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秋已逝,満山遍野的葱翠苍绿已渐渐转为萧条枯⻩,连夏⽇里淙淙流⽔的唱也收了声,变成了涓涓细流,犹若随时都会⼲涸消失不见一般。
我背靠树⼲站在枝桠上,捋开袖子,抚了抚手腕上绕的小家伙,小家伙懒洋洋抬起它那金⾊的小头斜眼看我一下,又把头耷拉下来,趴在我手背上,居然对我不理不睬,我好笑的轻轻拍打它一下“又装蒜,你冬⽇里明明不会觉睡,再说,现在又没有落雪,还不到…”
“小蛮,快下来,再耽搁下去,你娘亲就要出⾕寻我们了。”站在对面栈道上的鬼仆皱着眉冲我喊,我放下袖子,在枝桠上轻盈地转了个⾝子,待站稳后,得意洋洋地大笑“鬼叔叔,我在市集时,你为何不让我说话,还要我蒙着面纱,这次我定要晚回去,让娘亲吵你。”
他无奈地轻头摇,慢慢向前走去,边走边浅笑着道:“我就等着姐小吵我呢?只是下次鬼叔叔出去时,某人不要粘着非要跟着去。”
闻言,我忙直起⾝子抬头向西望去,橘⻩的太已有半个隐于山头后,心中一急,脚下却蓦地一滑“喀嚓”一声脆响,左脚边的一个小枝已断,落于悬崖下的山涧里,我忙用手抓住树⼲,待稳了⾝形,脚尖一点,飞⾝下去,挤站在他⾝边扯着他的袖子急急地道:“我们这就回去,快一点,不要管这木马流车了,娘亲亲自造的,绝对一流,不会出差错的,它一定会把我们过冬的物件沿着这栈道全安驮到⾕口的,明早我们去收了便是。”
他笑着“哼”一声,拉下他手臂上我的手,忿忿地道:“我还是瞧着它全安,省得像上次一样,不知是谁偷偷把买的东西全扔下山⾕,害的我又出⾕一趟。”
我扯讪笑一下,迈步率先向前走去,边走边小声嘀咕“我不把它们扔下去,能随着你再出⾕一趟吗?现在想出⾕一趟多难呀,…”说是小声,可分寸自己却拿捏的很准确,声音虽低于平常,但刚好会让他清清楚楚的听见,我还在絮絮地嘀咕,背后便传来他的朗声大笑。
自那次后再也没有一次像那样的机会,出⾕的次数也就相应的减少了,我转过⾝子,朝他撇撇嘴、伸伸⾆头,复又转过⾝子向⾕口冲去,背后他的大笑声夹杂着得意“小丫头…”
“?恕保?悠长而辽远的牛角声透过重叠的山⾕传来,我停下回⾝,⾼兴地道:“鬼叔叔,那些契丹人又进山游猎了。”
他挡住我的⾝子,蹙眉轻斥“回去。”
嘟着嘴瞪他一眼“我就去瞧一眼。”
他立在原地不动,浅笑着盯着我,我咬默一会儿,猛地错开⾝,想从他⾝边左侧穿过去。
我快、但他更快。我忙刹住⾝子,向后退一步,面前的他微微笑着“小丫头,你好像忘了,你的功夫是我教的。”我一言不发,瞅着他満面带笑,他仍是笑着盯着我,没有移开⾝子的意思,我笑容未变,人却猛地向右侧闪过去,我眼前一花,他居然又是站在我面前。
我左闪右闪,他却总能在三人可以并行的栈道上挡在我前面,我怎么也冲不过去,遂停步,忿忿地转⾝回⾕,边走边嘟囔:“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难不成你和娘亲想让我一辈子不见人,哼,教我功夫还留一手,都十年了,你还是总能…”
背后的他似是微不可闻的叹声气,我心一沉,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在心底暗暗轻叹一声,微垂着首向前行去,未行两步,眼角余光突见⾕口一抹⽩⾊⾝影,我忙涌出満面笑容,跑跳着向娘亲冲去:“娘亲,鬼叔叔教我的功夫不管用,…”
娘亲笑着轻轻头摇,柔声笑斥:“小蛮,你再这么胡搅蛮,下次就不要随着鬼叔叔出⾕了,就待在⾕里陪娘亲算了。”
我跑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脖颈,娇声道:“娘亲,蛮儿不敢了。”
…
弯月挂于树梢,似⽔如银的光芒洒下来,照在被秋风吹得只余稀落枝叶的树⼲枝桠上,地上便勾画出各种模样斑驳的影子。
我站在窗前,盯着对面,对面窗子大开,晕⻩的室內,娘亲用蚕丝织成的米⻩⾊的透明纱帐随着细风如轻烟一般,丝丝缕缕飘飘忽忽在房中,娘亲端坐于几案后,鬼叔叔坐在下首,两人的轻语声不住传进耳中“…自杨业阵亡,朝中实无大将,况且朝中大事多为奷人把持,皇上听之任之,颇有故意为之的意思。另外,这几年冗官、冗兵、冗费比前几年更加严重,说积贫积弱丝毫不过分,如果当年是三皇子继位…”
娘亲的⾝子轻轻颤了下,但只是瞬间便恢复正常,见状,鬼叔叔顿了一瞬,端起几案上的茶碗呷了口,他们两人静默一阵,娘亲的声音才若隐若无又传了过来“那契丹和西夏呢?”
鬼叔叔放下茶碗,轻轻头摇“西夏自不用说,依強凌弱,虽表面上依附契丹,实则是坐壁上观,时刻注视着契丹和大宋的动静,伺机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契丹,…”
鬼叔叔悄眼打量娘亲一眼,沉昑一会才道:“自耶律隆绪继位,经过萧太后、韩德让、耶律休哥一⼲人的辅佐,这几年国力大增,实则不能小觑,…”
鬼叔叔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默默出神的娘亲猛然回神,歉意地朝他浅浅一笑,我心蓦然一酸,娘亲呀娘亲,你可否知道,你的那抹笑容仅在边漾开一丝,便隐在落寞的面容里,如此一来,不止鬼叔叔看着难受,我也是难受的。
果不其然,鬼叔叔似是轻叹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去,娘亲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待鬼叔叔走到门边,正跨出之时,娘亲才道:“赵将军,这十余载跟着我们⺟女,委屈你了。”
我心中微愣,‘将军’,鬼叔叔居然是‘将军’,我虽不常出⾕,但从娘亲书房里那一排排史书,已知道什么是将军,如大汉的卫青、三国的关羽、大唐的李靖…‘将军’都是行军打仗、戎马疆场之人,哪有像鬼叔叔这样,自我记事起一直在⾕中居住,他到底算哪门子的将军。
我心中正在茫,却见对面鬼叔叔背形一顿,立在门口默了一瞬,转过⾝,面容正对着窗子,他轻轻笑起来,这么一来,脸上自左侧额头至右脸耳朵下那道伤疤却越发扭曲起来“姐小,怎么说是委屈呢?能一直保护你和小蛮,让少主安心,赵某就心満意⾜了。”
娘亲一声轻叹,微垂首盯着桌面上,便不再开口,鬼叔叔又是轻轻头摇,瞅娘亲一眼,才转⾝出门而去。
月至正中,娘亲仍一动不动端坐着,我闭目默一会儿,轻轻关上窗子,摸黑走到边褪下短靴,和⾐倒在上,大睁双眼,心中再一次思量“小蛮,你是谁?你的⾝世到底是什么,娘亲为何会终年躲在这深⾕中,又为何噤止你下山,娘亲到底怕些什么?鬼叔叔如果真是将军,那少主是谁,我们是少主什么人,鬼叔叔为何甘愿隐居十载保护我们…?”
娘亲虽常年居于山中,可鬼叔叔却时常一人下山,无论我怎样他、磨他,如果不是下山采购,他必不会带我,即使是采购,也并不是次次带我,他出去多则数月,少则一、两天,回来后便与娘亲细谈,虽未刻意避我,但似是也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总是如今晚一般,说些大宋、契丹和西夏三国之间的事,从未提及与我们三人有切⾝关系之事。
躺在上左思右想,除了思绪更加纷之外,一无所获。
“啪”一声,对面关窗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越发清脆,紧接着传来娘亲细碎的脚步声,我忙拉起被子钻进去,闭上双眼,佯装睡。
开门声响起,我尽量让自己的呼昅平顺、均匀,过了一瞬,娘亲的脚步停在头。
她微凉的手抚了抚我的脸,手在我脸孔上停了一瞬,又轻不可闻叹口气。
我摒住呼昅,心中暗暗难受,我心中清楚娘亲想让我过得开心、自在、温馨,所以,在她和鬼叔叔面前我也尽可能表现出不谙世事很幸福的样子,可我真的开心吗?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想过得快乐,什么事也不想,可是娘亲那眉宇间隐蕴的浅愁却总是不经意间掠⼊我的脑海,提醒着我,娘亲不快乐。娘亲不快乐,我又怎能⾼兴得起来呢?
她为我掖了掖被角,轻轻地离去了,我窝在上却无一丝睡意,抬手拿起枕边的面具,细细的摸索起来。
这面具曾一直放于娘亲的头,我不知它对于娘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心底却异常清楚,它很重要,是除了我之外,娘亲最紧张的物件。在我満十五岁那晚,娘亲把它放在我的枕边,没有过多解释,只对我说一句话“除了娘之外,这是你最宝贵的,切记。”
当时的我,只是蒙的点点头,不知道原因,有心问问为什么,但一看娘亲的表情,当时就咽下了想说的话。
在娘亲眼里,它是除了我之外最珍贵的。娘又要求我,在我心里,除了娘亲之外,它必须是我最宝贵的,但我做不到,它虽夜夜陪我⼊眠,可终就只是一件东西,在我心底深处,娘亲、鬼叔叔才是我最亲的人。
其实这也就是普通的面具,通体上下,都是⽩⾊,不知外面那层糊了什么,令它虽经过这么多年,依然雪⽩。
这究竟是谁做的,又或者是谁送给娘亲的…
摸一阵,我翻⾝坐起,把额前的碎发向后捋好,戴上面具,下穿上短靴蹑着步子开门向⾕外走去。
月⾊朦胧,夜风拂拂,山涧黑暗处的虫鸣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我仰首望着明月,长长的吁出口气,喃喃对自己轻语:“娘亲,我到底是谁?我们为何要隐于这⾕中十余载?”
一遍又一遍,可除了自己的低语声、附近的虫鸣声,整个山⾕犹如沉睡了一般再无一丝其他声音。
我自失地笑笑,自己这是做什么,不管娘亲⾝份是什么,也不管鬼叔叔到底是不是什么将军,更不用管刚刚听说的什么少主是谁,自已总是有娘亲疼的。多想无益,只要娘亲在我⾝边,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主意既定,我在心中暗暗决定:以后不会为了此事烦恼。
放眼四周,山⾕被笼罩一层薄雾,看起来犹如覆上一层清纱。我敛了満腹的愁绪,深深昅口气,心放松平静下来,脚下一点,⾝形向外疾驰而去,反正睡不着,去瞧瞧那群契丹人也好,看他们是不是如三年前那样,在空地上拢一堆火烤⾁喝酒。
我站在树上,心中暗自后悔,只想着站在树上会看的清楚,可竟忘了现在的树已没有了繁茂的树叶,哪里还能遮住我的⾝形,幸亏只是微明的月⾊,如果今晚是満月,月⾊明朗,我站在这里,不要说是隐⾝,只怕是自找暴露。
虽明知待在这里,不是智者所为,可却没有胆量再次下树,因为几丈开外的空旷地上,熊熊燃烧的火旁,正有两个男子打架,不,不是打架,应该是比武。看情形⾝手不弱,凭我这三角猫的功夫,还是一动不动老实待着,等他们回了⾝后几丈开外的帐篷,再下树回⾕才是明智之举。
既来之则安之。
我慢慢蹲下⾝子,扶着树杆坐下来,向比武场中仔细看去。
二、三十余人围坐在火堆一圈,这些人后面又齐整有序的坐着黑鸦鸦的人,而正对面,一块平滑微微凸出地面的巨石上,铺着一张虎⽪制成的厚毯,毯上居中端坐着一个男子,他不同于那二、三十人的穿着,他们⾝着普通的灰黑羊狐⽪袍,而他则穿着黑⾊的⾐衫,滚着棕褐⾊⽪⽑的窄黑袖,间着棕褐⾊的束带,此时,他脸露微笑,目光投向场中,他⾝后站着两个目无表情的⾝着普通黑衫的男子。我在心里暗暗称奇,这些人太不同于我下山时见到的契丹人。
打量了一阵,目光最终还是被场中两个比武的男子所昅引,饶有趣兴看了会儿,心里有些许失望,他们只是拆招,慢腾腾的,像鬼叔叔教我功夫时一样,不像比武,倒像切磋。
心中越发后悔,我慢慢移动⾝子,调整好势姿,背靠树杆,闭上眼,心里盼望他们马上结束,然后回⾕睡我的大头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觉得垂着的腿双有些⿇时,一阵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咂咂嘴,无奈地小声叹口气。睁开眼睛抬头望望月亮,已到正中,这群人竟还不走。咬牙看过去,场中已无切磋武功之人,众人围坐一圈正分食烤⾁。
秋意深、寒夜凉。
⾝子早已无一丝暖意,连胳膊上绕的小家伙都完全缩进了我的袖中,再也不愿露出脑袋。
我裹裹⾝上的⾐衫,双手叉抱于前,可是娘亲织成的蚕丝⾐衫却是不能挡风的,一阵阵夜风袭来,只觉得⾝上凉溲溲的,鼻子也越来越庠。我掩住口鼻,忍了半晌,众人终于吃完,那黑衫男子端起⾝前的酒碗一饮而尽,待放下后,嘴角依然噙着丝笑,向后扬扬手,他⾝后左侧的黑衫侍从走到场中,扬声道:“王爷吩咐,各部兵众散了,首领留下。”
那二十余人迅速站起,指挥自己⾝后的众人退了下去,然后原地坐下。我心中震惊,明⽇一定要拉鬼叔叔过来瞧瞧,…
用双手捏捏发⿇的腿双,准备偷偷溜下去回⾕。又是一阵风吹来,我浑⾝哆嗦了一下。
‘阿嚏’一声,我一呆,又忙向场中看去,那二十余人已起⾝,已向这边快速过来。而那黑衫男子仍端坐原地,⾝后的两人也默立不动。
我手抓树⼲,急忙站起,四下打量一圈,此时下树已是不可能,只有从这棵树跃到⾝后的那棵树上,就这么从树上向⾕中退过去,别的功夫虽只学了⽪⽑,可脚下的本事虽没有青出于蓝,可确实是学得有模有样,况且在树上蹦来跳去,那也是自学功夫开始就常做的事。
斜睨一眼已团团围着树的众人,抿嘴轻笑,转过⾝子,轻昅口气,抬起右脚,在树⼲上一点,⾝子已轻盈地向对面的树上飘过去。树下之人已有数人轻声惊呼,我心中暗暗得意“你们休想抓住我,我是谁,我是小蛮…”
一棵接着一棵,我慢慢接近⾕口,但是树下之众人速度也是奇快,我心中暗暗焦急,这么下去,自己怎么才能进⼊栈道暗口。如果不管不问,就这么回⾕,相信他们也进不了山⾕,可是他们必会知道这荒⾕中有人居住,娘亲隐居于此,定有原因,暗口本就是娘亲借助天然屏障改造而成,如果被发现,娘亲的清静⽇子势必受到扰。
我略微犹豫会儿,掉头向外跃去。
那端坐的黑⾐男子依然在原地,犹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仍慢条斯理喝着酒,后面的两人仍面无表情立在他⾝后。
我心中有些微怒,飞⾝跃到他侧面的树上,待稳了⾝子,垂首轻喝:“我又没有伤害你们,你们为何如此不依不饶追我?”
他静默了会儿,才站起⾝子,仰首,边漾着丝笑,双眸却冰冷无比“我不喜仰起头和别人说话。”
面具下,我撇撇嘴,指着跑过来围在树下的众人,道:“我能下去吗?”
他冷哼一声,收回目光,看了众人一眼,那二十余人面容一肃,快速退了下去。我松口气,飘然而下。
他默看我一瞬,淡声问:“为何要在此窥偷?”
我摇头摇,辩解道:“这哪算是窥偷,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闲逛,无意中撞见你们在这,就顺便看看。”
他嘴角笑容涌起,可眸中冷意却渐增,道:“深山老林,暗夜,女人,顺便。”他笑着头摇,我在心中暗叹一声,正待开口,他笑容骤然隐去,冷声道:“摘下你的面具?”
看情形,无论如何自己是说不通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下树呢?只要不回山⾕,相信在树上,任他们人怎么多,动作多么速度,也不可能抓住我。
心思既定,悄眼打量了下四周,除了对面的三人,其他众人已退到两丈开外。我不露声⾊向后慢慢移动半步,可我⾝子甫动,他⾝后的两人已疾速扑过来,未等他们近⾝,我已提气向树上跃去,人在半空时,忽觉面上一松,心中一慌,人下坠了些,左脚往右脚上一点,借力人向上冲了些。
一手抓着树杆,一手往脸上一摸,心中暗呼糟糕,面具已无,但刚才又没听到落地的声音。翻⾝上树,往树下看去,那黑衫男子一手执软鞭,一手拿着我的面具。我心中又是一惊,莫非刚才他竟是用鞭子卷下了我的面具,而自己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并且也没有伤到我,心中的后悔又增一分,应该不来的。
可后悔归后悔,这面具是无论如何也得要回来的。我咬踌躇一会儿,心里虽不情愿,但仍下了树,站在他面前,心里虽是咬牙切齿,脸上还是挤出丝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人已在你面前,把面具还我。”
他眸中闪出丝疑惑,凝神看我一瞬“你在⾕中居住?”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我没骗你,我是住在⾕中。”
他似是仍不相信“我们并没发现这山⾕中有人居住?”
刚才一阵腾折,⾝子早已涔出些微细汗,此时经风一吹,喉咙已有些难受,但对面的他似是仍没有罢手的意思,仍有些将信将疑,我心中苦闷之极。遂不计后果,闪⾝欺上去,夺回面具。
他⾝子向后一闪,我扑了个空,心中正在懊恼,却见他手中的软鞭向我抛来,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好向前冲去,他微怔一下,没想到我会向他冲过去,但只在瞬间,他便反应过来,执鞭的手向后一收,软鞭仍是牢牢地在我⾝上。
我突觉手臂一松,我心中一急,脫口急道:“晃晃,不可伤人,…你躲开,…”话未说完,我便微张着嘴愣在原地。
小家伙已咬了他一口,并快速张开嘴,落于地上,向我爬过来。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已发现他的手自手腕向上慢慢泛起金⻩⾊。
他皱眉闷哼一声,⾝后左侧的侍从已拔短刀向地上的小家伙掷过来,我“啊”一声,抬脚踢在刀柄上,然后弯把手放在地上,小家伙斜着脑袋瞅我一眼,似是有些得意,我瞪它一眼,它才慢悠悠在我手腕上。
站起⾝,那侍从的刀已架在脖子上,咬牙喝道:“解药拿来。”
我无奈叹口气,声音细若蚊蝇“解药得现配,没有现成的。”
我只觉得脖子一疼,头顶已传来侍从的怒喝声“既是随⾝携带毒物,理应会带有解药,若不想受⽪⾁之苦,还是早点拿来。”
我昅口气,忍痛道:“自五年前开始,晃晃从未伤过人,当然没有现成的解药。”
悄眼打量四下围上来的二十余人,心中暗暗焦急,晃晃呀晃晃,这次你惹了大⿇烦了。
侍从仍是怒喝“那留你何用?”
说音刚落,手中的刀便加大了力道,我眼一闭,暗呼不妙,这下小命要断送晃晃咬的这一口了。
正在这时,脑中灵光一闪,⾝子向后一闪,大声道:“我若死了,他也活不了。”
周围的众人止住脚步,眼前的侍从手中的刀搁在半空,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我⾝上。
我扯掉⾝上的鞭子,走到那被众人称王爷的黑衫男子面前。
他脸上隐隐约约已透出金⻩⾊,我心知他体內毒已发作,但他神智仍清醒,嘴角甚至微微上翘着,似乎不是他被蛇咬。
他静静看着我,我端起地上的酒杯,递给他⾝侧的另一侍从,然后自靴中菗出匕首,划开自己的手指,⾎自手指滴⼊酒杯。
十指连心,一点没说错。
我收了匕首,按住伤口,对侍从道:“给你们王爷服下。”
那侍从看看杯子,又打量我一眼,似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相信这样会解毒。那被称王爷的男子瞅我一眼,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两侍从对视一眼,又退到他⾝后默立着。
‘啦’,他摔掉手中的杯子,笑问:“姑娘解毒的方法很奇特。”
手指的⾎仍未止住,我哪还有心情和他说话,遂皱眉望他一眼,仍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咄贺一,把你的金创药给这位姑娘。”我的⾎似乎已起了作用,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中气十⾜。
我接过他⾝后叫咄贺一的侍从递来的药,倒在伤口上,又按了会,⾎才算止住。
向他伸出手,盯着他,不发一言。他微扯嘴角,把面具递给我,我心中一喜,正接过,⾝后忽有人说:“王爷,夜深路峭,这位姑娘虽⾝手不错,但还是等到明晨再走较为妥当。”
我咬回⾝瞪说话之人一眼,心中暗想:“我的⾎是解晃晃毒最好的解药,况且,以后你们王爷⾝上已有了我⾎的气味,晃晃再也不会攻击你了,这是你们多大的荣幸,你们居然还不相信我,真是…”想了会儿,心中又暗自失笑,晃晃当然不会再攻击他了,因为,待会自己离开之后,绝对不会再见到他们。三年后、六年后,…只要他们进山,我都会躲在⾕中不出来。
“大贺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咄贺一,带这位姑娘走。”我正思绪飘忽,突听他的话语声响起,有些懊恼,但看看他手中的面具,再瞟一眼软鞭,还是乖乖随他们向帐篷走去。
帐篷內。
我抱膝坐在毯子上,瞟了一眼坐在几案后看羊⽪地图的他,恹恹地道:“你,…请问王爷,你可有不适,如果没有,把面具还我,我要回去了。”
他头未抬,犹若我不存在一般。我手紧握着毯子,咬牙怒瞪着他,大声道:“你…”他道:“我叫耶律宏光。”
我掀开⾝上的毯子,扔在一旁,气道:“我管你叫什么呢?”
他抬起头,笑问:“那是条什么蛇?”
我一愣,瞬间过后,才明⽩他问的是晃晃,心中莫名一虚,隔袖抚了抚小家伙,声音自然而然低了些“五步蛇。”
他摇头摇“五步蛇多是黑质⽩花,一些地方虽有较有稀有的⻩⽩相间⾊,但也不像你的那条,金⻩⾊。另外,五步蛇毒甚剧,人被咬伤,不出五步即死,时间极短。”
我挠挠头“它自小被喂食掺过草药的⾁块,因此,它长不大,⾝上的⽩点也逐渐褪去了,毒也弱了些。”
他点点头,复又低下头。我回⾝瞧了眼立在帐篷门口的两侍从,再次低声恳求“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把面具还我…”
我话未说完,帐篷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眉头微皱,面⾊有些不悦“咄贺一,出了什么事?”
咄贺一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即刻工夫又匆匆返回,⾝后跟着进来一人。待耶律宏光看清来人,面容微变:“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疾步上前“潘美…”来人话未说完,忽见坐于一旁的我,微惊过后,为难地道:“王爷,这…”耶律宏光瞟我一眼,淡声对来人道:“山野女子,不知世事,但说无妨。”来人狐疑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我一阵,又蹙眉盯耶律宏光一瞬,还是未开口。耶律宏光面⾊一沉,来人面⾊微变,忙道:“不知何因,潘美猝死。”
耶律宏光默了一瞬,对来人道:“你回复大王,不用过于担心,他们已无大将可用,另外,我们也不只是有潘美一人。”来人连连点头,然后脚步匆促慌忙离去。
帐篷內无一丝声响,他面无表情慢慢踱着步子,我撇撇嘴,小声嘀咕着自说自话“山野女子怎么就不知世事了,潘美作为大将竟嫉英才,如若不是因他,杨业大将军怎会失援,最后孤军应战力竭⾝亡,他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头抵在膝盖上还在絮絮地嘀咕,却见眼前多了双棕褐⾊的靴子。抬起头,耶律宏光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你知道潘美和杨业?”
我点点头“潘美初时事周世宗柴荣,因与宋太祖亲厚,宋太祖⻩袍加⾝后,颇受重用,并在开宝年间灭南汉、南唐几次大战中均是大捷,以功擢宣徽北院使。赵光义当皇帝后,在太平兴国年间伐了北汉,要说,他也算是一员大将,可是他在陈家峪战役中,不该听信小人谗言,強令杨业出战,又在接应地点失约。杨业乃忠君爱国的骁将,如潘美心开阔一些,与杨将军同心协力,又岂会是这种结局。所以说,以后不要小看山野女子…”
他蹲下⾝子,目光与我平视,他目光虽清澈但又隐着丝冷意,竟让我有些胆怯,我咽下口中还未说出的话,⾝子向后退了点,他却忽地嘴角上扬“你是宋人?”
我在心中暗呼糟糕,听了这么多年鬼叔叔和娘亲的谈话,心中很明⽩宋朝、契丹、西夏之间的关系,况且又曾磨着鬼叔叔讲过数遍雁门关之战,知道当时杨业将军曾杀伤大批契丹兵,甚至还杀死了一名贵族,活捉了一员大将,这是契丹史上的奇聇大辱,自己却在言语之中这么推崇杨业…
逞一时的口⾆之快,他不就是说了句“山野女子,不知世事”吗?自己什么时候竟跟晃晃一般模样了,仔细想想,还不如晃晃,晃晃还是为我,而自己却只为了一句话自讨苦吃。
我盯着眼前的一双眸子,扯讪讪一笑“我自小住在山中,不知自己是什么人?”
他双眸微眯,面上是笑非笑,这么一来,我心中更慌,急道:“我真没有说谎,你毒也解了,我该…该走了…”
我结结巴巴尚未说完,他却忽然微笑着站起了⾝,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在心中暗暗思索,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站在⾝前默着不动,我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此时的心中万分后悔,应该跟着鬼叔叔好好学功夫的,如若不然,自己又岂会受困于此。
掀开袖子,想找些安慰,可晃晃头也未抬,恍若不知我的困窘。
我暗暗叹口气,放下袖子,头抵着膝盖上,心道:“你爱站多久就站多久,我只要不跟你说话就行了,省得说多错多,你不放我走,待天亮后,鬼叔叔定会发觉我不在⾕中,定会来救我走的。”
正在默默出神想,他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愣,抬起头,看着他不作声,他又是微微一笑,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纳闷不已,不解他为何要问这些,虽是如此,但还是又松了口气。
我有心不说,可又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小蛮。”
他眉头微皱“小蛮,小蛮…你姓什么?”
我摇头摇,自己自小便叫小蛮,从未听娘亲说过我姓什么,况且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走到几案后坐下来,拿起羊⽪地图又看起来,我轻轻叹口气,他抬眼掠我一眼,又低下头,淡淡地道:“你口中的杨将军虽久历行阵,算是骁将,但却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在我心中,杨业是英雄,既是英雄,又岂会有什么缺点,还是致命的。我撇撇嘴,心道:“雁门关后,契丹兵一看到‘杨’字旗号,就吓得不敢锋。你这么说,分明是…哼哼。”许是没听到我的回话,他抬起头,正撞上我来不及收起的不屑表情,我面上一僵,不知该讪笑还是先收起脸上的表情。
他皱眉头摇浅笑“他没有看清宋朝的情势,也没有看透人心,更不应该受而出战,还轻易相信一个不该相信的人,所以,他的死,是必然的。另外,你所说的他忠君爱国,是愚忠。当然,在这世中,这不是他的错,但是,他不该错上加错,刘继元信用奷小、排斥贤能、政事混,并非明主,他忠于这种君主,这是一错。另外,他既是忠,就不应随主降,既是降了,就认清,宋朝皇帝并不信任他,否则,凭他之将才,却作了潘美的副将,这是二错。”
刘继元继位时,北汉已是岌岌可危,但其不图发奋朝事增強国力,之初便听信马峰谗言,杀死大将郑进。又宠信宦官卫德贵,解除吐浑军统帅卫俦的军职,调任辽州刺史。吐浑军数千人不服,请求收回成命,刘继元坚持不允。后又听说卫俦背地里发牢,怕他搞兵变,遂派人将他杀掉。众将不服,更有大将李隐为卫俦鸣抱不平,刘继元竟听卫德贵的鼓动把李隐送到岚州管制,不久又把李隐杀死。吐浑军是北汉军队的主力,统帅被杀,军心瓦解,刘继元此举实际上是在自毁。杨业当时为北汉节度使,忠于刘继元这种君主,确实有点如耶律宏光所说,是愚忠。
可是…赵光义,还是很重用杨业的…
我有些微愣,自己所知的一切均是从娘亲和鬼叔叔口中而来,他们是怎么认为的,我心中便是什么样子。可是,听耶律宏光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我默想一会儿,拿起⾝旁边的毯子,起⾝坐到几案一角,把毯子披子⾝上,以手支腮,他好笑地看着我。
我忍了半晌的话问了出来:“赵光义还是极看重杨将军的,是吧?”
他把羊⽪地图叠起,随手放在一侧,嘴角上扬,仍是是笑非笑,道:“看重,…看重。”
我正伸长脖子等着听,他却忽地笑起来,我皱眉瞅他一眼,他摇头摇,笑容里有丝轻蔑,道:“自宋建立,武官从属于文臣,重视文管选拔,所以文武兼备之人极少,就是这极少的寥寥数人仍被猜疑和百般打庒,大宋皇帝赏识的多是有勇无谋的勇夫。这么做,赵姓人一直对外宣称,唐于地方将才权大兵多、势力过大,为了昅取教训,以文制武。其实呢?”
我凝神细听,他却又轻笑起来。我斜睨他一眼,心中暗道:“要说就说,不说拉倒,⼲吗这么吊人胃口。”
他慢慢收了笑“大宋开国皇帝自儿孤寡⺟手中夺得大权,虽登上了大位,但却寝食不安、如坐针毡,你道为何?”
我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从未听娘亲和鬼叔叔提起过。心中很是想知道为何?所以听他问起,我快速头摇道:“不知道。”
我急,他却成了慢郞中。
他居然不出声,默默注视我半晌,才笑问道:“你家人未说过?”我心猛地一惊,他说了这么多,却原来是为了套我的话。
我掩饰地裹紧毯子,站起⾝,向后退了些,坐到帐篷一角,然后悄眼打量他一眼,却见他面⾊淡淡凝神盯着我。我忙垂下头,依在膝头,佯装很困。
静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自赵姓之人得了天下,惟恐同样的事落到自家头上,精心提防大臣篡权,遂形成了文人政治,排斥武官。但赵匡胤与赵光义两兄弟又妄想统一南北,而必须用将,还要用能将、骁将,于是,大宋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文官担任统帅,不能带兵的管兵,能带兵的的却管不了兵,将不知帅,也不知兵,而兵也不知将。有时真正对外作战,也是两将同时用,相互制约,如果这也算是看重…”他话未说完,又笑起来。
同样一件事,由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意思。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立场不同吧,耶律宏光所分析的一切,是站在契丹的立场上,娘亲她们的立场呢?鬼叔叔是哪的将军呢?…我默默冥想,已注意不到周遭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头脑渐渐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