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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生死演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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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离开了深圳,十多年了,方登月还是头一次面对如此严重的内忧外患,头一次感到有点束手无策。林林总总的麻烦事夹杂在一起,如同一副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去,就没完没了。这些天,方登月被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折磨得夜夜无法入睡。

  这一天方登月在开车的路上,接到刘鲲鹏的电话,这让方登月多少有点意外。虽说和刘鲲鹏同属一个公司,也打过几次交道,但除了公务,并没有过深的私。对方突然来电话请方登月喝茶,就显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紫秀茶艺馆位于闹市区的一条繁华街道上,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但一走进店内,眼古香古的仿明硬木家俱和穿着暗绿色旗袍、说话轻轻、走路轻轻的服务小姐立即让人恍如进入一个远离尘嚣、别有天的世外仙境。

  如果是在以前“身在蓬莱第几宫”的感觉会让方登月心旷神怡、连忘返,可这会儿,他无心注意身边的一切,只急于知道刘鲲鹏请他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他不相信刘鲲鹏是那种来不来就点现代浪漫的雅皮士,当了十几年兵的西北军人,再怎么紧跟,也不会有喝茶、会友、清谈的雅兴。而且他们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朋友。

  刘鲲鹏早就坐在一间茶室里等候,服务小姐献茶艺的时候,刘鲲鹏和方登月寒暄了一阵,说了些有关公司的不痛不的话。

  等服务小姐离开之后,刘鲲鹏客气地说:“方总历万机,冒昧地把您请出来,实在有点唐突了。”

  方登月笑着说:“哪里的话,能有机会一块聊聊,很高兴。您一定有什么事,就请直言相告。”

  刘鲲鹏沉了一会儿说:“听说您来公司之前,在深圳工作过一段?”

  方登月正端着青花瓷小茶碗慢慢品着芳香四溢的庐山尖,听刘鲲鹏这么一问,茶洒出了一半,顾不得擦拭,朝刘鲲鹏点了点头,一脸惊疑地说了声“是。”

  刘鲲鹏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本来涉及到人事制度保密,可我觉得它对方总的影响太大,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得事先跟你透透气。”

  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清凉适宜,可方登月还是一下子出了一身汗。

  刘鲲鹏说深圳警方的两名警官昨天到公司里来过,说方登月被嫌疑与贩毒集团有染,但目前没有充足的证据,不能下结论。他们查看了方登月的档案,又了解一些其他的情况,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方登月尽量不出慌张失态,他把自己在深圳闯的情况和认识牛哥的前后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在一个职位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同僚面前说起从前的落泊,方登月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了衣裳,可是没办法,这件事关乎到事业前程甚至身家性命,这样的时候,没法再顾及脸面。

  方登月对刘鲲鹏讲了认识牛哥的前前后后,却没说替牛哥私藏毒品的事,他虽然已经被飞来的横祸得晕头转向,却还没失去最起码的冷静。没人能证明的事情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这是最起码的常识,雷打不动。

  刘鲲鹏没有表态。

  “现在牛哥死了,也就是说,惟一能证明我清白的人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方登月的语气中已经不知不觉地出了求助。

  刘鲲鹏点点头说:“相信人民相信,现在是法制社会,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这话让方登月有点失望,这种空空的大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见方登月脸色不对,刘鲲鹏笑了笑说:“你先别急,现在只有公司的个别高层领导知道此事,在没有结论之前不会扩散,上级领导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干部。就我个人对方总的了解,我相信这是一个误会。”

  服务小姐进来续茶,方登月正憋了一肚子的火不知朝哪儿发,竟冲着服务小姐喝道:“出去!”服务小姐吓了一跳,一脸委屈地退了出去。

  刘鲲鹏建议方登月静观待变。

  他妈的,除了静观待变的确再也没有什么招术了!

  方登月刚想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刘鲲鹏突然说:“彭护士最近怎么样?还好吧?”

  方登月又是一愣,据他所知,刘鲲鹏和彭赛赛只在那次联谊会上见过一面,他干吗这么念念不忘?凭直觉,一个男人特别关心一个并不太的女人,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单恋。

  见方登月犹疑不答,刘鲲鹏赶忙解释说,偶尔从张雪一那儿听到一些方总的家事,照理不该刺探他人的隐私,但他觉得彭护士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不希望好人遭遇什么不幸。

  方登月从刘鲲鹏话里听出了多层含义。

  其一、此人非常了解方登月婚变的内幕,甚至可能对张雪一与方登月的私情也了如指掌。其二、这些消息百分百来自张雪一,如此推断,此人与张雪一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其三、离婚本来是外人不该涉足的领域,局外人特别关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好意调解,要么就是唯恐天下不

  但刘鲲鹏在临走时说的一句话,又让方登月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推翻。刘鲲鹏异常诚恳地说:“我和彭护士并不,但我了解张雪一,我不想看到一个过于聪明的女人又去欺负另一个善良柔弱的女人。”

  这话让人听来有点警世的味道。方登月知道刘鲲鹏所说的聪明女人是指张雪一,莫非这家伙也吃过聪明女人的大亏?不然他凭什么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凭什么不避嫌疑,站出来为彭赛赛说话?

  贩毒嫌疑一事渐渐浮出水面,大有形成八级飓风之势。

  方登月虽然人正不怕影子斜,到底还是有点心虚。官场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通常是说你黑你就黑,说你白你就白,光凭莫须有三个字都足以让一个人丢官损命,更何况现在这事又不完全是追风扑影。

  这样的形势下,方登月没心思琢磨张雪一和刘鲲鹏的关系,也无心在三个女人的围剿中跳来跳去。困境中惟一的救命稻草就剩了张雪一这女人,也许只有她能帮他审时度势,出谋划策,只有她能帮他疏通关系、避凶趋吉,方登月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张雪一身上,盼望她能利用上上下下的关系网和强大的外手段,从中涡旋,替自己杀出一条化险为夷,转败为胜的血路。

  张雪一把方登月面临的困境称之为天灾人祸,意思是说,这类恶运最难预料也最难把握。也许来势汹汹却风大雨点小,也许看着是个小小的蚂蚁,却能让千里长堤毁于一旦。

  方登月长叹一声说:“照你这么说,惟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

  张雪一用小指头尖轻轻扫了一下方登月的脸说:“用不着这么草木皆兵的,我说的不是听天由命,而是尽人事、听天命。”

  方登月不屑地说:“咬文嚼字!尽人事?事到如今,我还能尽什么人事,是杀是剐,还不全都是人家说了算?”

  张雪一笑,把双手抱在前,有成竹地说:“没那么悲观吧?办法不是没有,就看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同心同德。”

  这样的时候,方登月没心思和张雪一调情,敷衍地说:“早就是一绳子上拴的蚂蚱了!”

  张雪一撇了撇嘴说:“言不由衷,这话骗骗别人还行,我可是眼睛里从不砂子的人!真想让我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你总得拿出点正格的来。”

  方登月故意犯傻:“正格的,什么算正格的?”

  “结婚!”张雪一将了方登月一军。

  那一夜,张雪一表现得格外绵,狂热过后,又在枕边把方登月的现况做了方方面面的论证。

  张雪一说,光凭认识牛哥这一点,无论如何不能确定任何罪证。但如果没有办法排除贩毒的嫌疑,正经理的位子就有点风雨飘摇了。那张正经理的椅早就有无数人惦记着,真要是被人抢走了,就全完了!人从低处朝高处走容易,从高处滑下来,十个有九个得窝囊死。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再坏的事情无非两种结果,一是成,一是败,成就大刀阔斧,继续前行,败就剑走边锋,另谋出路。总之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河,活人怎么也不会让憋死。”

  女军师成竹在,气定神闲,大有诸葛亮安居平五路的气度。

  “别说套话,说点实质的!”

  “万一保不住你的经理位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来海天我们一起开夫店。”

  “当你的部下?”

  “给女人当副手丢面子?好吧,真成了一家人,我还和你争什么?到时候你在台前,我在幕后,这总行了吧?”

  方登月还在琢磨,张雪一又说:“可你也不能两手空空地来当一把手,总得带过点银子来吧?”

  方登月刚刚舒展的眉心马上又团在了一块。

  张雪一笑了起来:“看你!谈财变,又不是拉你的心,割你的肝,怎么就吓成了这样?”

  “你开个价吧?反正我只是个国企的经理,没什么私人财产。”

  “那就趁着还没下台,赶紧把权变成钱!马上找个外企公司做笔纺织机械生意,狠狠地捞一笔回扣,然后…”

  “在这样的当口?…找死。”

  “放心吧,我会周密安排,保证做得天衣无!”

  方登月没有马上答应,他一向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做了十多年的经理,从不敢无所顾忌地大捞好处。从根本上说,在他心里升官比发财更重要。

  看他犹豫不决,张雪一有点不耐烦了,哼了一声说:“如今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张雪一的话说得方登月不寒而栗,连连摇头:“不行。我可不想拿命赌钞票。”

  “怕什么?我们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一砸了,还有后路!到时候三十六计走为上!”

  “走?往哪走?”

  “加拿大、美国、澳洲…随便去哪儿,只要有钱,只要有你。”

  这一夜,方登月思来想去,进退唯谷,事到如今,张雪一的建议也许是惟一的出路了,可铤而走险的事情,还是让方登月不能不心惊跳,才知道什么叫“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医疗鉴定结果和惩罚意见下达了,死人的事被定为二级医疗事故。医院赔偿死者家属十三万块钱,免去全部医疗费用。

  对事故责任人彭赛赛的处分是,三年内取消护理工作资格,调至供应室做杂工。降一级工资,停发一年奖金。免于行政处分。

  众人都说这样的惩罚不算过重。却没人知道彭赛赛的确是代人受过。

  位于地下室的供应室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不通。彭赛赛没抱怨什么,别人能受得了,她也应该能渐渐适应。

  彭赛赛被分配和姓周的护士一个组,负责所有棉织品的消毒,包括病房的单、被套、手术衣、病号服等等。

  小周对彭赛赛的到来不怎么,一见面就不咸不酸地说:“哟,九天仙女下凡尘了?我们这可是十八层地狱,连点阳光都见不着!嗯,你的心脏没毛病吧,要是心脏不好,最好随身备个氧气袋,这个鬼地方呆长了,比高原反应还厉害!”

  彭赛赛一声不吭地干活。

  来了新人,小周就像是收了徒弟的师傅,要么就大模大样地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染指甲,要么就喋喋不休地对彭赛赛吆三喝四。

  “喂,你们家没有洗衣机呀!就这么几个按钮都不会用?”

  “喂,把单叠小点,你在病房没见过单子叠的是什么样吗?”

  “快点,点完了数儿,把登记表填好。别填错了,数目对不上,可要自己包赔哟!”

  有人看不过去,抢白小周说:“大伙都是干活挣钱养家糊口,谁都不容易,你刚来的时候谁这么对待过你呀?杀人不过头点地!”

  小周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说:“狗拿耗子!”

  小周并没因此有稍许的收敛。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周把饭盆往桌子上嘭的一放,对彭赛赛说:“把我的饭打回来,我不吃扁豆,别的菜什么全成!”

  彭赛赛没理她,拿起自己的饭盒朝外走。没想到小周一步蹿了过来,扯住彭赛赛的袖口,大声骂道:“你这个不识相的玩艺儿!你聋啦?告诉你!别在我面前装三孙子。”

  彭赛赛冷冷地说:“你要干什么?别欺人太甚!”

  小周说:“欺负的就是你!下三烂!”

  “你骂谁?把话说清楚!”

  小周大笑起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整个医院谁不知道?上夜班卖,怀了野种,切了子。跟这种人一个屋子里呆着,恶心!”

  彭赛赛脸色铁青,一颗受辱的心几乎支离,她愣了几分钟,扔下饭盒,下白衣,从地下室走了出去。

  彭赛赛浑浑噩噩地走到医院外的大街上,脸上带着惨淡的微笑。

  这个世界真美,可蓝天白云之下,高楼大厦之间,竟没有一寸空间能做彭赛赛的立身之地。

  她又一次想起了吴红芳,感叹她的命运,佩服她的勇气,当层层重把人绞榨得不过气来的时候,吴红芳给自己寻找了一个更广阔更轻松的去处。

  逃遁永远是弱者的本能,但逃遁也需要过人的勇气。想到死,彭赛赛的双脚软了起来。她恐惧地自问:“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吗?”

  她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然后在街心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超负荷的痛苦让彭赛赛变得空白而迟顿,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

  天忽地了,不一会儿,老大的雨点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劈里叭啦地砸了下来,接着,雨点连接成密集的雨网。

  彭赛赛坐在雨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举着一把橙黄的雨伞,故意踩着水坑儿一跳一蹦地跑了过来,走近彭赛赛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大声对彭赛赛说:“阿姨,你没事吧?为什么淋着?我送你去回家吧。”

  回家?如今的彭赛赛还有家吗?她的家到底在哪儿?

  彭赛赛抬起头,看见一张圆圆的小脸和一双黑亮的眼睛,她不忍拒绝孩子的好意,站起身,躲到了孩子的伞下。

  当他们共撑着一把伞从那条林荫路走出来的时候,彭赛赛觉得喉间变得火辣辣的,水珠不断从脸上淌下来,凉的是雨,热的是泪。

  彭赛赛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她知道这个时候方登月还没下班,她想趁这个时候回去洗个澡,再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房门打开了,面站着两个陌生人,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孩子。

  “你是谁?”彭赛赛面无表情地质问。

  “你是谁?”女人一脸的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地反问。

  女人反客为主的态度让彭赛赛恼火,怒气和委屈同时在心上漫过,自已才离家不几天,竟然连最后的领地都已经被别人侵占了。

  “你们到底是谁?”彭赛赛说着话,甩掉脚上被雨水浸的鞋,找了一双拖鞋换上。

  女人指了指电话说:“你还是自己去问方登月吧,他会告诉你怎么回事。”说着话走进厨房,把浸泡在铝盆里的竹笋翻洗了一过,又换上新水。

  看那女人悠闲自如得像个主妇,彭赛赛反倒不知所措了。

  一个已经破碎的家,谁爱住进来,谁就住进来吧。

  一个毫无心肝的男人,谁爱拿去,谁就拿去吧。

  彭赛赛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穿好衣服从浴室中走了出来。那女人正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冷不热地对彭赛赛说:“淋了雨,喝碗姜汤吧。”

  俗语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女人的好意让原本想兴师问罪的彭赛赛软了下来。

  当彭赛赛无言地坐进沙发,小口啜着姜汤的时候,女人突然说:“我叫余立儿,是方登月初恋的女朋友。”

  彭赛赛没想到突然冒出来的外地女人竟是丈夫的初恋情人,更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坦率地直言相告。

  女人的出现,进一步证实了这个家庭的虚幻,七年的相处,从一开始便有无数的秘密和欺骗。但这一切,对已经心灰意冷的彭赛赛来说,全都无足轻重了。

  倒是余立儿有点罢不能,主动向彭赛赛说起她和方登月的从前。

  劳燕分飞的悲怨给男人留下的伤痛大多像刀伤一样,剧烈而短暂,随着刀伤的平复,记忆也会一点点浅淡。而女人对真爱的留恋,却会折磨她们的一生一世。

  和方登月分手不久,余立儿发现自己怀孕了。丢了工作,举目无亲,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着落,拿什么养育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但余立儿铁了一颗心,把孩子生了下来。

  为了母子俩的生存,她当过钟点工,当过发廊妹,也做过传销,卖过小百货。直到认识了安徽一个做笔生意的中年人,生活才安定下来。

  那男人是个好人,为人善良而厚道,对小粤也很疼爱。没有婚约,没有名份。余立儿认了,只要能给孩子一方遮风避雨的天地,不再时饥时,不再东游西,余立儿什么都认了。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安徽人的子要带一双儿女来深圳,安徽商人给了余立儿一万块钱。让她带着孩子离开那个临时的家,从此,母子俩又开始了飘摇不定的生活。

  后来,余立儿得了肾病综合症合并肾功能衰竭,丧失了劳动力,只好带着儿子回广西老家,靠母亲和弟弟的接济,惨淡度

  “这么艰难,为什么一直没来找他?”彭赛赛像个旁观者。

  “说不清,也许爱一个人就不愿意成为他的包袱和累赘。”

  “可你到底还是来了?”彭赛赛的话有点残忍。

  “…”“他知道孩子的事么?”彭赛赛又问。

  “我想他心里全明白,孩子跟他长得那么像,连外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我觉得阿月已经变得太陌生了。”

  “那又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是女人。你绝不会在情感上接纳我,但你能懂。”

  “我们就要离婚了,你可以和他破镜重圆。”

  余立儿苦笑着摇摇头:“不可能。就算阿月愿意,也一切都太晚了。”

  “为什么?”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个月…”

  两个女人一起沉默了。

  那孩子从书房跑了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原木镜框:“爸爸的照片!和我们家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镜框里镶着一张方登月大学时代的生活照,很土气。

  赛赛仔细朝孩子脸上打量,果然,一双细长的眼睛活就是从方登月脸上直接复制下来的。她想拉拉孩子的手,孩子却退到母亲的身边,疑惑地看着彭赛赛,局促不安地把两只脚紧并在一起,手里的镜框抱在前,越抱越紧。

  这一刻,彭赛赛的心变得像一棵爬蚂蚁的老树,嘈杂而空,还有一丝由衷的怜悯,几乎忘了坐在对面的女人本该是她的情敌。

  彭赛赛在痛苦中来了三十岁生日。她决定回到自己家中举办一次小型的生日派对。

  那天白天,方登月带着余立儿和余小粤去看长城了,家里空无一人。

  彭赛赛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客厅天花上挂的彩条彩带,正中的墙面上,还挂上了一个风扇大小的火红的中国结。又从楼下的餐厅订了一桌饭菜,还拿出一瓶1000毫升的大香槟放到餐桌上。

  刚刚忙碌完,关自云已经带着她的乔治昊按响了门铃。

  乔治昊是半月前回国的,一回来,就正式向关自云求婚,并决定在国内定居,留在中国教书。他的姐姐乔圣慈在上次从中国回美国后不久,患急心肌梗死去世了,临死时对弟弟说:“关自云是个好姑娘。”

  对于乔治昊的求婚,关自云觉得有点匆忙草率,却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屋子的喜庆气氛让关自云眼睛一亮。她放下手里的鲜花和一篮子水果,笑着说:“喂,搞得这么漂亮,像是要再结一次婚的样子。”

  彭赛赛勉强笑了笑。

  乔治昊和彭赛赛握了握手,回过头对关自云说:“你的女朋友真漂亮,比照片上看到的还漂亮。”

  关自云故意嗔怪说:“喂,这儿可不是美国,不能随便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士说她漂亮,而且不能当着自己的女朋友说别的女人漂亮。”

  乔治昊耸了耸肩,两手一张说:“怎么会是这样?”

  正说笑,方登月回来了,身后跟着余立儿和她儿子。

  方登月手里提着一个老大的蛋糕,笑着和关自云打招呼,神情稍稍有点尴尬。

  “喂,你可真是稀客呀。好久不见了!”说完,又指着余立儿和孩子说:“广西来的老乡,带他们去逛了逛北京。”

  余立儿朝大家点了点头没说话,又朝彭赛赛微微一笑,然后带着孩子到卧房去了。

  方登月把蛋糕放在了餐桌上,对彭赛赛说:“时间来不及,只买了蛋糕没有买花,幸好自云送花了。”

  彭赛赛没理他,张罗着大伙入座。大家喝着酒说笑了一阵,关自云就催促彭赛赛点亮蛋糕上的蜡烛。彭赛赛却拿着火柴站起身,向餐柜边走去。

  餐柜上摆了好几十支白色的蜡烛,彭赛赛把它们一支支点着,然后熄掉了厅里所有的灯。

  “啊,就像我们美国过圣诞节一样!”乔治昊兴高采烈地说。

  “喂,注意一下修辞,是人家美国!不是你们美国!”关自云立即纠正他。

  “OK!是我搞错了!”乔治昊马上接受批评。

  彭赛赛从餐桌上拿起一支蜡烛,捧在手心,高高地举到眼前,神情肃然,如入无人之境。

  “当初,在护士加冕大会上,我们每个人都捧着这样一支蜡烛,没有浪漫,只有情,我们念着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某幸福…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希望,做个好护士,可如今…我已经没有资格做护士了,可那不是我的错。”

  关自云惊愕地望着似醉如痴的彭赛赛,觉得她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今天是你的生日,许个愿吧!”关自云想打破沉闷的空气,竭力用快的语调说。

  彭赛赛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许什么愿,也不想用烛光模仿别人的浪漫。这是我的烛光,我用它告别我的护士工作,告别我曾经珍爱的婚姻,告别我三十年并不成功的人生。”

  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起来。关自云故意大声地笑,并带头唱起了快又通俗的《生日快乐》。众人都跟着唱,余小粤也从卧室里跑出来,看着一群又唱又笑的大人们。

  彭赛赛吹熄了手里的蜡烛,朝关自云点点头说:“谢谢你,自云。你是我一生中最可信赖的朋友。”说着又转向方登月说:“也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对我的好。”说着话朝房子里环视了一周,走出门去。

  关自云头一个回过味来,大叫了一声“不好!”率先追了出去。

  等众人追到楼下的时候,彭赛赛已经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急驰而去。

  得知彭赛赛失踪的消息,柳婶急得老泪横,赛赛的母亲却不哭,眼神直楞楞地坐在边,一声不吭。

  医院里为这件事专门组织了一个寻人小组,还特地在电视台和报纸上发了寻人启示。

  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丝线索。

  关自云从彭赛赛遗忘在餐桌上的手机里,查找了所有的电话号码,一个接一个地打过去,询问对方知道不知道彭赛赛的下落,回答全是NO。

  电话打给火星蟑螂的时候,火星蟑螂半天没说话,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怪自己几天来一直忙着生意上的事,没和彭赛赛联系。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

  就在众人心急如焚的时候,彭赛赛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默默地告别故乡,告别亲人。

  曾经令人谈虎变的死亡,此刻竟变得幽远而美丽。

  彭赛赛给自己选择的终极之地是神秘而遥远的九寨沟。据说那里是个有野人出没的地方,她要在那里化泥化土,化雾化烟,伴着森林里氤氲的晓风,伴着山间溪中的月影,走向无极之路的永远。

  列车在黑夜里向前行进,上铺的铺位和列车的车顶只有咫尺的距离,空调的气流盘旋下来,锋利而冰冷,正一点点地把彭赛赛的血降温、凝固。

  彭赛赛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她做不到。眼前不停地变幻着许多人的影子,有熟悉的,也有疏远的,有相互亲近的,也有彼此憎恶的。

  …彭赛赛听见母亲的哭声了。也许早在几天前,母亲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兆,那一晚,母女俩已经关了灯躺在了上,母亲突然说:“赛赛,妈老了,没什么指望了,就盼你没灾没病,高高兴兴的。”

  又说:“你父亲那辈人兄弟三个,两位大伯家都生了儿子,惟有我生的是女儿。所以我给你起名叫赛赛,就是想跟他们赌口气,常香玉的《花木兰》唱得多好哇,嗯,…”母亲说着,竟然哼起了“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唱段。

  …关自云向她走了来,还是那副自信得近乎自大的模样,关自云说:“赛赛,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你从小就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爱一个人会爱到骨子里去,爱一个人会爱到没有了自己。”

  是的,这是关自云常常对彭赛赛说的话,让彭赛赛常常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彭赛赛还记得关自云这么说过:“像你这么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本该是天下最美好的事,但有时候也是最可怕的事。一旦爱,就要化到男人的心里、血里、身体里,太极致了。你是搞医的,想想看,一个人的心里血里身体里要是长出的别的东西来,那是什么?不是血栓就是癌瘤。你硬是要长进去,人家当然会拼死地排斥,要是真长进去了就更惨,结果不是被手术切除,就是一块等死。”

  此刻,彭赛赛觉得自己真像是一块癌肿,被切割了下来,动手切割的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想起表梅竹马的小伙伴柳四搏。

  “柳四儿,你灰心吗?”

  “很灰心哪!”

  “那怎么还是一个劲地笑?”

  “不笑怎么办?人生在世,总得乐呵呵地活下去呀。”

  “你不觉得这么活着不够真实吗?”

  “怎么不真实?你想想,我要是不乐呵呵的活着,蛋蛋怎么办?我妈怎么办?”

  彭赛赛一阵感动,她想的全是自己,柳四搏想的却是亲人们。和柳四搏相比,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还有火星蟑螂,那近乎魔幻近乎荒诞的一夜情到底算不算爱?

  火星蟑螂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真的出了问题,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可她最后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竟连个的招呼都没和他打过。

  彭赛赛几乎把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却惟独没想秦羽。

  恍惚间又做起有关小白鼠的梦,那些小白鼠被关在密封的玻璃容器中,左突右撞,筋疲力尽,终于窒息而死。

  接着,她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躺在一张病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护士正要往她的身上盖上白单。母亲扑在了她的身上死活不肯松手,任众人强拉硬拽也拉不走,母亲一脸的仓皇和绝望,无泪的双眼空空,让人看了,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彭赛赛惊叫了一声翻身坐起,咚地一声,头撞上了车顶。

  车厢里的人被惊醒,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还有人找来了列车员,关切地问彭赛赛是不是生了病。

  彭赛赛出了眼泪,讷讷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做了一个噩梦。”

  天不亮的时候,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来,彭赛赛提着自己那个瘪瘪的手提包下了车,像逃离鬼窟般地奔出了站台。

  彭赛赛的出走让方登月的良心受到最大谴责。虽然这半年之中他和彭赛赛闹得昏天黑地,飞狗跳,但就他的本意,绝没有想过要把彭赛赛挤上绝路。如果彭赛赛真的死了,他将一生一世无法摆这份内心的阴暗和恐惧。

  余立儿同样感到不安,她后悔和彭赛赛说了太多的真话,她觉得彭赛赛的死因里,一定有一条是因为她和小粤的出现。

  余立儿最终没有向方登月说出小粤是方登月的儿子。她带着三分歉疚和七分失望决定返回广西老家,方登月没有挽留。

  方登月把她们母子送到车站,在候车大厅里等候检票的时候,方登月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到余立儿的手里,信封里装了三万块钱。

  “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富裕,但还说得过去,这钱我不要。”余立儿说。

  “这钱是给孩子的,得让小粤上学,得让他从那个小地方走出来,不然,一辈子就毁了。”

  余立儿一下子就哽住了。

  来北京的这些日子里,方登月虽然一直客客气气,也算体贴周到,但却从没和余立儿有过一丝情人般的亲热,余立儿身体病衰到这个样子,没祈盼过和方登月重温鸳梦,但方登月的冷漠和客套让余立儿明白,他们之间的旧情缘已经全然斩断了。所有的从前都变成了一道伤愈后的瘢痕,没有知觉,没有温度,只剩下了难看。

  “放心,小粤的生活费和你的医疗费我会按月寄来。”

  余立儿遏制着就要涌出来的泪,强笑着说了声“谢谢。”突然两道暗红的鼻血了下来,染红了白色衬衫的衣襟。余立儿晃了两晃,身子一歪,摔倒在旁边坐着的旅客身上。

  小粤儿“哇”的一声大哭,周围的人们围拢了过来,接着,候车厅里一片混乱。

  不一会儿,列车员帮忙叫来急救车,余立儿被抬出候车大厅的时候,方登月的手机响了,电话里响起了张雪一气急败坏的声音:“喂,死到哪儿去了?已经让人家香港老板等了你二十分钟了,怎么回事…”

  方登月这才想起今天约好和香港老板洽谈进口日本纺织水线的事。分身无术的方登月绞尽脑汁想了几分钟,马上给铁皮烟盒拨通了请求紧急支援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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