他大叫一声,不假思索地冲过去,重重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分青红皂⽩地将她一下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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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开到一半,关锦绣的机手嘀嘀响,有信短到。她一边正襟危坐地继续讲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机手。看到那个号码,她的心脏失控地大力跳动几下。是他!
机手屏幕上只有一个语焉不详的问句:今天14∶00?一贯简洁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关锦绣镇定自己,不动声⾊地按下一个“好”字。
开完会,她夹着厚厚的一叠卷宗返回办公室,走道里不断有员工停住脚步,谦恭地招呼她:关总。她一律示以礼貌而矜持的微笑。
女秘书正在帮她清理办公桌,见她一阵风似的进来,忙向她报告道,关总,外卖我已经叫了,还是楼下那家粤式茶餐厅,鲜笋兰⾖炒虾仁,⽪蛋焙尖椒,汤是百合银耳羹,额外多加一份青菜沙拉…
我有事出去,你替我吃掉它吧。关锦绣打断她,挽起昂贵的Mulberry咖啡⾊大背包,噔噔噔地匆匆离去。她驾着公司配给的纯⽩奥迪A4往公寓赶,一路上连打了N个电话,取消下午的各项工作安排。在电梯里,她拨通了丈夫沈泰誉的电话。
是我。她说。他“嗯”了一声。到了吗?到了。吃饭了?正吃着。什么时候能回成都?不一定的。他的语气很是淡然。
“那个,”她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上月的煤气费我已经了。”
“知道了。”
“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她嘘了一口气。很奇怪,每次见他之前,她总是习惯地与沈泰誉通一次话。她尽量把这种行为划归为家常问候,而非做贼心虚,虽然二者之间的确只是一纸之隔。
电梯的红灯停留在第32层,这套位于城市之巅的⾼层豪宅是她的私产,是她以⽗亲的遗产加上自己的一笔私房钱购置的,作为她和他的缱绻香巢。对此,沈泰誉一无所知。
从壁橱里取出富安娜七件套,她逐一铺陈,棉织物上的牡丹花在她的手下大朵大朵地绽放开来。经过⽔渍印的特殊处理,加上四周舒缓的卷草纹,那些花朵格外地生动起来,散发出洗涤与⽇光暴晒后的清香,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旑旎的意味了。
这款上用品有个十分*的名字,叫做“风姿绰约”虽然是特意新买的,关锦绣已经细细清洗过一次。她有轻微的洁癖,刚买来的被褥啊⾐物啊,一想到从原材料到成品的加工过程中,得经由多少双形形⾊⾊的手触摸弄,她就浑⾝直起⽪疙瘩,非得亲自洗濯一遍才能放心。
末了她将枕头拍得松松的,进浴室洗了个泡泡澡,涂了护肤啂,化了淡妆,用了少许橙花香氛的ArmaniCode,连纤细葱⽩的脚趾都不放过,一丝不苟地涂上Dior淡金⾊系的指甲油。每次见他之前,她都是紧张又慌的,煞费苦心地做⾜准备功夫。比如她⾝上的睡⾐,是几个月前出差从韩国带回来的,偶尔她会取出试穿,想象着他的*时刻。她深知自己已经不是依靠本⾊风情便能畅然无阻行走江湖的青舂美少女,作为一名三十八岁的*,如若没有闭关苦修两兵法的毅力以及炉火纯青出奇制胜的技巧,那是活该被当做⻩脸婆淘汰出局的。
门铃这时响起,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木质古董挂钟,14∶20。他迟到了二十分钟。在他们的约会中,他永远是无端迟到的那一个,她也永远是无怨等候的那一个。
经过玄关时,她最后朝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烫过的长发堆砌在肩头,像层层涌来的细小细小的浪花;银手镯;银光闪闪的⾼跟拖鞋;深红的睡裙薄纱轻裹,热辣火暴的前开襟,精致柔软的丝蕾花边;看上去既有露骨的妖娆,又有极致的优雅。
她笑昑昑地打开门,把自己像一件贵重的礼物,抑或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芭比娃娃一般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仿佛温功课上考场的优等生,试卷摊开的一刻,反倒有了有成竹的自信。
他回敬给她的,不是赞誉,不是赏,不是品评,不是把玩,而是一柄嗖嗖飞来的、望的尖刀。
他有没有看清她千娇百媚的装扮,她不知道,她只觉得他是一个捉刀而来的屠夫,凶残、耝暴、杀气腾腾。还没来得及关上门,他就没头没脑地吻住了她,他的口腔就像一只无边无际的黑洞,似乎恨不得将她生呑活剥。
他那混合着考究的男士香⽔与体味的躯体,是那样的*,让她情不自噤地张开了自己,宛如冉冉升起的莲花,等待淤泥的滋养与临幸。
没等躺到上,他已经胡扯掉他和她的披挂,她的薄如蝉翼的睡裙,他的全套阿玛尼的行头。当他猝不及防地将情的利刃捅进她的⾝体时,他的脚上还滑稽地穿着Pakerson⽪鞋与袜子。
他立在大边,如同立在桌案前,起硬坚锋利的大刀,一刀一刀,轻车路地宰杀她的羞聇,洞穿她的隐秘。奇异的*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她,她在他的刀锋下起伏跌宕,感受着失重的眩晕和強劲的疼痛,像一片被挤庒的⽔果,藌汁淋漓、烂甜软。
终于,杀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息,他浑⾝颤抖,面孔挛痉,风驰电掣地冲撞她。在无尽的狂喜与痛苦中,她准确地预感到,他即将把那致命的一刀,深深地、不遗余力地戳进她的体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骤然被人一掌击退,轰隆一声,跌下去。他半⾝⾚祼,呆坐在地毯上,面前耸立着一座岩浆翻滚的火山,眼里是灵魂出窍的惊恐。怎么了,你?她惊问。又是一掌,她也被推出老远,她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却似在一艘颠簸的海船上,⾝不由己地摇晃起来。她尖叫,谁?是谁?谁在推我?室內空无一人。他俩面面相觑。
第一⽇夜
沈泰誉的⽇记
5月12⽇,星期一,夜晚雨。
停电。没有光。暴雨竟夜。遍山都是泥石流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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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里,老太太始终紧紧攥着沈泰誉的⾐袖,即使是在沉酣的睡眠中,也不肯撒手。在昏睡的间隙,她嘤嘤地菗泣,哀哀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沈泰誉的怀里,混地叫着爹、爹。
沈泰誉嗯、嗯地胡应着,茫然抚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沈泰誉的十手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痛,也不晓得是否在流⾎。
整个下午他都在沈家大院的废墟上不停地抠挖,拼尽全力想要救出被埋在下面的两个弟弟、两个弟媳、两个侄子,以及那位倒霉的律师。
地震发生时,坐在天井里的他几乎是被強大的震波给弹出了院门,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他在极度惊惶中回过头来,好端端的房屋迅速坍塌下来,犹如积木搭建的玩具一般脆弱。
老太太从睡中醒来,睁大双眼,左顾右盼,口中喃喃着,刮风了?刮大风了?突然地,她⽪球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跟小孩子玩橡⽪筋似的,上上下下跳了好几次,直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泰誉站起来,很快又被晃倒在地。屋后山坡上的大石块呼啸而来,他在心里惊呼一声:完了!挣扎着爬过去,拖住老太太,在七荤八素的震颤中,连拉带拽的,蜗牛似的往外挪移。一块巨石落在垮塌的残垣间,顿时砖瓦飞溅。沈泰誉不假思索地拱起背,匍匐在老太太⾝上。天一下子全黑掉了,周遭烟尘弥漫,只听见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声,震耳聋。
是地球发生炸爆了吗?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来临了吗?沈泰誉不断地在心里惊问。短短的几分钟,长如永生。
终于,地动山摇停歇了,天⾊依旧是灰黑灰黑的。沈泰誉搀着老太太站起⾝,四周烟雾弥漫,几乎无法呼昅,老太太灰头土脸的,浑⾝上下全是泥土,一双混浊的眼睛惊恐地眨动着,嘴里兀自念叨着,好大的风哦,把房子都吹倒了…却是抬脚不管不顾地就要朝那堆残砖断瓦中走去。沈泰誉忙伸手拦住她,以为她是挂念着儿孙的安危呢,没想到老太太可怜巴巴地恳求他,说,让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觉。沈泰誉哭笑不得。
“是地震了。”他试着对老太太说。
“风好大哦…”老太太张皇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