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关于折花揷瓶的文章,写得最好的也许是袁中郞。他生于十六世纪的末叶。是我最爱好的一位作家。他所著的《瓶史》是讨论揷瓶的书,在⽇本获得很⾼的评价,因此⽇本有所谓“袁派”的揷花。他在这书的小引里说:“夫山⽔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之有。”可是,他又说:赏玩瓶花系“暂时快心事”“无狙以为常,而忘山⽔之大乐”
他说书斋中揷花时,取花宜慎,宁可无花,不可“滥及凡卉”;接着他便叙述各种可用的铜器花瓶和陶器花瓶。花瓶可分两类:富翁有汉代古铜花瓶和大厅堂,宜用大瓶揷长枝大花;学者书斋中则宜用小瓶揷较小的花,所揷的花亦宜慎择。可是牡丹和莲花,形体既大,宜揷大瓶,不在此限。
关于揷花一节,他说:
揷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轮,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择枝折枝时,宜择瘦者雅者,枝叶亦不宜太繁。一瓶只揷花一二种,揷二种时,宜加排列,使之如生自一枝者然。…
花宜与瓶相配,⾼于瓶约四五寸,若瓶⾼二尺,腹底宽大,则花出瓶口以二尺六七寸为佳。…若瓶⾝⾼而细,宜揷两枝,一长一短,弯曲伸出瓶外,花则短于瓶数寸。揷花切忌太稀,亦忌太繁。若以绳束缚之如柄,则韵致全失尽矣。花揷小瓶中,宜短于瓶⾝二寸,伸出瓶外。八寸细瓶,宜揷长六七寸之花。然若瓶形肥大,则花长于瓶二寸亦无妨也。
室中天然几一,藤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在“沐”花方面,作者对于花的趣情表现着深切的了解。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淡云薄⽇,夕佳月,花之晓也。狂风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檀辰烘目,媚体蔵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
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呼调笑;梦则垂帘下
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情,适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体⾊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宜媚娇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据袁氏的见解,某种花揷在瓶中时,应该有某种花做它的使令。依国中人的旧习惯,淑女贵妇都有终⾝随从服侍的婢女,因此一般人认为美人有婢随侍在侧,看来便是十全十美的。淑女贵妇和婢女都应该是美丽的,可是不知何故,人们认为某一种美是属于婢女的,而不是属于主妇的。婢女和她们的主妇看起来不调和,就象马厩和地主的田宅不配合一样。袁氏把这种观念应用于花,所以他主张说:“梅花以舂瑞香山茶为婢,海棠以平婆林丁香为婢,牡丹以玫瑰蔷薇木香为婢,芍药以罂粟蜀葵为婢,石榴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以山矾⽟簪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菊以⻩⽩山茶秋海棠为婢,腊梅以⽔仙为婢。诸婢姿态,各盛一时,浓淡雅俗,亦有品评。⽔仙神骨清绝,织女之梁⽟清也。山茶鲜妍,瑞香芬烈,玫瑰旑旎,芙蓉明,石氏之翔风,羊家之净琬也。…山矾洁而逸,有林下气,鱼玄机之绿翘也。…丁香瘦,⽟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郑康成崔秀才之侍儿①也。”
①据说郑康成的侍儿能用古文与她的博学的主人说话,其情形跟中世纪学者彼此以拉丁文对话一样。袁氏认为一个人如在某方面——甚至在棋弈或其他方面——有特殊的成就,一定会爱之成癖,沉湎酣溺而不能自拔的;所以对于爱花的癖好,他也表现同样的见解: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
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峻岭,不惮蹶-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肤皴鳞,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袱,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臭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而辨⾊之红⽩。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关于赏花一点,他说: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苦夫內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宣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阁。凉花宜慡月,宜夕,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石旁。若不论风⽇,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最后,袁氏又拟出花快意凡十四条,花折辱凡二十三条①:
①国中作家对算术数目之类显然是很淡漠的。我把找得到的袁氏著作的最佳版本拿来比较,还是找不出那所谓“二十三条”数目对否事实上没有什么关系。只有琐碎的人才会斤斤于数学上的准确问题。花快意——明窗净几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苏州人送酒座客工画花卉盛开快心友临门手抄-花书夜深炉鸣妾校花故实
花折辱——主人频拜客俗子阑⼊蟠枝庸僧谈禅窗下狗斗莲子胡同歌童弋腔丑女折戴论升迁強作怜爱应酬诗债未了盛开家人催算账检《韵府》押字破书藉狼福建牙人吴中赝画鼠矢蜗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尽与酒馆为邻案上有⻩金⽩霉中原紫气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