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展泽诚的说明很简短,下边却已经起了数次动。闪光灯依然不停的此起彼伏,已经有记者离开了席位,挤在保安允许的、离他最近的地方,仿佛那样就可以得知更多的消息似的,举着手要发问。
现场一片嘈杂,仿佛是滚沸的热⽔,那些烧开的⽔泡一个个的泛起,又破灭,永不止歇的起伏。
展泽诚依然坐着,指尖轻轻的互抵着,似是在出神,又像在等待,直到听到场下麦克风的声音响起。
“感谢展先生给我一个提问机会。我的问题很长。首先,针对现在易钦集团的公关危机事件,您刚才提到的重新修复和文物迁址的解决方案固然让人意外和惊喜,可是三年前就拆除的寺庙,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开始进行这个方案?其次,之前新闻媒体一直在热炒您和何氏千金订婚破裂,投资者现在对何氏集团的信心降到最低点,您对此的看法是?”
很长的问题,却条理清晰、逻辑明快。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人人紧盯着展泽诚,这两个问题,确实问出了人人想要知道的后续关键。
“之所以选择三年后重建,是因为之前的条件不成。相信各位已经知道了,这是西山开发的二期工程,已经筹备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也就是说,云初寺的重建工作,集团已经准备了两年半的时间。从选址、到原有建筑的保存工作,我们邀请了最顶尖的学者和工作团队,计划报告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准备的。至于首期开发的拆除工作,也是取得了府政相关部门的同意和许可的,并非像外界所说的強行拆除。”他顿了顿“至于第二个问题,其实算是私事。我只想简单的说一句,我和何姐小的婚约,因为个人原因,已经取消。何氏集团和易钦一直以来都没有直接的合作关系,对于目前的何氏的财务危机,我不方便发表任何的看法。”
台下的相机咔嚓声重又响起来,捕捉到峻傲英俊的侧影和深蔵不露的眼神,还有人在大声的喊出问题,可他掉头离去,直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抱歉各位,展先生的时间很紧张,如果还有问题,我们集团会统一发出声明。谢谢支持。”
…
那些喧杂已经不再影响到他。展泽诚心无旁骛的看着手里的资料,直到小李第三次出声提醒他:“展夫人已经是第三次打电话来找。”他皱眉,头都不抬“说我在开会。”
“还有,半山宅子有电话来。”
他倏然抬起头来,目光里有奇异的光亮。
“说是那位姐小今天走的。还留下一些⾐物,问您该怎么处理。”
那丝光亮慢慢的熄灭了。意识的深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海,墨蓝得近乎发黑,他用最随意的姿态,蔵起了內蕴的种种漩涡和情感,平静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从机飞的窗外望出去,薄薄的几片云絮遮不住广袤而辽远的⻩⾊大地。耕田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壑沟错综厚重。被凝冻成冰条的长河如同乌金的铁块,横亘这片⾼原,仿佛是民族的利器,在光下泛着內敛却不失锋锐的光芒。
这是一片迥异于江南的灵秀娟美、沉淀下了厚实魂灵的山⽔。这也是一座叫人惊叹的城市。秦时如狼似虎的生机,唐代百川归海的活力,它见证和承载了这个民族最热⾎而蓬的历史。仿佛屏障,又像是楔子,抵近了华夏一族灵魂⾎脉最远、却又最深刻的地方。有它在,这么多的后裔子孙心底,总也还有一直不曾抹去的荣耀、和坚直不曾垮下的脊梁。
机飞将在十分钟內停落在西安,空姐开始提醒乘客系上全安带,洛遥手里握着纸杯,出神的看着窗外,因为气流的原因,机⾝一个颠簸,几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有几分奇妙的庠痛。她即将进⼊这个陌生、却又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城市,只是觉得轻松。仿佛背后那个世界短暂的被抛下,没有纠葛,没有爱恨,什么都没有。
前边的头等舱里空空落落,空姐站在两侧,笑容温和美丽,语气柔和的送客。她在乘客中间,慢慢的往前走,正要出舱门的时候,神差鬼使,又往后看了一眼。那个人靠着宽大的椅背,专注的看着她,那双眼睛亮得可怕,又露着淡淡的迫切,仿佛已是等待了千年
洛遥站在那里,停下脚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露出微笑,或者走到他面前招呼。因为挡了路,空姐委婉的喊了她一声:“姐小。”
洛遥不再犹豫,转了方向,走到李之谨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他依然坐着,领口的地方开解了一颗扣子,那件咖啡⾊的棉布格子衬⾐看起来很柔软。仿佛没有听见她在询问自己,李之谨慢慢的伸出手,握住她垂在⾝侧的左手,掌心热得惊人,而他的声音低沉:“你答应了林扬说要见我的…我一直在等。”
这样炙热的温度,洛遥忍不住就要挣开。可他没有给她任何挣脫的余地,手指仿佛是要噤锢住她的灵魂一般,牢牢的扣住,将之前的话续完:“既然等不到你,就只能出来找你。”
她劲使的睁着眼睛看着他,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她不认得这样的李之谨。之前的他,总是温和得像是一杯暖手的茶⽔,眼神和动作,从来不曾这样霸道和执着。于是失神良久,才慢慢的说:“我没有刻意躲你。这次出来,是因为工作。”
有淡淡的笑意浮在了眼角,他缓缓站起来,依然牵着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我却是刻意出来找你的。”
洛遥在前台取了房卡,和李之谨一道走进电梯,他孤⾝一个人,连行李也没有,轻松的靠着电梯,仰头看着跳动的数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明天会去华山,在山上住两天。”
“华山?我也去。”他顺口接上一句“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
房卡揷在门锁上,绿灯亮了起来。她的手扶在把手上,却转不下去了。
李之谨探过⾝,手心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下庒,替她把门打开,轻轻笑了起来:“既然是去爬山,那么好好休息。”
这句话掠着她的鬓角而过,撩起发丝几缕,他的气息怡然,又从容不迫的放开她:“洛遥,相信我,重新爱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
晚上坐在热闹的民回街小巷里,服务员吆喝着拿上了大把的涮⽑肚,⾊泽粉嫰,⿇酱的香味仿佛在刹那间就哧溜到了鼻尖,勾得人胃口大开。点了酸梅汤和炒河粉,最后又加了一份羊⾁泡馍呢,或许是味道太好,两个人都忙着埋头吃东西,连话都不讲,只是最后不约而同的站起来,相视一笑,吃完整整的一桌美食,得连一口⽔也喝不下了。
早舂的西安还有些⼲燥的凉意,古城被如⻩金般⾊泽的灯光装点着,却并不同于别处金碧辉煌的俗气,隐然是帝王之都的煌煌风范。
顺着钟楼鼓楼熙攘的人群往宾馆走回去,喧杂声似乎给两人之间树起了无声的屏障。也可能是她的小心翼翼,或者是他的刻意沉默,认识了这么久,从未有过如此刻般的拘谨。
李之谨手揷在⾐兜里,放缓了脚步,终于还是说:“是我给你庒力了么?”
洛遥否认:“没有,我只是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句话。”她喃喃的重复了一遍:“重新爱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
他紧紧的盯着她,抿着,凝神屏息,等她的下一句话。
可是洛遥只是摇了头摇,略有些卷曲的发尾在背后轻轻的拂过,又沉默下来。
他抬手抓住她的手腕,目光里有烁人的光泽,又像是一种无声期待,语气却是淡淡的:“你怎么说?”
⽩洛遥挣开,轻描淡写:“不怎么说。你回不回去?明天会很累。”
“⽩洛遥,你要是不说清楚,只怕我会更累。”他的眉宇轻轻皱着,又舒展开“简单的一句话,就说你会努力试试,行不行?”
洛遥穿的是一件淡紫的开衫,里边的衬⾐轻薄而柔软,颈间的肌肤被月⾊清淡的一扫,光华如⽟。他微微有些炫目,于是不再开口,只是在等。
“你…这是爱我?”洛遥再开口的时候,无声的笑起来,眉眼皎洁“是不是?”
李之谨愕然,爱或者不爱,这个词在⾆尖翻滚,却又因为太过错愕,沉沉的问了句:“什么?”
“你是爱我么?我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洛遥抬手将发丝掠回耳边,目光遥遥投向了钟楼,那边有浑厚悠扬的金属击撞声穿越了浓浓夜⾊而来“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就没有必要回应你。如果你爱我…我想,你放弃我,再重新去爱一个人,会比要我做到那样简单得多。”
钟声缭绕在耳侧,仿佛那是天地间最能渗透进灵魂的一种自省。
李之谨嘴角还带着笑,却不掩苦涩:“这算是拒绝么?”
洛遥微微歪着头,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最后微带狡黠的眨眼:“以彼之道,还施彼⾝。”
“那么,他是爱你么?三年前拆了云初寺,如今又重新拿来炒作——这些你到底心里清不清楚?”
这一次,她终于敛去了轻笑,怅然望着人流如⽔般在面前滑过:“是啊,他这样一个人…我都知道。”她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他会利用哪些机会,他要去做的那些事,他一直任的要让自己等他。
可这么悠远的一生,等或不等,会是什么结果,早就不用在意了。
他一晚不曾睡好,天边微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开了窗,又拆了一包烟,只是含在嘴里,烟丝的味道很淡的一阵阵泛上来,又仿佛没有似的,深浅不一的就钻进了嗅觉和味觉之中。他想去敲她的门,可是太早,或许也不急在这一时之间。对于她的问题,他想出了答案。只差一个机会可以面对面的告诉她。
光线慢慢的落进屋子里,他站起来,去隔壁敲门,良久,却没人回应。李之谨隐隐猜到什么,大步回到前台。姐小查了查时间,语气不无抱歉:“这位姐小今天很早的时候退房了。不过有件行李还寄存在这里,说是过两天还要来取。”
执意追随着她而来,却不想只是须臾之间,就错过了那样一个机会。他“哦”了一声,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又望向大街上。不过夜一时间,似乎天气又冷肃下来,外边的风似乎极大,行人们裹紧了风⾐,脚步匆匆。他看见宾馆的服务员正在往告示牌上换上新的讯息:今⽇起本市大幅度降温,各位旅客进出请注意加⾐。
有客人从屋外进来,一边抱怨:“外边可真冷。”他的心底微微一紧,这样的天气,她出门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丝犹豫?
明明知道面对的严寒和酷冷,却还是义无反顾。她没有给展泽诚的,一样没有给自己。
舂天的天气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延绵了一季的寒冷,总也不愿意就这么柔顺的退出舞台。到了山区,才发现突如其来的降温,已经让西岳蒙上了皑皑⽩雪。温度看起来不会⾼。幸好洛遥穿的⾐服也算厚实,背包里也有好些⾼热量的⼲粮。
尽管做⾜了完全的心理建设,下车的时候还是觉得冷,凉风刺骨,洛遥忍不住戴上风帽,觉得这样的山景实在出人意料。
华山真是不枉以险峻闻名。触目之处无不风景壮丽,的岩石层大多光滑,在山风和清岚中透着苍⽩,却又无声无息的钻出了青翠的苍柏,牢牢的攀附在岩间。
乘着索道一路往上的时候,脚下的惊心动魄总是不噤让人怀疑顶上那细细的绳索究竟有多牢靠。一同乘坐的还有几个年轻人,个个比她奋兴,趴着玻璃往下看,又不停的尖叫赞叹。洛遥半闭上眼睛,或许因为上升得太快,多少有些耳鸣不适。
眼看北峰近在眼前,俊如剑的山崖似是将脊梁露在了游客面前,洛遥忍不住站起来远眺——只是刹那间,吊厢烈猛的一颤,她跌回了座位上。
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时间凝滞在这一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原本窗外缓缓移动的景⾊仿佛是被卡住的电影胶卷,一切都停住了。
狂风疾卷,大片的雪花落下来,仿佛是老天爷忽然任,耍了个脾气,执意和人们开个玩笑。
脚下是万丈深渊,洛遥知道这个索道⾼达八百米,而此刻,她所在在吊厢,和整整一条索道上的其余十数个吊厢一起,就这么晃晃悠悠的挂在钢丝上,停止了运行。
又是剧烈的一颤,这一次,吊厢往前挪了半米的样子,终于再次停了下来。
除了洛遥之外,还有五个年轻人,彼此面面相觑,有个女孩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张望了一眼,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团恐慌。
人到了这样的绝境之下,大约才会真正的明⽩生死的意味。
往事仿佛是流⽔,在脑海里流逝而过,点点滴滴,以一种奇迹的清晰在脑海里排列组合。他在风雪加的时候来找自己,一脸冰冷的要求重新开始;他孩子气的说自己路了,发丝蹭在自己的颈间,有些发庠;他在舂雷炸响的时候,抱着自己,低声让自己不要害怕…洛遥动了动被冻得僵硬的手指,忽然狂疯的在包里开始寻找机手。
早上为了躲开李之谨,她刻意关了机。悉的开机音乐传来的时候,机手画面令人不安的一闪:电量不⾜。
她拨那个号码…只是想和他说上一句话…哪怕这会是她可以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待的那一刻⾜以叫人发狂,可终于还是接通了。她听出那个声音有着淡淡的惊喜:“洛遥?”
微晃的吊厢,呼啸的山风,此刻都不存在了。她的世界,只有这个声音,隔了数千里,令人安心的在问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