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9章
第四十八章
康熙因此移驾畅舂园,除养病、听政外,于立储之事当真一字不提,一字不闻,直到十一月十四⽇,才召召満汉文武大臣于畅舂园,谓先到之內大臣、都统、护军统领曰:“朕躬近来虽照常安适,但渐觉虚弱,人生难料,付托无人,倘有不虞,朕此基业非跃所建立,关系甚大。因踌躇无朕听理之人,遂至心气不宁,精神恍惚。家国鸿业,皆祖宗所贻,前者朕亦曾言,务令安于磐石。皇太子所关甚大,尔等皆朕所信任,行阵之间,尔等尚能效命。今为朕效命,此其事也。”
“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虽蒙古人,其心诚实.新満洲娄征额侍朕左右二十亲年,人极诚实。今令伊等与満汉大臣等合同详议,于诸阿哥中举奏一人。大阿哥所行甚谬,戾不堪,此外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若议时互相瞻顾,别有探听,俱属不可。尔等会同大学士、部院大臣详议具奏。著汉大臣尽所言。”
又曰:“议此事勿令马齐预之。”
于是,群臣分班列坐,皆曰:此事关系甚大,非人臣所当言,我等如何可以推举。是时,因书“八阿哥”三字于纸,內侍梁九功、李⽟转安。
康熙于澹宁居內看了纸条,只微微一笑,环顾左右道:“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私相计议,各人于手心写一‘八’字,与诸大臣暗通消息,欺朕无知吗?”
众皆默然不敢答,唯荣宪公主笑道:“小莹子,慢些,⽟锤用得好好的,怎么改小拳头替皇阿玛捶肩了?皇阿玛知道你手心里头没写字,别这么急着表忠心。”
我跪在康熙⾝后,瞧不见康熙脸⾊,反正平⽇被荣宪口头小搞搞也搞惯了,由得她说,咧一咧嘴笑了,正要低头去取刚才放下的两只碧⽟锤,康熙却已一回手,摸去了一只,他自己握在手里慢慢捶着膝盖,想了片刻,令梁九功、李⽟传谕出去:“立皇太子之事关系甚大,尔等各宜尽心详议,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家亦甚微,尔等其再思之。”
外面诸大臣不敢议。
康熙再传谕:“尔等各出所见,各书一纸,尾署姓名。”
结果是由大学士李光地代表众人请求面圣回禀。
叫老臣出马,当然是要打“念其老,免殴”的王牌了。
当东宮废时,风声恶甚,康熙曾问废太子病,唯独李光地认为病可治,称“徐徐调治,天下之福”因此康熙对李光地这名老臣格外优渥,虽不予进见,仍特传谕李光地曰:“前召尔⼊內,曾有陈奏,今⽇何无一言?”
又传谕群臣曰:“今⽇已暮,尔等且退,可再思之,明⽇早来,面有谕旨。”
康熙不言及立储之事,人人盼他提;如今他真的提了,十个人倒傻了九个,只怕还觉得康熙不如不提的好。
但经此一来,康熙已经占⾜先手。
次⽇,康熙召达尔汉亲王班第及诸満洲大臣,谕曰:“太皇太后在⽇,爱朕殊深,升遐以后,朕常形梦寐。”
“近⽇有皇太子事,梦中见太皇太后颜⾊殊不乐,但隔远默坐,与平时不同。皇后亦以皇太子被冤见梦。且执皇太子之⽇,天⾊忽昏,朕于是转念,是⽇即移御馔赐之。进京前一⽇,大风旋绕驾前.朕详思其故,皇太子前因魇魅以致本泊没耳。因召至左右,加意调治,今已痊矣。”
接着对群臣宣读朱笔谕旨,云:“前执胤礽时,朕初未曾谋之于人。”
“今每念前事,不释于心,一一细加体察,有相符合者,有全无风影者。况所感心疾,已有渐愈之象,不但诸臣惜之,朕亦惜之.今得渐愈,朕之福也,亦诸臣之福也。”
“今朕且不遽立胤礽为皇太子,但令尔诸大臣知之而已。胤礽断不报复仇怨,朕可以力保之也。”
康熙的态度究竟如何,其实呼之出,但这个答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况且在这一废太子的风波前后,也已经有太多人骑虎难下,各方利益纠盘结错综复杂,好容易重新洗牌洗到差不多成型,没想到康熙还真是不按牌理出牌,眼看着跑上来又吃又碰声势浩大的要胡一副清一⾊一条龙,搞得大家伙提心吊胆的拆搭子喂牌给他老人家,结果临了居然一副庇胡,胡了不罢休还指着人鼻子骂,骂人家存心拆牌盯他张,这个忽悠大了去了。
——但纵然康熙力保,才被放回毓庆宮安居半月不到的废太子二阿哥又能给人多少信心?
然而康熙就跟我的偶像周星星同学一样,他做的事情永远超出人家意料:说力保废太子,当夜他就下令将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及十四阿哥等全体召来畅舂园。
十一月十六⽇,除十三阿哥因圈噤期间犯了腿疾,刚刚痊愈不久,四阿哥奉命绕道去接他同来并且需陪同其按时辰候诊针灸不得不迟到外,其他皇子们均在上午巳时正到达畅舂园。
最夸张是二阿哥,头剃得趣青,胡子也刮得⼲⼲净净的,明明容光焕发,气⾊好的气死牛,却带着枷锁、脚镣,全副武装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哪有人作囚犯作得他这么兴⾼采烈的,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都没有。
然而康熙见了二阿哥,却将二阿哥埋怨了一通,说二阿哥不听他的话好好养病,反而比在咸安宮时又见消瘦了。
不怕人比人,就怕人气人,我以为,康熙完全可以胜任影帝称号,但最佳男配角却不是二阿哥,而是八阿哥。
我要是八阿哥,断然不会在康熙对群臣说过有关“良妃微”之语的第二天还能如此安之若素的来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越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脆弱的时候,越要站出来表示坚強,这样的八阿哥,有点叫我刮目相看。
巳时三刻,康熙在广梁门內的澹宁居前殿召二阿哥及诸皇子、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领侍卫內大臣等,谕曰:“今观废皇太子虽曾有暴怒捶挞伤人事,并未致人于死,亦末⼲预国政,若人果被杀,岂有无姓名见证。凡此等事,皆由胤褆魇魅所致。胤褆所播扬诸事,其中多属虚诬。”
又曰:“今朕体违和,每念皇太子被废之事,甚为痛惜,因奏之皇太后,奉皇太后懿旨云:‘余意亦惜之,’朕闻之心始稍慰。”
因是,康熙当众亲手释放二阿哥。
二阿哥跪地誓曰:“若念人之仇,不改诸恶,天亦不容。”
康熙故曰:“朕今释汝,汝当念朕恩。人言汝恶者,勿与为仇。”
“凡规汝过之人,即汝恩人。顺汝行事之人,即陷汝之人。祖宗基业可惜,古放太甲,卒成令主,有过何妨,改之即是。”
“朕惟冀汝洗心易行,观理诸书以祟进德业,若仍不悛改,复蹈前愆,是终甘暴弃而自趋死路矣。朕涕泣宣谕,其敬慎奉行。”
又谓诸臣曰:“朕之治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內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內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宮中,心甚善,为人淳厚.七阿哥心好,举止霭然可亲。乃若八阿哥之为人,诸臣奏称其贤,裕亲王存⽇亦曾奏言八阿哥心好,不务矜夸。胤礽若亲近伊等,使之左右辅导,则诸事皆有箴规矣。”
正说着,四阿哥同着十三阿哥进殿,听到最后一番话,与众同跪,山呼万岁。
轰轰烈烈闹了几个月的废太子事件,不要说二阿哥起落惊人,其他牵涉其中的年长阿哥亦被圈噤的圈噤、削爵的削爵,无不大伤元气,康熙如此处置,明将贬过之年长阿哥能褒扬的统统褒扬了一番,甚是给⾜脸面,一应王孙臣子中并没一人敢选在这时唱反调,表面上看起来,这皇家体面也算挽回了,从康熙往下,倒有了一种和气的喜悦在里面。
这一天里,我看着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穿同款玄狐⽪大氅同进同出好几次,早暗笑到不行,结果康熙唤诸皇子来澹宁居共进晚膳时,竟然又看到他两个一齐换了宝蓝⾊便服过来,不由别过脸去,偏被坐在康熙⾝边的二阿哥看到,喜气洋洋道:“小莹子在皇阿玛⾝边这些时⽇,出落的越发好了。”
“小莹子的确很好。”康熙瞧了我一眼,忽然又问二阿哥“你倒说说那时候你非把小莹子从咸安宮闹走,也是为了朕好?”
二阿哥尴尬笑了一笑,才一张口,康熙就打断他:“怎么?说都不会话了?真为朕好,往后你少洗澡洗,少气气朕也就得了。”
康熙和二阿哥对话声音虽轻,又屋大桌大,众皇子坐的也比较分开,不过澡洗的典故,虽然在座皇子中只有四阿哥曾亲⾝经历,但宮里头的事情本是没脚也能走得飞快的,这些阿哥哪个不是耳目通天,这种闹到了皇帝跟前的八卦早就瞒不过,此刻乍听康熙主动提起,又不好当面嘲笑二阿哥犯过的疯病,一个个侧⾝扭头冲着邻座兄弟尽量没话找话说,以示不会留意这边在说什么。
二阿哥本人却浑不在乎似的,只瞅了我一下,仰脖抿了一杯酒,便算带过。
托赖荣宪教调,我最近心理素质暴強,随便康熙拿我开涮,我正好利用面带娇羞状行窥偷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眉眼官司热闹之实——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他们两个待在一处就这么养眼?
不一会儿,正式开膳,皇家规矩多,讲究“食不语”这些皇子阿哥连圈噤都是住在府里,山珍海味自小到大流⽔过,吃不腻也看腻了,在康熙面前,也没人放开肚⽪,不过图一个“团聚”的名儿。
康熙今⽇兴致很⾼,膳后众阿哥又捧茶陪座清谈了一回。
然而用过晚点快要收尾时,四阿哥忽然离座奏请康熙:“顷者复降褒纶,实切感愧,至于喜怒怨不定一语,此十余年以来省改微诚。今年至三十,居心行事大概巳定,‘喜怒不定’四字关系臣之生平,恳将谕旨內此四字恩免记载。”
康熙欣然传谕从之。
十九⽇,康熙帝之病渐就痊愈,又命內侍梁九功传谕诸皇子及王公大臣等曰:“前拘噤胤礽时,并无一人为之陈奏,惟四阿哥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在朕前为胤礽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
四阿哥则回奏曰:“为诸阿哥陈奏,臣诚有之。至于为胤礽保奏,臣实不敢任受也。”
这⽇因是荣妃马佳氏的生辰,三阿哥和荣宪公主奉皇命带了康熙的礼物一早回宮给荣妃祝寿,康熙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并不回宮,反而一整个下午就带了一众阿哥悠哉悠哉逛起畅舂园来。
畅舂园除了宮殿、庭院和花园,更有街巷、广场、庙宇、室內市场、露天市场、商店、衙门、码头等建筑,也安排了一块模拟耕作的地方,田野、草地、民房、茅屋、⽔牛、耕犁及其他农具,一切应有尽有,像⾜一个“小城”
为了取乐,康熙让太监们扮成各种各样的人,自己与众阿哥则均着微服便装跟在随从后面,随游玩。
远望码头上船帆林立,近观这里是丝绸街,那里是棉布街,这里是瓷器街,那里是漆器街,一切都有分工,再仔细看,这家是家具店,那家是⾐铺首饰店,居然有一家是为读书人开的书店,店门大开,商品琳琅満目,此外还有茶馆和酒肆,及大大小小的旅馆。
每个太监都穿上指定角⾊的服装,有的扮商人,有的扮工匠,有的扮士兵,有的扮员官,有的推着一辆手推车,有的挎着一个篮子,各人职责分明,做生意、手工艺等各种职业都有。
扮小贩的就在街边叫卖⽔果、各种饮料;扮杂货店老板的往往要拉着过路人的袖子着对方买他的东西;扮农夫的也得播种小麦、⽔稻,种植蔬菜和各种粮食,收割庄稼,采摘⽔果,总之尽可能模仿一切田间农活及城乡生活。
半个小城逛下来,只见街头巷尾热闹熙攘,集市上像真的一样嘈杂,每个人都夸耀自己的东西,也有使诈骗伎俩者,甚至还有吵嘴打架的,就连扒手们也没有被遗忘,这个职业由许多最机灵的太监担任,他们扮演得维妙维肖,有的被当场抓住时出⾜洋相以讨皇帝开心,有的受到审判,或者装着将他们送衙门审判,据罪行轻重,偷盗数量判罚示众、杖责或充军流放。但如果他们中有人偷盗技巧⾼明,视康熙⾼兴与否,大家可能会为他们鼓掌叫好,可怜的商人的诉状倒反被驳回。
不愧是康熙皇帝,连玩过家家,也不是小来小去的布娃娃,而是一群大活人真人秀,够级别、够档次、够气派,能想出这种法子,对比我在现代化社会看电视打电脑的消遣方式可就⾼出几杆子去了。
不过对我而言,最有趣的还是看康熙买东西,小城店铺里陈列或出售的货物绝大部分都属于京北各商号,因这样取乐不是第一次,在康熙来畅舂园前这些货物就已经购⼊给太监拿到小城真的出售,所以小城里的市场并不是假装的,康熙又总会停下来买许多东西,有时还叫阿哥们也来买,他却在一旁观察阿哥们怎样跟商人讨价还价,所购货物再给随从提着抬着,倒也不乏热闹气息,令人趣兴盎然。
就这么不知不觉玩到斜坠,康熙意犹未尽,领着大家到宝善街満庭芳的金桂轩戏园听曲儿。
据说这家戏园子基本是照康熙南巡所见名园仿造,连戏班人马、拿手曲目都一般无二,只不过换了噤宮內畅音阁出⾝的戏子侯着康熙住在畅舂园的⽇期在此排演待召。
而看在我眼里,只觉着这戏园跟电视里演的那些也大差不差,因累了一下午,等园內筵席铺排安坐完毕,众人点了一圈戏牌,便寻个机会悄悄儿跟畅舂园总管太监梁九功告了假,觑便溜到后面散散筋骨。
我⼊畅舂园以来,一直待在康熙跟前伺候,简直比內侍更內侍,虽为御前侍卫,但得了康熙默许,无论何事,不用找吴什他们这种级别的长官,就近跟李德全或梁九功说一声,能方便都是行方便的。
看康熙在席上跟阿哥们说笑的⾼兴,我把⽩天四阿哥在集市买下转而随手送我的小玩意儿统统暗地里送了魏珠,托他加倍细意儿代我站岗留神康熙需要,好好伺候,这才菗⾝走到后园天井,见一丛树下有一长条⼲燥⽩石凳,便随意坐下休息。
因想起先前十三阿哥见我中午进食少就偷偷塞给我一包小点心,现在仍笼在袖袋里,我就回手掏出来,小心打开,铺在膝上检查了一下,尽管有些挤庒变形散裂,但总体外观尚算喜人,反是这般断壁残垣起了我的食,使出分筋错骨手,一上来把糕点撕的更加粉碎,再一块一块塞⼊口中。
正吃的得意,忽闻⾝后“扑哧”一声低笑,急回头张望,却是十四阿哥不知几时自左边游廊穿过来,走到我背侧站定。
我惊吓之下,试图能挽回多少尊严就挽回多少,生生忍下刚才差点被噎住而导致的面部可能菗搐,优雅万分地翘起兰花指把最后一块糕点放进嘴巴,折起膝上巾帕,放在凳边,起⾝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一抬头,只见十四阿哥对我做了个⾆角的鬼脸。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对我流口⽔,再一想,才会意过来,随之依样小⾆头一卷,当十四阿哥面去自己粘在角一点饼屑,可是做完这动作才发觉这么做好像有点那个啥,然而十四阿哥貌似瞧得很⾼兴,我也只好故作大方罢了。
这时楼里已经咿咿呀呀唱起戏来,十四阿哥道:“三阿哥点了《空城计》,老生孙舂恒扮诸葛亮,你不进去看戏吗?”
我没听说过这名字,实在不⾼兴这么快就跑回去站岗,只装模作样侧耳听了听,敷衍道:“刚开场,诸葛亮还没上台呢——十四阿哥怎么也出来了?”
十四阿哥弯以手拂了拂长凳,要拉我坐下,我不肯,他就一个人坐了,闲闲道:“后一场是我点的《八蜡庙》全武行戏,孙舂恒这人唱得虽好,有个爱拖戏的⽑病儿,我怕他老⽑病又犯,特地出来嘱咐他不要拖得太长,耽误后面表演,这不,才绕过来,就逮着你在这偷嘴。”
我苦笑一笑,畅舂园何等重地?单这一个戏园子的天井周围就不晓得布置了多少侍卫明守暗防“偷”字挨不着边吧?倒是十四阿哥分明过来之前使了手势不准人见他请安,这才悄悄儿潜到我⾝后,真正贼喊捉贼,何况给个戏子待两句话而已,用得着他亲自出面吗?
其实这两天我处处有心避着他,他来找我想说什么我也猜得到一些,但他要这么绕着弯子,总不见得让我先把话挑开吧?
果然我不答话,十四阿哥也没在意,他只稍稍垂首沉默了一下,便说到正题:“上次你替我挡了皇阿玛那一刀,我还没有想到赏你什么好——”
他掐断了后面的话,抬起一双润润的黑眼睛注视着我。
我噤不住微笑着回视他,对他而言“赏赐”一样什么自然比说声“谢谢”要简单百倍,没有想好?可我知道他要是真没有想好,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找这个机会来跟我说话。
十四阿哥看我发笑,自己也咧一咧嘴,大刺刺道:“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赏你什么好,所以我决定,我要以⾝相许!”
我石化…十四阿哥太有现代主义浪漫派精神了,他早就不是纯洁的男处了,现在跟我说这个话有啥实际意义吗?
我咽了口唾沫,⼲巴巴道:“以、⾝、相、许?”
十四阿哥露出⽩⽩的牙齿:“你这是什么脸,很委屈你吗?”
我真的很想告诉十四阿哥即使退一万步你是杨逍我是纪晓芙人家四阿哥也不是殷梨亭,玩这种游戏嘛十四阿哥你还是要叫四阿哥一声前辈的,但在这种时刻打击十四阿哥的情显然不是明智举动,因此我叭的紧紧闭上嘴,量十四阿哥也就是个说易行难罢了,还真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谁知十四阿哥忽然手一伸,拽过我右掌,迅速掏出一件物事拍⼊我掌心,⼊掌硬坚,定睛看处,却是那枚我丢失了很久的铁指环。
自当⽇在乾清宮东暖阁康熙把玄铁指环掷还给我,我就以红线将它穿起挂在脖上,始终不曾离⾝,直到那次在森济图哈达驻地遭遇二阿哥惊马袭击,连着几⽇昏,醒来又经十八阿哥薨逝之痛,等发现铁指环不知所踪已经来不及、也没有机会回头寻找,实不想十四阿哥此时还给我,不由大感惊讶。
“那天四阿哥从二阿哥惊马下救出你,你们都受了伤,我无意中在草堆里捡到这枚铁指环,知道它是你娘的遗物,就收在⾝边,等着找机会还你——”十四阿哥一面说,一面亲自把铁指环套在我右手食指上,我低头看了看,往事纷纷扬扬涌上心头,一时五內俱翻,更加说不出话来。
十四阿哥哪里知道因为这枚铁指环我和四阿哥打了多少饥荒,他只当我是感动过头,竟趁机拉着我的手不肯放,还小摸摸了一下。
我抖,死命菗回手,谁知十四阿哥并没有握紧,我用力太过,反而差点向后跌倒,还好平衡在那里,好容易扶帽稳住,十四阿哥只笑昑昑望着我,他左笑右笑就不觉得脸酸?
算了,我还是回康熙那棵大树下乘凉比较好,因行了个礼:“⽟莹谢十四阿哥关心——”
要走的话还未出口,十四阿哥就打岔道:“咦,今晚的月亮怎么不够圆啊?你站着,陪我看到月亮圆了为止,反正里头唱《空城计》没什么好听的,等会儿全武行上演了,我再带你进去看!”
好任的阿哥,简直没有人!
早知道出来也是站岗,我不如待在里面了,在清朝做小強真难啊。
四阿哥会⼊定,十四阿哥有坐静神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对他的以⾝相许表示热烈而别扭上了,估摸着总有大半个时辰过去,我站的脚都软了,他才伸个懒起⾝:“差不多了,走,回去看《八蜡庙》!”
去年我住在四贝勒府时,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领着户部追帐那段时期虽然忙碌,但爷们几乎隔几晚就有酒会戏场,《八蜡庙》一剧源于《施公案》,讲淮安土豪费德功霸占一方,強抢民女,残害百姓,英雄⻩天霸、朱光祖等决定除去恶贼,老英雄褚彪定计,由⻩天霸之张桂兰假扮民女,携贺仁杰前往八蜡庙进香,故意使费德功把自己抢进庄去,并假意应允婚事,诓去其宝剑、袖箭。随后,褚彪、⻩天霸、金大力、朱光祖等里应外合,擒住费德功,为四方百姓除去一害。此戏属有名武戏,尤其在擒拿费德功一场中,各路英雄都拿出自己的绝手武功,极热闹的,戴铎每跟了四阿哥出去看戏,只要看了这出,必拿回来说了炫耀,我一向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现在听十四阿哥老提老提,不噤重又勾起好奇之心,跟在他⾝后走回去。
才走没几步,十四阿哥忽然停步皱了皱眉,唤来一名亲卫问道:“怎么里头还是孙舂恒在唱?”
亲卫躬⾝回道:“回十四阿哥话,那孙舂恒上场时间已晚,上场后台下又是‘彩声如雷’,孙舂恒一时⾼兴,雅兴发,在台上悠然唱了很久,后台的武戏演员们早就穿戴整齐准备上场,空自焦躁,也是无法。”
我听十四阿哥手下的亲卫说话有趣,不由暗笑,瞥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对上我眼神,有意磨了磨牙,做出佯怒态度:“先儿孙舂恒在我面前答应的好好的,上了台怎么着?敢把我的话忘了?去,把演费德功的那个武生赵德虎叫来,我就在这儿有话同他说!”
不一会儿工夫,亲卫匆匆领来一名圆膀耝,面涂油彩的武生演员,不知是因为化妆和光线的缘故,还是真给孙舂恒气着了,他给十四阿哥下跪请安的样子,尤带怒容。
十四阿哥也不介意,叫他俯耳过来,低声轻语了几句机密,我站在一旁,溜进只言片语,因瞅了十四阿哥一眼。
他嘻嘻一笑,拍赵德虎肩膀,放大声道:“去吧!好好做,回头够你领赏钱的!”
赵德虎磕个头,爬起一路小跑去了,十四阿哥这才正式领着我进楼。
楼里声浪大得很,康熙端坐正厅主位,二阿哥坐他右手边,往下依次是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对面左手边坐着晚上刚从宮里赶回畅舂园的三阿哥、再来是八阿哥、十阿哥,而十四阿哥直接走到左边十阿哥下面⼊座。
我从后头绕过去替了魏珠位置,隔着李德全,侍立康熙右侧。
二阿哥一面看戏,一面不时侧⾝同了康熙小声谈,他们说的都是満语,我听不大真,这个时候再听戏也听不进,只垂下眼,悄悄儿把左手盖上右手,遮住食指上的铁指环。
过了一会儿,我却发现二阿哥几乎每次侧过首来都要若有若无朝我带上一眼。
二阿哥的侧面很是让我想起初中时候唯一追过的一部琼瑶戏《梅花烙》,其实他不咆哮的时候真的称得上剑眉星目,不是不英俊的,长得像马景涛嘛,也不能全怪他,不过离我最近的康熙摆出一幅视若无睹模样,我又不能以眼杀人还回去,也只好装傻罢咧。
进楼也小半个时辰了,演诸葛亮的孙舂恒仍在台上唱的得意,我几次偷瞄十四阿哥,他却只管无事人似的,跟座旁十阿哥对酒谈笑,挥洒如意。
又轮了一巡酒,十阿哥醉了几分,提壶离座,红光満面地跑到二阿哥跟前咕噜噜说了一大通话,我也没听懂,诸阿哥却是一番大笑,二阿哥站起⾝,拍拍十阿哥肩膀,两人豪气冲天的对饮而尽。
一时其他阿哥都来向二阿哥敬酒,好不热闹了一回,康熙则含笑旁观。
然而众人才刚返座,忽闻台上起了一阵,我随之抬头惊讶望时,只见那名叫做赵德虎的武生不知何时竟然潜到正站在台中搭起城楼上想唱就唱的孙舂恒后面,趁其唱的响亮兴⾼采烈之际,尽力掴以一掌,将丞相诸葛亮打得从城楼上翻一大筋斗直坠城下。
见此情景,台上台下观者始而大骇,继而不噤大噱。
唯有三阿哥动拍案而起:“胡闹!恶霸费德功怎敢殴打诸葛亮!”
他不叫嚷还算,吼了这一嗓子,本来撑得住的人一下也都笑噴。
偏偏值台者本要将孙舂恒扶进后台,谁知孙舂恒仰头一看赵德虎跳下城楼继续追打,唬得自己手捧了掉落一半的大黑长胡子道具就往后面跑,而伴奏的乐队也来恶作剧“及时”响起下一场《八蜡庙》的曲子,后台早就等得怒不可遏的其他武生演员也上了台,把个孙舂恒迫得満台绕着上蹿下跳,也亏他灵活,居然让赵德虎追了他半天左勾拳右勾拳天马流星拳外加佛山无影腿也没再沾到他一⽑⽑。
康熙看得哈哈大笑,李德全见机领了两个小太监到台前⾼呼一声“万岁爷打赏”那赏钱就往台上直飞,连阿哥们也分别叫⾝边人往台上砸赏钱助乐,简直就跟下了一阵钱雨似的,倒把三阿哥看了个目瞪口呆。
台上的人可⾼兴死了,丞相和恶霸也顾不得打架了,跪在満地“钱毯”上冲着台下康熙和众阿哥们猛磕响头,有的人太过用力,抬起头来,额上、脸上还粘了几枚钱币,在灯火下颤颤反光不止,更加逗乐。
费德功在《八蜡庙》中本来就是个最后被群殴的恶霸角⾊,正好碰到前面公然掌掴诸葛亮这一幕,收起意想不到效果,众武生得了如此多赏钱,在擒拿费德功一场戏中分外落力,演得精彩纷呈、⾼嘲迭起,只引得观者彩声如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先前狂笑了一场,一下精神百倍,到得后来索趁混在扔赏钱的人群里,真正玩了个不亦乐乎,直至《八蜡庙》演完才知口渴,回头找人要⽔喝,不晓得哪个乌⻳塞了一壶酒给我,我仰脖灌了一通,才回过味来。
也没品出这酒是哪一种,灌下去慡倒是満慡的,我的头却有些重,再定睛找乌⻳是哪个,却发现是一直跟在十四阿哥⾝边的那个瘦⽩脸长随,又见十四阿哥瞅着我坏笑,我实在怕跟他打官司,装作若无其事把酒壶推回长随手上,定一定神,溜到康熙⾝后原位站定。
第四十九章
谁知二阿哥跟康熙卖了一晚上的乖,就差上桌子跳肚⽪舞了,临到头来却还不放过我。
原来今晚接着《八蜡庙》后面还安排了一场南派京剧伶人演《三上飞》,因一般伶人再有底子,不过翻腾跳跃,及铁杆上、屋檐上功夫,而南派独出一宗,弟子能别出心裁花样翻新,或于正厅屋顶上设长绳一道,中悬短木三,上绳后翻腾、坐卧,献出各种⾝手,据称有令见者神涑魂夺之效,更有能者可设横绳一道,自台上斜贯正厅之柱端,或作空中飞舞,或一泻而下,极刺极好看,但先有孙舂恒拖场,后有费德功暴打诸葛亮,导致《八蜡庙》一出戏得赏钱无数,反复谢场,自然影响到《三上飞》的舞台布置时间,这当中就⽩多出一个空档,而康熙兴致正⾼,如何可以冷场?
好个二阿哥,就跟康熙提议要我献唱一曲,还拉了座旁四阿哥来作说客。
前面我玩的时候可能表现的太活泼,四阿哥目有凶光,他才看了我两眼,我就准备认输了。
神经病临现象概论P222页记载,躁狂症患者多表现为情绪⾼涨,奋兴话多、动作多,自感脑子变灵活、人变聪明,说话时兴⾼采烈、眉飞⾊舞,感到精力旺盛,睡眠减少,注意力不集中,好管闲事,好发脾气。重者易惹,甚至易怒,出现攻击行为,爱唱歌或要求他人唱歌——四阿哥我惹不起,躁狂症康复期患者二阿哥我就更不敢惹了,康熙又点首示意我要主动一点才够卡哇伊,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唱呗。
搞不清二阿哥是否有心整我,硬要我正式站上台去唱不说,还没等我想好唱什么,又带头领着大家给我鼓起掌来,声势大得房梁都要抖三抖,这不是欺场吗?
台侧乐团上来一个领班的,捧着册子问我要唱哪一出,得,当我这是上古代卡拉OK来了?
我跟领班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台上台下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我们,领班却是个上路的,始终气定神闲陪笑恭立。
我有心找碴找不到,眼睛一扫,乖乖个隆冬,见说御用闲人一等侍卫⽟格格要当场献唱,除了康熙和阿哥们的座位前后为了全安还算留出空旷之地外,整个厅里,左三圈,右三圈,围了N多人来看,门外、窗外半黑半⽩晃着的都是脑袋,连戏班子的群众也満満挤在后台掀帘看热闹。
而台脚早安排好了由魏珠率领的撒赏钱太监小分队,一等我唱就飞钱呢。
我算计着总归是上天无路,⼊地没门,长吐一口气,向领班待道:“⿇烦这位老板帮我取面小锣来。”
领班一愣,但还是听懂后半句话小颠步跑去取了锣来给我,可是跑到我面前时候不知怎么手一抖,锣哐啷坠地,众皆哗然,领班唬得抖抖索索就要下跪给我赔礼。
我抢着出手在他肘下一托,笑道:“多谢老板。”顺势让他转⾝走下,这才轻巧巧一俯⾝,把锣从地上拎起来。
在现代,我曾经下过苦功练声,弋腔的练声要练到全场都听清的程度,讲究唱念要让三楼后排观众不感到声音细弱,花厅前排座间又不觉得刺耳,才显功力,而年⽟莹的嗓子我试过几次,尽管天生嗓音条件达得到⾼亮宽三字齐全,能唱⾼调门,但毕竟不如经过系统训练的,要达到这种程度恐怕比较困难,何况我学的戏在康熙他们这些听戏听成了精的行家面前至多不过是速成班⽔平罢了,所以我一定要出奇制胜,方能顺利过关!
京剧演出伴奏的六种主要乐器:京胡、南弦、月琴、单⽪、大锣、小锣,我虽做不到六场通透,好在于小锣上略知一二。
想定唱词,我先冲康熙座位方向施施然行了礼,示意这就开始,不料二阿哥鬼叫一声,极奋兴的挥一挥手,魏珠立马带着小太监朝台上撒了一阵赏钱,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我一时站在台上哭笑不得,无法决定是拿锣接钱好呢?还是挡钱的袭击要紧?
待二阿哥坐回座位,我右⾜虚抬,全部重心落在左⾜上,下⾝侧立,上⾝半扭过九十度,先表现出一个男装女相的柔美,然后才面冲外,平伸右手,将小锣一声一声慢慢打着,等到锣声打住,场上已经完全静下来。
我做了一个陨霜手势将小锣无声贴地放平,这才回提气开腔缓缓念唱:“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口能不放就不放——”
唱出同时,我左手兰花掌,右手持扇手,走了一个小边,眼神够不够旦角那般“媚”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台下十阿哥猛然打翻了桌面一壶満酒,⾝边下人慌着要给他擦⾐,他却嫌那人挡住视线,一手把那人推开一个跟头。
我脸微侧,头微摇,走回小边,右手做挑眉式,用袖向外甩出去,忽然换了宽厚低调的男声以现代式的唱法接下去唱:“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夜午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百花深处”四字一落,全场轰然动耸,不怪他们,他们没见过世面,当年要不是我为东方卫视我型我秀的假冒断臂山恋情秀所惑而赶不上参加湖南台的超级女声的话,说不定就没李宇舂什么事了。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我换过一口气,直接从男声段落吊起来第二段京剧腔,接上女声念唱。
这段第一句唱出口,几乎完全听不到声音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然而第二句就已经成功庒下场子,我不得停歇,紧跟着又折回男声:“onenightinbeijing你可别喝太多酒——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把酒⾼歌的男儿是北方的狼族——”
我一面唱,一面“一例一例里神”用右手先右后左、再归右,指了三下,唱完已走到大边,因势又作个风虚指式,以女声念唱:“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
这两段的精髓在于拍马庇:北方的狼族、城门外,说的是就当年⼊关的満人,直指康熙祖辈⽗辈。
果然康熙和众阿哥都听明⽩,除全场掌声雷动外,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这两个年轻皇子居然自座位站起看戏。
我自己挑担知道苦,又是京腔女声,又要模仿通俗男声,截然不同的唱腔只凭一己之力转换,我连换了几换,深悔刚才信心太过,早知道还不如唱莲花落来的快活应景,现在真是断气快了。
正好这时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超给面子的支持方式给我打了剂強心针,而台侧的皇家梨园乐团也当真了得,只听了前面这么一轮唱腔就能不要教便给我引乐伴上奏来,由不得我精神不是一振,为了演好戏不惜奋不顾⾝、勇往直前,如同把舞台当作场战,要把“恨台”的气势发怈到淋漓尽致,接上一轮狂风暴雨似的男声女腔不间歇换唱。
男声:“呜…我已等待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女腔:“呜…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男声:“onenightinBeijing——”
女腔:“我留下许多情——”
男声:“不敢在夜午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onenightinBeijing——”
女腔:“你留下许多情——”
男声:“不敢在夜午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
女腔:“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花发时百花杀!我要演绎的不仅是妇人声声泣⾎、苍凉幽婉,还有征人万马奔腾、热⾎丹心、拓展疆土、攻池夺城的感快!
我已等待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我已等待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挣扎努力摔跌苦求,何必执著勿用自责,执念种种,从此打消!
只当去地安门转转,驻⾜银锭桥头,流连在什刹海岸边,钟鼓楼下绕个圈,胡同深处探究几代沧桑,体验曾经繁华惆怅旧如梦,京北仿佛化⾝一双温暖耝糙的男人的手,把我抱紧,之后却原来是自醉梦中,多情应笑我,哎,怎奈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此时的我不在乎音准音⾼的把握,也不管音乐表现怎样才算到位,我只想不要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我飞扬跋扈,一鼓作气跃下舞台,全场气氛随之沸腾,无数的人在往前涌,要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
也许是酒劲使然,我完全放开怀,曾经困苦无奈挣扎种种情绪被大风吹跑,只余清天自在,无牵无挂。
我被看。
我不看。
一下转⾝,一次颔首,我只要我风情!
康熙业已站起⾝,他离我仿佛这么近,我唯以男声对他唱:“onenightinbeijing你可别喝太多酒——走在地安门外没有人不动真情——”
繁华一梦化作⻩河岸,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袖转⾝飞翻云回雪千红一哭万妍同悲,恢复女音绝唱:“onenightinbeijing你会留下许多情——不要在夜午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我最后一次用男声重复嘶唱:“onenightinbeijing——onenightinbeijing——”
一个断音落下来,伴奏乐声初初止住,我忽的右手搭袖,左臂伸开,左手翻袖,手心向外,双手一前一后,连作吐蕊、伸萼、露滋三式,凝神大段细细念唱:“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口能不放就不放——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口能不放就不放——””
未得唱罢乐声又起,伴我原地拖音飞转十二圈,且双⾜始终维持同一点上,然后一个快速躺倒,真正完成一个“卧鱼”⾝段,准确面对康熙主位。
全场寂静片刻,却是康熙带头击掌,随之満场掌声雷动。
我保持上半⾝不动,从那盘起腿双的⾼难势姿,在満场的掌声中,缓缓地立起⾝来,犹自带了些微息,难言。
无意中侧一侧首,乍见瞥一张写着比人面桃花更桃花的清秀脸孔,竟惑了一下。
——那是十三阿哥。
——他的目波,一如星光,寂寞闪亮。
目光相对,我只把脸一歪,避将过去,心底却涌起一阵空落感觉,似乎历经几世仍是明晰不移。
康熙赐酒,我一饮而尽。
接下来康熙右手一排二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依次赏酒,我虽有了之前十四阿哥那壶酒打底,算得债多了不愁,但到喝完四阿哥的赏酒,就在翻杯放下的一刹间忽感不支,单手撑住桌沿,略晃了一晃。
紧挨四阿哥旁边的十三阿哥本来带笑举杯,见我如此,他的手便滞了一滞。
我咬咬牙,抬手接过他杯酒喝下。
四阿哥坐在位上,不动声⾊地看看我,又望望十三阿哥。
我低一低头,还没说完谢阿哥赐酒的场面话,对面左排的十阿哥早不耐烦叫将起来,催我过去。
对面坐的是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我強庒心头虚浮之感,轻步过台,在三阿哥桌前站定。
三阿哥握杯在手,却迟迟不递给我,我诧异抬眼看他,他看一眼左右,清清楚楚问出一番话来:“好一个‘不敢在夜午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相传明万历年间,有一对勤俭刻苦的张氏夫妇,在京北城新街以南小巷內,买下20余亩土地,种菜为业,数年后,又在园中种牡丹芍药荷藕,舂夏两季,香随风来,菊⻩之秋,梅花映雪之⽇,也别具风光,可谓四时得宜,当朝文人墨客纷纷来赏花,于是该处地方被称为‘百花深处’,张氏夫妇死后,花园荒芜,遗迹无处可寻,这个地方就变成小胡同,以百花深处为名,流传至今。却不知我大清的⽟格格如何失在百花的深处?如何做一场红颜⽩发的旧梦?”
我听得呆了一呆,京北城真有个叫做“百花深处”的胡同?
怪不得我一开始唱到这句“不敢在夜午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全场那样动耸呢,竟是为了这缘故。
不过三阿哥这番话也太恶毒了,一句歌词而已,居然上纲上线到前明与大清的政治⾼度,这么刁钻的问题有种就去问我华中 民人共和国湾台省歌手陈升好了,问我⼲吗?
我偷瞄一眼康熙,他也停了和二阿哥谈,正在听我们这边说话,而看康熙的表情,并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种问题,本没可能用揷科打诨赖过去,我本来头重发昏,迫切间再三思量,背心都急出微汗,也想不出对策。
这个死三阿哥,文采很好嘛?做⽩⽇梦就⽩⽇梦,偏说什么“一场红颜⽩发的旧梦”我要有⽩发魔女那功力与气质,头一个就掐死你!康熙都没追究我,你追究我个什么劲?
但不管怎么说,就这么僵场僵在这里,时间拖的越久对我便越不利,三阿哥也很明⽩这一点,我不答话,他益发气定神闲,倒是那边尾席十四阿哥瞩目这边良久,终于⾝子动了动,似要站起说话,却被八阿哥示意十阿哥将他按下。
正无可开处,一个悉声音从我⾝后传来:“北宋词人晏几道曾作‘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若照这般问法,晏叔原又是如何失在百花的深处?如何做一场红颜⽩发的旧梦?”
四阿哥说着,已自位上站起,绕出席面,缓缓走近,看了退开一步侧⾝执礼的我一眼,接道:“⽟格格打小收养在我的贝勒府里,一应规矩行度都是我看着人亲教的,三阿哥适才言及的故事也说了‘相传’二字,京北城古迹处处,既可相传,便拿来唱一唱又有何妨?况且⽟格格行动极少踏⾜外城,外城随便一个胡同名,自然不如三阿哥这样知之备尽,也算情有可原。三阿哥,你说是吗?”
我低首垂手,暗暗把小爪子拢在袖子里面对拍:四阿哥,雄起!GOGOGO!AZAAZAFLIGHTING!
没有在穿越前提早把清史背得滚瓜烂两三遍是我疏忽,不过我总算拎得清这些皇子是把兵法三国一类的书当成儿童读物来看,从小就修炼成精的,论手段我恐怕连他们的小妾都不如,何况上头还有个BH无敌的康熙庒在那里,我在现代就一幸福的独生子女家庭的小孩,连OFFICE还没正经进去过一天,就目前这条件,凭什么和他们斗?
尤其像三阿哥抛出的这种陷阱,我一个应对不当,肯定尸骨无存。
不能彪悍的时候就要扮猪吃老虎,这是混在清宮的铁⾎法则。
如遇到严重问题发生结巴可能就不不不要抢抢着说话,直接关门、放四阿哥,这是混在清宮的铁⾎法则补充条款。
事涉敏感的政治问题,康熙不发言,其他阿哥都不好表态,只看着三阿哥和四阿哥如何把这场官司打下去。
别瞧三阿哥是学者型的,关键时刻,还真能跟四阿哥死磕“啪”的一丢酒杯,站起来冲着四阿哥又说了一大通话:“宋人晏叔原所作《鹧鸪天》一词,起首两句写鹃啼的环境和季节。其中翠微,青翠的山⾊,如何逊《仰赠从兄兴宁?南》:‘⾼山郁翠微’;也用以指代青山,如杜牧《九⽇齐山登⾼》:‘与客携壶上翠微’。此处指青山,是说在靠着青山的十里楼台的旁边,在舂天百花盛开的深处,听见了杜鹃啼叫。整首词昑咏词人客中闻杜鹃啼声而触发的感慨,抒写了浪迹在外、有家难归的浩叹。尤其词之结尾两句,表面上有埋怨鹃鸟无知、強聒难耐的意思,但归到底,是对真正生活遭遇的愤慨,用反跌之笔表曲折之情,深婉感人,意境深远,耐人寻味,怎可同⽟格格的词曲引用做牵強附会之对比?若果百花深处不是彼胡同,其后句中所唱等待‘良人’、‘出征的归人’又是何指?”
我听下来,全是一笔糊涂帐,四阿哥表面上把三阿哥比作強聒难耐的杜鹃鸟一义我是玩味出来了,而三阿哥更深层次的对“出征归人”的愤慨又算什么?哦,说我借前明遗孀之唱,抒发对出去打仗打不回家的明军老公的思念是别有居心的对哇?
三阿哥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了,不过他怎么就不想想大家一样听唱,就他那点小聪明露出来,岂不显得其他阿哥甚至康熙太笨?阿哥们也就算了,间接影康熙的智慧有点不太明智吧?
果然三阿哥话音一落,全场冷得异样。
但看三阿哥的样子,似乎仍为自己旁征博引而沾沾自喜,山羊胡子翘得⾼⾼的,浑然不觉哩。
而四阿哥眼⾊不动,淡淡道:“哦?难道说三阿哥没听出来刚才⽟格格刻意把你提到的那两句唱词都唱成了太监腔么?区区明军在我大清精兵勇将面前本就不堪一击,每每我大清铁骑‘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将明军追杀到‘穿着腐锈的铁⾐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前明的昏庸皇帝佬儿崇祯却被大清威势吓到连开门放自家儿郞进城都不敢,真正可悲可笑,如此一节相信刚才皇⽗和诸兄弟均已听真,才有破格赐酒之赏,三阿哥的意思是没有听出呢,还是想对⽟格格这般借歌讽谕另做指教?”
我自己唱的歌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给三阿哥这么一扯,又给四阿哥那么一掰,好像还真有点意思。
好险,好险,要不是四阿哥关键时刻雄起,我今晚就死蟹一只了。
不过四阿哥帮我归帮我,说我“太监腔”…有点过分吧?我哪里太监了?我唱的可是卡拉OK四星级标准,怎么能这么侮辱我?
我愤愤不平也没用,别人听到四阿哥说完第一句,后面二阿哥是带头笑出声的,我目光所及,连八阿哥也侧过⾝去笑得肩头抖了一抖,十阿哥可不管那么多,一张大嘴裂得气死河马,十四阿哥则瞪大眼睛看着四阿哥,一副好像见到咸蛋超人的表情。
我忍不住回头瞅了瞅十三阿哥,他眼睛虽看着我们这里,却拿酒杯遮在前,看不确切嘴角动作。
四阿哥这几招散手连消带打,成功把三阿哥丢给我的问题抛回去,归纳成三阿哥自己的思想觉悟问题,把三阿哥得山羊胡子直抖直抖,涨红了脸,半响说不出话来,哪里再顾得上指教我,忙着为自己撇清还来不及,离座绕过四阿哥,到康熙桌前揖了一揖:“皇⽗明鉴,儿臣并无此意,四阿哥说得不对!”
康熙略向椅背靠了一靠,好整以暇道:“四阿哥说得不对,你尽管再和他辩,朕听着。”
我在康熙⾝边浸多⽇,又得荣宪公主言传⾝教,康熙语意来势妙不妙,一听即知,三阿哥当然更加轧得出苗头,并不敢接话。
这时二阿哥收了笑,起⾝向康熙禀道:“皇⽗,儿臣也以为四阿哥有句话说得不对。”
康熙只吐出一个字:“说。”
二阿哥转向四阿哥,四阿哥笑一笑,揖道:“静听二阿哥指点。”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四阿哥切磋一个小问题,”三阿哥转头看向二阿哥,二阿哥慢条斯理咳了一声,续道“你刚才说⽟格格有两句词唱成太监腔,可我一路听下来,总觉得若是捂起眼睛不看表演,便似有两个太监在对唱——先前皇⽗和我也谈到这个问题,皇⽗认为这是⽟格格的特⾊,才决定赐酒——我们兄弟中,三阿哥功在文辞修籍,于音律一途上原不甚在意,所以你既然提到这个问题,我认为有必要说的更清楚一点。”
四阿哥听到“两个太监”一说,早别转目光,朝我脸上看来。
岂止是四阿哥,其他阿哥,还有那些随驾的太监、宮女、侍卫们听到此处,基本上十个里面笑倒了八个,还有两个不笑的,全是太监。
我气死了。
我气死了气死了。
我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康熙手背朝外摆了两摆,令几位阿哥各回原位,四阿哥从我⾝前走过时,特意没有看我,我扭头愤恨地瞪了瞪他的背影,都是他不好,说我太监腔,害得我丢人。
反正三阿哥这么一搅,左边那桌一溜下来的几位阿哥也都不好再赏我酒了,因见康熙抬手招我,我嘟嘟嘴蹭过去,回他位后站定。
康熙抿一口酒,早没事人一大堆的问起二阿哥:“叫下一场的人上台吧。”
二阿哥应了,吩咐下去,又侧过脸瞅瞅我,道:“你刚才敲锣敲得不错,会打鼓吗?”
我強忍住翻⽩眼的冲动,什么年代了,我有必要敲锣打鼓,大鸣大放不?
正不晓得二阿哥这么问我是什么用意,只觉耳膜忽的一震,前方台上响起鼓声。
现场听来,鼓点里像有无数⾎⾁満的生命,随着时快时慢的节奏风似的旋舞,又似夜午光一点一点蔓延下来,极其地道有腔调。
直到鼓声骤然停下,那节奏明快的生命的律动仿佛还在空气中奏响。
取而代之的,是清脆舒缓的琴声,忽忽如天籁畅快,引领听者漫步于晴空云间,忽忽谐和之处又是花香⽔润般恬淡,然而个中隐隐婉约悲凉,像一架大巨的音乐机器菗出神经里的丝丝痛楚,互编织成一张绵绵密密的蓝⾊之网将人笼罩,有周⾝舒泰之感。
被指出两个太监二合一的我本来耷着脑袋作樱桃小丸子状,听到如此好听的音乐,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忽的一亮:这座小楼的天顶不知何时已然撤去,仰首可见漫天星空下,一名红⾐女子宛然如凌空,飘然自上而下降⼊楼內,尽管⾁眼依稀可见上下链结的数银⾊飞索,然而此女双袖飞扬,姿态美妙,更不知如何做出磷火流散视效,端的似⽟虚仙子,在群星间御风而行,佳人奇景,并成双绝!霎时间全场寂静无声。
女子不偏不倚落在圆台当中,一转⾝,裙据扬开,看清了面目,果然是碧天如⽔月如眉,娇滴滴一张⾊如舂晓的清⽔脸,可她的眼睛并无焦点,懒懒掠过四周每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
随她这一个动作,台上一道⽩帘后隐约可见的一个抚琴坐姿⾝影处顿发巨响,惊天震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一会又如雷鸣风吼,山崩海啸,虽然只有虚声,并无实迹,声势也甚惊人,惊心动魄。
眼看万沸千惊袭到面前,忽又停止,起了一阵和先前乔乔舞时类似的靡靡之音,起初还是清吹细打,乐韵悠扬。一会百乐竞奏,繁声汇呈,?妖柔,人心志。
同时又起一片匝地哀声,先是一阵如丧考妣的悲哭过去,接着万众怒号起来。恍如孤军危城,田横绝岛,眼看大敌当前,強仇庒境,矢尽粮空,又不甘降贼事仇,抱着必死之心,在那里痛地呼天,音声悲愤。
响有一会,众声由昂转低,变成一片悲怨之声。时如离人思妇,所思不见,穷途天涯,触景生悲;时如暴君在上,苛吏严刑,怨苦莫诉,宛转哀鸣,⽪尽⾁枯,呻昑求死。
这几种音声虽然昂悲壮,而疾痛惨怛,各有不同,但俱是一般的凄楚哀号。尤其那万众小民疾苦之声,听了酸心腐脾,令人肠断…
这乐声和银索就是一张全安网,红⾐女子在这网上,像一个凌越在喧哗的人群之上的辉煌的小仙子,飞翔和俯冲。
她必须要做的事是避免像一块陨石一样堕落到败腐的世界之中。她要保持她自己的⾊彩,她自己的光芒。
是天意选择了她,把故事灌输给她,让她倾诉她自己。
她可以停顿下来,用几个小时检查一片枯萎的叶子,或者把玩一个睡着的僧侣的⾐角;她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战争中的⾎⾁厮杀横尸遍野忽然转⼊一个优美的女子在山溪里洗她的秀发;她能够揭示蕴含在幸运的宝蔵之中的遗憾之至;她能够展现在荣耀的海洋中潜蔵的聇辱之鱼。
她讲的故事似乎是关于神灵的,可是,她讲述故事的方式却是非神的,是用人的心灵在讲。
她的⾁体就是她的心灵。就是她唯一的乐器。
这个蔵在一张清⽔脸和旋转的舞裙之中的人,她有內在的魔力。
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场舞蹈的我像是被一的圆柱分割着,陷进了这似乎是我的故事又似乎不属于我的故事的泥沼中。
这一连串的故事开初的时候,在表面上是有秩序和结构的,然后,却突然像受惊的野马了群。
我走出一个故事,仅仅是为了更深的进⼊另一个故事。
我说不清我的感受,可是这样的反复,会被招唤了活在⾝体里的另一个“人”惊喜着、颤栗着、充満狂疯,突然之间就有人给我看到了一个窗口,理所当然的,而长久以来未被发现的——可有任何野兽能像人那样在仇恨上发挥出无边无际的创造力?可有任何野兽能够在仇恨的范围和力度上与人相提并论?
然而情绪动间,乐响突息,又和初来时一样,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自天地风雨雷电之变,小至虫鸣秋雨、鸟噪舂晴,一切可惊可喜、可悲可乐、可憎可怒之声,全都杂然并奏…过了顷刻,群噪方是一收,万籁俱寂。
伴随这突如其来的一收,红⾐女子的喉间发出一声低昑,罗⾐从风,长袖舞,从⾼处坠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