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戈壁大沙漠。亿万年前,在人类所谓的“蜥蜴时代”巨蜥成千上万地在地球的这一神秘地区死去。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它们因为什么灭亡。那时这里难道是热带丛林和湿热沼泽地区吗?我们不知道。如今在这一地区,我们只能见到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和无数的古生物化石,仿佛在向人类断断续续地讲述那些每走一步都令他地球颤动的大巨爬虫类演变史。因此,戈壁大沙漠是一座大巨的坟场,也很适合我来此面对太阳。我在沙子上躺了很久,一边等着太阳升起,一边最后一次进行思索。我的方法是扶摇直上,升至大气层的极限,也就是直奔太阳而去。然后,等我失去知觉,我就会在炎热中打滚着栽下来,⾝体从⾼拔的空中掉在地上,就会给摔得粉碎。就算我掉在松软的沙土里⾝体仍是完整的,并凭义其自⾝琊性的意志力在沙土里拼命刨沙想钻出来,但终因太⾼和太热,又怎么可能挖透深深的沙子钻出来呢?
再说,如果太阳的光线今天特别強,我光着⾝子,在⾼空中就会给烤焦,不等掉在硬栅栏的地面上可能就已经是一具死尸。正如古人所说,主意都是当时好。那时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得了我。不过我还是奇怪,是不是别的同类也都知道我想⼲的事。他们是否根本不在乎我想⼲什么。我当然没有向他们发出永诀通知,也没有随便留下我要自取灭亡的讯息。
终于,曰升的大巨温暖洒満大沙漠。我爬起来跪在地上,剥光⾝上的服衣,开始向上直飞,双眼已经因为这微弱的曙光而炯炯发亮。我扶摇直上,驱使自己大大超越⾝体所能飞抵的⾼度极限,然后开始自由自在地翱翔。空气愈加稀薄,令我终于喘不过气来。我使出浑⾝力气才能保持住⾼度。随后,太阳升起,放射出万丈光芒,遣散出大巨热能,亮光亮得人头晕目眩;随着这壮景充満我的视野,耳畔也仿佛响起了“隆隆”的大巨轰呜。我看见⻩⾊和桔红⾊的火光呑噬一切。我直视这火球,感觉就像双眼里浇进沸水。我觉得自己要开嘴,仿佛要把这神圣的火球一口呑掉!太阳突然成为我的所有物。我在注视它;我在伸手去够它。随后这阳光就像熔化的铅水似地淹没我,使我浑⾝瘫软,疼痛得难以忍受,耳朵里灌満我自己的嚎哭。尽管如此,我仍不把目光挪开,我仍拒绝坠落。
苍天,我就是这样公然反抗你!一切言辞和思想都突然消失。我正在光的海洋里扭曲翻卷。随笔黑暗和冰冷升起把我呑没——不是别的,而是我失去了知觉——我意识到自己开始坠落。
“哪嘶”流过我耳际的声响是空气⾼速流动的声音,仿佛别人的声音正在呼唤我。透过这恐怖而嘈杂的嘶鸣,我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清楚地传来。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在做梦吗?我和这孩子等待在一个狭小的地方,是所弥漫着疾病和死亡气息的医院,我正指着那张病床,那个孩子头枕着枕头,瘦小,苍白,奄奄一息。响起一阵尖厉的笑声。我闻到了一盏油灯灯芯熄灭时的气味。
“莱斯特。”她叫我。她细小的嗓音多么甜美。
我试图给她讲我父亲的城堡,讲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讲我的猛犬在那里等我。那里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我仿佛突然听见了它们——这些两耳下垂的⾼大猛犬——那低沉而连续的吠叫在大雪覆盖的山坡上回响,我几乎能望见城堡那⾼耸的塔尖。
可接着她却说:“先别讲。”
我醒来时又已是夜幕降临,我正躺在大沙漠里。那些被风吹绉的沙丘把一层细沙散布在我的四肢上。我感到全⾝疼痛,连我的发根处都疼。我疼得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一连数小时我躺在这儿,不时发出微弱的呻昑。我区分不出是哪儿在疼。我哪怕稍稍挪动一下四肢,沙子就会像细小玻璃碴那样刺痛我的后背、小腿和脚踝。我想起了所有我本会冲着他们大呼“救命”的人。可是我没有喊“救命”我只是慢慢意识到,假如我再在这里待下去,太阳还会再次升起,我还会被它再捉住烧烤一次,而我可能还不会死。然而我得待下去。现在只有最差劲的胆小鬼才会去找遮荫处。我目前要做的,是趁着星光端详我的双手,以了解我并没有要死去。不错,我是被灼伤,我的肤皮被灼成棕⾊,晒出皱纹,而且疼得锥心刺骨。可是我离死还差得远呢。
之后,我感到太阳又升起来。随着这大巨的桔红⾊光团普照全球,我泣不成声。我的后背首先感到疼痛。接着,头部也灼痛难忍,像要炸爆似的。同时,我的双眼也被这火球灼痛、刺伤。当记忆和思想再次消失的时候,我疯了,完完全全的疯了。夜幕再次降临,我又醒来。我感到嘴里有沙子;趁我剧痛的时候,沙子掩埋了我。在这种狂疯壮态下,我显然已把自己活埋。
我一连几个小时埋在沙子里不动,只觉得这种疼痛是任何生命都忍受不了的。最后,我发出像动物般的呜咽,挣扎着爬出沙子,站了起来,一举一动都引起并且加剧我的疼痛。然后,我飞了起来,开始慢慢朝西飞向夜空。我的力量没有削弱,只是⾝体表面受到严重的伤害。晚风比沙子要轻柔得多,不过它也有它的害处:像爪子一般挠着我全⾝灼伤的肤皮,并且揪着我烫红的发根。它还刺痛我灼红的眼皮并刮疼我烧焦的双膝。
我轻松地飞行了好几个小时,再次朝大卫的住处飞去。当我在阴冷嘲湿的雪夜里下降时,我不时感到极大的轻松和宽慰。此时正好是英国的破晓时分。我再次从后门溜进他的房子,每走一步都像经历酷刑的炼狱。我像瞎猫碰死耗子似地找到了图书室,不顾疼痛跪在地板上,然后瘫倒在铺着虎皮的地毯上。
我把头靠在虎头旁,把面颊顶住它张开的大爪。多么紧密的优质虎皮!我伸展双臂,放在它的腿双上,感觉它那滑光又硬坚的利爪就在我的手腕下。疼痛一阵阵传遍我的全⾝。这虎皮摸上去像丝绸般光润,整个房间在其阴影笼罩下就飕飕的,屋里静悄悄的,在朦胧的微光下我彷佛看见印度的红树林,看见黝黑的胸膛,听见遥远的喊声。还有一刻,我十分清晰地见到年轻时的大卫,如同我在梦里见到他一样。这个充満活力的年轻男子真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他血气方刚,肌⾁強健,具备生命体的一切成就,明亮的眼睛,跳动有力的心脏,两只修长的手各有五根強劲的手指。
我还看见自己在世时行走在旧时代的巴黎街头,⾝穿那件红⾊的丝绒斗篷,上面镶着狼⽑边(是我在故乡阿芙根郡猎杀的狼),从没梦想到阴影里还埋伏着怪物,它们躲在暗处窥测你,而且反因为你年轻就爱上你,这些怪物本来能要你的命,只因为你曾杀死过整整一群狼,使得他们爱上你…
大卫,这个猎人!穿着长腰带的卡其布猎装,扛着那支上好的猎枪。
渐渐地,我意识到疼痛已经减轻。瞧你这个九命猫莱斯特,这位神,连伤口愈合都是神速。疼痛就像是植遍我全⾝的一道绚丽光辉。我想像自己正在给这整个房间带来一片温暖的光。
我嗅到了凡人的气味。一名仆人走进屋里,又急忙出去了。可怜的老家伙。我带着睡意设想他刚看到的情景:一个肤皮黝黑的裸体男人,长着一头乱篷篷的金发,在黑暗的屋子里躺在大卫捕获的老虎皮上。我想着想着,忍俊不住。
突然,我闻到大卫的气味,同时又听到凡人血管里那低沉而熟悉的血涓流时的轰鸣。血!我太望渴血了。我烧焦的肤皮需要血,我燃烧的眼睛也需要血。一条软软的棉绒毯子盖在我的⾝上,很轻,很凉慡。接着是一连串的声音。大卫正在把沉重的天鹅绒窗帘严实地拉上,而整整一个冬天他都没有这样做过。他把窗幔拉得十分仔细,保证一丝光线都透不过去。
“莱斯特,”他轻轻说。“让我带你去地窖吧,你在那儿待着很全安。”
“没关系的,大卫。我是不是可以待在这间屋里?”
“当然,当然可以。”话语里充満关心。
“谢谢你,大卫。”我说完又睡了。大雪吹进城堡里我房间的窗户,但随后就全都改变了。我又见到医院里那张小病床,那孩子躺在病床上。感谢上帝,那护士不在场,而是去制止一名正在哭喊的病人。哎呀,那哭声听上去恐怖极了。我极讨厌这种哭声。我想跑到…哪儿去呢?当然是法国的家,在隆冬。
这次那盏油灯不是熄灭,而是燃亮的。
“我说过还不到时候。”她的连衫裙白雪无暇,瞧呵,她的珍珠钮扣多么小巧玲珑!她的头上系着一条多么漂亮的玫瑰图案的饰带!
“为什么?”我问她。
“你说什么呢?”大卫问我。
“我在跟克劳迪娅说话。”我解释。她正坐在那张小尖头的扶手椅上,腿双伸得笔直,脚趾并珑,对着天花板。她的拖鞋是缎面的吗?我抓住她的脚踝吻亲。当我仰头看去时,我看见她正在仰头大笑,我看见她的下颔和眼睫⽑在抖动。多么畅快淋漓的大笑。
“外面还有别人,”大卫说。
尽管睁眼去看屋里昏暗的形状很难受,我还是睁开了眼睛。太阳快出来了。我感到那老虎的爪子就在我的手指下面。瞧这珍贵的动物。大卫站在窗前,正透过两块窗幔之间的缝隙向外面张望。
“就在那儿,”他接着说。“他们来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
想像一下吧。“他们是谁?”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不想听。是玛瑞斯?很显然不是那些太古的不朽者。那些人凭什么在乎这样一桩小事?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可是他们就在这儿。”
“你清楚那个古老的故事,”我耳语道。“不理他们,他们就会走的。”不管怎么说,太阳快升起来了。他们只好走。他们肯定不会伤害你的,大卫。
“这我知道。”
“如果不让我窥测你的心事,你也别窥测我的,”我说。
“别生气。没人会进这个屋子来打搅你的。”
“没错,即使在休息时我也是很危险的…”我还想说更多的话来进一步警告他,可我接着就意识到他是个不需要这种警告的凡人。泰拉玛斯卡。研究超自然的学者。他知道。
“现在去睡吧。”他说。我对这句话感到好笑。太阳出来后我还能⼲什么?就算它正照在我的脸上,我又能怎么办?然而他的语气十分坚决和肯定。
想想看,在古时候我总是抱着那口棺材。有时候,我会一点点地把它擦净,直到木头揩得露出光泽。接着,我就把盖子上的那个小小的十字架也擦亮,一边擦一边笑话我自己,笑话我自己那么精心地把上帝之子耶稣基督遭到杀戮的扭曲躯体揩净。我很喜欢棺材上的缎子镶边,也喜欢它的形状以及在黎明时起死回生的升天。但仅此而已…
太阳真的升起来了。是英格兰隆冬时节的太阳。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它,并突然对它惧怕起来。我能感受到阳光偷偷爬过屋外的土地,堂而皇之地登上窗棂。但是黑暗仍占据着天鹅绒窗帘的这边。
我看见一撮小火苗从那盏油灯上窜起。它使我害怕,就因为我疼痛难忍,而它是火。她那圆润的小手指放在那枚金⾊的钥匙上,这有那枚戒指,那枚我送给她的在一圈珍珠中镶着一粒小钻石的戒指。还有那个挂在项链下的小宝物盒。我是否该问问她这金属小盒现在怎么样了?
克劳迪娅,是不是有过一个盒制的小宝物盒…?
那火苗越捻越⾼。又闻到那股气味。她那双微微攥着的手。在皇家大街的那座楼房长长的走廊里,到处能闻到煤油的气味。哦,那层破旧的表墙纸,那些漂亮的手工家具,路易坐在写字格前写作,黑墨水散发出刺鼻的怪味,羽⽑管笔发出枯燥的沙沙声…
她的小手正在摸抚我的脸颊,柔柔的冰凉的小手:还有那种别人摸抚我时传遍全⾝的⿇飕飕的舒适感觉,我们的肤皮。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我活着呢?”我问。至少这是我开始问的一个问题…然后,我掉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