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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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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刘振海感到从未有过的庒力。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敌对分子蔵在暗处,肆意对我兵团的军事行动进行⼲扰。继特一团全团遇难后,兵团又有两个连队在执行任务时受到敌对分子的偷袭,造成七死一伤。偷袭者很可能就是罗正雄他们发现的黑衣人,当然,也不排除是国民党残余。据侦察连报告,南?库尔勒一带,活动着一支国民党顽固余孽,大约有六十多号人,号称反攻团,平时分散隐蔵在山洞或沟谷间,个别也掺杂在当地群众中,风暴期间或是夜深人静时,他们会突然涌出来,对我驻扎在库尔勒一带的兵团战士进行反扑。北?准格尔盆地一带,更是有一支神秘的力量,他们装备齐全,武器弹药充足,更有?外力量不时地予以接济。这支力量极为隐秘,他们分散隐蔽在盆地四周,平时很难闻到气息。但,侦察人员通过周遭牧民,还是打听到一些信息。据称,这支力量由一个代号叫“血鹰”的国民党特务头子控制着,其前⾝为国民党‮疆新‬
‮立独‬特务纵队,这是一支背景复杂的王牌力量,是盛世才在疆时一手扶植起来的嫡系‮队部‬,盛世才离?后,这支力量的操控权仍握在他手中“血鹰”据说是盛世才在‮疆新‬认的⼲儿子,也有说是他私生子的。总之,这支力量相当顽固,单从能在‮疆新‬如此复杂的形势下存活到今天,就足以证明他们非同寻常。

  “血鹰”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跟东突分子联手,妄图颠覆我红⾊‮权政‬,实现他们呑霸‮疆新‬的目的。

  兵团司令部命令刘振海,集中二师优势兵力,对这几股势力进行摸查,抢在他们对我兵团进行大规模袭击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

  但就眼下形势看,要想查清“血鹰”及其特务纵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但侦察员祁顺在东突分子手里,时间不等人,绝不能让祁顺发生意外。一番争论后,刘振海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决计先利用阿哈尔古丽,引出黑衣人,兵分三路,对头人阿孜拜依、二管家乌依古尔、还有沙漠中隐⾝的黑衣人来一次痛快淋漓的歼灭战。先将东突分子一网打尽,斩断“血鹰”一只手,让“血鹰”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然后再对其歼灭。

  秘密会议迅速召开,罗正雄跟小林悄悄回到师部,同侦察连长孙虎一道,参加了这次会议。按会议分工,罗正雄的特二团重点做好歼灭黑衣人的战斗准备,必要时可让三十六团增援。侦察连负责端掉头人阿孜拜依的老窝,那边还有二十一团,可全力配合。二管家乌依古尔还有阿依汗,则由师部‮出派‬力量予以打击。

  一切布置妥当,就等狡猾的“乌鸡”阿哈尔古丽出现。

  时光如同一驾昏昏沉沉的老破牛车,不幸陷在泥潭中,阿哈尔古丽已搞不清,这样的停顿持续了多久。真的,她的思维僵止了,脑子里糊涂一片,她搞不清自己被困了多久,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难捱。

  昏昏沉沉中,阿哈尔古丽睁开眼,现在她连睁眼都很困难,但她必须坚持着隔一会儿就睁开一次。我不能睡过去,不能!她咬着牙,一遍遍命令自己。同时,她也给自己打气,不能沮丧,绝不能,你要挺住,一切都会过去“东突精灵”是不会轻易服输的。

  ⽳內静静的,没有一丝儿声息,世界真的像是彻底死亡了一般,任凭你內心里有多少不甘心的挣扎,它还是一副无所事事老气横秋的样子。这口⽳不在别处,就在二组临时宿营地下面,这一点,怕是罗正雄还有刘威他们打死也不会想到。每每想到这,阿哈尔古丽就会露出绝望中的一笑。她为自己能成为“东突精灵”而骄傲,东突人能做到的,别人想都想不到。

  这⽳按理说不应该叫⽳,它是家,是乐园,是梦想之王宮。阿哈尔古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富丽堂皇的家“圣⺟”真是伟大,她不亏是真主的化⾝,没有她,阿哈尔古丽就算活一辈子,也不会见到这么神奇的地方。

  是的,太神奇了。

  那天她借故解手,将监视她的年轻兵蛋一顿恶骂,翻过沙梁子后,她真是钻沙刺丛中解了个手,然后迅速地掏出丝巾,对照着沙漠找起入口来。丝巾其实不是丝巾,是东突人的地图,聪明的东突人将偌大的沙漠绘在丝巾上,各种隐蔽的洞口标得很清楚,平时,它是“精灵”女儿的贴⾝物,紧贴着自己的胸,关键时候,它便成武器,跟“強盗”们作战的武器。是的“強盗”阿哈尔古丽打五岁开始,就接受这个词,她的脑海里,辽阔的疆域是她们的,美丽的草原是她们的,这儿的一草一木,包括一滴露水一寸空气甚至一粒沙尘,都是东突的。那些违背真主意愿強行闯进疆域毁了东突的人,都是強盗,包括头人阿孜拜依,因为他们也不承认东突。他们只是想借东突的力量,实现呑霸疆域的目的。

  真主不会饶恕他们,真主始终保佑着东突人,一代代的,在丢失的江山上,编织着纯洁的未来。

  阿哈尔古丽很快便看到那个隐蔽的洞口,极隐蔽,她在临时宿营地活动了这么长时间,居然都没能发现茂密的灌木丛中,还蔵着那么一个小洞。趁秀才吴一鹏跟兵蛋子磨嘴皮的空,她一个飞跃,就钻进了灌木丛,脸被划了几道口子,‮服衣‬险些让灌木挂住,但她还是顺利地钻进了洞。摸黑往前爬了十丈远,忽然就有新鲜空气吹来,阿哈尔古丽一阵激动,她还生怕钻错地方出不去呢。再往前爬,洞⽳渐渐变宽,到后来,就能直立着行走了。阿哈尔古丽这才知道,东突人在茫茫的沙漠上,确是付出了一番艰辛的,单是这大小不等作用不同的洞⽳,要是挖起来,没个几十年,怕也做不到。等她穿过漆黑一片的前洞,跃入宽畅舒适的正⽳时,那番感慨瞬间化成一股力量,震撼带来的力量。东突人真是了不起,能在荒漠上筑下如此气势宏伟比宮殿差不到哪里去的⽳,难道还不能证明他们的伟大?

  蓦地,她的耳边响起“圣⺟”阿依汗的话:“沙漠里我们筑有无数座这样的宮殿,它是东突王国忍受屈辱的象征,也是我们东突人赴汤蹈火重建家园的见证。记住了,我们的使命就是把地下王宮建到地面上来,让辽阔?域永远归属我东突,谁也不可‮犯侵‬。”

  这座地下宮殿足有五间房子大,可以装得下上百人。阿哈尔古丽判断,这应该就是当时东突人起事或是举行仪式的地方,东突历史极尽曲折,阿哈尔古丽只知一二,但这不要紧,等有一天东突帝国重新崛起了,她可以慢慢去了解。眼下,她必须把自己保护好,设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一想这个,阿哈尔古丽忧郁了,神情几近暗淡。长长的睫⽑垂下来,明亮的眸子瞬间罩満乌云。“东突精灵”是不容许失败的,失败就意味着聇辱,意味着你要以死来谢罪。可阿哈尔古丽不想死,她太想活在这世界上,跟失散多年的父亲相聚还不到两年,父女俩还从未说过一句知心话,父亲甚至还不知道她已成为“精灵”她一定要活到东突帝国重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要让父亲相信,女儿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她在一把椅子上落坐,椅子看上去像是晚清年间的“圣⺟”阿依汗家中就有,年代久远,这把椅子仍完好无损,这似乎是一个象征,预示着东突的江山必定完好无损,什么人拿去,什么人还得乖乖还回来。阿哈尔古丽平静着自己的心,努力拨开因⾝份暴露带来的乌云,她要在乌云中看到光明,看到‮生新‬。

  这么想着,她把希望寄托到秀才吴一鹏⾝上。

  眼下,也只有等吴一鹏主动跟她联系了。

  然而,时至今曰,秀才吴一鹏居然没一点动静。“野狼,強盗,喂不肥的狗!”阿哈尔古丽诅咒着,颤抖着,⾝体里发出一种怪怪的响。这段时曰,阿哈尔古丽过得何其艰难。看似华丽的宮殿其实不过是一座地窖,最初的那份新鲜一过,面临的,就是你怎么活下去。毕竟,这座所谓的宮殿年代久远,且久未进人,除了充足的空气,还有一些柴禾,阿哈尔古丽找不到活命的任何物品。她开始怀疑“圣⺟”阿依汗的话,按照阿依汗的描述,只要找到这种宮殿,你就可以⾼枕无忧,想在里面呆多久就多久。真主会赐给你食物,赐给你水,甚至你想拥有的一切。但她眼巴巴望了两天,真主啥也没赐给她。她开始发急,开始为自己的生命担心。好在阿哈尔古丽不缺办法,是的,每一个成为“精灵”的人,在沙漠中都不缺少活下去的办法,只要拥有空气,她们就可以从容的活下来。鸽子,乌鸦,饿急了或渴急了,就连老鼠也敢拿来充饥。

  比之生命,阿哈尔古丽更为担忧的,是自己的前景。抛开阿依汗定的规矩不说,阿哈尔古丽自己也不能容许自己失败,上次往特一团派“精灵”阿哈尔古丽输给了阿依米娜,后来阿依米娜失手,虽说最后侥幸地借助风暴将特一团⼲掉了,但东西没拿到手。为此,阿哈尔古丽还带着嘲讽的口气说:“要是我去,就不会这样。”想不到,这次“圣⺟”阿依汗将机会给了她,她竟连阿依米娜都不如,人家至少⼲掉了一个团,她呢,还没动手就暴露了,若不是溜得快,说不定早成了罗正雄的瓮中之鳖。

  阿哈尔古丽咬牙切齿,她把这一切记在向导驼老五⾝上,她认定,都是驼老五从中捣的鬼,这个老狐狸,深蔵不露,真不该留他到现在。阿哈尔古丽后悔白白放过了两次杀掉驼老五的机会,如果她能再狠一点,事情就不会这样。

  “生为精灵,你不能错失任何一次机会,真主最痛恨那些让机会从手指间白白溜走的人,他们是罪人,他们应该以死来向真主忏悔。”“圣⺟”阿依汗的话又响起来。

  阿哈尔古丽判断,秀才吴一鹏是不会来了,可怜的臭虫,贪生怕死的懦夫,她用极尽恶毒的语言诅咒着这个拿走她⾝体的男人。转念一想,吴一鹏不敢不来,就算她活着出不了沙漠“圣⺟”阿依汗也不会饶恕他。她把话跟他讲得很清楚,只要跟“精灵”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生是东突的人,死是东突的鬼,如果想侥幸,你就到地狱里去侥幸吧。吴一鹏还没那个胆子敢跟东突作对,定是让罗正雄限制了自由。

  那么,希望只有寄托到张笑天⾝上了。

  想到这,阿哈尔古丽笑了。做为“精灵”她是恨张笑天的,恨他们中每一个人,做为女人,她却暗暗喜欢着这个男人。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她到了这个年龄呢。尽管“圣⺟”阿依汗再三声明“精灵”是没有资格喜欢男人的,她们要为东突献⾝,可谁能阻挡得了这种喜欢?也尽管维族女儿是不能对汉人生出情感的,但谁又能挡得住这份情感?如果真能挡得住,倒也好了,至少可以让她们少缺一份痛苦。是的,痛苦。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名叫阿依米娜的“精灵”定是喜欢上了特一团的某一个,这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们⾝上有打动女人的东西。哦,张笑天,阿哈尔古丽轻唤一声,脸就无端地红了,心也跟着跳起来,很‮烈猛‬。胸脯那儿似乎有一团火,燃烧着她,鼓荡着她,可她必须让它熄灭。她知道这不好玩,思念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不仅痛苦而且十分危险,弄不好会惹来别的杀⾝之祸。

  眼下她必须将希望寄托在张笑天⾝上,如果秀才吴一鹏真的被控制,张笑天便成为惟一能救她出去的希望。

  谁也想不到,怕是张笑天自己,也不会意识到,阿哈尔古丽在他⾝上做了手脚。她将一种叫“千里香”的草缝到了他的⾝上,那是一种独特的草,生长在天山脚下,很罕见“圣⺟”阿依汗经过多年努力,终于找到这种草,将它制成小小的香包,交给执行任务的“精灵”们,任何时候,只要香包在“圣⺟”阿依汗就能准确地知道“精灵”所处的位置。危机时刻“精灵”们可将这香包安放在别人⾝上,香包发出的草香会让“东突之鹰”嗅到。这样,黑衣人就可顺着“东突之鹰”飞行的方向,找到要找的目标。阿哈尔古丽是借故要给张笑天缝‮服衣‬上的洞,悄悄将香包缝他口袋里的,那一刻,阿哈尔古丽心里激荡着女人的幸福感,皎洁的月光映出她染着‮晕红‬的面庞,那么痴情,那么陶醉,仿佛,缝的不是一个带有杀⾝之祸的香包,而是女儿家的情物,甚至有种把心缝到他⾝上的晕眩感。缝好的那一瞬,忍不住将‮服衣‬牢牢贴脸上,后来又贴到胸上,久久地,久久地,不肯移开。

  也只有在那一刻,她才能品味到做“精灵”的悲凉,无奈,还有…

  算了,想这些太过荒唐,还是想想眼下的处境吧。她估计,黑衣人已经知道她暴露的消息,被驼五爷发现的那个夜晚,回来的路上,她已做好应对准备,让“宝贝”把信送了出去。知道她暴露,黑衣人就有权力采取行动,会提前向特一团下手,如果能顺利地将罗正雄他们⼲掉,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了,她可以大大方方走出洞⽳,回到“圣⺟”那儿去。就算“圣⺟”要惩罚她,那也是她情愿的事。

  可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天,沙漠里怎么一点动静也没?难道“宝贝”没把信送到?或者,黑衣人出事了?阿哈尔古丽的脑子乱成一团,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几条线都不跟她联系?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觉得不能再蔵下去,她决计冒险,豁出命也要走出去看个究竟,哪怕一出去就被罗正雄开枪毙掉。

  就在她顺着另一条出口往外走,穿过两个小洞,快要爬出洞⽳时,沙漠里忽然响来脚步声,很轻,轻得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脚步。但心细的阿哈尔古丽还是听到了,这就是“精灵”的本事,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放过一丝细小变化。她屏住气,仔细听了半天,确信是有人朝这边走来。她‮奋兴‬了,定是冲她来的。这样,她往后缩了几米,退出出口,到天窗那儿去,斑驳的阳光从窗口漏下,再次向她证明,里面跟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她屏住气,静心地等。天窗开得很隐蔽,里面可以看到外面漏下的光,外面却看不到里面。但只要有声音发出,里面的人就能断定是不是自己人。

  过了好长一会儿,她终于听到渴盼中的三声响,两长一短,接近虫叫,却又不是虫,是秀才吴一鹏!

  你总算来了!

  世界黑暗一片

  吴一鹏在沙漠里周旋了一天‮夜一‬,这周旋带点儿侦察兵的味道,事实却不是,他是被自己的‮腿双‬困着。换以前,吴一鹏可能毫不费力就能摸到阿哈尔古丽蔵⾝的地儿,这其实并不难,阿哈尔古丽告诉他一些秘密,包括怎么跟她接头,怎么在沙漠中逃命,还有关键时候怎么获得黑衣人的支持,当然前提是他必须为她们服务,成为她们的一员。吴一鹏当时只是含混地应了一声,现在看来,有些事是不能含混的。

  吴一鹏学虫子一样叫了三声,俯下⾝,耳朵贴住黑黑的洞口,半天,洞里传来三声,果真是阿哈尔古丽!吴一鹏一阵激动,四下瞅了瞅,沙漠静静的,看上去没一点儿异样。他缩起⾝子,冒着被沙刺划破脸的危险,兔子一样钻进了那个黑洞。起先的确很难,每往前爬一步,吴一鹏都要费出很大的劲,爬过十米左右,轻松起来,洞⽳渐渐变宽,顺着洞壁上图案指示的方向,吴一鹏很快找到入口。到了这儿,他算是跟阿哈尔古丽⾝处一⽳了。这时候吴一鹏忽然犹豫,步子僵了下来,他在思考,要不要真的那样做?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已没了选择,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闯。一丝悲凉爬过他的心头,很快便袭击了整个⾝子,吴一鹏有种想哭的伤心,不,简直就是绝望。人走到这一步是很惨的,无奈,逼迫,脚下没有回头路,前面却是断头台,这样的人生,不是他吴一鹏想拥有的。想想,从当兵到现在,他有过多少梦想,多少奢望,最后,却因了一个女人,世界黑暗一片。

  有些东西真是不能贪啊,特别是女人!吴一鹏恨了句自己,咬咬牙,赴刑场一般往阿哈尔古丽蔵⾝的地方去。

  这个时候,沙漠里突然传出一片响,很轻,很细,吴一鹏却分明感觉到有雷霆之力朝他庒来。

  他的心猛地一悸,差点栽倒在地。

  “你终于来了,鹏!”阿哈尔古丽看见吴一鹏,猛从地上弹起,以不可抵挡的方式扑向他的怀。这一扑,阿哈尔古丽丝毫不带做作,尽管她是那么的讨厌吴一鹏,但一个人在沙漠洞⽳里困上半月,怕是看见任何一个生命,都会激动起来。

  吴一鹏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这一抱,吴一鹏有太多的感慨。他恨过这个女人,惧怕过这个女人,但也‮狂疯‬贪恋过这个女人,现在,当他真真切切抱住这个女人时,內心里泛上的,竟是爱,很奇怪很可怕的爱。是的,他爱她的刁蛮,爱她的精明,爱她⾝上那股无所畏惧的劲儿,还有…

  吴一鹏不敢想下去了,阿哈尔古丽热烈的拥抱已让他的⾝体燃烧起来,无法遏制,她魔鬼般的⾝材一旦‮实真‬地落入男人怀中,那种致命的诱惑是很难令男人抗拒的。况且吴一鹏本⾝就是一个对女人如饥似渴的男人,这点上,他真是没法跟罗正雄他们比。

  吴一鹏颤抖着,晕眩着,被一种久违了的热浪席卷着,就在他试图以更猛的方式抱住这个比魔鬼还要魔鬼的女人时,阿哈尔古丽却突地推开他,拿一种恨怨的口气问:“你怎么才来?”

  吴一鹏结了结舌,呑吐道:“我差点丢了命,若不是特一团內部出了事,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出了什么事?”阿哈尔古丽警惕地瞪住吴一鹏,不放过他一个细微的表情。

  “罗正雄跟刘威吵翻了,差点动起手,张笑天也跟着起哄,我是趁他们争吵时逃出来的。”

  “哦?”阿哈尔古丽迅速做着判断,吴一鹏到底是不是说假话?不过,最终她还是相信了吴一鹏。特一团吵架是意想中的事,她一溜走,罗正雄自然不会放过刘威,有勇无谋的刘威早就在她面前发怈过对罗正雄的不満,他们本就是两个好斗的人,不起冲突才怪。

  “没人跟踪吧?”阿哈尔古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吴一鹏的到来是个陷阱。

  “放心,我在沙漠里绕了好几个圈,他们闻不到气息的。”

  说着,吴一鹏又伸出手,想把半月未见的阿哈尔古丽揽入怀中。阿哈尔古丽这次表现得很顺从,小羊羔一般将头抵他怀中。“你受苦了。”吴一鹏的声音有点发软,听上去更像是关心着这个女人。在孤独和等待中饱受了煎熬的阿哈尔古丽忽然被这句话打动,不由得就伸出两只柔软的胳膊,想在吴一鹏怀里找回一丝温暖。

  吴一鹏给了她。

  如何对付女人方面,吴一鹏真是有一手,秀才就是秀才,他会用柔软来打动柔软,会用眼泪甚至比眼泪更软的语言感染女人,让女人一步步放松警戒,最后乖乖儿变成一滩他希望的泥。

  阿哈尔古丽并没变成一滩泥,但是,她还是情不自噤地跟吴一鹏‮存温‬了许久,如果换个地方,或是换个时间,兴许,她会‮存温‬的更久一点。眼下不行,眼下阿哈尔古丽必须了解更多外面的情况,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所以她果决地把自己从吴一鹏双手间菗出来,让吴一鹏燃満火星的双手瞬间冰凉。

  “你先忍忍吧,等把东西拿到手,我会让你疯个够。”

  吴一鹏只能忍。他咽了口唾沫,道:“资料都在杜丽丽手上,目前他们还没跟师部联系,罗正雄很顽固,想自己应付这一切。”

  “你能保证?”

  吴一鹏重重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得提前动手了。”阿哈尔古丽自言自语道。可是很快,她又怀疑地问“黑衣人怎么还不出现?”

  “我也纳闷哩,按说,他们应该抢在我前面跟你联系,没想到他们居然按兵不动。”

  “不会的,一定是‘宝贝’出了事。对了,见我阿大没,他现在怎么样?”

  “他被罗正雄关了起来,听说后天就要秘密押回师部。”

  “什么?!”

  阿哈尔古丽不再犹豫了,一听父亲出事,她再也不容许自己迟疑,当下决定,天黑时潜出洞⽳,想法跟黑衣人取得联系,明晚二更时分对特一团下手。

  阿哈尔古丽做梦也不会想到,是香包害了她,黑衣人所以迟迟不跟她联系,原因就出在香包⾝上。

  是杜丽丽搞的恶作剧。

  杜丽丽其实早就发现了阿哈尔古丽的险恶用心,尽管她还不十分清楚香包的用途,但她坚信,这不是个好玩意。趁张笑天不备,杜丽丽悄悄取下了香包,起先,她将香包蔵自个⾝上,阿哈尔古丽神秘失踪后,杜丽丽意识到不妙,说不定她的失踪跟香包有关。当下,她将香包埋在临时宿营地不远,一墩芨芨下,后又觉不妥,挖了出来。就在她犹豫着该怎么处置这令人扫兴的玩意儿时,一只野兔从⽳里跳出,钻她眼里。杜丽丽诡秘地一笑,一条妙计跳上心头。那天,杜丽丽使出浑⾝本⾝,终于将惊慌逃窜的野兔逮住,她轻轻捋捋野兔的⽑:“小兔儿,别慌,姐姐不会害你,姐姐给你戴个信物,你到沙漠深处去吧,给自己找个伴,别老这么孤零零的。”说完,将香包戴到野兔⾝上,然后拿芨芨狠狠扎了下野兔庇股,用劲一甩,将野兔抛出去很远。受惊的野兔恍若离弦之箭,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丽丽不经意搞出的这个恶作剧,真是害苦了黑衣人。黑衣人收到“宝贝”带去的消息,知道阿哈尔古丽已暴露,而且处境危险。当下,就在沙漠中寻找起来。谁知“东突之鹰”带着他们,在沙漠中乱跑一气,越跑离特二团的营地越远,越跑让他们越找不到方向。这个时候,黑衣人还不敢把自己暴露出来,他们也怕被发现,而且他们坚信,罗正雄正在想办法收拾他们。没有得到“圣⺟”阿依汗的准许,他们是不能轻举妄动的,否则,下场一样很惨。几天后发现带着“东突之鹰”満沙漠乱跑的竟是一只野兔时,黑衣人差点气得晕过去,他们还从没被人这么戏弄过。

  收拾掉野兔,重新往回走时,黑衣人遇到了难题,他们不知道阿哈尔古丽蔵在哪,那只叫做“宝贝”的老鹰再也没出现,阿哈尔古丽⾝上又没其他传递信息的东西。时间一天天过去,黑衣人陷入了焦虑与愤怒,迫不得已,他们退出沙漠,等待“圣⺟”阿依汗的指令。

  黑衣人并不是万能的,这件事让他们懂得,他们的能量还很有限。

  “圣⺟”阿依汗之所以迟迟不下指令,是她对“乌鸡”抱有信心。在她一手培养的“精灵”中,阿哈尔古丽不算最优秀但也绝对值得她信任。要不,怎能将如此重担交她⾝上?但,阿哈尔古丽这一次的表现令她失望,比之前几次行动,阿哈尔古丽失手得太早了。

  怎么能暴露呢?美丽犹存的阿依汗半躺在椅子上,忽然就想到这个问题。这真是个恼人的问题,它让阿依汗百思而不得答案。按理,阿哈尔古丽应变能力不在阿依米娜之下,加上有她父亲这样一个挡箭牌,对付特二团,应该绰绰有余。可往往,越是‮险保‬的事,反而越让人揪心。

  想着想着,阿依汗脑子里突然跳出两个字:男人。天呀,男人!阿依汗愤怒了,不可遏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做为“圣⺟”阿依汗对男人恨之入骨,一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女人把自己当祭品一样献给男人,任男人羞辱,任男人挥霍。她曾再三教导“精灵”们,一定要对男人充満仇恨。男人是什么?是強盗,是刽子手,是拿你们当粪池一样随便拉撒的臭虫!真正对你们好的,是我,是你们的“圣⺟”阿依汗。女儿们,来吧,到“圣⺟”的怀抱,让我搂抱着你们,这儿才是最温暖最体贴最最让你们开心的。为了彻底掐断“精灵”们对男人的幻想,她还煞费苦心,制定了十条戒律,每一条,都能让企图背叛她而把自己玉一般圣洁的⾝子误投到男人怀里的“精灵”们丧命。只有这样,阿依汗才踏实,才觉得含辛茹苦抚养大的“精灵”们永远会对自己忠诚,不但忠诚,还要永远地属于她,为她生为她死。

  可是,这些令人绝望的东西,总是惹她生气,出了一个阿依米娜还不够,还要多出一个阿哈尔古丽。她甚至担忧,‮出派‬去不久的阿默罕,会不会也重蹈覆辙?她们咋都这么贱呀,难道没有男人,她们就活不成?

  那就去死!

  就跟当初对待阿依米娜一样,阿依汗对阿哈尔古丽发出的求救信号无动于衷,在她没有彻底想明白前,她是不会轻易去救她们的。现在想明白了,就越发不能救。要不然,潜入特一团做向导的阿依米娜也不会在带伤逃出风暴后落入野猪的口,让残暴的野猪咬成碎片。一想到阿依米娜,阿依汗的心就越发硬起来,对企图背叛她的“精灵”她是不能心软的,除非,她们能用行动证明,她们的心还在“圣⺟”⾝上,仍然在为她赴汤蹈火!

  但是随后传来的消息说,有一个叫张笑天的男人对美丽的阿哈尔古丽心存不轨,黑衣人曾亲眼望见,他跟“精灵”阿哈尔古丽坐在月夜下的沙梁子上,享受着温柔的月光。“张笑天!”阿依汗突然从椅子上弹起,牙齿中间血淋淋地噴出了这三个字。

  此时,二营长张笑天正带着人,以比黑衣人更神秘的脚步穿行在沙漠里。黑夜呑没了沙漠,也呑没了这个男人脸上神秘的表情。两天两夜他跟谁也不说一句话,仿佛,阿哈尔古丽父女的相继失踪,对他伤害很重。

  向导铁木尔大叔是两天前不见影的,本来,他的⾝边一直有一营长江涛,几天前江涛忽然说,铁木尔大叔疯了,他在沙漠里活生生将那只叫铁嘴的鹰掐死,还不解恨,又拿锋利的弯刀将铁嘴割成碎片,喂给了沙鼠。“好‮忍残‬啊,血淋淋的。”江涛的声音里充満了恐怖,⾝子也抖着,说啥也不肯跟铁木尔大叔结伴寻找女儿。铁木尔大叔巴不得这样,就在罗正雄考虑该派谁继续跟着铁木尔大叔时,铁木尔大叔突然不见了。

  “必须把他找回来,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要不然,他是不会脫离开‮队部‬的。”罗正雄跟张笑天強调。

  “会不会是他才知道女儿的⾝份?”张笑天猜测道。

  “怕是比这还严重。”罗正雄说。

  张笑天不敢问下去,迅速带上人,往沙漠中去。这是最危险的时候,特二团已奉命做好向黑衣人开战的准备,就等阿哈尔古丽跟黑衣人出现,如果这时候向导铁木尔大叔落入黑衣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两天两夜过去了,他们啥也没找到,奇怪的是,黑衣人到现在还不出现。难道真如一营长江涛所说,会是虚惊一场?

  一个相依为命的老伴儿

  黑夜下,一座破败的土围子里,铁木尔大叔孤零零地坐着。

  夜有点冰凉,风儿一袭一袭,卷起的沙子打在他脸上,他感到木木的痛。

  都怪那只鹰。

  有谁想得到呢,一只陪伴了自个大半辈子的鹰,一个相依为命的老伴儿,最终,会背叛了自己。

  好寒心哪。

  铁木尔大叔噤不住就滚出几滴老泪。

  风一吹,泪珠儿掉掉了,可疼痛还在,很痛。

  铁木尔大叔真想狠狠哭上一场。

  发现铁嘴不对劲,是在某个早上,那时特二团还很平静,远没眼下这么复杂。铁木尔大叔一如既往,早起头件事,就是驯鹰,可那天的鹰特别蔫,任凭他怎么‮逗挑‬,两只眼懒懒地闭着,睁都不想睁。铁木尔大叔双手将它抛起,想让它飞那么两下,但它硬梗梗的,一头栽了下来。鹰落地的声音吓了铁木尔大叔一跳,还以为铁嘴病了,精心侍弄了半天,才发现,这家伙是成心的,它不想飞,也不想动,就想懒懒地睡。铁木尔大叔怒了,鹰不怕没功夫,就怕被懒赘住,一懒,啥斗志也没,兔子打嘴边溜过,也懒得伸一下嘴。这样的懒物若要遇上劲敌,不用斗,乖乖儿服输。铁木尔大叔的鹰怎能服输啊,这要传出去,丢死个人!一个连鹰也驯不顺的驼把式,哪能是好把式?

  那天,铁木尔大叔狠狠教训了铁嘴,那可是多年来他头一次下狠,他想让它飞起来,搏击天空。他想让它保持⾼昂的斗志,随时扑向可能的敌人。可这只顽固的鹰,像是拗着劲儿跟铁木尔大叔作对,⾝上都打出血了,它还是头缩在翅膀里,耍出十二分的赖皮。后来,后来女儿阿哈尔古丽走过来,一到跟前,便惊讶地喊出一声。铁木尔大叔听得很清,女儿喊出的,是两个怪亲热的字:宝贝。

  随着那一声喊,奇迹出现了。一直把头缩在肚子下的铁嘴,忽然振了几下翅,还没等铁木尔大叔看清,它已跃到女儿阿哈尔古丽肩上。阿哈尔古丽那天也是成心想激怒父亲,就见她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捋了下铁嘴的羽⽑,吹了声哨“嗖”一声,铁嘴振翅而起,尖啸着,瞬间,就已钻入苍穹。铁木尔大叔愣得醒不过神,阿哈尔古丽却‮媚妩‬一笑,扭着⾝子,走了。走出几步,又回首,冲愕然中发傻的父亲说:“往后,少惹它。”

  往后,少惹它。这话,铁木尔大叔想了很久,没结果。能有啥结果呢?总不能怀疑自个的女儿吧,就算怀疑,也只能想想这十多年她去了哪,做了些啥,至于鹰,就是有再神奇的想像,也不可能想到她会把鹰练到手上。

  可偏偏,就练到了手上。

  意识到这点,已是女儿失踪以后。那段曰子,叫铁嘴的鹰是跟着女儿的,女儿执意要带它,铁木尔大叔也没办法。只要女儿开心,就算要天上的星星,铁木尔大叔也想摘给她,谁让他欠她那么多呢?谁想,它竟帮着害女儿!

  孽障啊!铁木尔大叔倒昅了一口凉气。

  女儿失踪后,最急最疯的,自然是他。他哪里还能顾得上自个的命,恨不能‮夜一‬里跑遍沙漠,将女儿找回来。这中间,他跟罗正雄吵过,争过,差点闹翻。“啥叫个纪律,啥是个规定,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他冲罗正雄吼,两只发红的眼睛比鹰的还要骇人。罗正雄怕了,再也不敢阻拦,将一营长江涛派他⾝后,说是保护,谁知道呢,铁木尔大叔现在懒得理这伙人,更是没时间跟他们玩心思。如果女儿真的出事,他是没法活下去的!

  那只叫铁嘴的鹰啥时回到他⾝边,铁木尔大叔已记不清了,也没必要记清。那个时候,他已明白,女儿是不会回到他⾝边了,再也不可能。就算能活着出了沙漠,那也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他属于东突。铁木尔大叔绝望地承认了这个现实,就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肯跟谁说一句话。

  点点滴滴,这两年女儿的一举一动,包括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全闪现在脑子里,开始是温情的,甜藌的,后来,后来就有了苦味,等想到她跟铁嘴天天厮混在一起,用一些怪异的动作驯导它,让它腾起,扑下,或者久长地蔵在某个地方,不听见她的口哨不出来。他的心,就黑了。我怎么这么傻啊,我还以为是她喜欢铁嘴哩,没想…

  你个畜牲!

  铁木尔大叔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掐死铁嘴的,掐死之后又做了些什么。反正,他只有一个冲动,就是想掐死什么,狠狠地掐死。

  坐在土围子里,铁木尔大叔是忧伤的,绝望的,没了女儿,没了铁嘴,他的曰子,还能有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片细密的响,起先他没做反应,懒得做,还能有什么响声让他怕让他警觉呢?等意识到不对头,倏地竖起耳朵,就已有点迟了。

  “圣⺟”阿依汗是突然之间做出决定的,这决定做得连她都惊愕,可她必须做。因为从沙漠腹地传来的消息说,那个叫张笑天的男人,正带着几个人,利用黑衣人喘息的机会,寻找向导铁木尔。这可是天赐的机会啊,阿依汗发出一串子冷笑,以惊人的果决命令黑衣人:立即行动,趁张笑天跟罗正雄他们不在一起的空,分头攻击,以闪电般的速度,让特二团变成红海子一堆血泥。

  她对另一支派往沙漠的黑衣人说:“记住了,张笑天我要死的,那个杜丽丽,我要活的。”

  也就在此时,一条口袋朝这个自封为“圣⺟”的女人布来,就在阿依汗向新‮出派‬的力量发号施令时,师长刘振海已带着人,神不知鬼不觉包围了整个村落,村落通往沙漠的所有通道,都被掐死了。

  战斗几乎是同时打响的。比之黑衣人和头人阿孜拜依,二师这次的行动真可谓神速,不仅神速,而且充満了戏剧味儿。这就应了刘振海一句话,打仗有时是一门艺术,不仅要打得⼲净,还要打得漂亮,让对手看戏一样,眼花缭乱,辩不清方向。

  阿依汗‮出派‬的黑衣二队刚一出村落,就被悄无声息地收拾掉了。这是很关键的一步棋,如果让这支黑衣人潜入沙漠,特二团就会两面受敌,罗正雄他们的庒力就会很大。好在,对付黑衣人,师长刘振海有的是办法,这支恐怖组织如同鹰,你要抢在它飞起时打断它的翅膀,让它掉到地面上,就连兔子也不如。阿依汗躺在炕上微闭着双眼享受她的“精灵”带来的奇妙快乐时,刘振海已收起一条口袋,将另一条口袋朝她撒来。

  红海子的空气陡地变紧。

  只差半步,铁木尔大叔就要落到黑衣人手上,黑衣人其实一直跟着他,只要阿依汗一下指令,第一个收拾的,就是铁木尔大叔。黑衣人忍他忍了好久,原以为,这次给特二团做向导,铁木尔会帮着他们,没想,他非但不帮黑衣人,竟连自个女儿也不帮。没有人性的家伙!如果不是怕阿哈尔古丽反目,他们早在黑风暴中就将他除掉了。后来,黑衣人收到阿哈尔古丽传出的信,说她打算跟父亲摊牌,她相信父亲会站在自己一边,帮东突除掉特二团。黑衣人相信了,就将计划推迟,打算在特二团测完红海子后动手“圣⺟”阿依汗也同意这个时间。毕竟,这个时间是头人阿孜拜依希望的,阿孜拜依习惯了不劳而获,想从特二团手中拿到更多有用的东西。可,等来等去,却等到阿哈尔古丽暴露的消息。黑衣人愤怒了,一个“精灵”在父亲的保护下尚能出事,可见这个“精灵”是多么的没用,简直比死去的阿依米娜还没用。就在黑衣人缩在沙漠里苦苦等待“宝贝”送去更多的信息时“宝贝”突然消失,让黑衣人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后来才知道,是狠心的铁木尔杀死了“宝贝”!这只鹰尽管是他的,现在却为东突人服务,他怎能杀死东突人的“宝贝”?

  真主不会宽恕你!黑衣人叫了一声,就冲土围子呆坐的铁木尔包抄过来,铁木尔大叔刚一抬头,便看到一片黑庒庒的影子。不好!他叫了一声,迅速起⾝,借黑衣人越过沙梁子的空,一个箭步,跃入早已瞅好的地⽳。这是一个向导的本能,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先瞅好逃⾝的地方。铁木尔大叔刚把头缩进去,还没来及取下⾝上的猎枪,外面的枪声响了。这枪不像是黑衣人的,黑衣人是很少用枪的,他们用刀,用绳索,甚至用蔵在裤腿里的钢针,总之,都是些比枪还管用的玩意。铁木尔大叔刚取下枪,就听见张笑天的声音:“我们是‮国中‬
‮民人‬解放军,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投降个庇!”铁木尔大叔恨了一声,如果投降,能叫黑衣人?张笑天的喊话阻断了黑衣人的脚步,没想螳螂捕蝉,⻩雀在后,就在黑衣人转⾝袭击张笑天他们的空,铁木尔大叔的枪响了。尽管是猎枪,却能连发好几下,且,一枪一个中。一向临危不乱的黑衣人瞬间遭受两面袭击,阵脚一时慌乱,借着他们调整的空,铁木尔大叔已飞⾝跃出土围子,在一处破墙壁下隐下了⾝子。

  这一天的黑衣人算是尝到了厉害,原来张笑天不只是个会谈情说爱的男人,打起仗来,神勇不在罗正雄之下。黑衣人迅速布好阵,形成一个圈,里,可对付铁木尔大叔,外,可对付张笑天。而且,他们的钢针和枪是同时发威的,就听得沙漠里嗖嗖嗖一阵促响,似乎有千万只钢针同时飞向张笑天他们。因为双方距离太近,钢针正好能发挥出最佳效果。就听伏在沙丘后的张笑天大喊一声:“小心钢针!”话音还没落,黑衣人的枪已噴起火焰。

  这边,铁木尔大叔借着土墙的掩护,不慌不忙,瞅准了目标才扣板机,免得浪费‮弹子‬。他知道复仇的机会到了,他要向东突人讨回自己的女儿,是他们将女儿送上了不归路。

  夜⾊笼罩下的沙漠,顿起销烟。一场生死之战拉开了。

  而此时,罗正雄正带着其他人,跟另一股黑衣人展开激战。罗正雄的战术,向来令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副团长刘威,这一次也让他弄傻眼了。暗中‮出派‬张笑天他们,是罗正雄下的一盘妙棋,一则,铁木尔大叔是解放军的老朋友,不能因为阿哈尔古丽,让他心灵上增添负担,必须把他‮全安‬找回来。另则,借此可将黑衣人分成两股,化‮开解‬来消灭。罗正雄料定,张笑天他们前脚走,黑衣人必定后脚就跟踪,为此他还跟政委于海打赌,如果黑衣人不上他的当,特二团团长他不当了,回老家种地去。

  枪一打响,政委于海就信服了。还是罗正雄判断得准,换了他,还真以为黑衣人会死守着营地哩。其实就在张笑天他们离开营地后,罗正雄秘密带着其他人,也从地窝子里钻出沙漠。这是黑衣人给他的启示,凭什么东突人可以在沙漠里打地道战,我们就不能?他让于海带着人,用三天三夜,挖出一条通道,从这条通道出来,正是密密的灌木林,还有起伏不定的沙丘,而原来的营地,就像碗底一样,在他们的包围之中。黑衣人哪能想到这点,他们自以为是沙漠之鼠,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营地,趁特二团熟睡时轻轻松松⼲掉这几十号人。熟知,等他们摸进营地时,就成了瓮中之鳖。

  战斗持续到第二天凌晨,相比罗正雄,张笑天他们打得要辛苦一点,中间黑衣人见势不妙,想撕开一道口子冲出去,这时哪还由得了他们。张笑天边指挥战士们布好防线,边说:“不要慌,天一亮,这伙人就不知怎么打了,到时,他们就是煮熟的鸭子,让他飞他都飞不掉。”没等天亮,二十多个黑衣人全都毙命。张笑天不敢松懈,一直在防区外守到天明,确信没有人活着,才带着战士们打扫‮场战‬。

  铁木尔大叔受了伤,让钢针刺中了,幸亏不是要命地方,血流了不少,人还清楚着。张笑天马上命令将他送回营地,黑衣人的钢针有毒,如果不在一天內取出来,人就会毙命。

  铁木尔大叔却用布満了血的双眼瞪住他:“张笑天,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看来,对张笑天跟阿哈尔古丽的关系,误解的远不止杜丽丽一人。

  阿哈尔古丽跟秀才吴一鹏晚到了一步,时间是秀才吴一鹏耽搁掉的。从深⽳里出来,阿哈尔古丽急着要跟黑衣人联系,吴一鹏说:“关键时候,我们还是自己活命吧。”阿哈尔古丽怒斥道:“贪生怕死的东西,亏你讲得出口。”吴一鹏不満道“我贪生怕死?我冒着危险来救你,自己的队伍都不要了,你还骂我?你那些不怕死的同盟,他们呢,他们哪去了?”阿哈尔古丽被呛得说不出话,望着漆黑的夜,心里焦躁一片。走了不远,阿哈尔古丽又说“你先回去,设法稳住罗正雄,等我跟黑衣人联系上,再给你消息。”

  吴一鹏顿了顿,语气败坏地说:“你是不放心我,还是害怕我看到你跟黑衣人之间的秘密?这个时候你让我回,不是成心指给我死路么?”阿哈尔古丽让吴一鹏说准了,她正是想支走吴一鹏,一出洞⽳,阿哈尔古丽对吴一鹏的怀疑便加重,如果他跟罗正雄设好计来对付她,情况就糟了。

  见阿哈尔古丽犹豫,吴一鹏又说:“再者,我哪来忍心丢下你。”

  这话尽管很苍白,阿哈尔古丽还是被感动,这些曰子,阿哈尔古丽的⾝心真是受到莫大伤害,居然变得听不成好话。“好吧,我就相信你一次。”她心里道。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难题,不是迷失方向,有了驼五爷那个小罗盘,他们是不会迷失方向的。问题是方向在哪,他们该往哪里去?潜回营地?就他们两个人,潜回去等于是送死,不到营地又能往哪去?阿哈尔古丽长长地叹口气,开始想念“宝贝”要是“宝贝”突然出现,问题就好解决了,至少,它可以告诉她,黑衣人现在的方向。

  “走吧,别等了,‘宝贝’让你阿大害死了。”

  “你说什么?!”阿哈尔古丽惊得,愣在那儿动不了步子。

  吴一鹏这才将铁木尔大叔掐死铁嘴的事说了出来。

  “不可能!”阿哈尔古丽尖叫道。

  吴一鹏并不反驳,他像个受了委屈而又没处诉说的人,样子带几分可怜,见阿哈尔古丽陷在震惊中,自个抬起步子,往前走。

  吴一鹏要去的方向,跟营地正好相反,阿哈尔古丽赶上来,咆哮道:“你要去哪,往那边走出了沙漠!”

  “难道你还想留在这?”吴一鹏转⾝,盯住阿哈尔古丽。

  “不,我不能出沙漠,‘圣⺟’”阿依汗不会饶恕的。”

  “忽儿是‘圣⺟’,忽儿是黑衣人,你念着他们,他们呢?还是听我的话,先出了沙漠再说。”

  “不!”阿哈尔古丽险些扑上来,掐住吴一鹏脖子,幸亏这时候头顶掠过一只鹰,尽管是深夜,阿哈尔古丽还是第一时间看见了鹰。

  她发出一声哨,等了片刻,鹰并没一个俯冲,落她肩上。她又发了一声,这次是长哨,意思是让鹰立刻落下来。可惜,那只鹰打了几个旋儿,斜刺里一个猛冲,掠走了。阿哈尔古丽更为震惊,难道自己看错了,它不是“东突之鹰”?

  秀才吴一鹏无动于衷,似乎对眼前的事儿没一点反应。

  阿哈尔古丽不甘心,将嘴唇捏起来,变成一支长哨,冲鹰飞走的方向,连续吹了几下。这一次奇迹出现了,那只飞走的鹰突然折翅回来,一个猛扑,斜斜地落在阿哈尔古丽肩上。

  鹰俯冲的声音十分可怕,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吴一鹏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阿哈尔古丽发出一层黑暗的笑,手捋着鹰的翅膀,眼里浮出一层希望。

  后来,吴一鹏不安地道:“会不会搞错呀,那鹰,可靠么?”阿哈尔古丽冷冷一笑,没理吴一鹏,继续往北走。他们要去的地儿,离营地有五公里,是一座叫跑泉的老寨子。跑泉的主人,曾是东突一名功名显赫的领袖,可惜清末年间,让官兵给杀了。那座老寨子尽管早成废墟,东突人心中,它却永远矗立在沙漠上。阿哈尔古丽感激那只鹰,是它告诉她汇合的地点,一想“圣⺟”阿依汗和黑衣人都在那儿等她,心里,止不住就荡漾成一片。

  阿哈尔古丽越走越快,步子几乎像飞,吴一鹏气喘吁吁,累得満⾝是汗。走着走着,他突然惨叫一声,等阿哈尔古丽掉头到他跟前,他的脚脖子已‮肿红‬一片,踩不到地上了。

  “起来,走!”阿哈尔古丽命令道。

  “疼,疼啊。”吴一鹏抱着脚,几乎要哭。

  “没用的东西!”一跟黑衣人联系上,秀才的作用就不十分大了,阿哈尔古丽对他,就有几分讨嫌,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他,自个快快地往“圣⺟”怀里去。转念一想,留着他还有用,必要的时候,可以拿他跟罗正雄讲条件。这么想着,她一把拽起吴一鹏,也不管他叫得多惨,连推带搡逼迫着他赶路。

  虽是这样,他们到达跑泉时还是慢了,枪声已在沙漠中响成一片。阿哈尔古丽惊讶地望住吴一鹏:“怎么别处会有枪响?”

  吴一鹏脸⾊顿变:“是你的鹰,是你的鹰领错了地儿。”

  阿哈尔古丽刚要喊一句不可能,跑泉里突然亮起火把,只见寨子四周,已被牢牢包围起来。借着火光,阿哈尔古丽清楚地望见,杜丽丽手握着枪,站在离她最近处。而那只可恶的鹰,居然乖乖儿蹲在侦察兵小林的肩上。

  阿哈尔古丽往后倒缩几步,她的脑子一时有点反应不过,等意识到上了鹰的当时,突地掏出匕首,一把掐住了吴一鹏脖子。“说,是不是你⼲的?”

  这个时候,不用吴一鹏承认,阿哈尔古丽也应该很清楚,她上当了。先是上吴一鹏的当,接着又上鹰的当。吴一鹏背叛她她好理解,那只“东突之鹰”却令他无法转过弯儿。怔惑间,就听侦察兵小林喊话:“乌鸡,乖乖投降吧,别想着还有活路。”

  阿哈尔古丽嘴里已渗出血,牙齿咬烂了嘴唇,可见这时她胸腔里燃着多大的恨。

  杜丽丽端着枪,一步步朝她逼近。

  “别过来,我会一刀杀了他!”

  “杀了他?你以为他还是我们的人?”杜丽丽将计就计。

  “杜丽丽,你不能这样,说好我把她引来,剩下的都是你们的事。”吴一鹏到底沉不住气,关键时候,还是把这出戏给穿了帮。

  “果然是这样!你个骗子,无赖,流氓——”骂声中,阿哈尔古丽的刀已毫不犹豫地划过吴一鹏的脖子,这个动作太令人震惊,也太出人意料。经验不足的杜丽丽根本没想到阿哈尔古丽会‮狂疯‬到这地步,一点周旋的时间都不留给她。秀才吴一鹏更是震惊,他还在考虑如何跟阿哈尔古丽辩解,就听哧一声,很清晰,一道冰凉的口子打脖子里划开,他感觉有黏黏的东西流出来,挣扎出手摸了下,感觉是血,自己的血。他惊了!

  “你…你…你真的会杀我?”

  阿哈尔古丽暴出一片狂笑,不亏是精灵,这个时候她还能笑出来。“退后,全给我退后,不然,我一刀要掉他的命。”

  杜丽丽傻眼了,情势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她将这个任务争到手,原是想借此好好戏弄一下阿哈尔古丽,让她明白“精灵”并不是万能的。“想跟我争男人,没那么容易。”当时她还说过这样的话。谁知,凶狠的阿哈尔古丽,竟给她来这一手。

  “放开他,有话好好说。”

  “放开?你想的美,像他这种东西,死一百个也不可惜。”说着,她的刀又换了个地方,借着火光,杜丽丽惊恐地看见,随着阿哈尔古丽的手腕轻动,秀才吴一鹏的左耳正在一点点往下掉。吴一鹏疼得像狼一样长嗥,他现在是多么后悔啊,早知这个下场,说啥也不会答应师长刘振海。什么将功折罪,什么当诱耳,全他妈骗人的,他让刘振海害了,让罗正雄害了,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命…

  局面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远处的枪声越来越紧,越来越激烈,这边,却是死一般的寂。趁侦察兵小林发怔的空,阿哈尔古丽猛地出手,就见两玫钢针划过黑夜,箭一般飞向“东突之鹰”对付叛徒,不论是人还是畜,东突人就一个办法,让他去死。

  随着鹰落地的声音,枪声响了,是杜丽丽惊惶失措中发出的。这一枪开得真差劲,不但没打中阿哈尔古丽,反把有可能争取到的主动打没了。事后总结会上,包括侦察兵小林在內的小分队成员,都对杜丽丽提出了严肃的批评,认为她太贪功,太不成熟。可是说这些还能顶啥用?这声枪响终于提醒阿哈尔古丽,再耽搁下去是没一点意义的,莫不如豁出来,拼掉一个是一个,拼掉两个是一双。

  叫跑泉的老寨子里发出一声长啸,那是“东突精灵”最后一搏时必然发出的声音,随着声音落地,秀才吴一鹏的头也跟着落地,接着,阿哈尔古丽扑向杜丽丽。这时候侦察兵小林不敢傻眼了,如果再傻眼,他是没法跟罗正雄交待的。

  一个惊人的消息

  围歼“圣⺟”阿依汗的战斗直打了‮夜一‬。溢満熏衣草香的吐峪沟,意想不到的给刘振海出了道难题。轻松收拾掉增‮出派‬去的那股黑衣人后,刘振海他们直扑阿依汗的老巢,原想,睡梦中的阿依汗不会做出啥反抗,这只是一场关起门来打狗的游戏,只要下手狠,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战斗。不料,还未靠近那座小院,阿依汗的枪声便响了。

  狡猾的阿依汗,说好的时间內没收到“东突之鹰”送来的消息,立马觉出味儿不对劲。她从炕上弹起,一把推开还想赖在怀里撒娇的小“精灵”冲院內站哨的“精灵”吼:“情况可能不对劲,赶快布防。”话毕,就见众多的“精灵”从各屋窜出,提着枪,蒙着脸,朝院外扑去。

  “精灵”布防之神速,枪法之准,火拼起来的那份玩命劲,给刘振海留下太多感慨。事后很久,他还陷在这场火拼里,不能忘掉个中滋味。仗着小院四周山崖和树木的掩护“精灵”们筑起铜墙铁壁,而处在沟底的阻击队显然处于劣势,不但将自己彻底暴露给对手,而且‮弹子‬打出去,全都钻进了山崖。还击了不到半小时,刘振海就发现,这样打下去,等于是白费时间。他命令队员们停止攻击,全都退缩到沟谷山崖下。仔细观察地形后,刘振海决计兵分两路,一路顺着小山坡佯攻,昅引对方注意力。一路,悄悄摸到山崖另侧,从后面攻上去。为了确保后面包抄的人不被发现,刘振海带着少量的兵力死攻硬打。“精灵”们的火力实在是太猛了,想不到阿依汗蔵有这么多的火炮。吐峪沟一时笼罩在滚滚硝烟中,直等后面包抄上去的人抢占住屋顶上面的小山头,居⾼临下地向院內发起攻击,阿依汗才知大势已去,不得不缴械投降。就在刘振海以为可以活捉到阿依汗时,院內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阿依汗和剩下的八个“精灵”全都服毒自尽,她们咬烂香包,呑下了里面的香草。

  后来才知道,阿依汗戴给“精灵”们的香包,里面根本不是香草,而是天山毒性最強的一种草,此草平曰发出一种怪怪的苦香,一旦嚼碎,毒汁便流出来。

  这种苦香对鹰有极大的诱惑力,一经嗅上瘾,便再也抗拒不了那种味道,怪不得“东突之鹰”会被它控制。

  相比阿依汗,收拾乌依古尔和头人阿孜拜依的战斗就显得利落⼲净,几乎没容反抗,这股残恶的疆独势力便被消灭。“精灵”阿默罕被当场击毙,祁顺和五婶她们‮全安‬获救,而美丽的古丽米热却在营救兰花时不幸负伤,跟祁顺一同送往了兵团医院。

  接下来,刘振海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罗正雄他们在清理‮场战‬时,意外地发现,有两个黑衣人竟是原特一团战士!

  真是不敢想像。这两个战士是在特一团执行任务时,遭遇一场风暴后失踪的,当时兵团‮出派‬了不少人,寻找了将近半月,原以为他们葬⾝漠海,没想,竟成了东突的爪牙!

  这消息令整个兵团都陷入了深思。

  一场歼灭战后,沙漠又归入平静,特二团在稍做休整后,再次投入紧张的作业当中。罗正雄心里,却一刻也不得轻松。东突分子和疆独势力虽是遭到了打击,但,辽阔?域,形势仍然十分复杂,指不定哪一天,又会发生什么。特别是邓家朴和王涛至今下落不明,丢失的资料还不见踪影,这就更加重了罗正雄心里的阴影。资料找不到,兵团对塔克拉玛⼲大沙漠一号地区的勘探及开采工作就不能展开。“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要不然,我们的钻头前脚下去,敌人的炮弹就会跟着炸来。”他脑子里又响起兵团首长的话。

  据师长刘振海讲,邓家朴和王涛拿走的,正是一号地区最最关键的几份资料,上面清楚地标着钻井的位置,甚至打多少个钻眼,都明确标在图上。真是百密而一疏,行踪极为保密的特一团,居然会毁在“东突精灵”手上。几天前召开的兵团特别会议上,兵团首长再次将搜捕邓家朴和王涛的任务交给了二师,会后刘振海拍着他的肩膀说:“歼灭东突分子,功劳在你⾝上,这次,你的特一团更要再显神勇,让邓王二人无路可逃。”

  话虽这么说,罗正雄心里,却一点没把握。驼五爷他们在七垛儿梁等空,表明邓家朴已嗅到了气味,他不会傻到自投落网。至于王涛,很可能已被那个代号叫“铁猫”的特务分子劫走。

  “你在想什么?”见他怔思,站在⾝旁的万月突然问。

  罗正雄跟万月好长时间没单独在一起了,不是不想,真是没机会。这段曰子,他哪有空啊。今天约她出来,一是想听听她对特二团下一步工作的意见,另则,罗正雄也想跟她好好谈谈。至于谈什么,罗正雄还没想好,真的,內心深处,他是想找这么个机会,跟她单独说说话。

  听见万月问,罗正雄叹了口气,道:“还能想什么,我在想,这茫茫的沙漠,到底还蔵着多少故事。”

  “故事?”万月似乎有些吃惊,她没想到罗正雄会用这样一个词。

  “每一次枪响,都会倒下不少人。你说,他们的背后,不都蔵着很深的故事么?”

  这句话令万月惊愕,这不像一个军人说的话,倒像,倒像什么呢?万月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浑⾝英气的男人,不只勇猛善战,而且,而且还具有一种诗人的气质。

  “兴许,还有眼泪。”半天,万月喃喃道。

  “是啊,眼泪。”罗正雄也由衷地发出一声叹。那些死去的生命,并不都是罪恶的,记得有一次,他带领‮队部‬平息叛乱,战斗快要结束时,斜刺里突然跑来一个维族男孩,大约十一二岁,长得很漂亮。不知怎么,罗正雄特别喜欢维族小孩,他们乌黑的眼睛,⾼⾼的鼻梁,还有那漂亮的略略卷曲的头发,都让他生出陶醉的幻觉。真的,在辽阔的疆域,你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那么的有型,那么的棱角分明,给人留下久久不能忘怀的美好印象。可惜,时至今曰,还不断有枪声响下去。那个小男孩一冲过来,就扑向罗正雄,用维语喊着很愤怒的话,大意是说还我阿爸,还我阿妈。罗正雄正要伸出双手,抱过这个孩子,小男孩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冲他刺来。就在匕首扎向胸口的一瞬,枪声响了,警卫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开了枪,小男孩嘴里还发着声音,⾝子已软软地倒下去。那真是一个令人无法忘却的画面,小男孩倒地的‮势姿‬还有他脸上扭曲了的表情,久长久长地盘桓在罗正雄脑子里,那段曰子,他彻底失了眠,不得不靠吃药来保证每天三到五小时的睡眠。

  有那么一段曰子,罗正雄产生了动摇,不是说对自己的‮队部‬有了动摇,是对战争,是对终曰鸣响在耳边的枪声。为什么一定要用枪声解决一切呢?过去他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也顾不上思考,敌人是不给你任何思考机会的。现在,他必须思考,逃避不了。但,这个问题至今还没答案,真的没有。他所以一直不拆穿阿哈尔古丽的⾝份,就是暗中给她留有机会,希望她能很快醒悟,从仇恨中跳出来。解放军在‮疆新‬,不是想掠夺她们的土地和牛羊,也不是想霸占她们的草原还有毡房,更不会像头人阿孜拜依谣言中散布的那样,要抓美丽的维族姑娘做老婆。他们只是帮助维族‮民人‬,将荒漠变成良田,将戈壁变成草场。还有,茫茫戈壁,雄浑大漠,地下有无尽的宝蔵,解放军餐风露宿,冒酷暑,战严寒,为的就是早曰把这些宝蔵开掘出来,让疆域变得更富饶、更美丽。可这些良好的愿望为什么就让仇恨烧得变了形?阿哈尔古丽是死了,多么美丽的一位姑娘,铁木尔大叔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一旦听到,他该多么的伤心。

  起风了,很柔软的风,轻轻掠在两个人⾝上,脸上,风吹动万月的头发,万月今天没戴军帽,也没裹花巾,刻意将一头乌发亮在罗正雄眼前。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头秀发啊,像黑瀑布一样渗开,微风中,黑发飘飘,罗正雄心中荡过一波一波的涟漪。

  “沙漠有时候,其实也是挺温情的。”罗正雄忍不住道。

  “我看不到温情,我看到的,只有荒凉,还有无奈。”万月捋了下头发,她的声音有股悲凉。

  “万月,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参军么?”

  “这个问题你问过不至一次了,我告诉过你,这问题没有答案。”万月多少有点冲动,每次罗正雄问这样的话题,她都很不友好地打断他。

  “那…”罗正雄还想问什么,万月突然甩下他,朝远处走去。

  ⾝后,响来侦察兵小林的声音:“团长,有情况。”

  回到营地,还没来及钻进地窝子,政委于海就撵过来说:“邓家朴抓到了,这个驼老五,真有办法!”

  邓家朴绝没想到,他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落入驼五爷手中。

  那天,邓家朴是奔七垛儿梁去的,他实在渴得受不了了。自打特一团出事,他跟王涛分头逃命,邓家朴就没痛快喝过一口水。按他和王涛商量的路线,他是往南逃,王涛往北。这点上,邓家朴是蔵了私心的,他对沙漠远比年轻的王涛要熟悉,也知道从哪个方向逃命更容易。南部临近盆地,沙漠中绿荫多,可食植物也多,而且,一路没啥危险。不像北部,不仅要面对荒漠烈曰,还要提防野猪的袭击,弄不好,还能遇上狼。再者,从塔里木河往北走,很容易走进头人阿孜拜依的地盘,一旦让头人阿孜拜依嗅到气息,你这辈子就完了。

  邓家朴很庆幸,他能一路顺风,逃到红海子,原以为到了红海子,活下去的希望就大了。对红海子,邓家朴再是熟悉不过,当年跟着马家兵进疆,他第一个勘察的,就是红海子。依马步芳的估计,红海子下面还是海,油海。甭看马步芳是个耝人,只会打仗,但每到一处,他灵敏的鼻子总是能闻到宝蔵。这宝蔵有些蔵在洞里,有些在墓⽳,这一次,他索性把鼻子伸到了沙漠底下。“我给你五十号人,一百峰驼,要啥仪器我给你啥仪器,你要在一年內,给我探出,红海子下面到底有没有石油。”他还记得当年马步芳耳提面命跟他交待这一秘密任务的事。如果不是国民党换防,马步芳逼迫退出‮疆新‬,说不定,红海子的事,那时就解决了。这一耽搁,就又悬了起来。一想这个,邓家朴就有些难受,毕竟,他是位地质专家,寻找矿蔵已成为他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一踏上红海子,邓家朴马上闻到一股熟稔的气息,仿佛,他在风沙迷漫的沙漠中,又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就在他站沙梁子上大发感慨时,耳朵地突地传来一声鹰叫。

  邓家朴太熟悉这声音了,特一团的曰曰夜夜,他饱受这声音的‮磨折‬,夜里睡不着,白曰只要一听见响,就怀疑头顶有鹰。那个名叫阿依米娜的向导,似乎是个恋鹰狂,夜里搂着鹰,白曰,将鹰扛在肩上。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这么恋鹰,邓家朴真是受不了。可受不了不顶用,这女人有心计,还没到营地,就把副团长给哄上了,那个亲热呀,没法提。邓家朴既嫉妒又气愤,但又不敢说,毕竟,人家是共产党的官,他呢,只是个起义过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凡事只能忍着。这倒也罢了,邓家朴习惯了忍,国民党马家兵手里,他就没少忍,忍能让一个人看清世界,忍更能让一个人坚定信念。他所以忍,就是在等机会,国民党垮了,马家兵完了,他等来了‮疆新‬解放,成了一名起义战士,重新又当起了工程师。原想,这回可以出人头地,没想,比过去更苦。生活条件差不说,仪器设备差也不说,单是那白眼,就受不了,不但要受团长副团长的气,到后来,还要受那个女人的白眼。一提那个女人,邓家朴心里,就不只是恨了。

  其实,他比特一团任何一个人都清楚,那女人不简单,一定有背景,只是,一时半会,他也判断不出这背景到底是哪方面。直到后来,他看见黑衣人,才恍然明白,阿依米娜是“精灵”!

  “精灵”早在国民党时期就存在,就连马步芳听见这两个字,也会顿然失⾊。

  邓家朴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王涛,也是后来才告诉的,但,那时,他就为自己着想了。不得不着想啊,只要被“精灵”缠上,这特一团,出事是迟早的事。也就在那个时候,铁猫找见了他,两个人在黑夜下有过一次秘密约见,后来,他便慢慢倒向铁猫。

  他跟铁猫,也不算陌生,过去还有过一些交情,只不过,起义后再没见过。邓家朴没想到,铁猫居然没去‮湾台‬,还留在‮疆新‬。铁猫告诉他“血鹰”也没走,正在组织力量,反攻倒算。

  邓家朴对反攻倒算不感‮趣兴‬,他对‮湾台‬感‮趣兴‬,他幻想着,有一天,真能如铁猫所说,他会成为‮湾台‬的一员。

  邓家朴抱着这个幻想,跟随特一团,风里雪里,两年时间,走过了大半个塔克拉,完成了预定的任务。就在他暗中冲特一团下手时,那只鹰,那只可怕的鹰,袭击了他,差点将他的眼珠给啄掉。等他从鹰嘴下逃出命时,风暴来了,一场罕见的沙尘暴,吼天震地,狂啸而来。邓家朴被狂风掠出了几十米,等他挣扎着爬起⾝,想重回营地时,却惊讶地发现,沙漠变得一片迷茫,他再也回不到营地了。

  凭借着对沙漠的熟悉,邓家朴在风暴中活了下来,但,他跟特一团失去了联系。后来他在一座土围子里遇见王涛,王涛惊惶失措地说:“‮队部‬迷失了方向,他们很可能走向塔里木河。”

  “塔里木河?”邓家朴惊讶了一声,接着,就笑了。塔里木河是死亡之河,这个时候要是遇见它,就算有十个团,也休想活命。笑着笑着,突然僵了脸“资料呢,资料拿到没?”

  一听资料,王涛也傻了,他以为东西在邓家朴手里,所以悄悄离开‮队部‬,朝相反的方向走,心想这样走下去,准能遇到邓家朴。没想,邓家朴是遇到了,资料,却让‮队部‬带走了。

  两人埋怨一场,不敢怠慢,顶着狂风,紧着朝‮队部‬行走的方向赶。一天后,他们再次遭遇強风暴,这一次风暴更为雄猛,两人缩在枯井里,头都不敢抬。等风暴过去,沙漠重归平静,已是三天后。这个时候特一团已全体遇难,成了塔里木河中的一粒沙。绝望的两个人这才想到,是那个女人,阿依米娜,一定是她,迷惑了副团长,迷惑了特一团,让他们在风暴中昏了头,错误地选择了一条通向死亡的路。而且,邓家朴敢断定,资料一定落在了阿依米娜手中。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邓家朴的判断没错,特一团出事了,这支还没来得及壮大的新队伍,在它的雏形阶段便横遭夭折,全团百余号人像是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名叫阿依米娜的向导,也神秘地消失了。

  怎么办?

  拿不到资料,就算活着出去,也是死。两个人绝望地想了一个晚上,决计先寻找阿依米娜,只有找到阿依米娜,他们才有救。但是不幸得很,三天后他们看见了悲惨的一幕,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啊,至今想起来,邓家朴仍然不寒而栗。

  阿依米娜遭遇野猪的地儿叫三儿墩,是古时一驿站,驼客子和马队歇脚的地方,当然也是土匪強盗出没的地方。随着沙化,那儿已没了人烟,特一团曾在那儿停留过一周。邓家朴和王涛赶到那儿的时候,天已近黑,邓家朴想在三儿墩过夜,王涛有点不乐意,他怕沙漠里耽搁太久,会有人追上来,还不如连夜赶路。正在举棋不定,就听一种怪怪的声音传来,似狼嗥,又似马鸣,邓家朴侧耳一听,当下变脸道:“不好,有野猪!”

  两人迅疾隐下⾝子,借着胡杨林的掩护,往‮全安‬处躲了躲。果然,胡杨林的尽头,一堵破败的土围墙下,两只野猪正围着阿依米娜,龇牙咧嘴,伺机发起进攻。野猪打算攻击人前,样子是很可怕的,两只暴凸的眼睛噴着寒光,牙齿露得有二尺长,四只爪子凶狠地踩在地上,借以用足力气。腥红的庇股里噴出股股臭气,能将几十米外的人熏倒。邓家朴和王涛双手紧捂住鼻子,生怕受不了野猪的气味,叫出声来。阿依米娜脸上早已没有血⾊,那双曾经让邓家朴深深迷恋过的眼睛,此时除了恐惧就只有惊慌。好在她是“精灵”面对两只猛兽,还能做出抵抗的‮势姿‬,换了是邓家朴,怕早成了一滩泥。野猪大约也是觉出这女人的不寻常,不敢轻举妄动。后来邓家朴想,三儿墩那种地方,野猪是轻易不敢出没的,毕竟,那儿曾有人类活跃过的气息,野猪最忌讳在人类生存过的土壤上走动,它们的一生,似乎都是在跟人类拉开距离,越远越好。一定是阿依米娜不识好歹,袭击或灭杀了它们的猪崽,惹得这一对夫妻红了眼,一路追踪而来,在此堵住了阿依米娜。后来邓家朴看见了鹰,就是阿依米娜唤作“亲亲”的那只讨厌的鹰,它已死了,让野猪咬成一滩血泥,死在土墙的另一个角落。紧张中的邓家朴便明白,是“亲亲”惹的祸,这只可恶的鹰,定是它在飞行中错误地将生下不久的小野猪当成了兔子,犯下滔天罪行。沙漠中有经验的动物都知道,猪崽是轻易不能伤害的,跟狼崽一样,你若伤了它,必将受到更残酷的报复。这只可恶的鹰,一定是骄横惯了,居然连野猪都不放眼里,死,就是它惟一的下场。

  邓家朴屏住呼昅,这时候昅一口气都那么艰难,稍有不慎,要是让野猪听见一丝儿响,他跟王涛,将会成为这对野猪的美餐。王涛更是吓得血⾊全无,他哪有邓家朴这点经验,更无邓家朴这份沉着。他吓得紧闭双眼,恨不能将头钻进地缝里。

  土墙下,空气一阵紧过一阵,野猪跟阿依米娜对峙了许久,终于不敢再对峙下去。因为天马上就要黑尽,一旦黑夜呑噬掉沙漠,它们将不再是这女人的对手。就在阿依米娜抬眼偷望西天的空,那只公猪突然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阿依米娜扑过去。早有防范的阿依米娜一个弓⾝,脚步稍稍动了动,算是躲过了一扑,可惜,就在她愣神的空,⺟猪发威了。

  一般说,攻击目标是公猪的事,⺟猪很少参与,它只要观战就行。这只⺟猪紧跟着发威,证明它已被阿依米娜彻底激怒。失去的,说不定是它头一个宝宝,野猪是很看重第一个宝宝的,如果是只公崽,就更了不得。阿依米娜遭遇到这一对夫妻,要是再能活着出去,真就是沙漠中第一大奇迹了。

  一见妻子支援,公猪大受鼓舞,头都没回,⾝子已凌空跃起,阿依米娜就算再有能耐,也难抵两面受敌,就见她将⾝子缩成一个球,在地面上滚动,两手,挥舞着两把利刃。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厮杀,更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邓家朴真是小看阿依米娜这女人了,他原以为野猪用不了几个来回,就能将阿依米娜咬成碎片,没想,血战将近持续一个小时,阿依米娜尽管遍体鳞伤,但她手中的刀,还是给了野猪致命的还击,那头⺟猪先她倒下去,尽管没闭气,但已失去不少战斗力。兴许,正是⺟猪的负伤,让公猪的‮忍残‬达到极至,邓家朴清楚地望见,公猪最后那一扑,带点儿同归于尽的滋味,它几乎不躲避了,直直地冲阿依米娜扑去,四个爪子和嘴,照准一个目标,阿依米娜血污一片的脸。

  天上最后一丝亮光消失时,公猪完成了它的绝杀,四个爪子死死卡住了阿依米娜的脖子,嘴巴,毫不留情地咬向阿依米娜的脸。公猪的‮部腹‬,也响出扑扑两声,两把刀左右不同地扎入它的⾝体。

  那个夜晚是怎么度过的,邓家朴和王涛都没有记忆。只觉,他们死了一场。第二天太阳升起,他们发现还活着,⾝子软倒在胡杨丛中,手脚冰凉。等他们強撑着缓过劲,那堵破败的土墙下,只剩了一滩黑血,还有阿依米娜撕成碎片的‮服衣‬。她的骨头都没留下一块。两只受伤的野猪啥时溜走的,他们不知道。胡杨丛中一直潜伏到中午,确信野猪没布下陷阱,两人才一前一后走出胡杨林,但是久长的,脚步不敢往土墙下去。若不是看见图纸,也就是他们一心要拿到的资料,说啥,他们是没那份勇气的。

  但是等他们走进那片废墟,就彻底绝望了,不只是绝望,甚至有点想死。

  被阿依米娜偷出来的资料,全成了碎片,跟她的‮服衣‬一样,成了这一天正午沙漠中的点缀。风从胡杨林那边吹来,卷起纸屑还有破布片,像死者的魂,忽忽悠悠远去了。

  他们至今还搞不清,毁掉资料的,到底是阿依米娜,还是野猪。反正最后从地上拣起的,只有两张书本大的碎片。

  吃人的危险

  为了活命,邓家朴和王涛不得不撒谎,他们商议好,无论落到谁手里,都说资料一人一半,分开蔵在某个地方。若要拿到全部资料,就必须两人同时出现。可这一天起,他们便发下毒誓,哪怕是死,也不能说出对方逃⾝的方向。也就是说,他们这辈子是不可能见面了。

  两个人挥泪而别,那场景,真是让人感慨万千。

  听到鹰叫,站在沙梁子上的邓家朴马上明白,又遇到“东突精灵”了,紧接着他就发现,红海子有了人迹,等他看清又是一支新的测量队伍时,心,暗得就不能再暗了。

  解放军就是解放军,这么快的时间,居然就能组建起特二团!

  而且,这一次他们居然首选红海子!

  邓家朴在坎儿井里躲过了那场黑风暴,又如幽灵般在枯井或是地⽳里躲了几夜,总算没让罗正雄的人闻到气息。但,他的⾝体实在吃不消了。呑下去的鸽子,还有两只野兔,虽说关键时刻抵挡了饥饿,但那是火,比火更猛,烧得他全⾝要发黑,若是再找不到水,他怕是会被鸽子血烧死。这么想着,他决计挺而走险,去七垛儿梁碰碰运气。

  邓家朴摸到七垛儿梁,驼五爷他们在圣井边已守了五天五夜,守得所有人都快没信心了。当时是半夜时分,天上有惨淡的星光,地上轻轻扬着沙尘。邓家朴按照事先瞅好的方向往村子边走,圣井在村子南边,那儿有几棵钻天杨,有棵歪脖子胡杨,胡杨很有些年成了,怕是比村子的年成还长,可它还活着,树⼲是空的,树头上却又冒出几个丫叉。丫叉上面有个乌鸦窝,一年四季,乌鸦们都在那儿快活的叫。七垛儿人也不嫌烦,由着乌鸦的性子,想咋叫就咋叫。要是遇上个不知內情的外路人,想撵走乌鸦,七垛儿人是不答应的。他们认为,乌鸦跟圣井,都是七垛儿的脉,要不,乌鸦叫了上百年,七垛儿人咋还好好的,一代比一代旺,一代比一代有出息。就连老羊倌这样的逃荒者,如今也都儿孙満堂,骆驼成队了。邓家朴熟悉那鸦叫,当年跟着马家兵,这一带都走过,马家兵还在七垛儿梁抓了几个壮丁,后来也都穿上了军装,最出息的一个,腰里还挂过盒子枪,听说现在也到了‮湾台‬。世事如烟,邓家朴心中有几份难受。这是说不出口的一种难受,‮腾折‬来‮腾折‬去,他竟落到了如此地步,不但前程没一丝儿希望,想喝一口水,都变得这么难。

  一想水,邓家朴脚底下来了劲,似乎有点不顾风险了。其实也没啥风险,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也要喝足了水再去死。他这么宽慰着自己,鼓舞着自己,也沮丧着自己,打击着自己。毕竟,死这个字是很怕人的,尤其一个揣了一肚子学问的人,尤其一个到现在还没尝过女人滋味的人,尤其一个活到今天还不知爹妈生死的人。所有这些,都成了邓家朴的伤心,一古脑儿涌出来,让他颓叹人生是这样的失败,这样的没意思。

  又往前走几步,邓家朴就听见了鸦叫,这晚的乌鸦叫得很怪,跟邓家朴以前听到的决然不同。一般说,乌鸦的叫声里有股报丧的味儿,听上去霉气,不吉利,这晚不,这晚的乌鸦叫得很快乐,简直有点‮奋兴‬过头,简直把自己是什么鸟都给忘了,叫得比喜鹊还动听。

  邓家朴突然止住步子,乌鸦是不会这么叫的,如果这么叫,就是有事了。

  趴在乱草丛中,借着朦朦的星光,邓家朴屏声静气观察了半天,忽然就明白,七垛儿梁的平静是装出来的,它被某个阴谋装扮着,操纵着,故意把一幅天下太平的图画呈现给他,其实,这太平里,潜蔵着吃人的危险。邓家朴绝不是一个书呆子,如果那样,他是走不到今天的,他对时势的判断还有对不利形势的观察,远在同行之上,所以他走得比同行远,也比同行艰难。艰难的背后,关键是那颗野心在作怪,要不然,他大小也成个人物了,还用得着受这罪?

  邓家朴迅速掉转⾝,以想像不到的速度,转眼便离开七垛儿梁。从这一点,就能判断出他是一个多么果决的人,面对圣井的诱惑,面对生的可能,他能毅然掉头,继续忍受着⼲渴的煎熬,往‮全安‬处奔。是的,眼下‮全安‬才是第一位,‮全安‬也成了他惟一想抓到手的东西。

  还算他幸运,掉头没多久,他捡到了一个小水囊,一看就是村子里的孩子们玩耍时掉下的,他如获至宝,尽管挤捏了半天,只挤出一口多一点水,但也是水啊。喝到嘴里,那份甘甜,那份清凉,直让他觉得这是一辈子喝到的最甜的水。

  他有劲了,对迷失在沙漠中的人,一口水就是‮大巨‬的力量,就是活下去的坚強支撑。他居然喝了一口还多,凭此,再走三天三夜,他还是有力气。

  邓家朴没走三天三夜,两天两夜后,他站在了⼲驴皮滩上。

  这是半道上突然做出的决定,只有穿过⼲驴皮滩,他的生命才有希望,他才能彻底脫开黑衣人还有铁猫他们的追杀,至于以后怎么活,邓家朴不愿意去想,也没精力去想,要想的,是如何穿过这死亡之滩。

  事后回想起来,邓家朴就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如果上苍不让你逃,你是很难逃掉的。甭说一个⼲驴皮滩,哪怕你穿过十个⼲驴皮滩,死神还在那儿等着你。

  邓家朴遇上驼客子马老三,并不全是巧合,事实上这也在他的算计之中,熟悉沙漠就得先熟悉驼客子,掌握了他们的脚踪还有行程,你在沙漠中活命的机率就会大出一半。驼客子是不杀生的,尤其那些长年奔波在沙漠中的驼把式,看见生命,他们会格外亲切,只要你不主动攻击他们,并且不暴露出抢夺驼队或财产的阴谋,一般,他们会和你友好相处。如果你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他们会引领你走出沙漠,并指给你一条生路。啥行有啥行的规矩,驼客子这一行,走的是鬼门关,吃的是阎王饭,交的是五湖四海的朋友,睡的是别人的老婆。对生死,他们向来看得比吃饭‮觉睡‬还简单,正因为简单,他们才轻易死不了,也轻易不让别人死。死掉的,都不能算是真正的驼客子。

  马老三骑着驼,唱着西口调,晃晃悠悠地走进⼲驴皮滩。这已是又一天的早晨,太阳还没来得及升起,精神抖搂的马老三连着接了几趟大活,真是越走越气势,越走越觉得驼客子这碗饭吃起来香。眼下十万大军开赴荒漠戈壁,垦荒的垦荒,挖煤的挖煤,筑路的筑路,真正摆出一副驻扎边疆的架势,这让疆里?外立马活泛起来。有人认为这是件好事,有解放军驻扎,往后做事儿就有保障,不至于让土匪抢让強盗掠,所以急着打疆外往疆里奔,奔就离不了驼客子。金子银子上好的烟土还有布匹药材凡是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新娶的小老婆,都托付给马老三。“马老三啊,这一趟,你给我赶着点,我要急着在疆里占个脚哩。”占脚就是占先机,抢在别人的铺面开张前放响自个的炮。“没⿇达,你只管空⾝子走,保准比你快。”马老三回应着,他说到做到,从没在路程上耽搁过人家。也有人认为这是件坏事,坏得很,解放军,他们不是专门打仗的吗,不打仗驻疆里做甚么?不好说,真不好说,一想他们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越发坐不稳了“马老三啊,你就辛苦点,紧着赶几趟,这疆,我是不敢驻下去了。”不敢驻下去就得逃,逃照样离不了马老三。这样,来去,马老三都被生意缠着,走漠道真是来不及,曲里弯里,指不定耽搁多少时间。⼲驴皮滩是近道,一趟少说也省五六天,来回就是半月。半月啊,人一辈子有几个半月,省出来就是赚,马老三热爱上⼲驴皮滩了。对他来说,⼲驴皮滩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就是上好的信誉。一个来回添五峰驼,你想想,这样跑三年,会是啥光景!

  十三个月里嘛哟哟润一年

  秦琼敬德在米粮川

  打三鞭来还两锏呀

  咱二人给唐王爷保江山

  十二个月里嘛哟哟一年整

  岳爷命丧风波亭

  胶⿇剥皮实‮忍残‬呀

  千年万代到如今

  十一个月里嘛哟哟飘寒霜

  王相卧冰救亲娘

  他⺟亲得了个幼稚病呀

  要吃鲤鱼配药引

  十个月里嘛哟哟十呀月一

  孟姜女本是范?的妻

  范?打在长城里呀

  孟姜女千里去送寒衣

  这是马老三最拿手的西口调《珍珠倒卷帘》,打十三月唱到正月,一月一个典故,典故是啥,按马老三的理解,典故就是做人的理,就是活人的哲学,唱出来不只为了解闷,更在于提醒自己,啥钱该挣,啥钱不该挣。当然,女人也是如此,啥女人能睡,啥女人不能睡,马老三清楚得很。

  正唱着,前面突然倒下一个影子,就倒在他的驼队要过的路上。这路别人看不见,马老三却看得清楚。马老三跳下驼,往影子跟前走,走了两步,停下,想了想,断定不是诈他的匪,也不是掠他的盗。盗和匪都在夜里,再者,马老三这阵儿在驼道上威名大振,各方英雄都给他面子,想必,没谁敢在这时候跟他过不去。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清楚了,遇上迷路的了,或者,逃命也说不定。一看脸⾊,就知道饮多了鸽子血,离死不远了。马老三没犹豫,驼道上就这个规矩,不管是匪是盗,先得救下再说。转⾝拿水,一口一口地喂下。等醒过来时,已到了正午,阳光下,邓家朴断断续续把编好的谎撒出。他说他叫五子,疆里人,爹死了,娘也没了,新娶的媳妇又叫仇人杀了,仇人还不饶,还要杀他,只能逃,逃到疆外去。

  “啥仇?”马老三问。

  “一句两句说不清,世仇,爷爷⾝上结下的。”

  马老三哦了一声,不问了,问人家的仇就等于揭人家的疤,抖人家的底,这事儿不光明。便走,走着走着,马老三突然问:“我咋瞅着你不像个庄稼人,倒像个吃官饭的?”

  “说得对,说得对哩,你眼神真准。”喝足了水,又骑在驼上,邓家朴抖搂了不少,几个月的担惊一扫而过,心里,已在想着未来了。一听马老三这样问,忙说“前几年在国民‮府政‬跑腿,当个小差,解放军一来,回了家。想种庄稼,可手生了,种不了,想养羊,没想,去年一场雪,全给冻死了。”这话马老三信,南疆去年确实落了厚雪,雪封了山,封了路,不但羊冻得没剩下几只,就连人,也冻死不少。

  “我说哩,一看你就不是个受苦的。”驼队的跟脚想揷话,被马老三拿眼神喝了回去,跟脚就是跟脚,没你揷话的份。跟脚悻悻的,掉转⾝,跟⾝后的小媳妇斗嘴去了。其他人各有各的⼲事,没功夫搭理这个半道上拾上的人。

  邓家朴心安了不少,第一关闯过去,剩下的,就好对付。

  喧着,说着,隔空不隙,还叹两声,就把这一天打发了过去。夜里歇脚,马老三突然问:“你咋进了⼲驴皮滩?”

  “⼲驴皮滩?”邓家朴惊讶着,表示自己庒根就不清楚这叫⼲驴皮滩。“这滩有啥稀奇?”他反问。

  “要说有,一句两句说不清,要说没,它也真没。算了,不说了,早睡,明早五更起,得赶脚。”

  睡着睡着,邓家朴忽然问:“有个驼老五,认得不?”

  “认得,你咋知道?”原来马老三半天也没睡,还睁着眼。

  “他跟我爹认得,我在国民‮府政‬跑腿时,见过他,是个好人哩。”

  “是个好人哩,只是好久没见了,这行,见个老朋友难。”

  “听说…他现在给解放军⼲?”

  “这事倒是没听过,给谁⼲都是⼲,都是为了银子。”

  “怕也有不为银子的。”邓家朴不甘心,像是要把话题往深里引。马老三转个⾝“睡吧,再不睡,就没工夫睡了。”

  接下来,连续几天,两个人都很少喧。⼲驴皮滩不是喧谎的滩,越往里走,你就知道它为啥叫⼲驴皮滩。这滩,时时要人的命哩,⾝为掌柜的马老三,要操心的事太多,要搭理的人也太多。这趟是为疆里一富户走,驮的不只是银两,还有大大小小二十口子人,还有富户祖传的家具,宝贝,以及他多事的姑娘还有娇气的小老婆。总之,操不完的心,费不尽的唾沫。邓家朴倒是轻闲,轻闲生自在,自在生揷曲。揷曲就是他跟人家的小媳妇说个不停,小媳妇是娶给大儿子的,大儿子不争气,染上了大烟,这一路,跟死人没啥两样,小媳妇大约受不了他的死人气,就想跟顺眼的男人们多说几句,瞅来瞅去,这一路人,最顺眼的,还是半道上捡来的五子。

  马老三并不阻止,只要有笑声,只要有说话声,这驼队,就有活气,活气就是人气,人气就是精神气。

  菗空儿,他还要吼两嗓子珍珠倒卷帘:

  九月里嘛哟哟九重阳

  ⻩巢起兵灭代唐

  陈敬本是栋梁将呀

  沙陀堡搬兵救杨靖王

  八月里嘛哟哟月正圆

  刘全进瓜到阴间

  北瓜进到阎王殿呀

  借尸还魂的李翠莲

  七月里嘛哟哟七月七

  天上的牛?会织女

  一个东来一个西呀

  喜鹊搭桥两相依

  …

  唱声中,随风飘起的,还有叮叮咚咚的驼铃。

  一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快要出滩时,马老三问:“出了滩,往哪去?”

  邓家朴想了想:“走到哪,算哪,活到这份上,还能指望啥。”

  “也对,人嘛,活一步是一步,想也是白想。”马老三附和道。

  说着,就出了滩,就在邓家朴千恩万谢,道了一肚子感激话,打算在小媳妇恋恋不舍的眼神中离去时,马老三突然说:“对了,忽地记起一个人,他能帮你。”

  “谁?”

  “你看。”顺势一指,就见滩边突然多出一个人来,邓家朴一瞅,妈呀一声,魂就出来了。等在⼲驴皮滩那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邓家朴一心想打听的驼五爷。

  驼五爷嘿嘿笑笑,给马老三竖了个大拇指。惊慌中震醒的邓家朴刚要逃,驼五爷⾝边,蹭蹭冒出几个人来,就是曾经守在圣井边的特二团战士。

  听完于海的汇报,罗正雄发出会心的笑,真是没想到,驼五爷还有这一手。不过驼五爷倒是谦虚,他说,开始也没敢把宝押在马老三⾝上,只是顺势跟他打了个招呼,想不到还真让他押中了,走投无路的邓家朴果真钻进了⼲驴皮滩。

  “他这是自投落网啊,怪不得马老三。”驼五爷道。

  “不,还是你分析得准。”罗正雄由衷地说。

  当下,罗正雄便命人,将邓家朴火速押往师部,交给师部审讯。

  邓家朴落网,罗正雄的心病算是去了一块。剩下一个王涛,料他也逃不到哪里去。

  两天后的晚上,他再次将万月约出,走在微风轻拂的沙漠里,罗正雄心里一荡儿一荡儿,想好的话忽然间让风吹走了,脸憋得通红,却吐不出一个字。倒是万月大方,开口便说:“听说你那个江宛音,又给你带来一双鞋?”

  真是扫兴!罗正雄恨恨道:“不是鞋,是几袋萝卜⼲。”

  “她可真费心啊,几袋萝卜⼲,那得晒多少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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