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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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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头打量这个站在我面前的老头子,这个长着脏兮兮的连鬓胡子,戴着小眼镜的医生。不对,不是这个医生!他是从哪儿来的?我细看他胸前别着的徽章。这里是法属奎亚那。所以他说法语。此外,在病房的尽头也没有小孩坐在椅子上。

  “我来见葛丽卿,”我嘟哝着“玛格丽特修女。”我认为她就在这所房子里,刚才我还透过窗子见到过她的⾝影。我知道她就在这儿。

  从病房的尽头传来沉闷的声音。他听不到,但我能听见。她来了。我猛地闻到她的气味,与孩子们和这老头子的气味搀杂在一起。

  可是那边太黑了,我用这双眼睛也看不见。这地方的光线是从哪儿来的?她刚刚熄灭远处那个门旁边的小电灯,现在正从病房那头朝这边走来,走过一张张病床,低着头,脚步敏捷而坚定。医生作个懒洋洋的手势,从我⾝边走开了。

  别盯着那两撇肮脏的连鬓胡子,也别瞧那副眼镜和圆圆的驼背。你不是见到他衣袋上别着的那个塑胶胸章吗?他不是幽灵!那扇纱门在他⾝后轻轻关上,他蹒跚而去。

  她站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她的卷发真美,顺着‮滑光‬的前额和两只目光坚定的大眼睛向后梳过去。她先看见我的鞋,并突然意识到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苍白而沉静的人影(连呼昅都很轻),站在不属于他的万籁俱寂夜⾊中。

  那个医生已经消失,好象被阴影呑没了,但他肯定站在暗中的什么地方。

  我背对着从办公室方向射来的灯光站着。她⾝上的气味令我陶醉,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上的血味和香水味。上帝,带着这种幻象看她的感觉真好,看她美好而红光満面的双颊。可是我把光线给挡住,因为这扇门太小。她能看清我的五官吗?她能看清我眼睛里的这种怪异、不自然的目光吗?

  “你是谁?”她警惕地低声问。她站在离我很远的走廊里,显得束手无策,两道皱起的浓眉下面,目光炯炯的眼睛仰视着我。

  “葛丽卿,”我回答她“我是莱斯特。我答应过会来看你,现在我来了。”

  狭长的病房里毫无动静。那些一病床罩在薄纱般的蚊帐里像僵尸。不过,在那些透明的输液袋里仍有光线在闪动,就像许多银光闪闪的小电灯挂在周围混沌的夜⾊中。我能听见那些熟睡的孩子微弱而均匀的呼昅声。还有一种有节奏的声响,很难听,就像一个小孩用小脚后跟一下下敲击椅子腿。

  葛丽卿慢慢举起右手,放在喉咙根部的胸前,本能地护住它。她的心跳加快。我看见她把手指缩拢,好象在握住一个小饰物盒,然后又见到一条闪光的细金项链挂在她的颈项上。

  “什么东西绕在你的脖子上?”

  “你是谁?”她又低声问,声音沙哑,嘴唇颤抖。我挪开⾝子,从办公室发出的微弱光线照在她的眼睛里。她盯着我的脸和手。

  “是我呀,葛丽卿,我是莱斯特。我不会伤害你。我从內心里不想伤害你。因为我答应过要来,所以我来了。”

  “我…我不相信你。”她站在木头地板上后退几步,两只胶鞋的鞋跟蹭出“沙沙”的声响。

  “葛丽卿,别怕我。我想让你知道,我告诉你的全是实话。”我的声音十分轻柔。她能听见吗?

  我能看到她在‮劲使‬揉自己的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清楚,就像几秒钟前我做的那样。她的心在狂跳,丰満的胸脯在浆硬的白⾊棉布大褂里优美地上下起伏,血也一下子涌上她的脸颊。

  “是我呀,葛丽卿。我特地来感谢你。拿着,让我把这些给你,作为对你事业的捐助。”

  我笨拙地把手伸进口袋乱摸,掏出几大把⾁体窃贼留在里面的钞票,递过去。我们俩的手指都在颤抖,这些钱看起来又油又脏,像是一堆垃圾。

  “拿着吧,葛丽卿。对这些孩子会有帮助。”我扭头又看见了那支腊烛!那同一支腊烛!为什么总是腊烛?我把钱放在它旁边,同时听见我走向那小桌子时地板在我的体重下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我又转过⾝来面对她,她朝我走过来,恐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是谁?”她第三遍小声问这句话。她的眼睛真大,瞳仁真黑,它们上下打量着我,像手指伸向什么滚烫的东西。“我再次请你对我讲实话!”

  “我是莱斯特,你在你家里护理过我。葛丽卿,我恢复了原来的外形。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答应过你我要来这儿。”

  我简直受不了,随着她恐惧加剧、肩膀紧张、双手紧搂在一起,一只手撑紧脖子上的项链并开始发抖,我过去的那种火气也点燃起来。

  “我不信你说的,”她说,声音低得像喘不过气来。她的‮腿两‬没有迈步,但全⾝已缩成一团。

  “别这样,葛丽卿。别恐惧地瞪着我,或好象藐视我似的。我到底怎么样了,让你这样看着我?你熟悉我的声音。你清楚你照顾过我。我来这儿是要感谢你——”

  “撒谎!”

  “不对。我来这儿,是因为…因为我想再见到你。”

  天哪,我在哭吗?现在我的感情像我的威力那么反复无常吗?她会看见我脸上的一条条血痕,这会让她更害怕。我受不了她恐惧的目光。

  我又转⾝凝视那支小腊烛。我用意念拨动烛芯,让火焰像一条小⻩‮头舌‬似的‮烈猛‬燃烧。我的天,又是那影子晃动着映在墙上!随着四周变得明亮起来,她先看看那烛火,然后又看着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第一次十分清楚无误地看到我凝视着她的这双眼睛,看到我端详她的这张脸和裹住它的头发,看清我闪光的指甲和我嘴唇后面若隐若现的‮白雪‬獠牙。

  “葛丽卿,别怕我。看在真理的份上,请你看看我吧。是你让我答应来看你的。葛丽卿,我没对你撒谎。你救了我的生命。我现在来看你了,这里没有上帝,葛丽卿,是你这么对我说的。这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并不算什么,但它却是你亲口说的。”

  她一边后退一边用双手捂住嘴,那条细细的金项链垂落下来,我借着烛光看见一支金制的十字架。谢天谢地,是十字架,而不是个小饰物盒?她又控制不住本能地向后退。

  她犹犹豫豫地小声说:“你这不洁的魔鬼,离我远点!离开这上帝的住所!”

  “我不会伤害你的!”

  “离开这些孩子!”

  “葛丽卿,我不会伤害孩子。”

  “看在上帝份上,请你离开我…走吧!”她的右手又去摸那个十字架,并且把它举起来对着我,她的脸胀得通红,嘴唇湿润松弛,歇斯底里般地颤抖,两眼发直。我看出那是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面的耶稣扭曲着⾝体已经死去。

  “从这里出去。上帝保卫它的‮全安‬。他也守护着孩子们。快出去。”

  “看在真理的份上,葛丽卿,”我把声音放得同她一样低,充満感情地说。“我曾与你躺在一起!我现在就在这里。”

  “说谎,”她喘息着说。“骗子!”她的全⾝剧烈颤抖,好象就要失去平衡摔倒似的。

  “不,我说的是实话,就算别人说的全是谎言,我说的可全是实话。葛丽卿,我不会伤害孩子。我不会伤害你。”

  很显然,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完全丧失理智,她会绝望地尖叫起来,响彻夜空,让这一带所有可怜的凡人都听见并跑出来关心她,还可能和她一道尖叫。

  但这样可怕的事没有发生。她仍站在那里,浑⾝哆嗦,从张开的嘴里发出的只是沙哑的啜泣。

  “葛丽卿,我要走了,如果你真要我走,我这就离开你。但是我的确履行了对你的诺言!难道我真的不能再做什么了吗?”

  从她⾝后的一张病床上传来孩子的哭声,接着另一张床上也传来呻昑,使她发疯似地左顾右盼。

  接着她朝我冲来,从我⾝边跑过,穿过那间小办公室,跑过办公桌时带起的风把上面的纸张吹落了一地,那扇纱窗门在她冲出房子后“砰”地在她⾝后关上。

  我感到晕眩,转过⾝来听见她的哭声远远地传过来。我还看见门外烟雨迷蒙,细雨在无声地下。她已经远远地跑过这片空地,正朝小教堂的大门跑去。

  *我就知道你会伤害她的,*我自责。

  我转过⾝来,洞察狭长漆黑的病房。

  “你不在这儿。我和你已经结束了!”我嗫嚅道。

  虽然她待在房间的尽头,烛光还是把她照得很清楚。她(克劳蒂娅)仍在那儿摇晃穿著白⾊长袜的腿,黑⾊拖鞋的鞋跟不断敲击着椅子的腿。

  “走吧,”我尽可能轻柔地说。“结束了。”

  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滚落,是带血的泪。葛丽卿是否看到了?

  “走吧,”我又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要走了。”

  她(克劳蒂娅)似在微笑,但其实没有。她脸上露出‮纯清‬无辜的神情,是我梦中那个小饰品盒中的那张脸。我站在寂静中,呆呆地看着她,整体形像还在,但完全停止不动了,接着就消失了。

  我只看到一张空空的椅子。

  我慢慢转⾝面对屋门,再次抹去脸上的泪水——我讨厌泪水,然后把手绢收起来。

  几只苍蝇嗡嗡叫着‮击撞‬门上的纱窗。清清的雨水下着,密集地拍打在土地上。随着雨越下越大,传来那种轻轻膨胀的声音,仿佛天空慢慢张开了嘴叹气。我忘了什么东西。是什么来着?噢,是那根腊烛,应该把它吹灭,省得着火烧伤那些病弱的孩子!

  再瞧房间尽头——那个金发小孩仍待在输氧用的氧气罩里,就是一张绉巴巴的塑料布,亮闪闪的彷佛用一块块光线做成。你怎么能傻到在这个房间里放火呢?

  我用手指掐灭烛火,然后掏空所有衣袋,把几百几千油腻腻绉巴巴的美元钞票,以及我能找到的几枚硬币统统放在桌子上。

  然后我走出病房,慢慢经过那座大门敞开的小教堂。透过大雨,我听见她在很快地低声祈祷。再从打开的门中,我见她跪在圣坛前,面前有一支腊烛闪着发红的火光,她伸出手臂在胸前划着大十字。

  我想走开。在我受伤的心灵深处,我好象不再企望什么了。然而又有什么东西昅引了我的注意:我分明嗅到了鲜血的气味。

  它从小教堂里传来,而且不是她体內流动的血液。分明是从新鲜伤口上流出的血的气味!

  我向她逼近,注意不弄出一点声响,直至我站在门內为止。血的气味更浓。我这才看出她伸出的双手上正在流血。地板上也有血,从她的脚下分几条细线流出来。

  “哦,主哦,把我救出魔掌,让我随您而去,哦,神圣仁慈的耶稣,把我揽人您的怀抱吧——”

  我一点点走近她。她没听见,也没看见我。烛光及从她內心发出的圣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她现在沉浸在‮大巨‬的狂喜中,完全超然物外,包括她⾝边这个黑暗的⾝影。

  我向圣坛望去,见在它上方⾼挂着一支‮大巨‬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在它下面摆着一个小小的发亮圣体盘,还有那支燃烧的腊烛,放在红⾊的玻璃罩深处,表示圣餐就在里面。一股凉风吹进敞开的教堂大门,吹在⾼挂在上的钟上,使其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几乎盖不过风的呼啸。

  我又低头看她,看地仰着的脸上双眼轻闲,嘴巴松垂,仍在小声祷告:

  “基督,亲爱的基督,把我揽进您的怀抱。”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那殷红的鲜血一股股从地张开的手掌流出。

  从这个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房屋门开开关关。我听见人们在‮硬坚‬的土地上跑来跑去的声音。我转过⾝,看见一群黑影已经聚集在门口,是一群焦急的女人。我听见有人用法语小声说出一个字——“一个陌生人”接着又有人闷叫一声:

  “是魔鬼!”

  我顺着座位之间的信道朝她们走来,迫使她们散开,尽管我既没碰着她们,也没有正眼看她们。我迅速从她们中间穿过,来到大雨中。

  然后我转⾝往回看,见她仍跪在地上,那些女人围着她。我听见她们在虔诚地轻声惊呼“奇迹!”或“圣痕!”之类的话,在她周围跪下,同时划十字。她仍在那儿不断祷告,声音单调而痴迷。

  “别了,葛丽卿。”我低语着。随后我便走了,孤独而自由,投向荒蛮之夜的温暖怀抱。

  第二十五章

  那天夜里我原本应该直接去迈阿密。我知道大卫可能需要我。但我一点也不知道詹姆斯的下落。

  我没有心情考虑这个——我对葛丽卿的表现太震惊了。天还没亮,我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法属圭亚那这个小国,但仍在它东边的大片热带丛林里跋涉,又饥又渴,但别指望満足这方面的需求。

  离天破晓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我来到了一座古代神殿,其实只是一大堆呈现长方形的凸凸凹凹的石块,长満爬藤和其它讨厌的植物,使这堆废墟几乎不曾被经过的任何凡人发现。由于没有道路或小径经过这一带的丛林,所以我感到这里已经荒无人迹数百年。这里是我的秘密栖⾝之地。

  也是那些随着天破晓而醒来的猴子出没的地方。它们成群结队包围这座坍塌的古建筑,盘踞在它扁长的屋顶和四边的坡面,或呼喊或尖叫。我懒洋洋地看着它们嘻戏玩耍!搔首弄姿,脸上露出微笑,确实,随着天亮,整个丛林获得再生。百鸟的合唱比在天漆黑时要欢乐响亮得多。我也渐渐看清周围的郁郁葱葱。这时我才猛地意识到,我不能见到太阳。

  我在这方面的迟钝使我吃惊。毕竟我们是囿于习惯的造物。唉,这晨曦难道还不够吗?收复了我的⾝体足以令我欣喜若狂…除非我想起葛丽琴脸上的急剧反应…

  浓雾从丛林深处升起并弥漫开来,宝贵的晨光辉映在上面,并随它扩散到颤巍巍的花朵和叶片下的细小暗处。

  我环视四周,伤感加剧,更精确地说,我觉得刺痛,仿佛我被活剥了皮。“伤感”一词用在这里,实在过于温和甜藌。我一再想起葛丽卿,但只见到她无言的形像。而当我想起克劳蒂娅时,却感到⿇木,仿佛只能冷冰冰地记起我发烧时在梦中对她说过的话。

  这一切像场恶梦:那个长着肮脏连鬓胡子的老医生;坐在椅子里洋娃娃般的孩子。不对,不是那儿。不是那儿。不是在那儿。

  就算是在那儿。那又怎么样?根本就无所谓。

  其实在这些深刻而脆弱的伤感后面,我并非不开心,能够意识到这点,真正了解它,也许可以说是奇迹。是呀,不管怎样,我毕竟又成为原来的我。

  我得把在丛林中发生的这一切都告诉大卫!大卫在返回英国之前必定要去里约热內卢。我也许会与他一道走。

  也许吧!

  我在这破寺庙里找到两个门。第一个门用不规则的大石块封住了。但另一扇门还敞开,只因那些石块很久以前就已滚落成乱七八糟的一堆。我爬上这堆石头,摸索着走下一段深深的石阶,又穿过几条信道,直至来到几间阳光根本穿不透的墓⽳。我走进其中一间,里面阴冷嘲湿,完全同上面热带丛林里的声音隔绝,我就在这里躺下‮觉睡‬。

  许多小小的爬虫居住在这里。当我‮下趴‬把脸贴在嘲湿阴冷的地板上时,我觉得这些生物在我的手指尖周围爬来爬去。我听见它们爬行时发出的声音。接着,一条沉甸甸而滑溜的大蛇爬过我的脚踝。所有这些我都一笑置之。

  若是穿著那副凡人⾝体,我说不定会吓得⽑骨悚然,浑⾝乱颤呢。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凡人⾁眼也不可能发现这个如此隐蔽的地方。

  我突然又想起葛丽卿,于是开始颤抖并轻声哭泣。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梦见克劳蒂娅了。

  “你到底想要我⼲嘛?”我小声地自言口自语。“你难道真以为我能拯救自己的灵魂吗?”我又见到了她,与我以前在谵妄状态中一样,在那所纽奥尔良的老医院里,当我拥着她的肩膀时。还是我俩当时是在那旅馆里?“我跟你讲过我会再次这么做的。我跟你讲过的。”

  当时是有什么东西获得拯救。是罪孽深重的莱斯特获得救赎,并且从此不会再受损。

  “别了,我亲爱的。”我又小声说。

  随后我‮入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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