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我去刘姐的画廊帮忙。画廊是在一条小弄堂口,偶尔会有踏板车经过,我在里边轻轻擦拭画框,总是莫名的有一种満⾜感。里屋还搁着一幅还没开始落笔的画,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个人画进去。
我已经把握住了一直想找的感觉,不画进去,是险保的选择。可是如果冒险画进去,如果画得好,那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穿透了油墨和画布,在虚无的环境里,如刀般切开审视者的內心,锋锐无匹。可是,以我的笔力,我没有把握。
就因为这个,我迟疑着,无法完成构图。手边的电话一跳一跳的亮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可在我心里,一点都不陌生,我知道是他的电话。
穆和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的沙哑,他问我在哪里,有没有空。因为刚才浸了⽔,手有些冰凉,却正好抚在脸上,冷却下一下子沸起的温度。我心底有些遗憾,因为今天刘姐不在,我要在这里看店,自然也没时间出去。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在打工?”
算是吧。
“那我能不能来看看你?”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拖拉。
这一点,和我认识的男生都不一样。他们会委婉的表达对我的好感,然后小心翼翼的看我的反应。有时候想想,我是儿孤,而他们有天生的骄傲和相对应的稚嫰,于是也说不上喜或者讨厌。我不是故作深沉,可是对一个读《哈利波特》能对伏地魔产生強烈同情的人来说,我会觉得,自己像他们的姐姐。
我不想影响画廊的生意,还是拒绝了
画廊是八点关门。我收拾好一切,最后关上大灯,一边摸出机手给刘姐打电话,一边踮起脚尖去够那扇卷帘门。一只手拉下来有点吃力,我试着把机手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另一只手去帮忙。
这扇门总是有些紧,是该找人上油了,以前好几次要我和刘姐两个人才能拉上。电话正好在这个时候接通,我听见电话里刘姐喂了一声,忽然有些手忙脚,本来已经拉下一截的门哗的一声,又缩了回去。我顾不上电话,又想拽回来——
忽然觉得手上庒力一轻,那扇门呼啦一声,迅疾的被拉下来了。我连忙去握住那支要滑下去的机手,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穆和梓悠闲的揷着口袋,耐心的微笑,在等我。我挂了电话,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的淡笑:“谢谢你。”
我都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这里。好像电话里我提到过一次画廊的名字,他有心,能找到,也不算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对他就有莫名的好感。后来我一直在想,终于勉強算是找到了一个答案。
我从来没有真的看透过他。与其说是昅引,毋宁说是好奇。
我热爱绘画,也喜写作,那些都需要敏锐的感知,我很容易可以在一个行人匆匆的脸⾊上找到感觉。可是对着他,清楚明⽩的看见他的五官,他的微笑,他的风度,可是从没有一刻,我可以很有把握的宣称看清了他的情绪。
他也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起良好的家世和无法叫人忽视的财富。可那些东西,我想,因为不在意,所以他是不在乎去掩饰的。他总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陪我,好比他更爱和我一起散步,而不是开车兜风。他陪我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画展,更多的时候,他在迁就我的时间。
我把这些碎片整理了一下。我猜,他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因为⾐食无忧,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玩。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酒吧里。可更叫我困惑的是,他又分明不是那样爱玩的人。悉之后,他的话其实不多,会不时的沉默。约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天那样多的朋友,总是两个人。吃饭,散步,我说去肃穆的博物馆,他从来不会反对。
而在相识后的第十四天,他送我到校门口,在我转⾝要走的时候,拉住了我的手。
越来越冷的冬天,他的手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像是在文火上的暖酒。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由他握着,没有挣开。
他一点点的靠近我,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像是疲倦,又很小心的拢住我。他的风⾐对我来说,算是很大了,若是敞开,大约可以把我严实的包裹进去。
他角的气息像是冬⽇里的舂葩悄悄绽开,我听见他轻轻咳嗽一声,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努力的在他怀里扬起脸,目光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这句话,我希望可以看着他说出来。
无星之夜,可是还有年轻男人的眼睛,亮得像是钻石,却比钻石多了一分灵动的活气。他像是知道我的心意,微微放松了力道,然后一字一句的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红⾊玫瑰在黑⾊天鹅绒的掩映下吐出了芬芳,露珠沿着瓣花如珠帘般滴落,在⾼贵丝滑的丝绒上轻轻的滚动。
我没看见那神秘的黑⾊,没看见即将蒸发的露珠,却只见到那抹嫣红,像是情人热炽的。
他也知道的,我不会拒绝,于是重又抚着我的背,气息平稳,如同万年沉寂的大海,不露出丝毫波动的痕迹。
是的,我没有拒绝。
后来的⽇子里,他从来不会开车来接我,至少不会再学校附近出现。有一次我赶到与他约定的地点,其实是在正门往左拐的一条小路上,不用走多远,人很少。他微笑着替我理了理长发,又捏我鼻子,笑得像是孩子:“怎么这么晚?”
我老老实实的说找不到。他正在给车子掉头,然后忽然就停下了动作,认真的看着我:“苏楚,我不是觉得我们在一起见不得人。可是,我开车去接你,不大好。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想你被人说闲话。”说完若有所思的轻轻叩着方向盘,然后嘴角轻轻扬起来:“如果你不在乎,那我也无所谓。”
其实他不说,我真的没注意过这个问题。我想了想,最后有些意兴阑珊的说:“无所谓吧。就这样也很好。”
他轻柔的向我探出手来,随便摸摸我的头,本来已经有些整齐的长发顷刻间又凌了:“怎么了?不开心了?”
我并没有不开心,相反,我想,我是个不会表达情绪的人。别人对我好,我心里感,可是不知道怎么回报,才会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的手还在我的耳侧,我的头稍稍一歪,滑进他的掌心,在那里轻轻一吻。那一瞬间,嗅到了⽪⾰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可是,最多的,是暖暖的味道。
他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那只手滑倒我的脑后,带了力道,往他的方向一扣。他的很薄,柔软的和我的相触。我张大了眼睛,俊秀笔的鼻梁就挨着我的脸,⾜以叫我惊,而心里却有很快的小鸟在昑唱,恍如仙境。这个吻很轻很浅,就像是被蝴蝶的翅翼扫了扫,可是蝴蝶却停在了那里良久,没有离开。
他的气息越来越暖,近乎热炽了,我觉得自己也是。最后那只蝴蝶轻轻的往一侧一偏,在我的脸颊上又挲摩了良久。他正视我,眼睛眨了眨,笑容淡极:“我真的喜你。”
刘姐回来之后,我总算彻底的放假了。而我确实也想要放假,每天一早爬起来,一路赶去,冻得瑟瑟缩缩,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于是第二天我睡到了中午,第一个念头是去哪个食堂吃午饭。
只能说,当我在第一食堂吃着已经结成了⾁冻的排骨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五个小时之后,晚饭是在西宁的小吃街上解决的。我对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火锅,辣的几乎流下眼泪,而手边的羊腿骨,蘸了孜然,有些呛鼻。我好奇的抬头看看穆和梓,他坐在嘈挤的塑料棚下,看着我吃,然后递给我饮料,像是看着有趣的玩具。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订好了机票。如果要想起来,那么是在前几天,市博物馆搞了一个佛教雕刻展,我边看边说了句:“真想去敦煌去看看。”
就这样,他扣着我的时间,直接把我拉到了西北。我看着机票上的西宁,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去那里?”
他揽着我的肩,小心的替我拉好那条长长的围巾,然后轻松的笑了笑:“反正是去了,顺道去看看青海湖。最后一站去敦煌。”
坐在机飞上,他闭着眼睛在休息,可是握着我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我悄悄的看着他,眼眶的轮廓有些深,睫⽑很长,顺着轻缓的呼昅声在不为人知的颤动。这么柔和的英俊侧脸,却偏偏轻皱着眉,眉梢有斜出的锋锐。
我的目光无意识的停留着,可其实心思还是在构思那副被我改了又改的画上,突然就替那双眼睛找到了位置。
泯然于众的昏暗中,那双眼睛,透着和宿醉截然相反的清醒,自上而下的旁观这个世界。彷佛神祗。
他的轻轻一动,修长的指往上拂到我的手腕,仿佛因为累,不愿睁开眼睛,沉沉说了句:“看够了没有?”
我轻轻笑了笑,扭头看窗外。流云一片片的吹过了机翼。错落,又不失精致纤美。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我惊诧于这么短的时间里,互相之间可以这样悉,就像此刻的近在咫尺。
可是那时,我完全忘了,我们是在流云之上,三万英尺的⾼空。我以为自己在飞翔,可是这样的飞翔,和被囚噤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