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本多曾对克己说过,要去取托庆子代买的雪茄,顺便三个人一起聊聊,所以克己开车前往丸之內大厦来接他。这是一个烈⽇炎炎的初夏的下午。
在美军随军商店內,虽然没有地道的哈瓦那雪茄,但可买到国美佛罗里达半岛产的雪茄。他们把汽车开到原松屋百货商店的美军随军商店前,等候去买雪茄的庆子。
本多进不了松屋美军随军商店。他让克己把车子停在店外面,在车里盯着商店出口。挂着⽩⾊窗帘的美军随军商店门前,有不少画肖像的转来转去,着从里面出来的国美兵。一群像是从朝鲜场战来的年轻的国美兵,并不拒绝让他们给画像。有一个穿着蓝斜纹牛仔来购物的国美少女,坐在窗户铜栏杆上,让画匠给她画像。
本多从车中瞧着这些有趣的风景来打发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难为情,一本正经地充当模特的国美士兵们,仿佛在尽职业上的义务似的,简直分不清谁是顾客。看热闹的人围拢上来,看够了的离开之后,马上又有人凑了上来。国美土兵那雕像般的蔷薇⾊的头颅,⾼⾼地突出于人群。
“太慢了!”
本多朝克己说了一句,从车里出来,他想在光中伸伸懒。
他混进人堆里,去看那充当模特的国美少女。少女不算漂亮。晃悠着穿蓝⾊牛仔的腿,上⾝是男式短袖格子衬衫,从大厦斜过来的光,照在她満是雀斑的半个脸颊上。她嚼着口香糖,脸上的光线也随之动扭着。她不卑不亢,即使被人们注视,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深陷的眼窝中的褐⾊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地方。
本多想,这个把他人的目光视若空气的少女,或许正是自己魂牵梦萦的理想少女,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犹如点着的发梢一点点烧上去的奋兴。这时,旁边有个男人跟他打招呼。本多感觉这个人刚才就一直在端详他。
“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本多一看,是个矮小得像只老鼠的男人,穿着破旧的西服。齐着太⽳以上头发剪得很齐,贼眉鼠跟中含有阿谀和恫吓的成分。本多隐隐有些不安。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位?”
本多冷静而严肃地说。那个人踮起脚来对本多耳语:
“喂,咱们不是常常半夜时,躲在公园树荫里偷看的伙伴吗?”
本多脸⾊刷地⽩了。他用冷淡的语气反复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吧?”
矮个子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出讥哂的表情。本多深知这地层轻微⻳裂似的嘲笑,有时能发挥出⾜以使任何大巨的建筑物顷刻间土崩瓦解的威力。然而,这矮子手里没有一点儿证据。再说本多已没有那么值得珍惜的名誉了。他能够明晰地觉察出这种缺乏,也应该归功于这样的嘲笑。
本多用肩膀拱开那人朝美军随军商店门口走去,正在这时,庆子出来了。
庆子穿着一⾝紫⾊套装,昂然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个国美兵,两手抱着一个大纸口袋,纸袋几乎把脸都挡住了。本多以为是她的情人杰克,走近一看却不是。
在人行道央中,庆子向国美兵介绍本多,又指着国美兵对本多解释道:
“这位我并不认识,是位热心的人,他帮我把东西搬到车里来。”
那个矮子看见本多跟国美兵谈话,便溜走了。
庆子前戴着一枚勋章大的金灿灿的针,在5月的光下朝汽车走去。克己故意和她闹着玩,在前面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向她鞠躬。国美兵把纸袋一个一个地给克己,克己好容易才晃晃悠悠地接了过去。
这个场面很有看头。美军随军商店前的群众,也不看画肖像的了,一齐呆呆地朝这边瞧。
汽车一发动,庆子便向热情的国美兵挥手告别,国美兵也向她敬礼,群众中也有两、三个男人在向她招手。
“你很有人缘哪!”
本多刚才的精神动摇,转眼就过去了,真值得夸耀,他有点儿忘乎所以,语气也轻薄了。
“噢,”庆子心満意⾜地说“人世间总有好人,一点不假。”说完,她赶紧掏出有国中刺绣的手帕,像西洋人那样大声擤了鼻涕。擤完的鼻子,依旧岿然耸立着。
“她每天晚上都是裸体觉睡。”
克己一边开车一边说。
“哎呀,真没规矩!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好了,咱们上哪儿去呢?”
本多怕在银座一带遇见那矮子,便说:
“那座新建筑物,就在⽇比⾕拐角上的,叫什么…”
本多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是⽇活饭店吧?”
克己说。不一会儿,汽车过了数寄桥,他们透过人群,望见了污染成茶绿⾊的河面。
庆子非常热情,也很有知识,但明显地缺少一些温柔。她谈论文学、美术、音乐,以至谈哲学,都能像谈香⽔、项链一样,充満着女人的奢侈安逸的气味。无论是艺术还是哲学,决不会平⽩直露地谈论。她知识面广,虽然有的只是略知一二,但某些问题了解得相当透彻。
联想到明治大正时期的上流夫人,不是拘谨古板的贞女,就是不顾礼教的妇,庆子却不偏不倚,得其中庸,实在令人叹服。不过,要娶她为,男人也会有苦衷。虽然庆子算不上刻薄,但她对某些微妙的事情是决不姑息的。
那是铠甲吗?为了什么呢?以庆子的教养,她丝毫没有必要披上一⾝铠甲,来与世人为敌。在庆子面前,世人皆成了她的奴仆,她仗着某种纯洁可以威严地庒迫他人。
庆子如果是个分不清恩惠和爱情的人,那么,享受过她的恩惠的人,大概就可以相信自己是被她所爱的。
现在也同样,在这个新建大厅的橄榄球场般的二楼上,⽩葡萄酒摆在跟前,庆子开始指手画脚时,本多仿佛在听别人教他把如何把月光公主这只,按法国风味烹调一样,心里对庆子有些不満。
“打那以后你和她见过两次了吧,感觉怎么样?有多大希望?”
庆子先盘问克己,然后从纸袋里掏出忘了给本多的厚厚的木制雪茄烟盒,悄悄放在本多的膝上。
“感觉怎样?时机快成了吧?”
本多想像着久违的雪茄香味,用指尖摸抚着烟盒。烟盒是绿⾊的,着一条桃红⾊丝带,丝带上装饰着一串金币,印着金宇,闪闪发亮。这图案使人想起欧洲某个小国的纸币。本多对克己的每一句话都感到非常厌恶,却能把这种厌恶当作某种预兆来欣赏,自己也惊讶不已。
“接吻了吧?”
“嗯,一次。”
“怎么样?”
“你问怎么样吗?我送她到留生学会馆时,在门柱背后只轻轻吻了她一下。”
“所以问你怎么样嘛。”
“她好像有点惊慌的样子,大概是初吻吧。”
“你不是有本事的吗?”
“那位姑娘可不一般,人家毕竟是公主嘛。”
庆子转过⾝来对本多说:
“最好还是带她到御殿场去,就说去参加晚会。事先约好在那儿留宿,晚上尽量搞得晚点儿。上次已经证明她是可以在外面住宿的,而且这里面也有让她弥补她上次失约的意思,所以她不便拒绝。再说,如果是和克己两个人出远门,她会有戒心的,因此你一定得一起去。让克己开车。也可以跟她说我在那边等着哪。无所谓…到了贵府那边,见一位客人也没有,她会觉得奇怪的。不管她怎么觉得奇怪,一个外国公主单独是逃不回去的。下面就要看克己的本事了。当晚本多先生就把她给克己,您自己悠悠然地等着他们成就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