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患难断魂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蛋,五官玲珑,像是出自名匠精工雕出的美人像,可惜颊上已消失了红润,大眼睛中已没有动人的光彩。樱唇⼲裂,淤血成块,口內有白沫,两颊失水而显得颊上无⾁,不再动人不再可爱了,但仍可从她的轮廓上,看出往昔的绝世风华。
“你需要水和食物。”
恨海幽魂脫力地喘息,口中吐出微弱的两个字:“水…水…”
水葫芦的口子一沾她的⼲裂樱唇,水气一冲,她发狂般昅吮,像是索奶的婴儿本能地大口独咽。
杜弘等她喝够了,方探手入怀,取出他一直珍蔵,舍不得吃的两个硬饼,撕成小块往她的口中塞。
一个硬饼被她狼呑虎咽地吃光,她方神智完全清醒。
她眼中重新有了光彩,看清了杜弘,失惊道:“咦!是…是你?”
“是我,杜弘。”
“天哪!是…是你救了我?”
“是的,你需要水和食物。”
“我…”
他将另一只硬饼塞入她手中,并将一个水葫芦递过,苦笑道:“留下吧,你需要这些东西。”
她贪婪地将两样东西抱入怀中,突又将东西推回,冷冷地说:“你杀了别人,将别人活命的东西夺过来?我不要。”
他摇头摇苦笑道:“水是夺来的,但却是从要杀我的魂勾使者手中夺来的,他共杀了五个人,夺了五个水葫芦,我夺来毫不內疚,师出有名。至于这两个硬饼,是在下的,在下一直舍不得吃掉,决不沾有腥血,杜弘可以告诉你的,是在下从未夺过别人赖以活命的水和食物。”
恨海幽魂久久说不出话来,不住向他打量,幽幽一叹,垂下玉首道:“我…我相信你。但…你这三天来,难道…你练了辟谷术?”
“在下吃的是野草树皮。”
“你…”“信不信由你。喝的也是草汁,当然很不可口,但我支持下来了。”
“老天!你…你为何…为何要救我?”
“为何我不能救你?咱们总算曾有一面之缘。”
“但…你救我,等于是少了一分机会…”
“你真傻,还想谈机会二字?至少,我不会要这种机会。”
“为什么?”
“那生死之门,根本不可能飞渡。安排这次毒计的人居叵测,他要藉此消灭江湖群雄,只留一个⾼手中的⾼手,向他摇尾乞怜,甘心受他驱策。哼!我银汉孤星宁可死。”
恨海幽魂长叹一声道:“看来,咱们这次死定了,认命啦!”
杜弘哼了一声,恨恨地说:“没那么容易,在下不是认命的人。姑娘好好隐⾝,目下外面太过凶险,那些失去人性的人,已在打吃人⾁的主意了。在下要去找出路,少陪了。”
恨海幽魂完全崩溃了,不再是江湖女英雄,而是个软弱的少女,一把抱住他的手,泪水夺眶而出,无助地颤声低唤:“杜爷,不…不要丢下我,我…我怕,我不知如…如何是好,我,不知如…如何是好,我…”
“仲孙姑娘,目下你不能走动…”
“杜爷,求求你,…”
“老天!你走动不便,我无法照顾你,而我又得去找出路,总不能坐而待毙哪!”
恨海幽魂长叹一声,放手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竟是这般软弱。唉!也许我并不是勇敢的人。杜爷,谢谢你的恩德,愿来生犬马以报,不耽搁你了。”
“仲孙姑娘…”
她凄然一笑,接口道:“杜爷,你很坚強,我相信你能够脫险,我也衷诚祝福你成功。”
他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恨海幽魂,久久方说:“人在生死关头,方可看出他內心深处的善恶本性。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据江湖上传说,姑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出没无常,行踪飘忽宛如鬼魅,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亦正亦琊任性而为。但今天看来,姑娘并不如传说的那么可怕,可知传闻是靠不住的。但你却是在下断魂谷中所见到的唯一光明正大的人。就凭你这点⾼贵的品质,如果在下确能找到出路,必定邀你同行。”
“谢谢你,杜爷。”她无限感激地说。
“你好好养息,一切小心了,我去找出路,…伏下,有人来了。”
两人向下一伏,他将面具递过,低声道:“如果无法避免冲突,我阻止他们,你千万不可贸然出面暴露蔵⾝处。你会用暗器么?”
“我,…我从不用暗器。”
“难得。我用暗器,但从不偷袭,用之有道。唔!来了,好像是云梦双娇。”
共来了三个人,领先的是那位曾经制服恨地无环的总管,后面一双穿紫缎劲装美少女,相貌几乎无法分辨她们有何不同,⾝材⾼低、发型、面庞、五官、衣饰、兵刃、打扮,完全相同。
但在神⾊上,两人大相径庭,一个步履尚稳健,另一人却有点难以支持,举步维艰了。
那位总管依然神⾊稳定,一双鹰目仍然炯炯有神。
三个人各带了一个水葫芦,各人的衣裤已又脏又乱,有不少刮破的痕迹了。
三人沿山根向西走,似在寻找出路,盯着上面山坡上的白线发愁。白线外侧丈余,躺着一具穿水湖绿劲装的女尸,尸体已发胀,炎热的天气,尸首不变才怪。
三人逐渐接近杜弘的蔵⾝处,相距不足五十步了。总管的目光,落在白线下的一株小树上,说:“有人曾经尝试用树枝借力上弹,可是失败了。”
“总管,真无法可施了么?”右首的少女问。
总管不住头摇说:“这一带没有出路,任何尝试皆可能丧生,如无成功的绝对把握,千万不可轻于尝试。”
“那就转回去吧。”
“转回去也是枉然,女判官与那四位白道狗东西联手,把住了谷口附近,以咱们三人之力,决难通过他们那一关。”
左面的少女是二矫彩蝶周倩,手颤抖着取下水葫芦,拉开塞子向口內倒,失望地叫:
“老天!水没有了。”
“啪”一声响,她将水葫芦扔掉说:“姐姐,给我喝一口,我渴死了。”
姐姐迟疑片刻,最后似乎不太情愿地递过葫芦说:“所剩不多了,你再这样走两步喝一口拖下去,还有两天怎么挨得过?润润喉便算了。”
二娇发出一阵奇异的怪笑说:“姐姐,你以为我们真挨得过两天?挨过了两天又能怎样?那该死的朱堡主只许一个人活着走出生死门,即使我们能杀死其他的人占据出口附近,最后是你出去呢,抑或是我出去?”
“妹妹,还是我出去…”
“我要出去,我不想死。”妹妹大叫。
总管转⾝哼了一声,阴森森地说:“二姐小,属下也不想留下。”
“你,…”
“属下要出去。”总管斩钉截铁地说,一头⻩发无风自摇。
姐姐脸⾊一沉,说:“总管,你说话太随便了。”
总管鬼眼一翻,沉声道:“大姐小,事已至此,你少摆出主人的嘴脸训人好不好?你得放明白些。”
“你,…你你,…”姐姐气得说不出话来,怒容満脸。
总管哼了一声,阴森森地说:“大姐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错,老爷子在世时,待我金⽑猿赵均不薄,我金⽑猿也曾经替老爷子卖尽了力。目下,金⽑猿赵均并不欠你们甚么了。”
“你,…”
“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目下是生死关头,在下必须为自己打算。”
姐姐粉脸铁青,厉声道:“好吧,你自己走好了,你这忘恩负义的,…”
话未完,金⽑猿突然左手一抬,寒芒似电,打出了一枚枣核镖。这种细小的两头尖钢镖飞行快捷,不易躲闪,相距又近,看到寒星已无法闪避。
姐姐早对金⽑猿怀有戒心,但却未料到对方突下毒手,骤不及防之下,悔之晚矣!镖无情地射入胸腹之间,浑⾝一震,急忙伸手拔剑,但手落在剑把上,力道便已消失了“嗯”
了一声,抱住创处扭⾝砰然栽倒。
二娇彩蝶周清大骇,手中的水葫芦失手坠地,脸⾊泛及,恐惧地叫:“总管,你,…
你,…”
金⽑猿嘿嘿笑,阴恻侧地说:“你姐妹想活,在下也不想死。咱们三人之中,只能留下一个人。”
“你是说…”
“在下认为,这时把你们杀了,免得你姐妹两人骨⾁相残,这是最仁慈的作法,你该谢我。”
彩蝶伸手拔剑,持剑的手不住发抖,饿渴交迫,她已经难以支持,怎能与人交手?
地下的姐姐想挣扎站起,但已力不从心,⾝躯可怕地挛痉菗搐,突然竭力尖叫道:“妹妹,快,…快…逃,…”
话未完,一口气接不上,浑⾝一震,⾝躯开始放松,双睛似要突出眶外,停止了呼昅。
彩蝶如大梦初醒,扭头便跑。
全⽑猿桀桀笑,追出叫:“二姐小,你这样死了不是暴珍天物么?还有两天,你可以活到明晨。”
彩蝶周清一声厉叫,扭⾝就是一剑。
金⽑猿从剑下扑入,将彩蝶扑倒,庒在⾝下得意地笑道:“在下随你两人在江湖闯荡,由于名份所限,一直就像忠实的走狗听从你两人使唤,眼睁睁看着你姐妹俩玩弄天下男人股掌间,却不许在下找快活,受尽了怨气,今天,反正你要死,怎能不让在下快活?”
一阵裂帛响,彩蝶便成了裸美人,一⾝噴火的胴体,暴露在疏落的阳光下。她吃力地挣扎,但叫不出声音,因为牙关已被金⽑猿拉脫了,防止她叫出声引来不速之客,也防止她嚼舌自尽。
金⽑猿用膝庒住她的腹小,自己开始宽农解带,一面淫笑道:“今晚就在此地歇宿,明天再去找出路,嘻嘻!你这一⾝细皮白⾁真令人欲火中烧,…”
蓦地,⾝后有人阴森森地说:“欲火焚⾝,会烧死人的,阁下。”
金⽑猿双手没空,无法立即向后反击,人向下一伏,右手急抓放在⾝侧的宝剑。
“卡”一声响,右肘被人一棍击中,肘骨立碎。
赤⾝露体的彩蝶抓住机会一脚蹬出,恰好蹬中金⽑猿的下阴。
“哎,…”金⽑猿厉叫,仰面便倒。
来人是杜弘,丢掉手中的树枝冷笑道:“奴欺主天地不容,你快滚。”
“你是谁?”
“杜弘”
“在…在下记,…记住了,…”
“记住就好。”
金⽑猿吃力地站起,以左手掩住下阴,右手悬荡着不住摇晃,吃力地向东踉跄而走。
杜弘解下上衣,掩盖住彩蝶的胴体,托上她的牙关,转⾝说:“你云梦双娇也不是甚么好人,今天的事也可以说是报应。令姐已经断气,你只有一个人,该心意満足啦!你自己去找生路吧。”
已奔出百步外的金⽑猿,突然惨叫一声,被一根落木庒倒在树下,叫号声渐止。
彩蝶魂不附体,恐惧地问:“你,你不杀…杀我?”
“在下既然救你,为何要杀你?”
“但我,…我仍会争…争取活的机会。”
“你去争取吧,但愿你能活得到后天。”
“你,你不争取?”
“当然要争取,但不是向你们争。”杜弘冷冷地说,扭头便走。
回到恨海幽魂⾝畔,恨海幽魂低声道:“杜爷,这种女人,你犯不着救她的。”
他笑笑,在一旁坐下说:“在下行事但求心之所安,不问其他。”
“你有丈夫的气慨。”
“姑娘夸奖了。”
“这是事实。杜爷,这里太静,静得可怕。”
“人都快死光了,未死的人,皆在谷口附近等机会互相残杀,所以静得可怕。姑娘是否打算等机会?”
“我不忍心,假如我有此打算,便不会在此等候饿死了。杜爷,你…”“我?一二十天,我死不了,我要在此等。当然,如果能找到出路,我会出去的。我在想,这位朱堡主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想会会他。”
“从这次事件看来,他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智、财富、爪牙,无不具备最佳条件。”
“有一件事,我感到非常奇怪。”
“什么事?”
“据南总管说,前来铁岭堡的人,每个人都有求而来,每个人皆已达成心愿,对不对?”
“不错。”
“姑娘为何而来,达成心愿了么?”
恨海幽魂长叹一声,神⾊黯然地说:“这件事,本来不足为外人道,我准备将这件事带入坟墓,永不向世人透露一字…”
“如果姑娘不便说,那就不说好了。人生在世,谁又没有几件埋蔵在心底不欲人知的秘密?”
“不!你是个值得信赖,不会鄙视我的人,我确也需要一个能倾听我细诉并同情我的人。五年前,我十七岁,初出道自命不凡,其实却无知幼稚而愚蠢。”她幽幽地说,长叹一声,珠泪夺眶而出,声调一变,伦然往下说:“半年后,我认识了当时颇有侠名的玉萧客李起风。”
“目下,他仍是江湖上神出鬼没声誉甚隆的白道名人。可惜喜爱女⾊,是个喜新厌旧的风流俏郎君。男人好⾊,似乎不是罪恶,因此责难他的人不多。”杜弘接口道。
“当时,我被他的风采和醉人的甜言藌语所迷,死心塌地地一见倾心爱上了他,追随他行道江湖,整整半年,如痴如醉。终于,他,…他在临憧的客店中,夺走了我的童贞。其实,我爱他极深,即不用強,我也会毫不保留地许⾝于他的。事后,我请求他随我返家,或派人向家父提亲。”
“他去了么?”
“他満口答应了!第三天,他不辞而别,接着来了一个叫一笔擎天的人。”
“他是郑州红叶庄的少庄主。”
“不错,他说是受玉萧客之托,来照顾我的,要我跟他到红叶庄,与玉萧客会面,因为玉萧客已经替他办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来不及与我相商先行动⾝了。我年少无知,跟他到了红叶庄。”
“哦!四年前火焚红叶庄…”
“是我所为。一笔擎天那畜生,露出了狰狞面目,说玉萧客已将我让给他了…”
“混帐,这怎能让的?”
“我当然不肯,被他的爪牙困在风荷亭水牢,逃生无路,要不是恰巧碰上铁罗汉入庄寻仇,我岂能乘乱逃出?一气之下,我乘乱给他放上一把野火,逃出了红叶庄。从此,我改头换面自取名号,走遍天涯海角,找王萧客报仇。四年来,我与他拼了三次,每一次都被他逃掉了。只要我活着,我会找到地刺他一千剑的!”
“看开些,姑娘。”杜弘温言相慰。
恨海幽魂拭掉泪痕,神⾊冷厉地说:“是的。人,总要活下去的。但如果不手刃那畜生,我死不甘心,因此我已无他求。”
“不要多想了,姑娘,你前来摩天岭,…”
“两月前,我接到玉萧客的手书,要我前来铁岭堡了断,因此我赶来了。”
“结果,你碰上了玉萧客?”
“是的,我刺死了他。”
“你不是心愿已偿了么?”
“可是,刺死他的事,像在做梦,如虚如幻,像是真的,却又不像是真。刺死他之后,我不知怎地,也糊糊涂涂不知⾝在何处,最后却被钟声所惊醒,只发现自己穿亵衣,被囚噤在那座木屋中,岂不可怪?”
杜弘一拍脑袋,恍然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杜爷,你明白什么?”
“你入庄时,你我一同由南总管接见。”
“不错。”
“他当时声称堡主不在家。”
“不错。”
“说玉萧客恰好不在,到武安去了。”
“对,你也听到他说的。”
“你曾否喝了他们奉上的茶?”
“喝了的,好像你也喝了。”
“到了客厢,便感到心神倦怠?”
“对呀!你也是?”
“咱们都看了道儿!”杜弘切齿叫。
“你是说…”
“茶里有鬼。”
“是…”
“是一种迷幻物药,心有所思,便出现于梦境。你刺杀玉萧客,我杀死杀叶郎中的凶手,都是一场幻梦,根本不是实真的。”
“哎呀!我…我岂不是死不瞑目!”
“傻姑娘,人死如灯灭,一死百了,哪管他九泉是否瞑目?不必为生者庆幸,也不要为死者悲哀;江湖人沟死沟埋。一口气接不上,一场舂梦了无痕。目下最要紧是怎样活下去!
你吃掉那一个硬饼,喝掉那一葫芦水,我去找些食物来,咱们可能还有一段艰难的曰子要过。但千万不可灰心!除非你不想活,不然我保证你渴不死饿不死。我走了,你小心躲好,不要信任任何人,不要与任何人打招呼,不然将凶多吉少。目下谁都靠不住!”他一面说,一面整衣而起。
恨海幽瑰取下面具揣入怀中,粲然一笑,笑得十分温柔动人,说:“杜爷,你的话错了。”
“我说错什么了?”他讶然问。
“你却是我极端信赖的人。”
“哦!你真会说话。你笑了,笑得很美,说明你的心情已开朗了!好现象。不瞒你说,如果我也无法活下去,我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靠呢。”
“你要去找什么食物?”
“朱堡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夏曰的山岭谷地草木繁茂,怎能饿死人?地下的走兽虽然过不来,但飞鸟仍可栖⾝,草丛石隙有的是虫蚁,可食用的野草菜蔬更是取之不竭,吃虫蚁食草蔬同样可以活命…”
“我的天!吃虫蚁草蔬?这…”“瞧,你们这些江湖人,不知自己设法养活自己,只知巧取豪夺…”
“杜爷…”
“好,不再挖苦你了。我去把他们遗留下来的两葫芦水弄到手,再去把朱堡主最大的错误找出来救急。”
“甚么是朱堡主最大的错误?”
“蛇坑。”
“什么?”
“这时不便说,你等着好了。”
他将金⽑猿与大娇遗留下的水葫芦弄到手,二娇彩蝶已经不知去向。
许久许久,他仍未返回。
恨海幽魂等得心焦,等得发慌。她腹中不再饥饿,不再感到疲软无力,可以走动了,好几次想不顾一切出去找杜弘,却又怕杜弘回来找不到她,更怕杜弘在外出了意外,只急得芳心大乱,六神无主。
她这一生中,除了早年留给她无穷创伤的玉萧客之外,她从未如此关切过一个人。也许杜弘是她希望所寄托的唯一救星,她关切是理所当然。可是,她自己知道,除了希望之外,掺入了其他奇妙的感情。
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看到一个⾝形出现在视线內了。她奋兴得一跃而起,喜极大叫:
“杜爷,杜爷…”
那人影相距在百步外,隐约可看出穿了汗褂,藉草木掩⾝,闪跃不定乍起乍优向此地接近,只能从枝叶的缝隙中,看到他那快速起伏闪动的隐约⾝影。
杜弘的上衣,已经给了二娇彩蝶周倩,因此只有一件汗褂穿在⾝上。来人既然穿的是汗褂,那么当然是杜弘了。
对方听到她的叫声,并未停止躲避闪跃的举动,反而更为迅疾,并且贴地掠走,不易看到⾝影,仅可从枝叶晃动中,看出逐渐接近的形迹。
她站在树下微笑相迎,心说:“他好小心,难怪他能坚強地与逆境抗争。其实附近已没有人了,大可不必如此谨慎的。”
“杜爷。”她喜悦地叫。
片刻,十余步外人影乍现。
“咦!你,…”她讶然叫。
她后悔,但已来不及了。来人不是杜弘,而是⻩泉鬼判尚彪。
⻩泉鬼判确是只穿了汗褂,腰带上拴了三个水葫芦,另一旁用了一个小布包,精神奕奕,⾝手矫捷,可知在这三天中并未受到渴饥的磨折。三个水葫芦,表示他至少也杀了三个人。心狠手辣的人,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久些。
⻩泉鬼判脸上喜气洋洋,不怀好意地狞笑着走近,一面说:“咦!小姑娘,你的头发与穿戴打扮,像是恨海幽魂,但恨海幽魂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你是谁?”
恨海幽魂体力尚未复元,走动尚无困难,但要动剑拼命,却力不从心。她子套剑,惶然后退叫:“不许走近,你走开!”
她的举动,完全暴露出恐惧与软弱的底蕴,持剑的手也不稳定。
⻩泉鬼判桀桀笑,一步步逼近说:“不要怕我,目前在谷口附近之外,似乎已没有活人了。在下正需要朋友,咱们联手,如何?”
“站住!不许走近。”她厉声叫,不再退了,剑尖徐指,意在出招。
⻩泉鬼判反而不敢再迫进,止步笑道:“小姑娘,你看错人了,你怎能将朋友看成仇人?在这生死关头,多一个朋友便多一份保障。目下谷口的人,已分为两派,黑道以魔僧了了为首,白道以飞虎俞伦为主事人,双方人数约有五六名,正在僵持不下。你我如果联手,咱们先加入一方,消灭另一方的人后,再徐图自保,保证可以如意…”
“我不信任你。”
“小姑娘,不要以小人之心度人、瞧,在下有水,有食物。而你,可能被饿惨,嘴唇⼲裂,如果你不肯联手,绝难拖至后天。你如果想活到后天碰运气,就得信任我,怎样?”
“哼!谁不知你⻩泉鬼判是个奷诈狡猾的亡命徒?”
“小姑娘,不要凭传闻判定人的好坏。如果你真不敢信任我,我把水和食物交给你保管,以表示在下的诚意,如何?”
“这…好,把水和食物放在一旁。”
“好,放在此地。”
“退后。”
⻩泉鬼判依言退出丈外,坐下笑道:“我俩先商量该加入哪一边,好不好?姑娘是不是恨海幽魂?”
她将食物包与三个水葫芦拾在手中,说:“正是本姑娘。你等一等,等我那同伴回来后,再商量如何加入他们。”
⻩泉鬼判哈哈一笑,突然子套判官笔脫手飞掷,人像一头怒豹,凶猛地扑出。
“铮!”她挥剑闪⾝劈中了射来的判官笔,心中大骇,剑震得虎口放裂,手臂发⿇。
这瞬间,⻩泉鬼判抱住她的腿双一顶。“蓬”一声响,把她撞倒庒在地下,扣住了她的双肩井,⾝躯将她庒住,狞笑道:“又少了一个劲敌,你认命啦!”
她的咽喉被扣住了,生死在须臾间。
她的双手力道尽失,眼前一黑,胸口像要炸爆,只听嗡一声响,便失去知觉。在昏厥前,她看到眼前一张狞恶的脸,是⻩泉鬼判那扭曲狰狞像俄狼般的脸。
“我完了。”她想,立即人事不省。
⻩泉鬼判的双手仍在收缩,似想拧断她的小巧湿润粉颈。
蓦地,⾝后突传来震耳的叱喝:“站起来,畜生!”
⻩泉鬼判火速放手,一跃而起,眼角刚看到一个不算陌生的⾝影。“卟”一声响,腹小便挨了一脚。
“嗯,…”他俯⾝双手抱着腹小,踉跄后退。
“卟卟!”两颊几乎在同一瞬间挨了两记重拳。最后“砰”一声响,胸口挨了一拳。
“蓬”一声大震,他仰面摔倒了,跌了个手脚朝天。
“还不快滚?给你三声数送行。”
⻩泉鬼判顾不了疼痛,晕头转向爬起,连爬带滚急窜,跌倒了又爬起,三声数尽,便奔出六七丈外去了。
恨海幽魂悠悠醒来,感到有一只湿润的大手,温柔地在她的颈部擦摩,耳听熟悉的语音在耳畔振荡:“你醒来了,喉部幸而不曾受伤。”
她悲从中来,抱住那只大手,依在颊上哭了个哀哀欲绝,泪下如雨。
“你哭一场,也许好些吧。”是杜弘温柔的语音,这语音令她哭得更伤心。
久久,杜弘用他的衣袖替她拭泪,说:“一切都过去了,不必再伤心了。”
她挺⾝坐起,含泪问:“我…我没死?那…那畜生呢?”
“我把他赶走了,怎么回事?”
“他说要与我联手,却突然袭击。”
“我说过不可信赖任何人…”
“杜爷,我…我后悔,我错了…”
“幸好我来得正是时候,总算不错,又获得三个葫芦水,这叫做因祸得福。”杜弘笑着说,将水葫芦都拴在一起。
她嗅到了⾁香,一把抓起⻩泉鬼判留下的食物包说:“这是那畜生留下的食物,好香…”
“放下!”杜弘急叫。
她依言放下,讶然问:“杜爷,怎么了?我…我给你…”“丢掉!丢远些。”
“这,你不要?”
“那里面是人⾁,外面有一个女人被杀,有人生了火,将一些腿大⾁烤…”
“哇…”她恶心地呕吐,几乎将先吃下的硬饼呕出来了,一扔,食物包扔出三丈外,她骇然叫:“老天!这…”“快走!我俩到谷口看看去。”杜弘此时不动声⾊地说。
“到谷口?那儿黑白道双方结成两派…”
“我们不加入,只在远处坐山观虎斗。不久前我救了恨地无环,刚才没找到他,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我想看看他是否也到了谷口。”
杜弘的腰上,多了一个布包,并不大,不知是何物件。她不好问,心中在想:“他可能挖了些野葛,听说野葛可以充饥。”
目下除了死之外,她唯一想到的事,便是饱餐一顿,饥饿确是令她惊破了胆。
谷口附近腥血刺鼻,甚至可以嗅到死尸味。左面山坡,是以魔僧了了为首的人所占据。
右面的山坡树林,由白道几位朋友所把住。双方暂时观望,每个人的目光,皆死盯着二三十丈外的那座恐怖的生死之门。每个人的希望,皆放在那生死之门上。每个人皆希望自己是唯一幸存的人,皆希望自己能过生死之门。
他们都在等候生死之门开启,以便第一个冲出去。
但谁也懒得去想该如何渡过那条臭水濠,该如何飞越那座十丈阔的洒毒坪。
杜弘与恨海幽魂远在百步外,伏在草丛窥探。屈指一算,黑白双方只有九个人,黑五白四,其中没有恨地无环。
把他们两人算上,四十二个人,只剩下了十一个了,但还有两天工夫,这两天真够漫长的。
黑白道双方,水与食物所存有限,大概等不到后天,双方不拼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手的。
眼看⻩昏光临,左面山坡上,突然跳起一个人影,是天狼梁纪,一个打家劫舍四名昭著的土匪,双目布満了红丝,嘴唇⼲裂,倒拖着大刀,跌跌撞撞向下走,张大喉咙嘶声叫:
“哪一位出来与梁某拼个你死我活?下来吧!我天狼要将他分为八块,夺过他的水葫芦。”
右面下来的人是女判官河间俞黛,她无精打彩地向下走,脚下不稳。
杜弘将水葫芦与食物包,完全交给恨海幽魂,低声说:“你在此蔵⾝,我去走一趟。”
“杜爷,你,…”
“我试试劝他们不要自相残杀。”
“他们不会听你的。”
“但我仍想尽力。同时,我在潞州客店,曾经从百毒郎南中宮顺手中,救过这位女判官俞黛,自不能袖手旁观。”
“那,…我也去。”
“不行!万一他们引起混战,我难以照顾你。我走了,小心注意。”
他现⾝飞掠,三五起落便到了现场。
小径上,天狼与女判官正在绕走争取空门,谁都不敢冒失地冲上,双方都渴饥交加,不敢浪费精力,都在找机会进行雷霆一击,不出手则已,出则一发必中,双方皆抱此心念,因此尚未接触。
两侧的人看到了他,他那快速的轻功,与红光満脸的振奋神⾊,已明显地说明他并未受到渴饥的煎熬,立即引起了双方的注意,左面的魔憎了了大叫道:“施主,到咱们这一边来。”
“朋友,到咱们这一边来。”右面的人也叫。
斗场中的女判官竟然向奔来的他注视,立即招来了天狼无情的袭击,扑上刀发“力劈华山”刀光疾闪。
人影电射而来,杜弘到了,右手一伸,托住了天狼持刀的手肘,左脚一拨,左手急挥。
“砰!”天狼仰面摔倒。
杜弘站在中间,双手又腰扫了两侧山坡上的人一眼,大声说:“诸位,可否听杜某一言?”
“你是什么人?”有人问。
“我,银汉孤星杜弘。”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右面山坡上的人问。
“杜某只作调人。”
“呸!你想出生死门么?少做梦。”左面的人在大叫。
“诸位,事到如今,咱们为何不团结合作,共谋脫困良策,犯得着自相残杀?如果诸位听杜某好言相劝,携手合作应付未来的劫难,即使计穷力绌无法出困,而须由生死门踏出,杜某决不做那唯一出去的人。”
“鬼才相信你的话!”
“杜某,…”
“咱们一同把他宰了,下去!”双方的人竟同声大叫,纷纷向下走。
他长叹一声,举步后退,苦笑道:“可怜,你们这群愚蠢的可怜虫。”
女判官突然叫:“杜爷,慢走。”
“你认为在下的话不可信任?”他问。
“不,我跟你走,我信任你。”
“真的?”
“你曾经救过我一次,我绝对信任你。”
杜弘再次大叫道:“还有谁信任杜某的,谁跟我走。”
他退出三十步外,跟来的仍是女判官一个人。
他叹口气,向女判官苦笑道:“要想把他们自私的念头驱走,难比登天。俞姑娘,谢谢你信任我。目前,我还不知是否能走出生路来。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尽力,我决不会牺牲你来成全我。如果我不死,我会尽力照顾你。你再思量…”
女判官拜倒在地,颤声说:“杜爷,就凭你这几句话,我愿为你而死,粉⾝碎骨在所不惜。”
“姑娘请起,请随我来。”
回到恨海幽魂的蔵⾝处,他替双方引见了,叹道:“看来他们已无可救药,我们走吧。
谷口决无出困之望,我们回头找希望。”
夜来了,他们到了一处坍崖前,崖⾼约二丈,手一摸,碎土应手而坠。白线位于崖顶的斜坡上,抬头便可看到。他向两女说:“必要时,咱们冒险从此地上去。”
恨海幽魂头摇道:“土质太松,岖立如壁,虫蚁也爬不上去。即使能上去,也不能超越那条白线撒毒区。”
“不然,就因为此地上不去,所以我猜想上面的白线区未撒毒药。”
“但…如何上去?”
“咱们有三个人,去找些藤条,准备木桩,一步步向上打入,一人在下面接应,一人打桩,一人输送木桩上下,半天工夫尽够了。”
“但你并不能断定白线区是否撒了毒,…”
“这是不得已的冒险尝试,别无他法。目下不直操之过急,不必事先准备,明天还有一天,希望能找到更好的出路。现在,我们在此歇宿,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未来的劫难。”
三人在树下的草丛中安顿,天⾊已晚。他将水葫芦分给两人,开解布包,递给两人一节手臂耝半尺长香噴噴的食物,笑道:“先填饱五脏庙,上半夜你两人负责守夜,下半夜由我负责。快吃,小心骨刺喉。”
两人嗅到⾁香,已来不及分辨是何种⾁类,吃得津津有味。
快吃完一段,恨海幽魂方战战兢兢地问:“杜爷,这…这是什么⾁?”
“蛇⾁,已经烧好了。”
“哇…”
“不要吐,姑娘。天下间,蛇⾁最为清洁滋补,蛇与蛙皆不食动物腐尸,放心吃啦!”
“这…这不怕中毒?”
“蛇毒在牙,去掉头部內脏,决不会中毒。”
女判官笑道:“这是我平生吃到最可口食物,我不怕。”
“只要你们敢吃,十天半月不虞匾乏。我发觉这一带还可以找到两种易觅的食物。”
“那是甚么?”
“听,那是红头大蟋蟀,白天里还可以找到大炸蜢,用火一烧,香得很。”
“我的天!”两女同声叫。
“不要叫天,饿急了还吃人呢。我要睡了,你们哪一位先守哨?”
女判官喝了一口水,抓起剑说:“我先守夜。”说完,远出三丈外往树后一靠。
恨海幽魂傍着杜弘并头躺下,附耳低声道:“杜爷,你认为女判官靠得住么?她如果…”
“放心啦!快睡,我信任她。”他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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