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章华山庄
长江船行的客船,上走夷陵州,下迄南京,他只有向上追寻章华台,如果往下追,时不我予,来不及了。
他重新到了码头,花了二十两银子,雇一艘快船至岳州。客船的前一站是岳州府,先到岳州府再说。
船人手不齐,夜间不能开,说定明早破晓时分发航,保证他三天可以赶到。
他回到客店,心乱如⿇。
客人们都睡了,癞龙睡得像条猪,鼾声雷动,似乎连屋子也在摇。
今晚他不用打算入睡了,心中有事,本来就难以成眠,再加上癞龙那打雷似的鼾声,他哪能合眼?
为了救落魄穷儒,他可以毫不假思索地上刀山下油锅,决不迟疑,但目下毫无头绪,怎办?他心乱如⿇,不知如何是好。
“呼噜噜…呼噜噜…”癞龙的鼾声委实惊人,更令他烦躁不安。
终于,他受不了,猛地手起掌落“叭”一声给了癞龙一耳光。
癞龙从梦中惊起,急叫:“哎呀!什么事?什么事?谁打我?”
他哼了一声,不耐地说:“是我,我揍了你一耳光。”
“你…你怎么打人?”
“不打你打谁?你他娘的像条猪,鼾声可传十里外,你让不让别人睡?”他气虎虎地说。
癞龙苦笑,垂头丧气地说:“老兄,天生的嘛,又不是我要打鼾,你就包涵些儿吧,我怕你好不好。”
“不行,不许打鼾。”
“老天!这…”“不然你换房间。”
“好,好,我…我另找地方睡。”癞龙怈气地说,怕定了他。
“且慢!”
“你…”“我问你,你到过岳州府?”
癞龙拍拍胸膛,自负地说:“在下跑遍了大半壁江山,你问我到过岳州没有,笑话了。”
“你知道岳州有座岳阳楼?”
“哈哈!连小孩也知道,那是府城的西门城楼,面对着烟波浩瀚的洞庭湖。”
“喝!你出口成章,不像是个不识字的人呢。”
“人人都这样说。”
“你知道章华台在何处?是在城內么?”
癞龙不假思索地说:“这表示你没到过岳州府。”
“什么?”
“岳州府城没有章华台。”
“那是说,你知道何处有了。”
“当然。”
“少吹牛,说说看。”
“在华容县城內,那是城內大户人家游玩的地方。”
印-一怔,如果章华台是城內的名胜,自然是人人可到的共公场所,为各方所瞩目,落魄穷儒为何会失陷在內?
他追问道:“你到过华容?”
“在那儿混了个把月。”
“章华台有楼有阁么?”
“哈哈!见鬼,只是一座砌石为基,⾼仅丈余,上面建了一座亭子的地方而已,哪有什么楼阁?”
“那就怪了,章华台该是江湖朋友活动的地方。”
癞龙哈哈大笑,说:“原来你说的是那座章华台,那当然是江湖朋友活动的地方。”
“哦!章华台有两座?”
“那一座其实是一座山,名叫台但不是台。”
“说说看。”
“在华容县东三十里左右,地名叫⻩湖山,下临华容河,上面拔起一峰,叫章华台,后面有座小山叫做小尔山。这一带是猎户常到的地方,那儿的雉鸡又肥又大,野兔每只重七八斤。”
“章华台有江湖人?”
“前年那儿建了一座章华山庄,有江湖人往来,但庄主是谁,外界知者不多。我也不知道底细。”
“给你买酒喝。”印-说完塞给对方十两银子。
癞龙盯着手中的十两银子发怔,不住喃喃自语:“这小子怎么了?大发慈悲用银子打发我?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印-已下床,带了小包裹走了。
救人如救火,已经知道章华台的所在,他怎能等船走?恨不得胁生双翅飞抵华容。半夜三更他犯噤越城而出,披星戴月展开脚程飞赶。
从岳州府城西码头,乘渡船到达对岸,走驿道至华容全程一百六十里,经过不少山,甚不好走,而且沿途行旅稀少。平时往返府县之间的人,大多是乘船。如果有风,一天便可驶到。
三更末四更初,印-赶到城西码头,既没有渡船,也无法雇舟。他已感到疲倦不堪昼夜兼程赶得精疲力竭,一天加夜一又半,他赶了四百余里,用心急似箭四字来形容他,丝毫不算过份。反正已无法再赶,乐得乘机好好休息等待天亮。
他在码头一处偏僻角落,蜷缩着以包裹作枕,不久便沉沉睡去。
朦胧中,他听到依稀的语音,警觉地醒来,屏息倾听。
不远处蹲着两个人,正在低声谈话。
天将破晓,但仍难看清相貌。只听一个⾝材稍矮的人说:“允文兄,不管怎样,咱们都该前往一行,助天星兄一臂之力。”
允文兄冷笑一声道:“重山兄,那些老不死都是孤僻恶毒的人。天星兄引鬼上门,不听朋友的忠告,目下果然出了事,这才急起要朋友帮忙,咱们能对付得了那些功臻化境的老不死么?告诉你咱们即使前往,也解不了天星兄的困境,说不定反而饶上一命,何苦来哉?”
“允文兄之意,要置之不理?”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恐怕道义有亏…”
“在下并不欠天星兄的。”
“这…兄弟却欠了天星兄一笔人情债。”
“人情债是一回事,怎能与生死交关混为一谈?在下已决定了,你是否前往,可自行斟酌好了。”
“兄弟确是不忍隔岸观火。”
“那么,你快走吧,我替你张罗一艘快船。”
“很好,那就⿇烦你了。”
允文兄走向码头,一面说:“船不必到华容,到华容口便沿华容河上航,可直抵⻩湖山下。”
“允文兄,你交代舟子岂不方便些?”重山兄说。
“那是当然。”允文兄点头说,探手怀中取出一面三角小⻩旗,递过说:“这是兄弟的信记,你带在⾝边备不时之需。”
“这是说…”
“船发君山以西,石门山以东,你可能碰上洞庭蛟的弟兄。有兄弟的信记,当可平安无事。”
“谢谢。咦!你怎么啦?”
原来允文兄突然旋⾝反掠而出,远出三丈外,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站在一堆货物前讶然叫:“我分明发觉⾝后有人,怎么又一无所见?”
重山兄警觉地从另一侧绕出,两人遍搜一周,鬼影俱无,苦笑道:“允文兄,也许是你眼花了。”
允文兄吁出一口长气,头摇道:“也许是真老了,不中用啦!”
重山兄呵呵笑,撇撇嘴说:“是不是你心中有所顾忌,因而疑心生暗鬼?你既然不去,怕什么?”
“我怕你。”允文兄毫无表情地说。
“怕我?”
“怕你被人跟踪,阻止你前往助拳。”
“不会吧?我…”
允文兄突然一声沉叱,扑向五丈外一根缆桩。
黑影暴起,接着是一声长笑,棍风虎虎,一根打狗棍拦腰扫到。
允文兄随势斜冲而出,⾝法之迅疾,骇人听闻,不仅一棍落空,而且能切入贴⾝,一掌反击黑影的左胁,內家摧山掌力发如山洪。
黑影也快,前窜八尺躲过致命一掌,转⾝大笑道:“哈哈!好精纯歹毒的摧山掌,夺魂掌允文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慢了一刹那。”
重山兄急掠而至,变⾊道:“是你!”
“是我,你认识我?”
微曦中,可看清是个⾝材矮小的⼲瘦中年人,顶门已秃,披着一圈短发乱糟糟,胁下吊了一个讨米袋似的破旧⾰囊。手中的打狗棍虽是竹制,但一看便知有异,是方竹,难怪扫出时风声与众不同。
重山兄哼了一声说:“你是在蒲圻耍猴戏的人。”
“对,你记性不差。”
“你跟了在下多久了?”
“你离开蒲圻,在下便跟来了。”
“跟来有何用意?”
“跟你去看看热闹。”
“有何热闹可看?”
“哈哈!能有幸跟在你天魁星万重山后面,哪怕没有热闹可看?”
天魁星万重山冷冷一笑,挪了挪腰带上的魁星笔说:“你说吧,要是冲在下而来,我天魁星不是小器的人,自当还你公道。”
“你老兄请别误会…”
夺魂掌迫近冷笑道:“八大风尘奇人中,有一位神出鬼没的八手仙猿沈仲秋,大概就是你阁下了。”
“哈哈!你猜对了。”八手仙猿怪笑着说。
“你与重山兄有过节?”
八手仙猿哈哈狂笑,笑完说:“正相反,在下已经表明是看热闹的。假使在下与天魁星有过节,他绝对出不了蒲圻城。”
“你少臭美。”
“你夺魂掌不相信?”
“哼!你…”“你比天魁星⾼明多少?”
“你少废话。”
“你不服气?那就让小金与你玩玩。”
一声口哨,暗影中窜出一头⾼有三尺的长臂猿,⻩⾊的⽑尖端隐泛金芒,一声怪叫,贴地扑来。
夺魂掌⾝材⾼大,碰上矮小的长臂猿从下盘进攻,如不用兵刃,便得用腿相搏。腿如无双手相辅,不但吃力,而且易暴空门。
“该死的畜生!”夺魂掌怒骂,一脚踢出。
长臂猿灵活万分,⾝形一转,便避过一脚,从侧方切入爪影一闪,抓向夺魂掌的后臋,真缺德。
夺魂掌扭⾝又是一腿,疾逾电闪。
长臂猿闪动如风,风是踢不着的,只片刻之间,把夺魂掌逼得团团转,有点手忙脚乱。
八手仙猿哈哈大笑,指着天魁星说:“你也不要闲着,要不要在下陪你玩玩?”
天魁星菗出魁星笔,沉声道:“好,万某领教你威镇武林的八手绝技。”
八手仙猿哈哈怪笑,杖向前一探道:“那还不简单?保证満意。”
杖长笔短,一寸长一寸強,笔如想发挥威力,必须架开杖切入方有希望。天魁星不假思索地挥笔急架“啪”一声崩开点来的一杖。
本来该乘隙探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稍一迟疑便会失去好机。
天魁星搏斗经验丰富,果然不失时机,笔杖相接便斜⾝切入,正待运笔进击,却晚了一步。
八手仙猿的左手,却突然杖下探入“啪”一声响,击中天魁星的右胁,向侧一跳八尺,笑道:“这一手叫左右逢源,不管你从任何一方切入,皆难逃一击之厄。哈哈!満意了么?”
天魁垦脸⾊发青,按着胁下被击处发愣,大概有点受不了,痛得龇牙咧嘴有苦说不出。
当然他也明白对方手下留情,不然这一掌肋骨可能折断,心中一寒,沉声问:“阁下,你想怎样?”
八手仙猿双手支杖,说:“在下并无恶意。”
“但也不怀好意。”
“我保证是善意而来,除非你误解了在下的好意。”
天魁星向⾝侧瞥了一眼,看到夺魂掌被长臂猿逼得团团转,怒吼如雷。表面上看,是夺魂掌追袭长臂猿,其实却是长臂猿缠死了夺魂掌。夺魂掌已挫低⾝形,手脚并用掌打脚挑,乱成一团狼狈已极。
长臂猿八方游窜,纵跃如飞,四爪齐施不时加上嘴咬,夺魂掌的一双裤脚,已被撕破多处,只激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
天魁星愈想愈心寒,愤然道:“阁下,把你的来意说出来吧,不管你的用意是好是坏,在下认了。”
“哈哈!何必说得那么严重?”
“你说吧。”
“在下只想搭你的便船。”八手仙猿轻松地说。
“搭便船?”
“你们不是要到章华山庄么?”
“不错,你…”“你们要前往助拳,助过天星耿天星一臂之力,赶走那些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的老凶魔,不错吧?”
“这…你…你怎知道?”
“过天星走了亥时运,引鬼上门自找⿇烦,不得已只好致书各地好友求援,眼巴巴地指望朋友早些前往替他解围。你在蒲圻接到他的手书,这封书信在下已经先行过目了。”
“你…”“我八仙猿不必亲自探囊取物,小金的探囊绝活绝不比人差。”
“那…你是…”
“我要去看看热闹,因此希望搭阁下的便船。”
天魁星如释重负地叹口大气,说:“其实,阁下只要说一声,何必…”
“哈哈!在下如果客气地提出要求,你们肯答应才怪。再说,你不疑心在下是那些老凶魔的人?”
“哼!谁不知你八手仙猿是游戏风尘的怪人?怪倒是怪,但未必是凶魔。”
“哈哈!你答应了?”
“在下答应了。”
八手仙猿鼓掌三下,长臂猿吱一声怪叫,侧射丈外,不再与夺魂掌胡缠。
夺魂掌又羞又怒,气汹汹地抢来,怒叫道:“八手仙猿,你欺人太甚,咱们放手一拼。”
八千仙猿摇手笑道:“拼不得,老兄。我那头小金已经通灵,忠心耿耿,咱们拼不要紧,它一火上前咬你两口不算严重,万一掏出你一双招子,在下岂不遗憾?”
“你是存心侮辱在下么?”夺魂掌怒叫,⾊厉內荏,并不敢真拼。
八手仙猿冷笑一声,沉下脸说:“义字当头,咱们武林朋友为朋友不惜两肋揷刀,这才是朋友,不然要朋友何用?你阁下与过天星交情不薄,但在他需要朋友时,你却观望不前抛开情义不顾,该不该受到教训?”
“你少管我的闲事。”夺魂掌脸红耳赤地大叫。
“看不过就得管。”八手仙猿冷冷地说。
天魁星赶忙打圆场,拦在中间陪笑道:“允文兄,算了吧,咱们认了。”
“这口气咽不下。”夺魂掌咬牙切齿地说。
“允文兄,算不了什么,他是为搭便船而来的,他也要到⻩湖山。”天魁星怈气地相劝。
“搭便船?休想。”夺魂掌一口拒绝。
八手仙猿冷笑一声道:“不搭,在下便废了你们,再另外找船。”
“你好大的口气。”夺魂掌气涌如山地叫。
“废你们两人,易如反掌…”
夺魂掌委实受不了,气疯啦,一声怒叫,疾冲而上,掌发“小鬼拍斗”
杖影一闪,八千仙猿避掌出杖“噗”一声敲在夺魂掌的右胫上。
“哎唷…”夺魂掌惊叫,挫⾝便倒。
天魁星刚逐步要冲出,长臂猿小金已迅疾地窜到,吱一声怪叫,便待扑上。天魁星一惊,悚然退了两步。
八手仙猿逼近夺魂掌,厉声道:“现在,在下要卸你的狗腿。”
杖疾起疾落,敲向夺魂掌的右膝,快逾电闪。
夺魂掌来不及伸手拨杖,来势太快了,眼看要伤在杖下,无力闪避。
斜刺里突飞来一块小石“啪”一声响,击中八手仙猿的右肘。
“哎!”八手仙猿惊叫,撤杖急退。
夺魂掌乘机跃起,惊出一⾝冷汗,暗叫好险。惊魂初定,举目四顾,用目光搜寻发石相救的人。
八手仙猿脸⾊一变,怒喝道:“谁?出来说话。”
不远处货物堆中,站起背了小包裹的印-,从容举步走近,笑道:“是我,得罪了。”
“你是谁?”
“我叫老三,你就叫我老三好了。”
“你打了在下一石。”
“你阁下要废曹老兄的脚,在下不能不管。”
“哼!你是架梁子的?”
“不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八手仙猿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用这种方式搭船,是不是霸道了些?”
“你看不顺眼?”
“是的,所以出面打抱不平。”
“大概你是他的朋友。”
“四海之內皆兄弟,朋友亦然。曹、万两兄在江湖上,也算是堂堂正正的名武师,侧乎阁下没有戏弄他们的理由,除非你这位名列风尘八大奇人之一,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八手仙猿哈哈大笑,说:“好家伙!义正词严,牙尖利嘴,你教训起我来了,小子斗胆。”
“岂敢岂敢?在下…”
“我要教训你。”
“何必呢?你已经过了争強斗胜的年龄…”
“我要小金逗你玩玩。”
“算了吧,那猴子虽灵活,但…”
话未完,一声口哨,长臂猿吱一声怪叫,疾冲而上。
印-屹立如山,笑道:“小猴子,上吧,我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保证它变不出好把戏来。”
长臂猿冲近,伸爪抓他的脚。
他置之不理,丝纹不动。
长臂猿反而不敢逼近,向侧急绕,长臂一旋急抓他的后臋。
他仍然不加理睬,屹立如岳峙渊停。
长臂猿不敢探入,似乎有点失措,绕至他⾝后,猛地后爪急伸,蹬向他的腿弯。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向下一挫,手向后一抄,闪电似的抓住了长臂猿的后爪。
长臂猿的后爪不如前爪灵活,被抓住立即缩体,扭⾝变爪急抓,同时将口欲咬。
一切都晚了,印-已脫手将猿向八手仙猿丢去,说:“老猴子玩不出新把戏,还给你。”
八手仙猿一惊,接住长臂猿,讶然道:“咦!人不可貌相,我八手仙猿走了眼。”
“好说好说。”他淡笑着说。
“我仍要试试你的斤两。”
印-呵呵笑,大声说:“天快亮了,码头上不久将人山人海。”
“怎么?你要找人相助?”
“不,我要他们来见识见识。”
“见识?”
“我叫出你的名号,让那些船夫和旅客,瞻仰瞻仰你这位风尘八大奇人中的八手仙猿是何人物。如果你胜了,胜之不武,没有人会替你喝采,他们反而会鄙视你。如果你不幸失手,那真够瞧的,今后你不用在江湖活现世了。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失手并非不可能的事,人不能永远幸运,对不对?”
“好小子,你倒是工于心计呢。”
“夸奖夸奖。”
“有机会…”
“有机会再较量好了,你请吧!”
八手仙猿大笑着带了长臂猿离开,远出六七丈外扭头笑道:“老三,回头见。”
“回头见。”他招手答。
天魁星抓抓头,惑然道:“这家伙竟然忍气走了,岂不可怪?”
印-笑道:“对付这种名号响亮的人,必须放赖,好汉怕赖汉,不要怕他在大庭广众间行凶。成名人物珍惜羽⽑,决不敢在众曰睽睽下撒野发横。”
夺魂掌歉然地说:“在下深感抱歉,为了咱们的事,连累你老兄与八手仙猿结仇…”
“小事一件,请不必挂怀。”
“请问老弟台尊姓大名?”天魁星抱拳行礼问。
“你就叫我老三好了。”
江湖人不愿招摇,不通名便是有难言之隐。
天魁星是老江湖,不便追问,笑道:“兄弟姓万名重山。恭敬不如从命称呼你一声老三兄。解危之德,不敢或忘。”
他淡淡一笑,说:“好说好说。”
接着转向夺魂掌说:“曹兄你欠我一份人情。”
夺魂掌有点不悦,冷冷地说:“不错,在下欠你一份人情。”
他不介意对方的反感,微笑道:“因此,在下请曹兄帮帮忙。”
“你说吧,只要在情在理,兄弟愿…”
“请让在下搭便船。”
夺魂掌一怔,说:“又是个搭便船的,你是…”
“在下也要到章华山庄,曹兄不介意吧?”
“你与耿庄主…”
“在下是歇庄主的晚辈,接到手书赶来的。”
天魁星大喜,笑道:“很好,咱们正好结伴同行。”
夺魂掌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本来兄弟不愿趟这一窝子浑水。罢了,咱们一同前往吧。两位请在此稍候,兄弟去找船。”
夺魂掌匆匆走了,天魁星苦笑道:“允文兄并非真怕事,只是他顾忌太多。”
印-呵呵笑,说:“江湖人顾忌太多,表示如不是有家室之累,便是胆小如鼠缺乏自信,但愿他是前者。人各有志,不必相強,他不去,咱们不怪他。”
天魁星喟然道:“其实,咱们这些四十出头的人,谁又没有家累?”
“你们该急流勇退的,四十出头,不能再在江湖上混了,你们已过了血气之勇的年龄。
哦!霸占章华山庄的几个老凶魔,到底是些什么人?”
“谁知道呢?书信上并未提及,大概耿兄也不敢提,怕书信落在老凶魔们之手,以免弄巧成拙。”
“这么说来,咱们是盲人瞎马前往乱闯碰运气了。”
天魁星凝视着他,沉重地说:“不错,咱们是茫无所知地前往碰运气。老三兄,这时退出还来得及。”
“我是不会退出的。”他神⾊庄严的说。
“好,咱们交个朋友。”
他呵呵笑,头摇道:“咱们维持萍水相逢的交情,岂不甚好?要知道,死仇大敌,大多是由朋友而变成仇敌的。”
天魁星脸⾊一变,迟疑地问:“那么,你并不是诚心前往帮助耿兄的。”
他淡淡一笑,泰然地说:“很难说,当然我不愿骗你。”
“那你…”“我得看看,看谁理屈而定进退。”
“在下深信耿兄是有理的一方。”
“但愿如此,在下也希望耿前辈是有理的一方。”
不久,夺魂掌在远处举手相招。
天魁星对印-的态度虽感不安,但不好多说,怀着三五分戒意,相偕向夺魂掌走去。
华容河,其实是大江的分流。从石首县的调弦口流入华容县界,向南汇谷蒋家湖、⻩蓬湖诸水,东会沙港,南入洞庭。俗称沱水或夏水,因该河夏流冬竭,冬季大江水位低,这样河也随之⼲涸。《水经注》称之为生江口河。
河水绕过⻩湖山东麓,迤南三里地是渡口,也就是华容至岳州的驿道,往来的行旅并不多。
他们乘坐的是双桅快船,船速比平常的船只快得多,因此次曰申牌左右,便驶入华容河。
夺魂掌是识途老马,地头熟好办事,在河口的小镇换舟,改乘小艇上航。
章华山庄在章华台的南麓,南面里余是驿道。这一带甚少人烟,村落皆在湖庭湖滨,往来的商旅,谁也不知小小的章华山庄的底细,毫不引人注意,远远看去,只是一座山脚下的一座小小山村而已。
庄前的棚门楼,光秃秃地一无所有,既无庄名的匾额,也未设有村名牌。因此,除了主人的朋友知道庄名是章华山庄外,外人根本不知庄名。甚至往来的商旅,也不知这座孤峰叫做章华台。
夺魂掌老谋深算,船在渡口停泊。天⾊已经不早,已是掌灯时分,向两人说:“耿兄的庄院既然被老魔们盘踞,咱们不宜冒失地往庄里闯,你们在舟中相候,兄弟前往试试。如果能平安入庄,再派人前来相邀。”
印-心悬落魄穷儒的安危,反对道:“如果老魔们扣留了你,在下与万兄同样要去,决不会在此穷等你的消息。因此,要走三人一同走,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是么?”
“如果三人一同前往,可能一同陷死在內。”夺魂掌仍然坚持己见。
天魁星慨然地说:“允文兄,如果你陷入,兄弟也不会退缩的。走吧,咱们一同前往。”
夺魂掌不好再反对,只好说:“好吧,这就走。”
沿途平安无事。距庄门尚有半里地,引起了犬吠声。夺魂掌心中一喜,说:“有犬吠声,证明没有人在外巡哨。”
印-却不同意,慎重地说:“咱们在下风,犬不可能听到声息或嗅到生人气味。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必定是有人出庄了。”
“唔!对。但愿是庄內的人出外巡哨…”
印-却抢着说:“不是巡哨,而是冲咱们而来。”
“不会吧?天⾊太黑,咱们尚未看到庄內的灯光,他们怎能发现我们?”
“有人将信号传出了,咱们早已在暗桩的监视下。”印-警觉地说。
“我不相信。”夺魂掌固执地说。
“不相信?只要咱们退回,立即便会受到阻拦,不信可以试试,便知在下所言不虚。”
夺魂掌开始发⽑,心中狂跳。本来,夺魂掌就不想前来冒险,要不是八手仙猿出面捣乱,脸上无光下不了台,他才不愿前来跳火坑呢。
印-一再说出危机迫近,不由他不慌,勇气全消,悚然道:“这么说来,咱们已踏入陷阱了。且先退走,明天再来,白天容易对付些。”
天魁星本能地将魁星笔挪至趁手处,也紧张地说:“对,且先退走。黑夜中敌我难分,彼暗我明,不如白天再来。”
“已来不及了。”印-懔然地说。
夺魂掌心中更虚,悚然地说:“走,回船再说。”
天魁星止步,戒备地说:“兄弟先行。”
“后面有人阻路。”印-说。
夺魂掌转⾝,倒菗一口凉气,脫口叫:“他们是如何接近的?咱们竟然一无所觉。”
后面四五丈,两个黑影屹立路中,不言不动像是两个幽灵,夜风萧萧,可看清他们的袍袂飘飘,大袖轻拂。
一个黑影点着一根拐杖,另一个佩了剑。
只有两个人,夺魂掌心中稍安,徐徐举步向原路退走,向两黑影接近。
天魁星后跟,印-却站在原地静候变化。
佩剑的黑影冷哼一声,用阴冷无比的语音问:“你们想转回去么?不必了。”
夺魂掌打一冷战,強定心神反问:“尊驾相阻,不知有何用意?”
“你们是到章华山庄的?”对方追问,不理会夺魂掌所问。
“是的…”
“你们明知有风险?”
“是的。”
“但你们不怕,仍然无视于风险。”
“为朋友,有风险也得来。”夺魂掌硬着头皮答。
“哦!你们是过天星的朋友?”
“是的。”
“报出你们的名号。”
“在下曹允文,匪号称夺魂掌。”
“哦!原来是岳州鹿角镇的小武师,委实令人失望。那两位是…”
“在下天魁星董重山。”
“不错,耿庄主曾经暗传求救信中有你。那一位是谁?站得远远地,是不是怕死?既来之则安之,怕死也难免一死。”
印-呵呵笑,说:“怕死就不用来了。在下老三,出道不久,迄今尚未混出绰号,别见笑。”
“劳三,你姓劳?”
“就算是吧。”
“耿庄主共传出八封书信,其中没有姓劳的。”
“呵呵!耿庄主绰号称过天星,在江湖上颇有侠名,声誉甚隆,交游不谓之不广,难道除了八位知交好友之外,就没有其他朋友了?”
“说得不错,你来能帮些什么忙?”
“多一双手一张嘴,总比少一双手一张嘴強。哦!盘问了好半天,两位尚未道出尊号呢。”
“老夫风扫残云。”
夺魂掌只感到脊心一凉,骇然叫:“风扫残云公冶风,老天!”
印-心中一懔,但沉着地说:“地缺天残,暴雷绝风;宇內四大⾼手,威震武林。想不到今晚有幸,得观绝风前辈的风采,万幸万幸。”
“你像是有恃无恐。”风招残云冷冷地说。
“岂敢岂敢?”印-沉着地说。
“老夫的名号吓不倒你。”
印-呵呵笑,豪放地说:“在下即使被吓倒,前辈也不会放过在下,是么?因此,在下又何必自己惊倒?”
“你说的确是实情。”
“前辈在武林辈⾼位尊,欺庒后生晚辈耿庄主,不知用意何在,能否见告?”印-开始探口风。
“无可奉告。你们进庄吧,迎接你们的人来了。”
“请问进庄之后…”
“不必多问,看你们的造化。”
夺魂掌心向下沉,硬着头皮问:“老前辈不至于将咱们置之于死地吧?”
风扫残云发出一阵枭啼似的怪笑,笑完说:“你们不是来助拳的么?助拳便得动手,刀剑无情,生死等闲,死且不惧,何忧其他?”
印-接口问:“如果咱们打退堂鼓不进庄呢?”
“非常遗憾,你们得尸横五步。”风扫残云怪笑着说,壮极狂傲。
持杖的另一黑影一顿拐杖,哼了一声道:“老夫天凶星冷霜,一杖一个送你们去见阎王。”
怕死的夺魂掌只感到脑门发炸,浑⾝发冷,恐惧地退了两步,语不成声他说:“江湖四煞星的冷老前辈,请…请⾼抬贵…贵手,咱们不…不知诸位老前辈在…在此,逞匹夫之勇前…前来助耿兄…”
“进庄就不用死在此地,除非你们不想活,不然就得进庄碰运气。”天凶星冷冰冰地说。
天魁星心中一寒,突向路侧的树林急窜。
风扫残云后发先至,挡在林前叱道:“该死!滚回去。”
天魁星一咬牙,猛地子套魁星笔,人笔健进,拼死夺路。
风扫残云冷哼一声,大袖疾挥,叱道:“滚!你活腻了不成?”
相距不足八尺,袖风声如狂风怒飚,一涌而至,声势惊人。
“哎…”天魁星惊叫,倒飞丈外几乎摔倒。
天凶星拐杖一挥,罡风似殷雷乍响,冷笑道:“谁不要命,逃吧!”
夺魂掌心胆俱寒,腿双在弹琵琶,似乎要拒绝负荷沉重的⾝躯,急叫道:“晚辈进庄,晚辈进庄。”
天魁星回过一口气,心寒地、战栗地说:“在…在下认了。”
章华山庄方向,突传来叱喝声:“转⾝!往庄门走,要不要扶你们走?”
又是两个黑影,催促三人上路。
风扫残云向黑影叫道:“正老,押他们进庄好好看守。”
正老走在后面,扭头问:“公冶兄,有否正主儿的消息?”
“没有,好不教人失望。”风扫残云答。
“小心了,算行程,如果咱们的人与对方接上头,这两天该到了。”正老慎重地叮咛。
“放心啦!他们会来的。”
“但愿如此。”正老一面说,一面转⾝走了。
夺魂掌已失去自制,撒腿便跑,但却被走近的印-一把抓住了,低声道:“不可鲁莽,逃不掉的。”
天凶星冷哼了一声说:“小子,你几乎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下次千万不可抗命,不然有九条命也活不成,记住了。”
三人在正老与另一名黑影的押送下,向庄门走去。相距仅有半里地,不片刻,庄门在望。庄中灯火全无,犬吠声益剧。
印-毫无反抗的念头,不入虎⽳,焉得虎子?他必须冒险深入,以便探出对方的阴谋诡计。
庄门內迎出三个人,中间那人是庄主过天星耿天星,四十上下,方面大耳,一表人才,可是神情忧郁,显得萎靡不振,垂头丧气地举起手中的灯笼,黯然地说:“曹兄万兄,兄弟万分抱歉。”
正老是个年届花甲,獐头鼠目的糟老头,将三人向里一推,冷笑道:“滚进去,从今不许跨出庄院半步,不然有死无生,定杀不饶。”声落,两人转⾝一闪不见。
夺魂掌仍在发寒,吃惊地说:“这两人的轻功像是鬼魅幻形,他到底是人是鬼?”
过天星怈气地说:“这两人一是武林轻功无出其右的幽冥使者方正清,一是以蝴蝶镖绝学横行天下的神手天君丁一冲。”
“耿兄,老天爷!你怎么惹上了这些可怕的鬼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天魁星丧气地问。
过天星失声长叹,苦笑道:“一言难尽。总之,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敢招惹他们?他们像是瘟疫,兄弟避之惟恐不及哩!怎敢去招惹他们?进內细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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