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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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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到父亲走着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如同盘旋而上的河流,没有开始,亦没有尽头。

  年幼的孩子尚且只会扯着⺟亲的衣袖言语:“那爹什么时候会回来?”

  ⺟亲低下头,温暖的手心抵在他的额头,微笑如兰:“骏儿,相信娘。很快,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懵懂地点着头,谈话的时候,父亲的衣角已然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只依稀记得,山路上火红的山花烂漫,开遍了田野,一簇簇的好似燃烧的火焰一般,艳烈昂扬。

  ⺟亲孙氏病故在他八岁的那一年。

  父亲没有回来。

  他握着⺟亲的手,看到她面容上平和而静好的笑,黑⾊的发丝软卧在肩头,听到她在说着一些他听不分明的话语,什么都无法做的少年,也只能将面颊贴紧了⺟亲微凉的手掌,无言以对。

  他紧紧抱着⺟亲,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已经冰冷的⾝躯。没人能够劝的了他,任谁说要将⺟亲安葬,换来的都是他仇恨的眼神。

  直到他被祖父尉迟炯打晕。

  尉迟骏第一次走出了从小生他养他的地方,他随⾝的包裹里小心翼翼收蔵着一只瓦罐,里面装的是⺟亲的骨灰。暗自许下承诺,总有一天,他要让⺟亲的牌位堂堂正正的进到尉迟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

  尉迟炯不承认孙氏的存在,对这个孙儿却极喜爱。

  尉迟骏被祖父带回来了父亲的故乡,那个传说中的名门望族——尉迟家族。

  尉迟是大姓,族里的叔伯兄长既多且杂,盘根错枝的关系里,也蔵伏着野心与杀机。

  初入尉迟家的少年,心思坦白,智谋聪颖之余,却对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交往并无大识,⺟亲曾告诫他要小心防备,但他毕竟未经那些明枪暗箭的洗礼,终究仍是防不胜防。

  尽管祖父对他关爱有加,但毕竟不可能时时看顾。入家门三月,他就已是大病小病缠⾝,若非师傅李笑的出现,力排众议将他带往怪华佗处医治,恐怕世间早没了尉迟骏这个人。

  李笑所教给他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武学、智谋,更多的是为人处事的道理。

  世道险恶,从深谷中走出的⼲净少年,终于从这样一个人⾝上,学到了冷静、淡漠以及圆滑。

  然而陪伴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还有李笑的掌上明珠,他的师妹李兮妫。

  明媚而肆意的兮妫,总是爱穿一⾝红衣,习惯执鞭的少女,映衬了他记忆里父亲离开时铺天盖地的山花。在她生命里最繁盛的年华里,亦绽放着如同那山花一般的美好。

  兮妫爱马,她的坐骑名为纵横,她曾指着远处的山岚,向尉迟骏道:“若有那一曰,我定要与心爱之人,踏江而过,纵横天下。”

  那时,尉迟骏只是含笑注视着师妹雀跃而明净的面容,目光投向远处,笃定道:“会有那一天的,如果是阿兮,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兮妫,息妫。与那个战国时娇柔的女子不同,兮妫的果敢和放肆,也如同火焰一样瞬间燎原。

  那时候九岁的尉迟骏生辰里第一个心愿是,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尉迟家门下,第二个则是…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曰明朗⼲净。

  天不从人愿。年幼的鹰终究有一曰会长大。

  那一曰,尉迟家派人来道尉迟骏的父亲病重归家,要尉迟骏速速回家以尽孝道。

  尉迟骏捏着信去见了李笑,李笑只是叹了口气,挥罢衣袖道:“你且去吧。”

  已经出落得內敛而沉静的少年叩首,静默转⾝。

  背后火红⾊衣衫的兮妫,脸上尚带着泥巴,明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呆怔地问他:“师兄,你要走了么?你不要阿兮了么?”

  尉迟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袖子擦⼲净兮妫脸上的泥巴,温柔地道:“阿兮一定要等师兄回来。”

  兮妫眼睛里涌出泪水,一手拍掉他的手,跺脚道:“我再也不要见到师兄了。”转⾝哭着跑走的少女,红衣飞扬而起,似是盛开出的花朵。

  尉迟骏清静的眼里微微起了波澜,亦只是良久地看着兮妫远去的方向,沉默离去。

  那一年,尉迟骏十二岁。

  然而,当尉迟骏跨入尉迟家大门之时,迎接他的,不过是道道白绫。

  那満城的繁华犹如旧时大门上的朱漆,仿佛血染一般,浓艳得惊心动魄。然,飞红之间却有一联素白⾊的飘带沿着城墙飘扬如柳絮,那连绵相缀的缟素装饰,被风吹得呼啦作响,隐约透出了沉肃而郁冷的气息。

  红与白交相而映,越发沉淀出触目惊心的绝艳来。

  在四年后的同一天,他的父亲,亦追随⺟亲而去。

  尉迟骏不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去不回,也不想去探究他这些年来究竟做了什么。当尉迟骏看到他脸上如同⺟亲当初一般释然而平静的笑意的时候,恍然终于明白了什么,自己亦只是转⾝面对着族人探究的眼神淡定微笑。

  白衣的书生模样,清润的笑意,一如多年前他父亲那般,透彻的瞳孔里静若山河。

  尉迟家血脉里的那些尔虞我诈、那些心狠手辣、那些淡漠无情,都溶进了沸腾的血液,张狂着,奔流着。

  那是一种与⾝俱来的骄傲和绝情,当他低头,张开手掌的时候,忽然有了想要去握住什么的感觉,阳光从十指的指缝间穿梭而下,金⾊耀眼,好似整个江山,秀丽灿烂。

  慢慢地收紧,他对自己说:

  在这里,我生而为王。

  被送去北辰国陪同皇子做质子,没有丝毫怨言的少年捻花微笑,去便是去,终究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做质子的岁月是寂寞的,他曾无数次回想起李笑与李兮妫,那段时光安好的回忆,定格在记忆深处,是如同珍珠一样宝贵而光洁的事物。

  北辰国的小院子里,陪伴他的,只有诗书琴棋,偶尔扮作纨绔‮弟子‬去赌场玩乐几次,甚或是佯作懦弱地任人逞口舌之快。

  韬光养晦,这是他成长最快的一段时光,独在异乡,挣扎着生存。

  然而十九岁时,师傅的一封信才让他知晓,物是人非是多么強大的一个词。

  兮妫爱上了另一个人,甚至不惜为他反抗李笑,离家出走,带走了纵横,也带走了尉迟骏对那个⾝着红衣的粉雕玉啄的娃娃最美好的一段念想。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曰明朗⼲净。

  最终,不过是浮生梦一场。

  如果说,是前二十多年的沉浮浸淫,造就了现今风淡云轻的男子。

  那么云清霜的出现,才真正让他体会到了喜怒哀乐的人生百态。那不是作为木偶一样的生活,而是一种悲喜交加患得患失的感觉。

  初遇时冷若冰霜的少女,真是应了名字一般的清淡⼲净,不沾染杂尘、不经世事。

  再见时,她已是带了疲倦的神情,平静而透彻,好似看穿了生死一般,意外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带她上路的点点滴滴,同样也渗透进了他过去单调而苍白的生命。

  爱么?他自问。

  是如⺟亲等待着父亲一般的情感么?

  是兮妫为之不顾一切的付出么?

  手‮摸抚‬着她冰凉苍白的面容,他只想笑着说。

  这一次,算是我尉迟骏栽了。

  上官哲的不肯施救,早在清霜的口中就已听说,他却仍是执意要一试。哪怕将云清霜的毒牵引到自己⾝上,哪怕用自己二十多年来平淡如水的生命让她来延续。

  她的眼里,不但有不甘,也有愤怒。

  那是骄傲的女子,宁可自己咬牙受苦,也不愿牵累他。

  听她口口声声唤着“师兄”心里就有钝钝的疼痛。

  尉迟骏有尉迟骏的骄傲,他不想问夏侯熙和师兄,云清霜更爱哪一个,他只要知道,她现在在他⾝边,那就足够了。

  清霜生长的云苍山,青山环绕,树木苍翠,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育出如此清透伶俐的少女。

  他蓦然回想起自己生长的那个地方,李笑的山庄里,大片宽广的田野,夏季里汇合成海洋的花群,纵马奔驰而过的心嘲澎湃,一切都与这里不同。

  清霜的⺟亲,终生需在黑暗里摸索着,那个少女那样虔诚而欣喜地感受着⺟亲的话语,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清霜心里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潜意识。

  也许能够坚強地说着,不过一死而已。

  也许能够骄傲地转⾝离去。

  然而她也还很年轻,还有更多的光阴和岁月在等待她去消磨。

  推宮换血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磨折‬,死死咬住唇齿之时口中弥漫的腥气…

  换血的整整一个夜晚,是尉迟骏有生之年里,⾝体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岁月。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样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声的他,強忍下那痛彻心扉的疼痛。甚至,痛到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而已。

  能再和娘亲说说话,能再和师兄比比剑,能在行走在各国之间、巧笑嫣然。

  如此而已。

  在走廊上,听到她说与小谨听的那四个字:生死相随。

  指甲深深的印进手心,唇畔上那一缕苦笑,刻骨铭心。

  他用他的血救回了清霜,清霜亦用那雪貂挽回了他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

  在尉迟骏的心里,仿佛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慢慢延伸开来。

  那个女子低头浅笑的时候,如同漫山遍野都盛开了的山花一般,虽不艳,却清馨。

  所以,能够握住她的手,去感受彼此的心跳,他始终庆幸那一刻自己的选择。

  只要你活着,就是这个世间,对我,最大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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