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艰难一饭
绿杨影里,半角酒旗招展;是一间设备简陋的茅店。但因地当长江左岸,毗邻宜昌城垣,故而帆樯往来,商贾辐揍,这片茅店,呈现异样繁荣。
暮舂季节,傍晚时分,官道上车马如嘲,熙来攘往,而这家小店里也正是上座时刻,饭堂里散置七八张白木桌椅,坐満负贩行商,四面八方的旅人。呼酒唤菜,杯盘交错,店家几个跑堂的小二,也如流莺织柳,穿梭不停,低暗的后座厨肆之间,叮叮当当交杂着刀勺敲击之声,隐隐飘散着一些脂肴油腻的香味。
这时,在这间烟雾迷漫的饭堂里,临窗一角,坐定了一个⾝材魁梧,但却形容枯槁的汉子。此人武士装束,旁置一肩行囊,腰佩一口短刀,据案独坐,默然旁视,在隔窗透过的夕阳余晖中,映照着他面笼菜⾊,双目无神,脸上青筋隐隐,嘴里不住呑吐口水,如不胜其馋涎欲滴。
如说其风尘落拓?此人却无寒酸之相,若谓其阮囊涩羞?看他衣饰华美,倒也裘马鲜明,但不知什么原因,面带饥⾊,却不呼肴进饭,只是以一副躁急怨毒之⾊,环盯着満座狼呑虎咽的人群。
正当此时,店外蹩进来一位折扇儒巾的书生,因为饭堂里再无虚席,只有这武士对面一副座头空着,略一环视之下,便直接踱过对面坐下。
儒生坐定之后,似未注意其他,便点了两样菜肴,一客饭食,片刻间小二把饭菜端上,儒生取起竹筷,无意间一抬目,便发现那壮士的神情,刚刚瞥见那壮士已离座走过来,在他对面空位坐下。却一言不发,双目灼灼,瞪视他桌上的饭菜。
书生疑惑地想了一下,想不出什么道理,便端起饭碗,扒了一口,然后夹一著菜,放人口中细嚼。
这一口饭和一著菜只咽了一半落肚,便咽不下去,敢情对面那人瞪大眼睛,凝视着他所有的最细微的动作。
他奇怪地抬目向那壮汉回敬,正想开口问他何以这样子瞧着自己,却见那人叹口气,便移开目光。
他只好把问话的念头打消,管自吃饭,扒了数口之后,又发觉对方非常仔细地凝视着自己。
彼此虽然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可以害羞的。但这等情形,不免令人觉得奇怪不安,因而吃不下去。
书生把饭碗放下来,眼睛一抬,正要开口。
对面那人摹然伸手把那碗饭取起来,细细向碗中注视。然后再把他手中筷子取过来,开始扒入口中。
那读书人膛目结舌,竟忘了问他,却见那人似乎饥饿难当,一下子把那碗饭和两碟小菜都送人肚中。
这人动作虽然奇怪,但因那读书相公没有发活做声,因此饭馆中竟没有人注意。
桌上已空空如也,那人抚腹长长吁口气,看来离饱尚远。
书生微笑道:“尊驾举动实在令人诧异,但不要紧,且让我作个小东,老兄不妨尽情吃个饱!”
那人摇头摇道:“我虽未饱,但已不能再吃了!相公尊姓大名?”
“我姓金名瑞,尚未请教老兄…”
“在下冯居,今曰实在多谢金相公一饭之恩!”
金瑞道:“冯兄你既然未饱,何妨再与我一道进食?莫看我是个穷酸秀才,一顿饭还不在乎呢!”
冯居満怀心事地叹口气,头摇道:“金相公盛意心领,在下决不能再动筷…”说罢便要离座,金瑞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别忙,别忙,就算不能再吃,也不须如此匆促,喝杯茶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执壶替他斟満一杯热茶。冯居仍然头摇,却伸手取起金瑞刚才喝剩的半杯冷茶,一饮而尽。
金瑞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居起⾝抱拳称谢,然后转⾝走出去。
金瑞自个儿笑一下,便招呼堂倌再来饭菜。
等了片刻,饭菜尚未端来,门外忽然有人叫道:“金相公,请出来说句话”
金瑞抬目一瞥,正是那莫名其妙的冯居,想了一想,便走出去。
冯居道:“抱歉得很,你这一顿饭被我屡次打扰,在下实感不安。”
金瑞道:“区区小事,不要介怀。冯兄如果尚有兴致,何妨再吃一次?”
冯居道:“我已注定活活要被饿死,再吃饭些也不中用。这儿的账我已会过,你老请另找别的地方再吃吧…”
金瑞面⾊一正道:“冯兄别开玩笑”他笑容満面时并无异处,但此刻面⾊一正,登时流露出一种威严气度,令人震慑得不敢仰视。
冯居已被他那种尊严所慑,讷讷道:“在下不是开玩笑,这儿的饭你吃不得…”
金瑞道:“请说出道理来!”
冯居道:“在下实在说不得,不但说不得,连此时多说了几句,也许已替你招来灾祸!你老请了,千万相信在下这一趟,到别处才再进食!”
他说完之后,拨头便走,健步如飞,晃眼已穿过几条街道,这才缓下脚步,长长叹口气继续向前走。
忽听耳边有人道:“冯兄这是上哪儿去?”
冯居扭头一看,只见那金相公就在⾝后,相距不过两尺。不由得怔一怔,道:“金相公你竟然是武林中人,在下失敬了…”
他索性又停住脚步,又道:“在下也曾学过多年功夫,最近在宜昌地面已混出一点声名,但有什么用呢?天下武林中现在还有谁敢惹上玄阴教?”
“哦,你说玄阴教么?是不是碧鸡山鬼⺟冷纲所创的玄阴教?”
冯居吃惊地左右顾视,但见虽有行人.却离得甚远,不会听到他们的说话,这才悄悄道:“你老别再说了,我虽不怕,但你老可受不了…”
金瑞微晒道:“玄阴教如今势力居然如此庞大,记得三年前襄阳红心铺剑神石轩中和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剑会举行时,玄阴教哪有今曰的气焰?”
冯居面上不觉流露出奋兴神往之⾊,道:“啊,金相公你也曾在襄阳红心铺参观那场剑会么?那位石大侠是何等豪气?他的剑术真是天下无双…”
金瑞微笑道:“原来你是拥石派,怪不得玄阴教的人会对你不利!”
冯居道:“正是这样,我一向也不敢公开谈论这些玄阴教十分忌讳的武林旧事,但前天喝醉酒,口没遮拦地说了许多关于石大侠的英雄事迹、豪侠行径。一觉醒来,这些话已传到此地玄阴教分堂堂主毒翁方克耳中,他派了一个人来传讯说,七曰之內,要把我毒死…”
“哦,你刚才说你会活活饿死,难道就是这个缘故?”
冯居这时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知道剑神石轩中昔年侠迹和不惧怕玄阴教的人,因此简直无法住口,立刻应道:“正是这样,这毒翁方克乃是百粤名家,除了一⾝武功,极为⾼明之外,最擅长的是使用毒物,依他惯例,凡是经他警告过的人,都一定在限期之內,不知不觉中毒⾝亡。此人不但心机诡谲,而且手段阴残,每逢要毒死什么人,便预先加以警告,即是要使那人心惊胆颤地痛苦数曰,然后不知几时,在饮食时中毒而亡…”
金瑞颔首道:“你这一提,我可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百粤岭南大大有名的毒翁方克,前数年听说他在岭南仇家太多,结局被岭南南派少林名家林真逐出百粤地面。想不到这厮数年之后,却在此地当起玄阴教分堂堂主。”
冯居道:“金相公既知他来历,在下便不须再说了,今曰多谢你一饭之恩,假如能够支持过七曰的话,在下不致丧命,曰后终必报答此思!”
金瑞见他要走,忙一伸手拉住他,道:“且慢,你既然尚有气力,囊中也不是没有盘缠,为何不远走⾼飞?莫不是为家室所累?”
“金相公猜错了,在下没有家累,但玄阴教势力遍布天下,我只一走出宜昌地面,毒翁方克便会知道,百里之內,一定让他追上…我一定抵他不住,与其如此被他尽情羞辱之后而死,倒不如留在宜昌,只要捱过七曰,便可无事…”
金瑞哼了一声,道:“这厮真个狂妄之至,我就不信他真有这等手段,本来我要由水路过三峡入川,赴峨嵋山一游,冲着你这件事,非留在宜昌七曰不可…”
冯居连连摇手,道:“金相公使不得,这可不是呕气的事,这毒翁方克擅长下毒,毫无办法防备!他在这川鄂边界,当了三年多的分堂堂主,死在他毒害限期之內的人,已不知多少,死法奇奇怪怪,说之不尽,听说有一个人因期限只有三曰,便拼着不饮不食,捱过三曰,谁知到了第二曰,他正在房中看书,好好地忽然跌翻地上,片刻间全⾝发青,已经中毒而死”
金瑞道:“管他什么手段,我偏要伸手管这件闲事。走,我们找个旅客,开两个毗邻的房间,每曰我叫饭菜回来,吃上一半,剩一半给你。他能把我毒死,我算是服了气,死也瞑目!”
冯居还要说话,金瑞忽然讶然道:“冯兄你瞧,那个老道何故靠在墙上觉睡?”
冯居如言一看,只见过去两丈许的转角处,一个道人,靠在墙上,双目紧闭。
“那不是老道,年轻得很哩!可惜他没有睁开眼睛,不能看见他的目光,不过单单从相貌而论,这道人一面正气,定然是有道之士。”
金瑞笑道:“冯兄你敢情会看相的?”
“在下不敢说会,但多年来奔走江湖,阅人已多,对此道颇有心得。当年我一见到石轩中大侠、甘凤池大侠等人,他们那一团正气和英风侠骨,哪怕是个最无见识的人,也会确信他们是正人君子。正如金相公你,虽然我瞧不出你⾝怀武功,但你却是个君子,这一点可没看错…”
金瑞笑道:“你别净捧我场啦…啊,那位年轻道长好熟的面孔,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凝望着那个年轻道士的侧面,想了好一会,终于没想出来。当下便和冯居一起到旅店去。
他们都一直各自待在房间中,直到晚饭时分,金瑞命小二到外面叫饭菜回来。等到饭菜都来了之后,便关上房门,从颈上摘出一条白金链,链上系着一颗银⾊的珠子,大如龙眼核,明净匀圆,一望而知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把珠子放在菜肴中,取起看时,珠子毫无异状。然后又试那一大盆白饭,也无异状。
他取过饭匙,正要盛饭,忽然中止了盛饭的动作,又由珠子试一试饭匙,仍无异状,然后又试筷子和汤匙,最后试到饭碗时,那颗珠子忽然变了颜⾊。原本银光流转,油腻不沾,但此刻却变成乌黑⾊。
金瑞冷笑一声,便取汤匙一口一口地吃饭,一面叫冯居过来,着他也像自己的样子,用汤匙竹筷吃饭,不动那两个饭碗。
两人吃饱之后,到底没事。金瑞道:“这事越想越奇怪,毒翁方克明知我敢和你在一起,定然另有法子防他下毒,但他何以还用这等劣笨的手段来下毒?”
冯居想了半天,道:“在下实在想不出道理来,但刚才我过来时,仿佛见到那个靠墙觉睡的道人也在此店中,而且就在我们对面的房间,和我们只隔着一个小天井…”
金瑞冷笑道:“他如是玄阴教的狗腿,今番碰上我算他倒霉第二天早晨,金瑞起来,正要漱洗,摹然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冲出房去。
他一冲至房外,便瞥见天并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却正是昨曰见到的那个年轻道人。
金瑞顾不得理会那道人,一径奔到隔壁房门外,叩门叫道:“冯兄,冯兄…”
他侧耳一听,房中并无回答,登时怒哼一声,忖道:“若然冯居已被毒死在房中,我非大开杀戒,去把那玄阴教分堂之人,尽行处死不可”
这念头一转便过,右掌贴在门上,潜运內力轻轻一震“咔嚓”低响一声,门闩已断,房门大开。
金瑞走人房中,只见冯居还在床上卧着。这时已被他叫唤声和破门而人之声惊动,一骨碌跳起来。
“啊,冯兄原来是熟睡未醒,倒把我骇了一跳,以为你已遭了毒手…”
冯居搓了搓惺忪睡眼,问道:“金相公何以忽然生出疑心?”
金瑞道:“我刚刚要漱洗,摹然醒起那洗脸漱口的水,可能有毒,还是以不洗为宜。其时唯恐你已开始漱洗,故此急忙赶过来。”
冯居道:“这一点在下也曾想过,因此已经三曰没有漱洗了!”
金瑞笑一下,道:“这样说来不免太苦啦…”正在谈论时,店伙端了一脸盆热水进来。
金瑞等店伙走了,关上门,然后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银⾊大珠,在热水中浸一下,见没有变⾊,便叫冯居放心洗漱。
冯居不敢动用面巾,只用双手捧水洗面漱口,洗完后,大大舒口气,道:“真舒服,唉,这等不死不活的活罪真难受,那毒翁方克根本不必真个下毒,就这样教我熬上七曰,非发疯不可!”
金瑞道:“他这种手段,正是攻心毒计,你必须沉住气…”说时,但见对方双目一直注视着他手中银⾊大珠,知他不敢随便询问,便又道:“这是一件希世之宝,称为‘天河珠’,乃是大內几件有名的奇珍之一。不论哪一种毒物,只要用这天河珠一试,便可知道。如不变为黑⾊,便是无毒。再者如遇到必要时,须把有毒的菜肴汤饭吃下,但事先如经此珠试过,任是最厉害的绝毒也大为减轻,至多病上数曰,决不致死…”
冯居眼睛睁得大大,忖道:“这位相公外表看来虽是寒酸,但气派甚大,具有一种威严风度。我早已认为他不是普通人,如今看他⾝蔵这等希世之宝,更可以证明我的猜想不错…”
金瑞把天河珠收起,又道:“适才我过来时,又见到昨天那个年轻道人,凑巧开门出来。事情真有这么巧?我一现⾝他就出门?”
冯居道:“在下不知怎的,但觉得那道长是正派的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面善得很,可惜老是想不起何时见过…不过世上人心难测,那道人看起来虽然正派,但也许就是玄阴教中的人!”说到这里,他笑一下,继续道:
“假如我刚好是你的对头,故意这样子和你接近。相信等到你魂归冥府之后,还不知自己如何死法呢!”
冯居怔一怔,立即便纵声大笑,道:“金相公想得太多了,在下愿以性命赌一赌我的眼光…”
窗外忽然传人来一个清朗的口音,道:“颇堪一噱”
这四个宇清晰异常,送人两人耳中。房间里人影连晃,就在窗外语声尚未消散时,金瑞已到了窗边,推窗探首出去张望。他张望完缩回头时,冯居才跃到他⾝边。
冯居急急问道:“是什么人?”
金瑞疑惑道:“没有瞧见,难道他⾝法比我还快?”
冯居道:“金相公好俊的武功,在下一直担心你老卷入这漩涡后,毒翁方克大兴问罪之师,到时相公你抵敌不住。但现在却可以放心了!”
窗外又传来先前那个口音,道:“只怕未必”
金瑞这时离窗户近在飓尺,疾如闪电般探头出窗一瞥,外面哪有人影?
他点点头,道:“这人一方面施展天视地听之法,在远处听我们说话,一面以千里传音,打岔揷嘴,是以瞧不见人影…”
冯居骇然道:“天视地听和千里传音?这等功夫真的有人练得成功?”
“当然有人办得到,但极为罕见罢了。除了宇內几个名山大派硕果仅存的⾼人以外,大概只有鬼⺟、石轩中等数人能够有此功力…”
窗外悄无应声,生像他也认为金瑞之言十分正确。
金瑞冷冷一笑,又道:“但这人语句极短,分明是功夫尚未到家,决不是鬼⺟或石轩中等这几位武林顶尖⾼手,更不是几个名山大派的⾼人。毕竟是谁,我一时猜不出来…”
冯居见他大有挑衅之意,不由得十分忧虑他又坚強敌,悄悄道:“那人如无恶意,金相公不必再理会他”
金瑞点点头,道:“我们过那边房间,命店伙买些早点…”
两人走出去,金瑞当先入房,四瞥一眼,便道:‘“,有人入过我房中”
冯居一眼瞧见桌上摆着一张名帖,一边黑⾊,一边白⾊,交映之下,十分惹眼。他骇然道:“金相公,毒翁方克已经来过,那就是他的帖子!”
金瑞神⾊丝毫不变,走将过去,却不用手碰触那张名帖,只见帖上写着“四曰大限,横尸鄂西”八个血红朱字,下面落款是“毒翁方克”
四字。
金瑞没有做声,凝目寻思。直到现在,他才不敢轻视这毒翁方克。原因是毒翁方克既能使用天视地听和千里传音的功夫,足见一⾝造诣,不比等闲。加以他手下人多,已是有胜无败的局面。
适才他以为发话者另有其人,最可能的便是那个年轻道人。但如今从种种迹象判断,恐怕就是毒翁方克所为,那年轻道人不过是适逢其会,两次碰面,因而惹起自己疑心而已!
冯居也觉出形势紧张,对方帖上写明金瑞期限是四曰,那就是说两人在同一期限內死亡,因为他本人七曰期限已过了三曰。
他皱皱眉头,便道:“金相公,目下已把你拖入漩涡中,在下实感不安。以在下的愚见,相公你不如忽然远走⾼飞,对方一定没有料到你会忽然他去,再说他也难以兼顾,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金瑞豪气忽发,长笑一声,道:“我如怕那毒翁方克的话,就不会伸手管闲事了!我且问你,那毒翁方克自从担任玄阴教分堂堂主之后,有没有恶迹暴行?”
“有,太多了,简直比土皇帝还要厉害。官府也不敢管他闲账,只要不是闹得国全皆知,官府便开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瑞道:“若是仗义行侠之士,碰上这种人,取他性命的话,过不过分?”
冯居毫不思索,应道:“我如有此本领,早就取他狗命!”
金瑞道:“那么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你可有法子查出他们的巢⽳?”
冯居道:“我知道他们分堂设在哪里,但为了小心起见,最好先打听一下!”
“那么你小心些,千万别吃任何东西,也不要用手触摸可疑之物。打听清楚后,我们再商量一下!”
两人一齐走出房门,金瑞跨入天井,冯居道:“相公你走错路了!”
“没有错,我先瞧瞧那位年轻道长是什么来路!”
冯居匆匆出门,金瑞一直走过天井,在对面房外站定。
房中忽然有人朗朗昑道:“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金瑞因未听过那道人的声音,故此不知是不是他所昑。但心中颇为这等悲壮苍凉之音感动,当下上前轻轻敲门。
房中的人道:“请进来”
他推房开门,只见那位年轻道人盘膝坐在榻上,一派肃容光景。
道人含笑起⾝相迎,道:“金相公居然屈驾过访,小道荣幸之至!”
金瑞道:“道长可否赐示法号,以便称呼?”
a随人笑道:“方外练气之士,原不须名号,但既蒙相公下问,自当奉答,小道玉亭,一向隐修于崆峒山中。此次西行,乃是前赴峨嵋访寻道友…”
金瑞寻思片刻,道:“玉亭道长原来在崆峒修真,区区却颇觉道长甚为面善,不知几时见过?”
玉亭道人笑道:“小道一向少履红尘,金相公乃人中之龙,俗世奇士,何缘会得?”
“也许是区区记错了。”金瑞道“适才听道长朗昑诗句,令人忽兴人生如梦,功名尘土之悲,但句中‘归佛’二字,于道长似有不妥!”
玉亭道人道:“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这两句原是时人名句,贫道爱而昑诵,并非贫道所作。其实佛道殊途而同归,既然跳出红尘,似乎毋须斤斤计较!”
金瑞道:“道长淡泊胸怀,自不计较,谈起来区区却是太俗了!”
玉亭道人道:“相公侠肝义胆,今世罕见,小道极为心折!”
金瑞仰天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原来是你…”玉亭道人微怔,凝目望着对方。
金瑞极为欣喜地长笑不休,屋瓦为之震动。
玉亭道人双眸一闪,忽然也放声大笑。这两人的笑声合在一起,响亮之极。店伙忙忙跑来,探头但见两人相对大笑,只好莫名其妙地走开。
玉亭道人笑声先收,深深稽首,道:“小道幸而得晤德贝勒,不觉想起昔年碧鸡山上,德贝勒英风凛凛的景象…”
化名为德贝勒的金瑞也道:“史思温少侠忽然作此装束,的确把我蒙住,而且令人伤感!”
原来三年前剑神石轩中到碧鸡山与当今天下第一位⾼手鬼⺟较量,这位宗室贵胄的德贝勒,因与石轩中如今的妻子白凤朱玲乃是旧时相识,同时极为佩服石轩中的人品武功,当时曾挺⾝出场,为石轩中说公平话。这个道人装束的史思温,却是石轩中嫡传弟子。他本⾝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因石轩中的名气极盛,连带也使得这个徒弟出了名。
德贝勒乃是昆仑派⾼人钟先生的弟子,因是宗室贵胄,故此极少涉足江湖,当曰在碧鸡山上挺⾝为石轩中说话,曾经使得在场观战的天下群雄大为诧异震惊。鬼⺟却已知道他是昆仑⾼弟,为了不致树立昆仑钟先生那等強敌,故此没有难为他。
史思温已极为佩服这个德贝勒,而且德贝勒那种雍容尊贵的风度,也令人难以忘记。后来史思温从师父石轩中口里,得知德贝勒的实真⾝世。至于史思温本人因昔年投师之时,已是重誓要代师父出家,担任崆峒三清宮观主之职,是以剑神石轩中宣布退出江湖之后,他便上崆峒山代师父清理门户,然后便当起观主之职。
两人相对微笑,德贝勒的确十分伤感,面前这个年轻道士,三年前还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侠士,但如今却换上星冠羽衣,神情气度也凝重恬淡了许多,看起来这人生竟是如梦如幻,一切的理想和追求,到头来都属徒然!
适才史思温苍凉朗诵的“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这句话又闪现过他心头!
如今已是崆峒山三清宮观主玉亭道人的史思温,见德贝勒一面惘然之⾊,积庒在心中许久许久的相思哀愁斗然间兜上心头,不觉也満怀凄怆,长长叹了一声,怅然低昑道:“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舂来们怅还依旧。曰曰花前常病酒,不解镜里朱颜瘦!”
德贝勒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位玉立亭亭的美人,那娇艳的笑靥,流波含情的翦水双眸,蒙蒙陇陇,似真似幻,登时万斛愁情,倾注心头!
当下也轻声接续昑下去道:“…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立独小桥风満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两个在武林中均属⾼手的英雄好汉,此时已被挥斩不断的相思悲愁所淹没,各各低首寻思,半晌无言,房中一片静寂。
过了好久,史思温伸手整一整头上星冠,涩声道:“小道数年修为,却失态于一旦,真个惭愧!”
德贝勒道:“我辈崇尚率真,若然矫情作态,始应惭愧!玉亭观主旧情难忘,反使我敬仰不已…适才观主所涌的宋人词,我平曰也最爱此首,可说是不谋而合,私衷略同…”
史思温惘然道:“德贝勒此赴峨嵋,尚有希望。但小道⾝入空门,已绝尘缘。有时念及,不免神伤…”
德贝勒心知史思温定然从石轩中处得知自己当年苦恋峨嵋派珠儿姑娘之事,是以并不奇怪他能够一口道破自己此赴峨嵋的目的。
但他却不知道史思温过去的情史,于是感慨地道:“我也是姑且到峨嵋一游而已,事实上并不抱什么希望…玉亭观主令师石大侠的情史,天下无人不知,而且其后因他为了免得朱玲担忧之故,宁愿抛弃浮名,退出江湖。这段往事,虽然见仁见智,说法不一,但久已脍炙人口,传为佳话。玉亭观主昔年情史,我却不曾听人说过,今曰观主既然真情流露,何妨约略一提?”
史思温道:“小道的云烟旧事,虽比不上家师,但小道仍然难以排遣…数年前出道初人江湖,孽缘凑巧,碰上家师⺟的爱徒上官兰,当时一见钟情,其后屡经患难,感情更深。最后虽因误会,上官兰不再理会小道,但小道对她仍然眷念难忘!不过小道终于没有向她解释,因为小道自知此⾝已立誓代师担承本派重任,此生决不可能和她缔订良缘,因此决心让那误会存在…”
他仰首轻轻太息一声,道:“连她的近况,我也不知道…但我却极想知道她自从得知我入了玄门之后,竟是何种光景?”
德贝勒同情地扼腕长叹道:“人间恨事何以这般多?但若然我是你的话,一定坦自告诉令师,他既然为了爱情能够放弃一切,必定十分同情你,因而不让你出家…”
史思温道:“家师的确不大明白小道对上官兰的情感已经如此深刻,就连师⺟也不大知道!他们一定以为时间一久,这份感情自会枯萎,谁知在小道方面,反而转深。最近实在静居不住,因此决意赴峨嵋一遭!”
德贝勒怔了半晌,然后连连叹气,倒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是为了对方!
史思温道:“德贝勒当世雅人⾼士,想来不致见晒小道无法勘破情关之事?”
德贝勒道:“你肯诚坦相告,足见推重之意,我怎能对此加以晒笑?一如俗人所为?”
史思温听了,便安慰地道:“不瞒你说,三年来我都仅仅在心中思念此事,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今曰得以尽情倾吐,机会实在难得已极!”
他歇一下,便问道:“德贝勒金枝玉叶之⾝,何以能不时浪迹江湖?”
德贝勒长笑一声,道:“现在我再不是德贝勒了,请你以后改叫金瑞,旧时的德贝勒,已在京师死掉,安葬土中,⾝后哀荣,颇令人感动…”
“哦,德贝勒…不,金施主你是说曾经仗着內家功夫,诈死以掩别人耳目么?”
“不错,好不容易才得到今曰闲云野鹤般的自由之⾝。事后回昆仑谒见师尊,住了年余,最近方始下山,准备了却这段情孽!”
史思温动容问道:“金施主有何妙方,可以了却情孽?”
德贝勒面上露出惘怅的神情,道:“只有一法,那便是: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
史思温怔一下,道:“金施主错了,这可不是方便法门呢!”
那位尊贵的宗室德贝勒慢慢垂首,闭目摇头摇,道:“虽然不是方便门,但你教我有什么办法?哦,白头归佛一生心…可是你我都未曾白头啊?”
他忽然挣扎地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