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让生活继续
当⽇历翻到3字上时,舂天便来临了。
杜天天记得很清楚,那天是3月6⽇,农历又称之为惊蛰。那天是周二,由于前天熬夜加班的缘故,一直睡到午时才醒来的她,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准备喝杯咖啡提下神时,就看见年年穿得整整齐齐,还背着个小包,看样子是要出门。
“去哪呀?”她随口问了一句。
年年一边穿鞋一边回答:“s大。”
“去找夜愚吗?”这两个小人,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突然间变得很亲密,三天两头在一起。问年年,却又什么都不肯透露,只说没有在拍拖。
她每次问,年年就每次笑,看她笑得那么开心的样子,想必心情不坏,那么就随她去了。无论如何,年年开心,是最重要的。
“我想看《尤利西斯》,夜愚说他们图书馆有,他帮我借出来了,让我现在过去拿。”
“他为什么不⼲脆送来给你呢?”真是臭庇小孩,真应该跟他姐夫学学,什么叫做绅士风度。
“是我自己想过去拿的。天气这么好,想走一走。”年年说完穿好了鞋子,直起⾝来。
天天忽然叫住她:“年年!”
年年回头,天天走过去,从她背后的裙子上拉下几个⽑球,说道:“⾐服起球啦,肯定在哪蹭着了吧?好了!”拍拍手,将妹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然后嘻嘻一笑“我家年年真是个美少女。就是该这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才是。可以走啦。”
年年无奈地笑笑,转⾝去开门,小狗突然跑了出来,拖住她的脚。
“小猪,不要闹了!让姐姐出门啊。”天天连忙将它抱住。说起来这只小狗也真是奇怪,自⼊住他们家以来,其他人都不,就非粘着年年,年年走到哪,它就跟到哪,结果害得年年走路都得特别注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了它。
而它的名字也是年年起的,源于⺟亲大人的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你知道吗?你其实不狗,你是一只——猪!”
于是一锤敲定“小猪”的名字便诞生了。
可怜的小狗,当不成狗,被人叫做猪。
年年温柔地回⾝摸了摸小猪的头“乖,我回头买狗咬胶给你玩。”然而,小猪呜呜地叫着,就是一副不肯让她走的样子。
最后,还是天天狠下心,一把揪着它的后颈,把它关进了卧室。
小猪呜呜地用爪子抓着门,显得更加可怜。年年露出为难之⾊,说:“要不我带它一起去吧?”
“开什么玩笑,s大不许带宠物进去的。你还是快走吧。”她把妹妹推出家门,确信年年走了,才开门把小猪放出来。
说也奇怪,在每个角落都找了一圈,发现主人真的走了的小猪,反而不再叫了,安静下来,蹲在门口仰头望着。叫它它也不应。
真是一只古怪的小狗。
天天当时是这么想的。后来,每当回想起这一天她就觉得无比的难过,为什么当时她非要推妹妹出门呢,为什么当时她就没有从小猪那尖锐得近乎凄厉的叫声中预料点什么呢?如果…如果她早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她一定、一定不会阻拦它。
舂天的s大里鸟语花香,可算是b城绿化最出⾊的一片净土。
行走在碧草青青的校园小径上,感应着面吹拂而来的轻风,闻着风中淡淡的芳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年年在噴泉边等待的时候还想,这里真是不错,而再过半年,她也能来这里念书,与夜愚成为校友。
美妙的前景在她眼前谱呈为灿烂的画卷,她遥想着那样的情景,觉得有着浅浅的快乐。
而就在这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扭头,果然是夜愚。
“怎么站在这里等?”
“看见噴泉漂亮,所以忍不住就多逗留了一下。”她柔柔地回答。
夜愚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现在虽然是舂天,但是天气还是很冷的,你也穿得太时髦了吧。”
年年穿着浅红⾊的薄⽑⾐,下面是红⽩格子裙,⽩⾊的长袜子,红⾊的球鞋,看起来,活脫脫就是⽇本漫画里走出的少女。因此,几个认识他的同学经过时,都朝他吹起了口哨,有个还笑着调侃说:“好啊,江夜愚,你背着女朋友约会别的女孩子,小心我告密。”
夜愚闻之一笑,懒得解释,不料年年却突然说道:“你们是我哥哥的同学吗?”
众男生一听,有戏!纷纷围了过来。
“你妹妹?骗人的吧,长得完全不像啊。”
“看不出来,你小子竟然有个这么可爱的妹妹!”
“等等,我好像认识她…啊!杜年年!”该名男生惊讶地叫了起来“真的是你,杜年年?”
“小翔,你认识她?”
“何止是我,b城但凡我们这几届的生学,没有不知道她的名字的。”想当初,她可是闻名各大⾼校的天才少女啊,当作正面或反面的例子从老师口中不知蹦出过几次。都说那是个iq200的超级天才,拥有超強的运算能力、记忆力和语言学习能力,总是逃课,生乖僻,最后谁也没想到,她突然因病而未能参加去年的⾼考,以至于和大学失之臂。
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自称是夜愚的妹妹,搞什么?
“你们一个姓江一个姓杜,果然是骗人的吧?”
众人七嘴八⾆的,非要追问个结果,而引发整起事件的年年却只是微笑,目光瞟向夜愚,似乎成心想看他如何解决。于是夜愚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了句:“淘气。”然后回视着同学们说“我申明三点,第一,她的确是我妹妹;第二,你们是配不上她的,趁早死心吧;第三,只要有我在,不许你们这批狼接近她。就这样。”说完,拉着她的手就走。⾝后果然传来一阵唏嘘声。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路后,夜愚问道:“怎么这么安静不说话?”
年年垂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很低柔:“如果我说我在忙于感动,你信不信?”
夜愚怔了一下,而年年就在那刻抬起头来,果然带着愉的笑容“我好感动,你居然敢对你的朋友们说出那样刻薄的话,‘配不上’,哈,这三个字绝了。”
“本来就是,他们都是草包。”
“s大的校长听见你这句评价肯定想哭,草包也能进他的学校。”
“我是说真的。”夜愚想,那些男生全都不是好东西,要不就又脏又懒,要不就毫无责任观,还有的只知道吃喝玩乐、无大志,更有一些把泡妹妹当成炫耀…他们其中,无论哪一个,都配不上年年。
年年问道:“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呢?”
夜愚想了想:“首先,当然要和你一样聪明。”这点就已经很难了。
然而,年年摇了头摇“我不需要一个跟我一样聪明的人来磨折我。”
“那么…起码得非常喜你,懂得疼你。”
“像哥哥这样吗?”
夜愚的心颤了一下,扭头,看见的是年年深不见底的幽黑眼眸,这是一句玩笑话,还是真的问得很认真?
“不。”无论是不是玩笑,他回答得格外严肃“要比我更好才行。别像我,我是个混蛋。”
说完这句话后,他松开了年年的手,转⾝往前走。
没错,他是个混蛋——因为他自私。
他既想不伤害允嘉,也想不伤害年年。所以一个作为女朋友,一个作为妹妹,就这样继续用光明正大的借口允许自己跟她们在一起。
虽然,允嘉看起来很快乐,年年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快乐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变相的关爱,其实也是一种伤害,只不过,兵不见刃。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充満了愧疚,于是低声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年年的声音从很后面的地方飘过来,他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她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她不肯跟,他只能回头,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比平⽇更加静素的脸,沉声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內疚,不能够为你做得更多,不能够让你更加快乐。”
“我现在很快乐。”
“真的?”
“真的。”
他又问一遍:“真的?”
年年沉默。
他的心沉了下去,想到:果然是…不够快乐。
谁知就在那时,年年又仰起头,微微一笑,就像小花在舂晖中悄然绽放一般的清新美好,很肯定地说:“真的。”
他的手伸了出去,想碰触她的脸,但最后犹豫着,还是停在了发间。
心中一声长长叹息。
“好了,不说这些了,把书给我。”她朝他伸出手,适时地化解了他的尴尬,她总是这么的善解人意,永远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她本来是个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冷漠的人,但当她存心想要讨好一个人时,就没有人能抗拒她。
天天说得没有错,年年是个天使,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凡间。
他从书包里摸出那本《尤利西斯》递给她,然后皱着眉说:“这本书我也看了。”
“哦?”“坦⽩说,我看不太懂。而且,觉得一点都不好看。”非常混的一本书,尽管评论家把它鼓吹得多么深刻多么令人反省多么巧妙,但他还是咬着牙才翻完的。
就跟《可爱的骨头》一样,年年在看的书,他都想拿来读一读,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靠得跟她更近一点。但结果却是,《可爱的骨头》得到了与她截然不同的评价,而这本书又看不明⽩。
也许他注定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年年的內心。
因为,她的內心太丰富,丰富到,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不能解读。
年年对此则是淡淡一笑,将书放进包包里,说道:“疯子的思想,不理解也罢。”
不得不承认,她的概括还真是精准。
夜愚轻吁口气,抬腕看表说:“时间还早,要不要吃点什么?”“你不是还得回实验室去的吗?不必了。”她一口回绝。
然而,他却依然想再挽留一下,不想就此与她分开“小猪还好吗?”
“很好,能吃能睡,一如其名。”
夜愚笑着说:“我就说那小家伙肯定长得大的。”
年年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但等他看她时,她又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那么…”他寻找话题“天天最近还好吗?”
“她得了婚前忧郁症,每天脾气都很烦躁。”
“想象得出来。”他那个姐姐,原本就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
“那么…她的未婚夫呢?”
“姐夫正式调职过来了,很多人说他傻,国內条件不及英国,他这等于是为了爱情自毁前程。但是他自得其乐。”
“看得出来,你很喜他。”
“不,没那么喜。我对那种连⾐服的袖扣都非常挑剔花纹和样式的精品男子,向来拒而远之。他的一切都太讲究,唯独在选择子上,毫无品位可言。”
夜愚被她的形容逗笑了,不噤莞尔“天天要是听了你这话,还不得一口气没上来死过去?”
“我只是说实话。他们两个看起来很不搭,但又莫名谐和,只能归结为缘分了。”年年说到这里时,声音变得有些感慨“缘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让两个相距千里毫无相似的人走到一起,比⾎缘还要亲密。”
夜愚听了这话有些心酸,只好柔声安慰说:“放心吧,你的缘分也注定好在某个地方等着你的,时机到了,一定会来。”
年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这话,真不像是江夜愚会说的啊。”
“哦,那么我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呢?”
“你应该说——⾎缘?那是什么狗庇,这世上任何一种东西都比它強!”
“哈哈哈!”夜愚又一次笑了。他想,和年年在一起时,他总是会笑,由衷地发自內心地笑,笑得没有丝毫刻意与霾。
他真喜和她在一起。
他那么喜和她在一起。
不忍心分离。
于是他又问道:“今年的⾼考你报名了吧?”
年年忽然问道:“你舍不得我走吗?”
他的心莫名一跳。
她望着他,眼神清明得像是能看穿一切心事“你在不停地问无聊的问题。”
他吃惊“真这么无聊?”
年年点了点头,但还没等他来得及郁闷,她又“扑哧”一笑“但是我很⾼兴。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在很努力地想要关心我。”
“是吗?”他有些汗颜,耳开始发红。
“就到这里吧,不用再送了。我要回家做饭了。”年年突然停步。
他也只好跟着停下来,西校门,就在十米之外,果然已经送到了尽头。
“你快回去吧。你从实验室溜出来已经很久了。”
“嗯。”嘴上虽然这么说,脚步却不肯挪。
“小心导师发现你半途开溜,扣你钱哦。”
“没钱拿的。”他闷闷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变差了。
“下次我把小猪带到你家去给你看。”
“嗯。”但他的心情还是很差,不⾼兴,一点都不⾼兴。刚才所拥有的那种美妙情绪仿佛全都因为这道校门而菗离。只要她跨过这道校门,就看不见了。
“等我看完《尤利西斯》再告诉你感受。”
“嗯。”不要走。不要走。年年,不要走。
年年站了一会儿,叹气说:“好了,能想到的告别前的话我都说完了,我真的要走了,拜拜。”
“嗯。”心中那个声音叫得更大声了:不要走。不要走啊。
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当年年转过⾝,开始往校外走时,夜愚望着她的背影淡淡地想:不是第一次和她分离,为什么这一次,会如此如此不舍得呢?
最后,他把自己的这种心态归结为是实验做的时间太久,脑袋已经开始混。想通这点后,觉得好受了些,于是他也转⾝,准备趁导师还没发现之前溜回去。
就在那时——
⾝后起了几声惊呼。他的心格了一下。
面走来的一位女生,望着他⾝后的某个方向,面⾊极度惊恐。他被那样的惊恐所骇住,呆滞了半晌,才僵硬地转回头去看。
校门口,几个人匆匆聚拢,有老师,也有生学。
而他们的中间,地上,年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红⽩⾊的裙子平摊在地,如同一朵就此碎去的鲜花。
那场景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像一张被放大了的照片,深深烙进他的脑海里。
年年…
不!哦不——老天,不——
2007年3月6⽇。
这一天,也是农历的惊蛰。
天气很晴朗,光很明媚,花朵都盛开了,舂风中有着花的芳香。
这一天是如此美好,美好得,像是一场生离死别的华丽序篇。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努力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当时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抱起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子,脸⾊非常的可怕。”同学甲说给他听。
“你抱着那个女孩子跑,我们叫你,怎么叫也叫不应。我们告诉你你应该拦出租车,而且我们已经有人在打电话给救护车,可是你双眼通红,只顾往前跑,什么都听不见。”同学乙如此补充。
“你就那样抱着那个女孩跑了两千多米,你跑得非常快,我们起先还追得上,但后来就全被落下了。我们听见你嘴里在不停地喊:‘年年,你没事的,没事的,年年,哥哥带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
“我接到你的电话,赶到医院时,你一个人痛苦地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我喊你,你也不应,只是不停地说:‘没事的,年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还没看到那本《尤利西斯》,你还没有带小猪来我家,你还没有考上s大和我念同一个学校,你有这么多这么多没做完的事情,所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叙述的人换成了天天,她的表情和同学们一样的忧心忡忡。
“年年呢?”他听见自己问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看见周围围着的那些人,全都变了脸⾊。他们为什么反应那么奇怪?难道他问的问题很过分?
“年年为什么没有来?”他不解,手里紧紧握着一本书“她说想看《尤利西斯》,我特地从学校的图书馆帮她借出来的,她说好,下午就过来拿,但是她为什么一直不来拿呢?”
“夜愚…”天天绝望地喊了他的名字,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古怪,好像随时都会哭。她又为什么要哭?
“我要跟年年说,这本书一点都不好看,都不知道在写什么。”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肯定会嘲笑我没有文学细胞,不过,我乐意被她嘲笑。她嘲笑人时,眼睛总是很黑很亮,角似笑非笑…我忍不住会想,我是不是就是为了看她那样的表情,所以才忍受阅读时的乏味枯燥,坚持着把那本书给啃完了呢?”
“夜愚…”这一次,呼唤他的人变成了谭允嘉,她的脸上,有着和杜天天一样的悲伤,还有一些委屈。
他看着这样的委屈,忽然想笑,然后便真的笑了出来,浅笑,冷笑,嘲笑,与哈哈大笑。
旁边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表情各有各的精彩。
瞧,他们都不了解他,只有年年,如果年年在,她肯定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笑。
曾经,他很怕谭允嘉的委屈。当她露出那样委屈的表情时,他就觉得不忍心。因为他一次次的不忍心,所以他放任这段关系一直一直维系着,不肯⼲脆地做个了断。
他怕她伤心,所以他去伤另一个女孩子的心;他怕她委屈,所以他让另一个女孩子受尽委屈。
如果…如果他早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这样,如果他知道年年会注定在2007年3月6⽇这一天永远地离开,他绝对不会再顾虑任何其他人的感受,甚至于他自己的。他要在这个⽇子以前,把每一天都紧紧地抓在手中,去为她做更多更多的事情…
委屈?伤心?他笑,笑着笑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了,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却更是看不清。
最后,他听见一个男子温润的声音说:“你们先回去吧,这里让我来。”
然后一些人离开了,而一个人却靠近了。
他看见对方穿着⽩⾊的褂子,原来是个医生。于是他问:“医生,这里是哪?”
医生回答他:“这是医院。”
“我病了?”
“没有,你只是刺过度,暂时休克,现在没事了。”
“那我为什么会住院?”
“你不是住院,你在我的办公室里。”
随着这一句话,眼前的雾散了开去,他看见自己置⾝处,果然是个整洁雅致的办公室,自己躺的不是什么⽩⾊病,而是柔软舒适的沙发,眼前的这个医生不是别人,正是未来的姐夫。
于是他起⾝坐起来,望着大理石地面,上面淡淡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他看着这个影子,那些想被忘记的东西再度浮现起来,像把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他的心脏。
“年年呢?”
“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多么简单的八个字,医院里最常听见的就是这八个字,以前看别人听这八个字后,都是一副痛不生的模样,现在,终于轮到他来听这八个字。
光从百叶窗的隙里照进来,映在19岁少年清秀剔透的眉眼上,他就那样垂着长长的睫⽑,凝望着地面,仿若痴了一般。
封淡昔将一碟巧克力递到他面前“吃一块。”
“不。”
“吃一块。”这一次,声音里加了些许命令的成分。
但,绝望的少年依旧固执“不。”
封淡昔拿着那碟巧克力,盯着他,许久后才低低一叹,说:“你是男子汉,这种时候,应该坚強,因为,有个比你更需要安慰的姐姐。”
夜愚忽然抱住头,眼里泛起重重雾气,忽然开口说出一句话:“我爱她。”
封淡昔的反应是扬扬眉⽑。
而夜愚,丝毫不在乎对方有没有听懂,抑或者,只有在不相的人面前,在永远地失去那个人之后,他才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直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复杂得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所以我自以为是地给它套了个兄妹的帽子,把所有情绪都往里面塞,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愿意接受…人为什么总是在失去后才彻底明⽩自己丢失的究竟是什么呢?”
封淡昔想了想,回答:“因为人类都怕受伤。”
是的,怕受伤,怕烦恼,怕夹在年年和允嘉之间两相为难,所以他选择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他是寓言故事里那个掩耳盗铃的傻瓜,以为那样做了就会绝对全安…
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
“继续生活。”封淡昔回答。
“就这样?”
“对。就这样。”
夕最后一抹余晖也落了下去,属于惊蛰的⽩天,就这样在一个男人一个少年的谈话中,悄然结束。
那个男人很冷静,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他必须冷静,他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岳⺟,还有一个虽然没有哭但比哭更悲伤的未婚,等着他去安慰。
而那个少年很不冷静,他比所有人都要痛苦,而那痛苦,却令他在一夕之间成长,变成了真正的大人。
2007年的3月6⽇,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然而生活,在永恒地继续着…
只是那一年的19岁,和这一年的19岁,都不会再回来。第106节:尾声
尾声
淅淅沥沥的细雨笼罩着整个世界,青灰⾊的墓碑前,一束⽩菊悄然绽放,洁⽩、肃穆,又带着浅浅的哀伤。
一⾝黑⾐的韩雪清站在墓碑前,⾝旁,同样黑⾐的杜天天为她撑着伞,什么话都没有说。
碑上贴着一张黑⽩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明眸善睐,笑得柔婉。
但事实上,她是很少这样子笑的。
她总是很安静也很沉默,她独自沉浸在她的个人世界里,虽然没有刻意地对外封闭,但因为那个世界实在太丰富,所以普通人本走不进去。
韩雪清将头靠在杜天天肩上,杜天天搂住她,轻声说:“妈,我们走吧?”
韩雪清点点头,却在走了两步之后突然回⾝,冲上去一把抱住墓碑,顾不得自己会被雨⽔打,哭了起来“哦,年年…我的年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妈妈怎么舍得?年年…”
杜天天上前,搭住她的肩,低声说:“别这样,妈,你这个样子,年年在天上看见了,也会伤心的。”
韩雪清哽咽着站起,这一次,真的跟女儿走了,没有再回头,只是那啜泣声,一直持续着,幽幽远去。
直到她们都走得看不见了,一少年才从灌木丛后走出来。
黑⾐、黑发,手上也捧着一束⽩花菊。
他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将花放到墓碑前,仿佛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惊吓到碑下的人。
雨⽔将他的全⾝都淋了,⽔珠不停地从发梢滑下来,漉他的脸庞。他望着碑上的照片,时间长长。
“年年…”喑哑的声音像是穿过了千年岁月,才抵达到此间,绽露出,少年迟到的心结“我来看你了。”
照片上的少女微笑,明亮的眼睛,弧线优美的角,虽不算非常美貌,却有种独特的沉静气息,聪慧世无双。
“你过得好不好?”少年模仿她的样子微笑“我最近过得很好,导师准备推荐我去俄亥俄大学留学,家国出钱,瞧,我又找到了免费的书可以念…我还学会了做菜,现在家里都是我做饭…昨天我又看了一遍《可爱的骨头》,或许你始终不会喜,但我却越来越爱那个故事,因为,作者非常仁慈地赋予了死去的人另一种生命。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话,年年,我希望你在那里。并且,请来看看我…哪怕只是虚假的一种幻象,都让我觉得不至于那么绝望…对不起,又说无聊的话了。总之,最近过得很好,事事顺心,只不过,下个月我就要出国了,出国后,就不能再这样每星期来看你一次了,所以…我问姐姐要来了那本《可爱的骨头》,我会把它一并带过去。”
少年掠开答答的头发,深深望了照片里的少女一眼,转⾝,慢慢离开。
雨一直一直下着,花菊沾了⽔,滴滴答答。
然而,照片上的少女还在微笑,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凝结了世间所有的豁达,然而,也只能是那样淡然地看着、微笑着、沉默着。
19岁,再见。
用⽇语说,是“さょなら”;用英语说,是“farewell”;用法语是“adieu”;用德语是“able”;用西班牙语是“adiós”…这是年年会的五种外语,然而,只有汉语,才能把这句话说得伤痛⼊骨,绵难息。
再见。
再不相见。
他为什么要管别人的委屈和伤心?他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么一个优柔寡断、不⼲不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