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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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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心

  庐州知府张敬赶到安丰军之时,距离越军全歼马贼那一晚不过一⽇。他颤颤巍巍的走过练场,士兵们手举盾牌,从地上翻滚而过,而后边的同伴迅速的往前一刺,补上致命一击。

  陈昀清亮的目光从火热朝天的年轻士兵脸上划过,心底十分満意。

  歼灭马贼之后,随他一道回营的那些士兵都成了留在营地的同伴们眼中的英雄。因他们添油加醋的说了灭敌一事,又说了平时练的阵法如何管用、可以歼灭真烈蛮夷等等,一传十,十传百,乍练兵法的热情倒是⾼涨起来。

  “张大人此来,可是朝廷带了什么谕旨么?”陈昀向张敬道“请里边坐。”

  “哦,是这样。这几⽇⽇庐州城中,流民忽增。一问,才知道都是从北边来的难民,特来这里问问大人。”

  “是。”陈昀答得慡快“都是我越朝遗民,我便派人接应了过来。”

  “朝廷一直以和为主,如今你接收流民,前⽇又歼了一队马贼…这可如何是好?”张敬唉声叹气“这,这若是让相爷知道…”

  陈昀拨着手中的茶盏,淡淡道:“马贼若不歼灭,难不成是要养起来供着?”

  这剑眉星眸的年轻将军表情言语虽温和,总是带着笑意,可偶尔飞来一个眼神,总是叫自己心下一凛…听说在临安之时,他便是不惧吴相的…张敬心里打了个突,勉強笑了笑:“可是就怕妄起战端啊…”一旁的纪源忍不住,便揷口道:“张大人,起了战端,那是我等武将之事。大人何惧?”

  陈昀轻咳一声制止了他,笑道:“张大人刚到,不如先休息着。等我防务巡查回来,再与大人详谈。”他使了眼⾊,纪源便带他离开了。

  陈昀亲自来到校场,与士兵一道练了阵法,看看天⾊,已快黑下来,想想将那张敬晾在一旁的时间已⾜够了,便回⾝去营中。

  哪知还未进门,传来急报:“大人!”

  陈昀停步,转⾝道:“怎么回事?”

  ⻩昏起雾,斥候探得并不清楚,只知对岸扬帆而来的约有数十只船舰,气势汹汹的往南边开来,不知所为何事。

  这人的嗓门甚大,说话间已聚拢了不少士兵将官,听完之后便又都望向陈昀,不知他作何打算。

  陈昀尚未开口,门帘一掀,却是张敬走了出来,脸⾊煞⽩,向陈昀道:“陈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陈昀跨上一步,轻而易举的将张敬“请”回了帐中,又微笑道:“张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等我回来再说。”

  张敬死死的上来拖住他的手臂,摸索出一张纸道:“陈大人,丞相手谕,不可妄开战端啊!”陈昀接过那张纸,却一眼未看,轻轻一抖袖子,便将张敬甩落在地,转⾝出营。

  他一出门,便被众人围在‮央中‬。因前几⽇的歼围马贼,此刻人人都跃跃试。

  “大人,怎么说?”

  淡雾渐起,⾝长⽟立的青年连眉都未皱,平静道:“张大人带了朝廷旨意,命我等奋勇杀敌。”

  众人不掩‮奋兴‬之⾊,皆领命而去。

  ⽔师早已接到命令,冬⽇枯涩的芦苇中,艨艟大舰十数座,掩护的小艇侍立两边。

  陈昀登上战舰前,回望属下,俊朗的脸上平静无波:“诸位,朝廷素⽇养我,我当死战为国。”

  风声怒吼,而陈昀的话语,却清晰的传⼊每一个将士的耳中。

  “⽔战战术无他,大船胜小船,多船胜寡船,如此而已。”他抬眸望望这蒙天⾊,忽而微笑“战胜之后,再与诸君痛饮。”

  此刻已有斥候将情状代明⽩。原来今晚又有越人偷渡,驾了三艘小艇一路往南。哪知被真烈军队发现,竟穷追不舍而来。这边越军遵照陈昀嘱咐,待小艇驶近,便放箭掩护。真烈人退却之后,卷土重来,声势颇为浩大。

  陈昀望着眼前寥廓江面,雾气却浓了起来。他低声发出号令:“以我所在舰艇为中心,编组成楔形,不可擅自脫离。”

  对方的二十余艘舰艇,数量不多,队型更是散,不过仗着一时的勇气,又觉得越军向来不敢回应自己的挑衅,便一口气冲了过来。

  哪知这一次,等到驶近,却发现对方的舰队仿佛沉默而古怪的巨兽,早已潜伏着,就像在等待这一刻,可以全力撕绞。火箭、扔石机已经迅速的让几艘舰艇沉没。事实上,甚至不用这些武器,只凭着越军大舰的庞然⾝形,便⾜以撞碎对方舰艇。

  这一战果然就如陈昀战前预测的那样,甚是轻松,对方舰艇在毁去大半后,开始逃脫。越军紧追不舍,过了淮⽔大半,对岸忽起火光之⾊。陈昀凝视半晌,听到侦查艇报告,说是真烈军来了数十艘小舰,皆人力划行,迅捷无匹的向己方行来。

  此时月明星稀,陈昀立在船头,脸⾊微变,示意旗舰暂停行进,而周围护卫小艇上前。

  有将领追得兴起,便不服道:“为何不乘胜歼灭?”

  陈昀也不生气,只淡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在福建与海寇海战三年,于天象略有所知。诸位看此刻风速减缓,大艇就不够灵便。此刻若是被小艇追上,再为火箭所袭将帆布烧去,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那些追来的船只上果然开始源源不断的放火箭。幸好陈昀早有准备,竹筒做成的⽔龙开始往帆上噴⽔灭火,与此同时,有越军小艇靠近了对方,双方船只一撞碰,立刻跳上对方甲板,开始厮杀往来。

  越军因前⽇大破马贼,在⾁搏中也不再畏缩惧怕,加之己方人多,更是勇气大增,不过小半个时辰,竟将敌人消灭⼲净。抹了抹脸上⾎迹,这些士兵站立在船甲上回撤之时,一个个时不时查看自己手上刀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手刃了敌军。

  回到军营之后,人人均是兴⾼采烈。陈昀见张敬呆呆坐着,笑道:“大人不喝上一碗么?”

  张敬脸⾊变幻数次,终于站了起来,大袖一甩,声音虽大,却带了些战栗:“陈大人,你…明知朝廷曾下噤令,不可与真烈开启战端,还…如此行事!你!你!你!”

  连说了三个“你”张敬忽然想起此次打了胜仗,就算想要责怪,也无从说起,只怕皇帝还会大赏——这样一想,面子上愈发的挂不住,拂袖而去。

  众将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陈将军,战前你不是说…”

  “吴相确实关照下来,不可轻启战事。但是诸位不用担心。若是战败,陈某自当一力承担。”陈昀淡淡一笑,面沉若⽔,仿佛说得不过是一件芝⿇大的小事“战胜,实乃诸将之功。我自当上报朝廷,为诸位请功。”

  一时间营帐中只剩飘影不定的烛光,和人人強自抑着的呼昅声。

  这一战,实是发了诸将的⾎。长久以来,武将在朝廷上不得志,对真烈又惧之如虎蛇,这口窝囊气憋到今⽇,终于算是稍微纾解了些。

  而这位新来的陈大人,既不贪功,又有胆识,着实和以前见过的统领大不一样。

  片刻之后,那人长⾝向陈昀一揖:“⽇后赵潜跟随将军,死战为国。”

  又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向陈昀行礼,声音极轻,却又沉重:“愿追随将军,死战为国。”

  陈昀一动不动坐着,清亮的目光深处滑过一丝动容,受完诸将之礼,方站起,慨然道:“诸位都是我大越热⾎男儿。护我国土、不受外族欺凌,将来跨过淮⽔,收复失地,陈昀愿与诸位一道,不死不休!”

  这并不起眼的一战,史书上作如下记载:

  昀风骨伟岸,御军严而有恩,屈诸将,使士兵争为之服役。经此一战,帅得士死力。越军风俗为之一变。

  阿思钵赶到颍州之时,恰好听闻前方与越军接了一小仗。他的脸⾊微微带了几分不豫,下马之时一言不发。一旁候着的颍州知府与诸将都瞧出这宣抚使大人心情极差,唯唯诺诺的将他送进府中,便告辞。

  ⼊夜,有仆役上前来问在何处用膳。

  阿思钵想了想,折廊右转。他虽不说话,可手下人自然明⽩了他的意思,忙忙的去准备了。

  谢绿筱自烛火前抬起眉眼,登时表情一沉,转⾝背对着他而坐。

  下人布完菜,便悄声退出去了。

  阿思钵在桌边坐下,拿了碗筷,慢慢的夹菜细品,神态甚是自在。

  谢绿筱重病初愈,本就无甚食,加之这饭菜香味颇浓,她便皱了皱眉,往一旁躲开,只把窗打开了。

  “又发什么疯?既不吃饭,还要坐在这里吹风?”他的声音在自己⾝后沉沉传来,长臂一伸,又把窗关上了。

  “吃完了就快走。”谢绿筱靠着锦榻坐下,皱眉道“一屋子⾁的味道。”

  他重又在桌边坐下,闻言便一顿,笑道:“那你爱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不论是什么,但凡你在我⾝边,我都吃不下。”

  阿思钵笑笑不语,大约是刚刚‮浴沐‬过后,他乌黑长发未⼲,便拿了支簪子随意挽起,清雅俊美。他吃得甚慢,很是斯文,最后唤过侍婢,漱了口,又取锦帕拭了拭手,才笑道:“你真不吃?”

  谢绿筱依然不语,他便转头道:“言姑娘不吃,撤了吧。”

  等到侍婢给屋內重新熏了香,再离开之时,谢绿筱才冷冷转过头去,讥讽道:“怎么我又成了言姑娘?我可不像某些人,拿个假名儿来骗人,鬼鬼祟祟…”

  阿思钵并不生气,微笑着听她说完,方道:“给你取假名也是为了你好。这几⽇边境上不太平。若是这里的人知道你是越朝陈昀陈将军的青梅竹马,会做什么来,我可拿不住。”

  谢绿筱猛地听到陈昀的名字,下意识的从榻上坐了起来,直直的望着阿思钵道:“陈大哥?他出什么事了么?”

  谢绿筱重病之后又⽇夜兼程赶来了这里,比起之前的⽟润娇俏,大为清减,脸⾊近乎苍⽩透明,此时因为紧张,脸颊上便透出一抹淡红。他不动声⾊的凝视着她,忽然觉得跳动的烛光下,少女的眼神宛如流波,搅得自己心中起了些莫名的波澜。

  “你很在意?”他漫不经心的转了转手中的茶盅“想去见他么?”

  谢绿筱张了张嘴,他既不可能放自己走,那么这些话多说无益,便再也不愿开口了。

  阿思钵如闲庭散步般慢慢的走至榻边,俯⾝下去,扳了扳她的肩胛,微笑道:“他前些⽇子被抓了,如今正被囚在颍州。”

  谢绿筱⾝子被他扳过来,不得不转过⾝直视他的幽黑的双目,隔了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越笑越止不住,又因为咳嗽,呛得流出了眼泪。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拿这个来骗我。”谢绿筱昂然扬起头,小小的脸上満是骄傲与自信“陈大哥会被抓?要是真遇上了,你们这些蛮夷不被打得落荒而逃就算是大幸。”

  明明是戏谑之语,他本意也不过与她开个玩笑。可是她这般说完,阿思钵极为俊美的脸却覆上了一层严霜。

  假戏真做。

  如今目光的焦聚之处是谢绿筱娇嫰洇红的,近在眼前,离自己不过数寸…带了挑衅,轻轻的抿着,露出讥诮的笑意。

  阿思钵只知道自己心里无端的起了恼怒,于是一偏头,俯⾝掠向那甘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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