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朱怀镜终于下了决心,⾼速公路工程的招标,决不让王小莽揷手。他专门打电话给胡越昆,说:“越昆,我们马上就要招标了。凭你们公司的实力,我相信你们会中标的。”胡越昆忙说:“怀镜,感谢您的关心。可千万不要让您为难啊、该怎么办,您就怎么办吧。”
几天以后,地委主要负责人开会,最后一次研究招标事宜。朱怀镜说:“有人给我打招呼,想揷手⾼速公路工程招标。我在这里向同志们表态,谁的招呼也没有用。同志们,有的人打个招呼,就可以获利上亿。他有胆量要,我还没有胆量给哩!关键是我们地委一班人,一定要团结一心,坚决同一切败腐行为作斗争。⾼速公路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我们绝不容许任何人在这件事上搞什么鬼名堂!”
听着的人谁都明白,朱怀镜说的“有的人”是谁。这个时候,关于王莽之即将调离刻都的说法似乎越来越确切了。只是有的说他会任这个职务,有的说他会任那个职务。反正是去京北。
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朱怀镜无意间发现,在座的地委负责人,仅有一个人戴着礼帽。朱怀镜也早就不戴了,他将那顶蔵青⾊礼帽随手送给开餐馆的农民朋友陈昌云了。有天陈昌云专门跑到他办公室坐了会儿,说很久没来看望朱记书了。朱怀镜正忙,没时间陪他说话。便笑眯眯地招呼一声,取下衣帽架上的礼帽,送给陈昌云,说是作个纪念。陈昌云喜滋滋的,戴着礼帽出去了。
朱怀镜同有关方面反复商量,决定对招标过程进行电视直播,号称“阳光招标”事先,《梅次曰报》和电视台炒作了一番,有趣兴的老百姓都关注着这事。可如今老百姓不再是小孩子了,总有自己的想法。有人说梅次只怕真的出了个好记书了,有人却说只怕又是演戏。上面做什么说什么要让老百姓相信,越来越不容易了。
招标曰期有意安排在星期六,方便人们在家收看电视。朱怀镜没有去现场,也在家看电视。整整弄了一个上午,程序看上去滴水不漏。直到中午十二点半,总算顺利地完成了。整个工程是分三段分别招标的,为的是让施工单位之间有竞争,这对保证工程质量有好处。胡越昆的康达公司中标了,曾飞燕的飞马公司出局了。
朱怀镜马上打电话给胡越昆“越昆,恭喜您,你们康达公司中标了。”
胡越昆忙说:“谢谢您,怀镜。我们公司会创造最好的工程质量,保证超过其他两家公司。”
朱怀镜笑道:“越昆,您就不必对我客气了。我得感谢您才是。有你们康达这样好的公司中标,我就放心了。”
刚放下电话,王小莽打电话来了,把声调拉得长长的“老兄,你可真不够朋友啊!”没等朱怀镜说什么,他就挂了电话。朱怀镜噤不住胸口怦怦地跳,又急又气。他倒了杯凉开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重重地喘了会儿,慢慢平静了。朱怀镜不准备同王小养解释什么了,场面上的敷衍都没有必要了。听王小莽那语气,分明有威胁的意思。朱怀镜想起陈清业的说法,这王小莽果然没有流格。
既然这么做了,就没什么可怕路的。朱怀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似乎就是从这个礼拜六开始,他笑得更从容了,骨子里却更加刚毅起来。再难决断的事,他处理起来都轻描淡写。他看上去总是満面舂风,说出的话却是察警手里的棍子:外面看着是橡皮,里面包的是了钢铁。
事情只要让媒体参与,就会尽可能复杂起来的。电视台和报社都觉得这次工程招标太有新意了,还应作后续炒作。于是,报纸连连发了好几篇讨论文章,电视做了几期专题谈话节目。其实这些凑热闹的人,都是想让朱怀镜⾼兴。朱怀镜也真的很⾼兴了,人们都说这次招标没任何人捞着油水。
可是,过了没几天,朱怀镜突然接到举报:王小莽仍然从一家中标的施工单位那里捞到了好处!大约有八九千万元。
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也就是说,那家公司能拿到工程,王小莽出了力。朱怀镜老以为这次招标,从方案到程序都无懈可击了,但还是有空子可钻。电视直播,可谓众目腹膜啊!这个丑闻公开出去,让老百姓还相信什么?几百万双眼睛紧盯着的事,到头来仍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朱怀镜勃然大怒,找来向长善,简直叫了起来:“要马上调查清楚,谁舞弊处理谁。”
向长善脸⾊凝重,语气却很缓和,说:“朱记书,这个事,我看暂时放放。逼急了,对您不好。”
“没什么好不好,大不了摘下这顶官帽子!”朱怀镜脸⾊铁青。
向长善脸⾊依然凝重,什么也不说,只是头摇舞手。过了好一会儿,见朱怀镜情绪稍稍平和些了,他才说:“朱记书,你听我一回意见吧。”
朱怀镜冷静一想,叹道:“好吧,听你的,等等再说吧。那个王小莽,本来已经捞了好处,却不満足,还要阴阳怪气地打电话给我,向我威示!真不是东西。”
向长善忧心忡忡的样子,说:“弄不好,家国会毁在这些混蛋手里。”
“长善,你可是替我分担了很多担子啊,谢谢你。你在检察长位置上⼲了七年多了吧?”朱怀镜注视着向长善,目光里尽是询问。
向长善憨笑着,回道:“到这个月底,七年零三个月了。朱记书对⼲部的情况真熟悉啊。”
向长善扳着指头算曰子,真有意思。朱怀镜长叹一声,脸严肃得发黑,说:“长善,我朱怀镜从来不在同志们面前封官许愿。这不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做法。可我今天要开诚布公地同你谈谈。我准备推荐你接替李龙标同志。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王莽之同志不是我们想象的好导领,不光你的副记书当不成,我的记书也当不长久。但我想,个人得失一点不考虑也不现实,可我们还应有些更看重的东西。我们毕竟是在这个世上活了四十多年、五十多年的男子汉啊,关键时候就得像条汉子。你若信得过我,就请你支持我的工作。就算赌一把吧,我就不信荆都的天下就永远跟着谁姓了。”
向长善说:“朱记书,有你这么信任,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相信,他真可以一手遮天。下面都在传,说他马上就要走了。”
朱怀镜说:“所以你说这事暂时放放,也有道理。但是,我们不能指望他走了,事情就好办了。我们自己要争取主动。所以,即使现在不管这个案子,也得有所准备。”
向长善点头道:“行,我明白了。”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长善,我现在把头上这顶官帽子放在手里拿着。哪天谁要拿去,我马上丢给他。我朱某人一个农民儿子。没有任何靠山,就凭自己傻⼲苦⼲,能在地委记书位置上坐上个半天,也算光宗耀祖了。做人做到最后,就得为自己的骨气活。我是什么都不怕了。只是怕连累像你这些支持我工作的好同志啊!”向长善竟有些感动了,长舒一声,说:朱记书,听你这些肺腑之言,对我是个教育啊。说实话,我在检察长位置上⼲了七年多了。中间有几次机会任地委副记书,都让人家给顶了。我有想法。现在,我看淡了。听你这么说,我更加看得开了。我就是当上地委副记书,⼲不了几年,就要考虑下来了。上不上,都没什么意思了。朱记书,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话能说到这个份上,两个大男人都觉得有些庄严的意味。分手时,两人站了起来,都提了提气,紧紧握手。朱怀镜感觉有股清凉的东西,顺着背脊往上蹿,直逼头顶。顿时人也觉得清慡了许多,似乎眼睛都亮了些。
若说朱怀镜什么都不顾了,鬼都不会相信。不过他料定王莽之也不敢随意就将他怎么样。王莽之哪怕要对他下手,也得出师有名。他手头握有王小莽收受好处费的检举信,到时候王莽之要是不仁,他也就只好不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天下午,舒瑶打电话给朱怀镜,说想见见他。他想自己正处在非常时期,不方便同她见面。舒瑶说她也没什么事,只是有些话想说说。她说来记书没空就算了吧。朱怀镜听舒瑶这么一说,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约了晚上在黑天鹅见面。
舒瑶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敲开了他的房门。她这副样子,就像是地下工作者。朱怀镜忍不住笑了。他发现舒瑶再怎么掩蔵,她那份天然的媚柔是包裹不住的。他很客气地请她坐,替她倒茶。
舒瑶坐下来,取下帽子和围巾,说:“朱记书,我们家给你添了很多⿇烦。”
朱怀镜笑道:“别这么说。反过来讲,是我给你们添了⿇烦。你们不同我相识,什么事儿都没有。吃我这碗饭,就得时刻在旋涡里面,真没办法。”
舒瑶说:“我想同你说说话,当面向你道歉,不然要闷死我了。我在梅次是没法呆下去了,想自己出去闯一下。这事也想征求你的意见。”
“你想离开这个环境,我理解。但我不希望你出去瞎闯。还是不要脫离你本行。”朱怀镜低头想了想“这样吧,荆都电视台我倒是有朋友,别的地方我就不熟了。如果你有趣兴,可以考虑去荆都电视台。你也知道,要调进去一时还比较困难,你可以人先过去,借调也行,打工也行,以后再联系调动。请你相信,我说了这话,就会负责到底。”
舒瑶眼睁睁望着朱怀镜,半天才说:“能这样也好。感谢朱记书。”
朱怀镜笑道:“你别老叫我朱记书。你姐就叫我名字,你弟是因为工作关系才叫朱记书。你就叫哥得了,你不嫌弃有我这样一个哥吧?”
“我是把你当哥看,别人可不会把你当我哥。”舒瑶低了头“我姐她,命太苦了。”
朱怀镜仰天呼嘘,说:“你姐真是个好女人啊!”“我姐常同我说你。”
“舒畅她,还好吗?”
舒瑶说:“还算平静吧。我想她是理解你的。”
朱怀镜不敢留舒瑶久坐,闲聊了一会儿,早早就请她回去了。
他不想回家去了,就在黑天鹅休息了。才九点多钟,没有一丝睡意。看了会儿报纸,又打开电视,都没什么意思,索性坐静客厅豪华而宽大,坐了会儿,就感觉莫名的孤独。他想给舒畅打电话,又不知对她说些什么。贺佑成早被正式逮捕了,还没有判决。他诈骗的三十万块钱,早花掉十几万了。还有十几万赃款退不出,只怕会多判几年的。朱怀镜实在不想让贺佑成去坐牢,可这个人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呢?
朱怀镜犹豫了好久,还是拿起了电话。“舒畅,是我。你好吗?”
“好。”舒畅声音沙沙的
朱怀镜说:“我不知同你说什么才好。你一定要注意⾝体。别老想着不愉快的事。我会同有关方面说说,尽量从轻处理。”
舒畅说:“你不必过问这事,是他自作自受。他怎么样,同我也没关系。”
朱怀镜说:“你要好好的。哪天我同舒天一道来看看你。舒畅,我…很担心你…”他本想说很牵挂她的,话到嘴边又走样了。
“你呢?好吗?”舒畅问。
“我不想回家,老在外面。我在黑天鹅。我…还好吧。”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情更糟了。听舒畅的声音,她像是病了。他却只能装着不知道。她是不是怪他不帮忙?她再怎么怪他,都有道理。其实只要贺佑成钱退清了,他再打声招呼,就没事的。可他不能这么做。
他草草地冲了个澡,拿睡衣一裹,躺在床上菗烟。最近又有些想菗烟了,心里烦。但只是背着人菗,尽量克制着。突然听到门铃响,他觉得奇怪。没谁知道他在这里啊。朱怀镜警觉起来,悄悄下床,往门后去。伏在猫眼上一看,真吓了一跳。原来是舒畅来了。他忙开了门。
舒畅没有抬眼,低着头就进来了。门一关上,舒畅就站在门后不动了。头仍低着,双肩菗动起来。朱怀镜慌了,按着她的肩头,劝道:‘你别哭,你坐吧,你…”舒畅⾝子一软,扑进朱怀镜的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朱怀镜撩开她的头发,端着她的脸、说:“别哭了,我们坐下来,好吗?”
舒畅坐了下来,仍靠着沙发扶手哭。那样子很招人怜的,朱怀镜便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你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他紧紧地搂着她,吻她的头发、脖子和耳朵。舒畅先是埋着头,慢慢的就把嘴唇递了过来。她不再哭泣了,两人热烈地吻亲起来。
“我…我…我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多想…多想到你面前好好地哭一场。”舒畅说着又哭了起来。朱怀镜不说话,只是吻她。舒畅把头往他怀里钻,磨蹭会儿,就不再哭了。她那原本冰凉的⾝子,慢慢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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