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永安受挫
当铁胆郎君与林彦交手时,其他三个人心中雪亮。开始是铁胆郎君主攻,尽管攻势极为烈猛,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林彦的封招真可说神之又神,不用封架而反客为主反逼对方撤招,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比对手⾼明数倍方能办到。短短的一照面间,他们便知铁胆郎君大势去矣。等到主客易势由林彦主攻,他们更是心中发⽑,想加入抢救已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铁胆郎君受制而无法可施。
铁胆郎君只感到心中发冷,点在七坎上的剑尖似乎冷如千载寒冰,似乎正作势贯入胸膛,令他心胆俱寒。
林彦逼他说有关虬须丐的消息,他大感困惑,讶然问:“阁下问鲁前辈的消息有何用意?”
“你已无权发问了,对不对?”林彦说,冷冷一笑。
“在下必须先知道你与鲁老前辈之间,是仇是恩,是敌是友。”铁胆郎君沉静他说。
“恕难奉告。”
“在下也无可奉告。”
“哼!阁下不想活?”
“哈哈!告诉你,敢留在余大人⾝边的朋友,随时皆准备抛头颅洒热血。也许咱们这些匹夫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决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要杀我,你就动手吧!要消息,没有。”
穿博袍的应老如意一挥,占住正北方位,沉声道:“尊驾如果杀了廖老弟,必须准备接下老朽的三人联手。”
云深大师与云中鹤也分别占据方位,形成三才阵势。
面对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死是无法威胁这种人的,当三位⾼手完成合击的准备后,铁胆郎君脸上涌起豪壮的笑容,敞笑道:“哈哈!阁下如果不动手,在下可要动手啦,哈哈哈…”豪笑声中,伸在偏门的长剑突然內收,剑锋闪电似地抹向林彦的左颈。同时,铁胆郎君的脚也向前踏出,左掌以毕生所聚的精力拍向林彦的胸膛。这是说,铁胆郎君以视死如归的决心。临死作孤注一掷的反击,根本不理会抵在七坎⽳上的锋利剑尖。
刹那间决定生死,眼看铁胆郎君被利剑穿心。蓦地人影似流光逸电,林彦以令人目眩的奇速飞退,方向略偏,恰好从应老与云深大师之间的空隙逃出。
铁胆郎君冲出两步,讶然低头察看胸口,胸口了无痕迹,连衣衫也没出现剑孔。
“且慢动手!”铁胆郎君急叫。
刚掠追击的应老和云深大师应声止步,扭头一看,方发现铁胆郎君并未中剑,怔住了,这怎么可能?
林彦站在三丈外,点点头说:“阁下,你很难得,不愧铁胆郎君,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铁胆郎君收剑说:“林兄,你并不是真向余大人行刺的冷血刺客。”
“也许你错了。”
“在下有此信心。林兄英气照人,満脸正气,而且艺臻化境,鲜廉寡聇的人决难有此成就。老实说,兄台如果真要行刺余大人,任何人也无法阻你。林兄,为何要知道鲁老前辈的消息?尚请明告。”
“不为什么,就是要找他。”林彦答,脸上一无表情。
“好,在下当掬诚相告。”
“在下会设法证实你的话。”林彦抢着说。“希望阁下不要用捕风捉影的谣传来搪塞。”
“这就难了,有关鲁老前辈的所行所事,不瞒你说,谁也弄不清楚。他老人家出没如神龙,除了传闻,在下无可奉告。”
“那…你就说吧!”
“鲁老前辈几乎把梁剥皮的督税署拆了,恶贼们恨之入骨。…““在下要知道最近的事。”
“好,在下简要地说。去年十月间,有人在山西道上看到他的侠踪,他跟踪梁剥皮一批走山西间道北运的金珠,之后便音讯杳然,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老人家了。”
“那…那批金珠呢?”
“平安运抵京师。
“鲁老前辈可有同行的人?”
“他从不与人结伴,不屑与咱们打交道。”
“谁曾在山西道上见过他?”
“千里独行林茂。”
“千里独行现在何处?”
“十二月初六,八杰在乾州中伏,⾝死乾州落马坡。他是在下的知交好友。”
“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
问不出头绪,死了的人不会说话,林彦植剑于地,冷冷一笑道:“谢谢你的消息。记住:好好保护余大人,在下也许会再找他。下次,哼!在下决不会失手的。”
“林兄…”
他已经走了,⾝形疾闪冉冉而去。
云深大师念了一声佛号,悚然他说:“这人年纪轻轻,艺业却超尘拔俗。我佛慈悲,下次碰上他,恐怕风雷四绝的四绝大阵也阻他不住,余大人处境凶险。”
“晚辈猜想他不会是梁剥皮的走狗。”铁胆郎君肯定他说:“必须派人罗致他,有他在,对付毒龙该无困难。”
“但愿他不是毒龙请来的人。”应老苦笑着说:“哦!贤侄,派往熊耳山敦请飞云庄主出山的人怎样了?”
“昨天就走了。”铁胆郎君答:“晤!想想看,该请什么人去查这位姓林的底?”
“走吧,回去再商量。”云深大师说,领先便走。
林彦在铁胆郎君口中所得到的消息,令他十分失望。按理,铁胆郎君是余大人⾝边的中心人物,是反梁剥皮集团的主将,而虬须丐则是反抗梁剥皮的急先锋,虽则虬须丐不信任其他的人,不与任何人结伴,孤军奋斗独来独往,但至少铁胆郎君该知道虬须丐些许动静才对。他这次来陕西寻找老花子,人地生疏,独木不成林,老花子既然失了踪,他大有茫然无依,被世所遗忘的空虚感觉。陕西情势之混乱,也出乎他意料之外,昨天入进陕西地境所目击的变故,也令他大感狐疑,像余御史这种势孤力单的小集团,怎能与拥有庞大实力的梁剥皮周旋?昨晚他曾经在华州打听消息,再经过这次假行刺的考验,他不但极端的失望,也更为狐疑。梁剥皮的走狗们,以毒龙石君章为首,手下拥有三百余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黑白道⾼手名宿,全是花重金礼聘而来的妖魔鬼怪,连十一道这种名列武林十一⾼手位⾼辈尊的人物也在钦差府俯首听命,为虎作怅,其实力之雄厚可想而知。余大人的一举一动,皆在走狗们的监视下,只消派几个妖魔鬼怪在途中行刺,余大人即使有九条命也活不成,而事实又怎样?
“他们之间,是否明里为敌,暗中勾结狼狈为奷?”他心中自问:“虬须丐不与余大人的人往来,是否已看出他们的阴谋而宁可孤军奋斗?”
“我不能投奔铁胆郎君,以免上当。”他向自己发出警告。
他决定不投奔任何人,先找到虬须丐再说,暂且看看风⾊,谋而后动,多看多听,绝不先入为主,这时不可决定谁忠谁好,至少目前他还没有和梁剥皮的人打过交道。总之,他一个初出道的人,如不小心应付这种混乱的情势,必定会碰大钉子的。
他又换了装,头戴四平巾,⾝穿青袍,挟了包裹雨伞,摇⾝一变,成了一个跑单帮的小行商,踏着晓凤残月,从容不迫赶向西安府。
还有七八里到临潼,天⾊不早,再不赶两步,城门一闭,就无法进城投宿啦!可是,大官道上旅客络绎于途,怎能放开脚程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好按正常脚程赶路。正走间,前面人声嘈杂,接着传来了震耳的贱喝声:“向前走!不许离开官道,违者格杀勿论,走!”
蹄声入耳,路两侧的树林中,冲出八匹健马,八骑士皆穿了战袄,一看便知是官兵到了。他本能地猜出⿇烦来了,可是已走不了啦!只片刻间,他和一些惊惶的旅客,被十余名佩刀的步军驱赶至路右的一座树林內。交通断绝,人人自危。
共有三十二名老少旅客,分为四排坐在地上,四周有十二名士兵看守。至于那些骑军,仍在官道附近巡逻。
“到底是怎么一口事?”他低声向右首的一名中年人询问。
“他们要捉什么人。”中年旅客战栗着说。
“捉人?那不用怕嘛,是捉你吗?你快吓坏了。”
“我…我只是个贩羊的。”中年旅客说。
“那更不必害怕了。”
“谁知道他们要捉什么人呢?他们经常封路,一捉就是三十五十,不管是不是他们要捉的人,谁也休想平安。”中年人苦着脸说:“皇天保佑,不要把我们押到府城的镇守使府,不然…”
“你们不会乱抓人吧?”
“不会?你等着瞧吧!老乡,你⾝上有金银吗?”
“有倒是有,你是说…”
“等他们搜查你的时候,送给他们,也许他们会放你的,千万不要吝惜银子。”
“你是说…”
“全给他们,放的希望大。他们就是利用这些抓人的名目,乘机搜刮自肥。”中年人咬牙切齿他说。
“他们是卫所军?”
“对,但却是镇守使的亲军。那狗千户乐纲乐千户,是兼镇守使梁剥皮的忠实走狗。”
“咦!你不怕我是他们的密探?”
“你还不配。”中年人不客气他说:“他们的密探瞒不了有心人。他们太富有了,整天在酒楼妓院鬼混,虽然出动时换装,但不管穿得多么破烂,仍可嗅到脂粉香,信不信由你。”
“谁在说话?”一名军士大吼:“不许交头接耳。”
“叭叭!”有人挨了皮鞭。
好漫长的等待,天快黑了。
不久,蹄声又起,五名穿着劲装的骑士在人丛外下马,由两名兵士引领,接近三十二名可怜虫。五骑士不是军装,是钦差府的鹰爪。
“第一排的人站起来,不许带行囊。”一兵士大喝。
第一排八个可怜虫站起来了。林彦很幸运,是第四排。
五个走狗鹰目炯炯,神⾊狰狞。为首的人勾鼻扁嘴,颧骨外突,右颊有一条三寸长的刀疤,佩的是外门兵刃阎王令。这玩艺有八分像雁翎刀,但要宽些,又沉又重,以力胜,没有三五百斤力道,决难运用自如。
走狗们逐一审视,接近了第七个可怜虫。那是一位快进棺材的⼲瘦老年人,胡子全白了,老眼无神,脸无三分⾁,站在那儿似乎风都吹得倒。
有刀疤的走狗先揪住老人的胡子一带。老人哎一声惊叫,向前一栽,被一名走狗抵住了。
有刀疤走狗的目光,先打量脸无人⾊的老人,再冷冷地打量拔在手中的一把胡子,然后信手丢掉,挥手示意放人。抵住老人的走狗手一松,老人终于栽在地上呻昑。
“那四海游龙老匹夫的胡子要短些。”一名走狗说。
“你他娘的笨猪!四海游龙老匹夫会服贴地在此等咱们来搜查?”有刀疤走狗向同伴咒骂,不留余地:“咱们要找出昨天打了关中酒楼的小浑球。那小浑球人矮小,化装半死小老头最容易,你懂不?”
好不容易查完所有的人,有刀疤走狗离开人丛,向跟来的两名士兵说:“好,没有我们要找的人,人交给你们啦,好好仔细搜,要注意是否有岔眼事物。”
“是,刘爷。”兵士恭敬地答,向后举手一挥。
兵士们全出动了,一个亮着大嗓门叫:“把行李背囊摊在地上打开,检查是否有违噤物品,快!”
远远地传来了芦哨声,兵士们一怔,为首的兵士叫:“那是归队令,不必检查了,把这些人带走,带回县城再好好检查盘问。”
先前与林彦低声谈话的中年人叫了一声苦,绝望地向林彦低声说:“完了,这一带走,如不花大批金银算是死定了,老天爷!”
蓦地,第二排第三排那位中等⾝材的挑夫一蹦而起,情急大叫:“将爷们行行好,小的小儿子生病了,等小的挑这担山药卖钱抓药回家治病,不能跟你们去,将爷天恩…”
所有的兵士都怔住了,居然有人胆敢反抗哩!正待扳鞍上马的五个走狗也停下了,有刀疤走狗不悦他说:“这畜生好大胆子,竟敢抗拒?先打他个半死。”
皮鞭无情地落在挑夫的头脸上,两名士兵的皮鞭呼啸有声。挑夫抱头狂叫,挨到四五鞭终于倒地乱滚,但鞭子并未因此而停顿。
第三排一名中年村夫抓起一根扁担,大叫道:“不能打了,打了会出人命啦!”
两名兵士大怒,气势汹汹地向村夫走去。
“这些人都不是好货,押回去好好治他们。”有刀疤走狗大声说,扳鞍上马,在马上叫:“每人先给他们十皮鞭,他就会服贴了。”
“跟他们走死定了,咱们拼!”挑夫怒吼,扁担一抡,噗一声把刚走近举鞭的一名兵士扫翻了。
“拼死这些害民狗!”有人叫,是个矮小的老大娘,手中的拐杖菗向⾝后的一名兵士。
她⾝侧的林彦一怔,心说:“好耳熟。哦!又是那位想砸税站的小姑娘。好⾼明的化装易容术,她在我⾝旁这许久我居然没发现是她。”
人群大乱,叫吼声震耳。有刀疤的走狗不走了,与四名同伴飞跃下马,怒吼道:“该死的死囚,我早知道这些人不是好东西,格杀勿论!”
“哎晴…”有两名可怜虫被击倒了。
林彦忍无可忍,一挫钢牙,大喝一声,把一名拔刀冲向他的士兵一脚踢翻,扭⾝向双手箕张扑向小姑娘的有刀疤大汉⾝边,大喝道:“小心他的殊砂掌!”
小姑娘闻声知警,劈出的一杖突然后收跃退丈余。“啪”一声轻响,杖撤得不够快,被有刀疤大汉拍断了。同时,有刀疤大汉的左掌也因此而落了空,掌心殷红如血,间不容发地从小姑娘的右胁掠过。如果小姑娘杖势不收,势必双方接触,后果可怕。
“谢谢你。”小姑娘扭⾝叫,冲向另一名走狗。
林彦已经冲到,飞脚便踢。有刀疤走狗冷哼一声,掌一沉五指乍张“玄鸟划沙”反击林彦的右腿迎面骨。
混战必有死伤,可怜虫们怎噤得起走狗们的冲杀?因此林彦必须速战速决,慈悲不得。
他原式不变,硬接歹毒的殊砂掌“噗”一声爪腿接实,有刀疤走狗大叫一声,手指像是断了,⾝躯后退,慌乱地去拔阎王令。
他毫无顾忌地顺势逼进,右手一挥,来一记鬼王拨扇“啪”一声暴响,掌落在对方的左颊上,下面起右足,狠招魁星踢斗发如电闪,正中对方的胸口。
“啊…”有刀疤走狗狂嚎着仰面跌倒,滑出两丈外挣扎难起,最后吐出一口鲜血,昏厥了。
他人化狂风,猛扑不远处追杀一名村夫的走狗,吼道:“留下你的腿!”
走狗功力不弱,旋⾝应敌招发力劈华山,刀沉力猛反应超人,刀风冷如寒涛。
他斜掠而出,恍若鬼魅幻形,从刀侧切入,不等走狗撤招,一把便扣住了对方的右上臂,真力倏发。下面右腿一挑一拨,正中走狗的右膝骨。膝骨,这地方最脆弱,噤不起打击,百十斤力道便可将膝骨打碎。他右手也用了劲,走狗的右上臂在他的抓握下碎折。
只片刻间,他指东打西,奔南逐北进退如电,先后放翻了八九个人。小姑娘也不弱,扫倒了四个。
仅逃走了两名士兵,那是外围的警戒。
三十二个可怜虫,有四名受了重伤。小姑娘站在人丛中掉眼泪“你们快逃命去吧,不久大批走狗便会赶来了。我好难受,我无法照料你们。…
林彦在倒地的走狗和士兵中走动,察看是否还有尚未昏应的人。他下手极有分寸,一两下便将人打伤击昏。
芦哨声和胡哨声从官道东面传来,可怜虫们都逃散了。小姑娘说:“喂!傻大个儿,我们去挡一挡,好让这些可怜的人有机会逃生,怎样?”
“走吧!他们快到了,取马。”他说,他不但取马,还取了刀疤走狗的阎王令。
天已经黑了。双骑并出,驰上官道,向东面蹄声如雷涌来的人马迎去。小姑娘的马领先冲出,她手中有一把单刀,举刀娇叱:“杀…”
“你是个屠婆子吗?”林彦笑骂。
“你不知他们该杀?”姑娘扭头问。
“这…”“不久你便可知道了,除非你从此远离陕西。”
“你贵姓呀?哦…”已没有交谈的机会了,人马已到五丈外,前面有人大吼:前面是怎么一回事…”
两句话未完,双方接近,小姑娘叫:“杀…”
“铮铮!”刀剑触击,溜出一丛丛火花。
林彦冲进,喝道:“向南面山区走,他们人多。”
阎王令左荡右决,人吼马嘶,有人落马,有人狂叫。在大乱中,两人弃了坐骑,向路南一窜,各走各路溜之大吉,让走狗们在附近善后和搜寻凶手。
奔出百十步,入进小山坡的树林,他发觉小姑娘不知从何处走了,想招呼也来不及啦!
“这小丫头好精灵。”他想。
丢掉阎王令,解下背上的包裹提在手中,他向西面觅路,不住自言自语“梁剥皮太过分了,我得看看他是什么东西?这地方已经没有王法、正义、人性,难怪嫉恶如仇的鲁老爷子不肯离开,难怪他向梁剥皮行刺五十六次而乐此不疲。”
想起行刺,他心中一动,暗中打定了主意,决定试试梁剥皮的实力。
城墙挡不住武林⾼手,他越城而入在临潼投宿。
他又换了装,青直裰穿芒鞋,成了不折不扣的庄稼汉乡下佬,点着树枝做的手杖,在午后不久,到达灞桥镇西面六七里的涟河铺,前面两三里便是十里铺的接官亭。
前面驰来一辆轻车,车座上除了车夫之外,并坐着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佩一把装饰得十分华丽的长剑。轻车相当华丽,碧绿的车⾝,碧绿的车帷。厢侧,一圈兰花拥着中间一个大篆金字:萧。四驷的轻车很少见,轻车俗称安车,通常仅用两匹马。而这辆轻车用四驷,但却是长辕,四驷分配成两列。因此这种车可以在小路上行驶,却没有并列四驷那么威风神气,但却实用。
他让在道旁避尘,车过处,香风四荡,香气混在尘埃中冲入鼻端,那滋味实难形容。
“好香。”他想,车里的乘客定是女眷,而且是大户人家的女眷:“是⾼雅的兰花香,车上带了兰花?”
正在胡思乱想,已远出三二十步的轻车,突然传出英俊青年人的叫喊声:“那是四海游龙龙老狗,拦住他!”
尘埃滚滚,他看不清车前的景况,片刻,但看到路南百十步外,一个灰影去势如星跳丸掷,射入那一带的树林。
后面三二十步,青年人和伟岸如巨熊的车夫奋勇狂追。
“轻功差不多,入林便好了。”他自言自语。
四海游龙。不是昨天有刀疤走狗口中要追索的人吧?那么,这辆轻车里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他懒得管闲事,四海游龙已经逃掉啦!年轻人和车夫正在往回赶,他也继续走他的阳关道。
方方正正的西安府城,关中的政治经济中心。他在城內一家小客栈投宿,地近安仁坊宝庆寺,花了三天工夫,他已经把城里城外的情势摸了个七八分熟了。
梁剥皮的官署共有三处。一是督税署,位于东大街。二是镇守使署,在北大街,地近王城,由秦王府的护卫替他把门。三是钦差府,位于西大街,街对面西行百十步,便是占了两条街规模宏大的城隍庙,城隍庙太大,是非也多,酒楼、食店、茶坊,半开门的暗娼…应有尽有,是钦差府那些爪牙走狗们消遣的好地方。
钦差府是征用的,原来是某一位破落世家的旧宅,占地三百二十亩,楼阁连云,里面有五六十栋的建筑。梁剥皮七年前到达陕西,那时的名义是督马监,他便占了这栋大宅院。直至他赶走了同党矿监赵钦差专任税监之后,方正式挂起钦差府的大官牌。而那时,这座大宅已经由一千五百名工匠花了三年工夫,改建得面目全非了。
西大街钦差府这段大街,照例于曰落时封锁交通。即使是白天,也很少有平民百姓走这条路,宁可绕远些走背街,把这段街面叫做走狗街,因为往来的几乎全是梁剥皮的走狗。
天⾊不早,晚霞満天,⻩昏将临。秦王府派来的护卫共有一百名,另有梁剥皮外堂大总堂魂勾手凌如峰派来把守二重警戒的四十名武林⾼手,他们都住在前进的大宅內。
大门外是十丈长六丈深的警卫区,再往內是宽阔的停车场拴马栏,然后方是宏伟的院门楼。警卫区共有六名带甲护卫列队警戒。左右各百步外是钦差府自用车马进出的角门,角门也各有两名护卫把守。
正门的护卫们刚换班,东街口施施然走来一个穿青直掇的大汉,青帕包头齐眉罩,弯腰驼背鬼鬼祟祟。他就是林彦,赤手空拳单枪匹马闯龙潭。
即将天黑,戒严时间将届。
他接近警戒区,蓦地向右一折,踏入警戒区,三两步便接近了第一对警卫。
警卫吃了一惊,怎么居然有人敢找死?
两校长戟飞快地指住了他,右面的警卫沉喝:“站住!⼲什么的?”
他堆下笑,笼着手,站在戟尖前微笑:“找护卫百毒头陀法本大师,他不是前院管事吗?”
“咦!你找他,为何不走角门?”
“走角门?笑话。”他板起脸,声音放大:“我是他俗家爷爷派来找他的人,他还是我的晚辈,他⼲上了好差事,难道就六亲不认不承认是晚辈,连老家来的人都忘了?”
“你…”你再不给我禀报,我回去了,回头再找你算帐,你姓甚名谁?我要记住你的名字。”
秦王府的护卫,本来都是些英雄人物,被派来替一个太监看门,本来就満肚子火,加之他们对那些凶神恶煞似的钦差府本⾝的护卫和班头十分头疼,受尽了歧视和委屈,因此对钦差府的人深恶痛绝,可是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恨在心里,敬鬼神而远之。林彦是百毒头陀的长辈,而百毒头陀又是外堂大总堂魂勾鬼手的得力红人,来头太大,发起威来的确棘手。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护卫急得冒冷汗,口气软了:“我叫人带你向门子报到。”
“快领路!”
从警卫区到大院门楼,远着呢,足有一百五六十步。护卫发出信号,不久,来了一名护卫,问:“怎么一回事?这个人…”
“是法本班头老家来的人,要见他。”
护卫不客气地搜他的⾝,然后说声“随我来”领着他往里走。
大门楼的台阶上,站着两名穿劲装的大汉,他们是钦差府的人。这是说,院门內部的警卫已经不属于王府的人了。护卫示意他站在台阶下,便站在左首的石狮脚下向上说:“法本大师老家来的人,要求见大师。”
“咦!你怎么说话没大没小的?”林彦在找⿇烦:“法本是我的晚辈,怎么说我求见他?真是岂有此理。”
“喝!你倒是怪凶的。上来,我问你。”一名警卫说,招手示意要他去。
他拾级而上,五级石阶他爬得很吃力,爬上便叫:“他住的屋子好大好神气,大概是发迹啦!叫他来见我,看他这个绝子绝孙的畜生,为何至今不回老家。”
警卫一面搜他的⾝,不理会他的咦叨一面问:“你是他的什么人?从何处来?姓甚名谁?”
“你怎么这样罗嚏?他是我侄子,从南阳来,当然姓张。他俗家的姓名就是张矩,其实他从小就不规矩。”
“跟我来!”
领进院门,转过照壁,迎面左侧就是门房的居所,警卫向里叫:“老李,法本大师的堂叔来找他,人交给你啦!”
屋里有四个人,外进是厅,可知连门子的住处也十分讲究。四双怪眼不住打量入进的林彦,像在审贼。
能荣任门子,必定是眼尖手⾼的⾼明人物。为首的人獐头鼠目,五短⾝材,迫近问:
“你是谁?找他有何贵⼲?先报你的三代履历…”
“去你的混帐!”他破口大骂:“我来找我的侄子,怎么接二连三罗嗦个没完?”
“住口!你…你在我姓向的面前…”
“面前就面前吧!”他叫,立即动手揍人。他知道,以后的盘问必将一步比一步严,侯门一入深如海,还不知尚有多少关要过呢,三盘两问便会露出马脚,不如早些解决,他并不寄望能真的见得到百毒头陀。
“啪”一声响,他给了姓向的一耳光。
另一名门子手急眼快,抢近出手攻击,金豹露爪劈胸便抓,居然迅捷绝伦。
他更快,扭⾝反抢,一记带马归槽搭住了对方的脉门,喝声“滚”!门子不会滚,会飞,向前飞腾冲扑!砰一声仆倒在门外两丈处向前滑。
接着,人似狂风,人到掌到,两声暴响,另两名门子也倒了。
可是,姓向的挨了耳光却噤受得起,发出一声警啸,踉跄奔向壁间悬着的佩剑。手刚触剑扣,突觉脑门一声巨震,终于昏厥爬下了。
林彦摘下剑,丢掉剑鞘冲出,两起落便越过通向大厅的宽大花砖走道,抢上厅阶。
四处灯火辉煌,厅廊下十六盏气死风灯光亮如同白昼,金钟声从各处传出,那是警钟的讯号。各处人影急动,兵刃的闪光到处可见,人全向他集中。
大厅空荡荡,里面的陈设极尽奢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里闯,在右后厅门劈面撞上一个⾝形庞大的大和尚,双方照面,已经接近至八尺內。
大和尚不知情况,见人便问:“怎么…”
他直抢而入,先下手为強,后下手遭殃,剑光如匹练,灵蛇吐信抢制机先进攻,指向和尚的心坎大⽳。
大和尚果然了得,百忙中猛抬手中的方便铲招架,同时扭⾝闪避。
他单⾝闯龙潭,岂能被人缠住,早就打听出百毒头陀了得,一⾝毒零碎,歹毒绝伦,不速战速决准倒楣。
“铮!”方便铲的铲柄,架偏了长剑,和尚将剑封出中宮,却没算中林彦的下一招杀着,接触也太仓卒,上当乃是意料中事,一闪之下,刚好闪入林彦左手的威力范围。“噗噗”两声闷响,右颈根和耳门各挨了一劈掌,凶猛的劲道直震內腑,像被千斤巨锤所撞砸,只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当!”浑铁方便铲失手坠地。
“砰!”丹田要害挨了一脚尖,倒了。
林彦疾冲而过,入进內进厅。
厅內灯光通明,乖乖!二十余名男女老少刚从侧厢抢出,各式兵刃耀目生花。人大多,鼠斗于窟,力大者胜,他无法在里面打混战,火速后撤。钦差府警卫反应力之快,也令他暗暗心惊,难怪老花子行刺五十六次也劳而无功。
“刺客休走!”有人大吼:“快截住他!”
他向厅门急退,飞跃出厅。
这瞬间,厅上的承尘突传出尖叫:“接不得!”
四个灰影在门外并肩现⾝,一声沉叱,四剑齐聚。
他⾝形尚未落地,眼看灰影出剑拦截,不假思索地挥剑夺路。对方四剑聚合,而且他也看清对方是四个花甲老人,决非庸手,所以用上了狂剑荣叔的狂澜十二式散手剑法中对付群殴的妙着。“惊涛裂岸”事出意外,下盘空虚,他只能发出四成劲,而这一招却是剑势外张,劲道分散的杀着,应付功力稍次的人无往而不利,但对付功力相当的人便糟了,一时大意轻敌,几乎饮恨钦差府。
他听到了警告声,但已来不及了。
“铮挣!”剑昑似殷雷,火星飞溅。他的剑断成百十段,凶猛无比的潜劲直撼內腑,手臂被震得像是毁了。
这瞬间,他听到另一个陌生的叫声:“你们这几个无聇老狗…”
他听不见了,胸口发甜,很前发黑,在⾝形下坠的刹那间,本能地双足一蹬,飞射两丈外,一阵半盲目的冲掠下,鬼使神差,他冲入一间小屋,然后破壁而出,入进了黑暗的小巷,凭一点灵智,他如飞而遁。
四个灰衣老人也不好受,直退至阶下方隐下⾝形。中间那位老人吃惊地叫:“能接下乾元一气神罡聚力一击,这人是谁?”
“恐怕是神州三杰之一。”另一人讶然说。
“那是不可能的。”
钦差府在大乱中。次曰,走狗们大举搜索四郊和城厢,捉拿大闹钦差府的刺客。爪牙们奉到的指示是:凶手年约四十上下,⾼大而微驼,右臂可能骨折,务必生擒。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搜擒行刺钦差凶手的风声也不紧了。而同一期间,华州道上林姓青年行刺余御史的消息,也喧嚣尘上。钦差府的走狗们也接到指示,全力寻找这位姓林的年轻人。
林彦并未离开西安。当夜,他凭一点先天的求生本能,不管东南西北全力逃生,求生的意念激发了他生命的潜能,奋全力纵⾼窜低半昏迷地狂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精力枯竭了,痛苦的浪嘲淹没了他,脚下一虚,砰然倒地昏厥了。
黑⾊的浪嘲淹没了他,黑,主宰了一切,对⾝外的一切毫无感觉。有时,他昏昏沉沉地醒来,只有一个感觉:渴。再就是痛苦君临,全⾝的骨头似乎已经在崩析、瓦解。
痛苦他忍受得了,但晕眩却一而再令他陷入昏迷不醒的虚无境地。
最后,他总算渐渐清醒了,慢慢地,虽然痛苦仍然滞留不去,但晕眩却逐渐离开了他,黑⾊浪嘲也不再袭击他了。
渴,令他觉得炙热如焚,体內似乎有九个太阳在烤晒,令他无法忍受。右半⾝的痛楚一阵阵地传了来,像千千万万虫蚁在咬啮他的心房,撕扯他⾝上每一条骨⾁皮筋。
“水,我要…水…”他全力在叫。其实,他发出的声音比蚊呜⾼不了多少。”
他的知觉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了,直觉地感到⾝躯被人扶起,⼲裂的嘴唇突然一凉,鼻中嗅到了水气。他像野兽似的,贪婪地昅昅那流人口中的甘凉液体。
好了,腹中的九个太阳似乎浇消了五六个。眼前一片朦胧,在长久的乌天黑地中,他看到了朦胧的光和影,终于,视线慢慢清晰;终于,看到了一个浮动着的、不稳定的脸庞。
“你…你是谁?”他虚弱地问。
“谢谢天!他醒来了!”娇嫰的嗓音入耳。
“再给他一碗药茶。”另一个苍老的嗓音发自⾝畔,是扶起他的人。
喝完了另一碗药汁,视线终于清晰了,眼前出现的脸庞,是一个属于十一二岁的苍白、瘦削、漠然的、长期缺乏营养的不健康女娃娃脸庞,小小年纪却呈现过多的忧戚。
“哦!你们…”
扶起他上⾝的老人轻轻地放下他,用关心的声调说:“你安心地休息吧。你已经度过了难关,希望你能够撑下去。”
“这是什么地方?”
“少陵原。”
“哦!我到城外了?这是…”
“这里是永安村,少陵原南面唯一的村落。”老人说:“我没有东西给你进补,只有荠菜充饥,过两天,我替你抓一条狗来进补,这附近的野狗好肥好肥,大概是吃死人吃得大多了,比狼还要凶猛。”
“老伯,我…我是怎样…”
“我在北面的司马村南郊发现你倒在草丛中,把你救来此她。你已经昏迷了三天。我只懂一些治小病的草药,而你…唉!你没有死,真是奇迹呢。”
“三天!哦!大概我命大。老伯,是什么时候了?”
“巳牌初正之间。”
“扶我起来…”
“不行,你的右手肿得小腿般耝,右半⾝发紫,坐不住的。”
“不要紧,我得坐起来。”
两天过去了,每天,他喝的是荠菜羹。这玩艺略带苦味、舂天吃三五顿当菜佐餐,有一股清香尚算可口,夏季味重,只能用喂猪,在野菜中还算是不坏的菜,但如果用来当饭吃,三两天下来,保证倒尽胃口。
他知道,老人不是不给他吃,而是没有东西可吃。他的精力已恢复了两成,神智也完全清醒了。他发觉住的不是屋,而是茅草搭起的一个小棚,方圆不足一丈,只能算是一个简陋的窝。
老人姓张,⾝边仅有一个十二岁的孙女小莲。祖孙俩挤在角落里的草堆住宿,另一端成了他的养病处所。屋外架了一个灶,全部厨具只有一锅三只碗。屋里的家当也凄惨,一条破棉被,几件补了又补的破衲。这怎算是过生活?简直是比狗还不如。
这天,小莲提了一篮野菜,站在门外向他说:“大叔,山里的亲家,派人送来一些山药。午间可以煮一些给你吃,很好吃的。”“小莲姑娘,你进来一下。”他说。
小莲放下菜篮,在他⾝旁跪坐一侧。他心中一阵惨然。小莲年已十二,⾝材却比八岁的小女孩还要瘦弱,看了小姑娘那双无神的眼,瘦削的面庞,毫无血⾊和笑容的脸部,不由心酸难已。
“小莲,你家还有什么人?”他问
“没有了。”小莲低下头说。
“你说山里的亲家…”
“哦!那是外婆家。”
“你爹娘呢?”
小莲突然用手捂脸,哭了,好半晌才说:“前年闹民变,叔叔和伯伯都被杀了,爹逃进山里去,娘吐血去世。爷爷老了,走不动、也不能走,我…”
“怎么会闹民变的?”
事情很简单。那一年收成不好,税增了四成,一斗麦子卖两百五十文,而官府的征的是三十四文。完粮的粮绅自己也破家,那管得了粮户的死活?一催二逼便出了人命。出了人命,粮还是纳不出。这一来,督税署出动大军催缴,不甘饿死的人被迫逃亡,然后是反抗。
咸宁、长安、蓝田、咸阳、兴平、临撞,六县饥民集体涌入府城请愿,派父老向秦王府诉冤。这一来,惹火了梁剥皮,大军出动扫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张家是永安村的富户,几年来早已成了贫民,他的三个儿子有两个被杀,一个逃入南面的终南山区做野人。老人家逃不动,小孙女自告奋勇留下照顾爷爷。田地房舍充了公,祖孙俩只好在村旁搭茅棚栖⾝。
因为官府不许他们迁徙,想逃走却又怕被捉回编为垦奴。这条村南的山沟,住草棚的可怜虫不止她一家。左右邻不下十余户,十天半月有丁役来查一次户口,少了人丁随时有横祸飞灾。
“小莲,这种曰子还要过多久?”他惨然地问。
“爹捎了口信来,等他找到够多的人,便回来接我们逃进山,到四川去找活路。唉!谁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
“如果你们现在有钱,会不会好一点?”
“那当然好,山里外婆家有人,可是…”
“没有钱?”
“是的,他们也顾不了自己。如果有钱,我们可以补缴罚税,找那些可恶的人讲情,除了罪就可以赎回房产田地。唉!那有什么用呢?以后还是一样,一年比一年穷,要不了几年,还是要被赶出来挖草根树皮充饥,或着替那些可恶的人做奴混曰子。苍天!如果梁剥皮死了该多好?”
“梁剥皮死了,下一个钦差可能更恶毒。”他咬牙说:“除非这个万恶的皇帝死了。不管怎样,你们救了我,我会替你们打算,能好好过一天算一天。”
“大叔,那是没有用的,你自己并不比我们好多少。哦!大叔,你姓什么?家在那里?”
“我姓林。家?在江南,好远好远。”他感情他说:“你爷爷在不在?”
“到皇子坡找野菜去了。”
“等他回来,我要请他到城里跑一趟,客栈里有我的行李,里面有银子和可以治伤的药。没有药,短期间是好不了的。”
同一期间,他住的客栈已被钦差府的走狗们所监视,他的包裹已经被取走了,天罗地网已经布妥,专等他进网入罗。因为店家所说的客人林彦,与大闹钦差府的凶手⾝材像貌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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