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谣(8)
今冬流病所发生了两起事故,都比汪所长预计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就是如此:盖子是捂不住的。暗面总会曝光的。李记书离开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确定流病所新的政导领班子的⽇子里,生活是由一连串的谈话构成的。局里找处里谈。处里找所里谈。导领找群众谈。群众找导领谈。导领之间互相谈。想来卫生系统工作的人也来谈。其中李记书是与人谈话次数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头的谈话算得最有意思了。
李记书与⻩头面晤的地点在李记书家。李记书想顺便请⻩头吃顿家庭便饭,⻩头欣然同意了。
这天⻩头赴宴之前刮了胡须,穿上了西装⾰履,找儿子借了呢子大⾐以抵挡户外的寒风。⻩头的子冷嘲热讽企图将他换下不合时令的行头,穿上羽绒⾐。⻩头本不上当。
“女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头对子说:“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质。服装不仅仅是人的装饰,更是人品质的体现。现在李记书正处在落魄的时候,我这么一去不用说话,就可表明自己决不是势利小人。”
⻩头的子说话比较尖刻,她说:“对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间本就看不见什么⾐服。”
李记书果真没有认识到⻩头穿西装的苦心。一个劲吩咐老婆把炉火烧旺些,心里头不无惋惜地想这位副教授专业知识的确渊博,生活知识却太浅薄了,大冬天穿西装,实在有点令李记书失望。
人类就是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这么不容易。好在像李记书这样的大忙人没工夫去叹息。
晚饭吃得还是比较圆満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头觉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错。大家还喝了一点点⽩酒。
李记书对⻩头非常坦率。说:“所里连连出事故,我不能不离开了。”
“我表示难过。”⻩头说。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是汪所长独揽大权——对不起,大家都这么说。”
李记书双掌相击,响亮地大笑。
“我是担心家国每年给的二十万块钱用不到你的项目上。汪所长这个人是个好人,我的好朋友嘛。但钱一给他,流病所一定会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种年龄层都会成立长跑队:舂季长跑、冬季长跑,每人发套装运动衫,举火把向京北进军。”
⻩头也笑起来。说:“很有可能。”
李记书说:“⻩教授,考我虑再三,准备推荐你当所长候选人。”
“我?”
“你是三中全会之后⼊的吧?”
“是。可我?”
“让知识分子管理知识,让內行当家,让教授导领研究所,改⾰之风风行国全,难道我们不是早该这样做吗?”
⻩头振聋发聩了。
⻩头一连三⽇夜不能寐。第四⽇背着儿找出了旧⽇影集。一张照片:一个百⽇小⻩头在⽗⺟怀中。小娃娃天庭満,地阔方圆,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亲是缎子旗袍、羊⽑坎肩,耳垂上坠着翡翠耳环。⽗亲一袭洋装、大背头、金丝眼镜,挽着手杖,那气象一望而知是个留洋博士。
⻩头可是个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后呵!
一张照片是十岁全⾝像:生学装,头发油光⽔滑中分开,眼睛炯亮,腋下夹了一本厚书。
再一张是合影,珍贵的侥幸存留下来的合影:挂着奖章的十九岁的大生学与俄籍教授亚历山大·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么英俊的⾼材生,多么受人宠爱的⾼材生!
还有些照片,⻩头只扫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区当右派的记录。在鄂西他度过了整整二十年!一个名门之后、一个神童、一个⾼材生,就这么刷地过了一生。五十岁给了个副教授,给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难道这就补偿了他?难道他研究出了让孩子们不得流脑的疫苗后只能住一室一厅,而科级⼲部就能住二室一厅,⻩头仔细一思忖,发现自己太善良太软弱太书生气了。他是卫生界的权威之一,他的名片应该是教授兼所长。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头在半夜叫醒子,对她谈了所里发生的一系列情况,也谈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他怕自己是头脑发热,想请子证实一下。子听完对他说:“你是对的!你的资格是早该当所长了。”
⻩头感地握紧子的手。
子又说:“当上所长我们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厅。”
⻩头说:“我看我还是应该首先投⼊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给不上任!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头当然没有完全听子的。他早上起就満腔热情地投⼊了工作。写了一份自荐书,写了一份关于流病所的改⾰方案一并送到了卫生处。
在改⾰方案中,⻩头以所长⾝份组了阁,优化组合了所里二分之一的职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让他们办一个附属工厂,生产驱蚊剂和蟑螂药,自负盈亏,消极怠工者可以随时被解雇。
改⾰方案很详细,共有三十页材料纸。十页抨击汪所长不懂专业等等,十页阐述对未来科研项目的设想,十页是精兵简政、优化组合,引进竞争机制的具体规划。在这个规划里,⻩头将张⼲事列⼊了做蟑螂药的人员名单里,而杨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处长看到最后,噤不住松开紧锁的眉头笑了,因为他想象到了杨胖子和阮宣被⻩头宣布解雇时的情形,一个幽默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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