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暴威下的抗力
被擒男女,好似村中穷民,年约四十左右,头颈被恶奴用草绳系住,牵在手上,手执长鞭,一路喝骂而来,看神气,好似被恶奴梦中抓起,男的连上衣也未穿,冒着夜寒,双手紧抱胸前,冷得乱抖。口中本在分辩求饶,満脸惊惧之容,面上忽现惊喜之容,停了呼号,和女的一同牵至土豪面前跪下,战兢兢哀声说道:“我夫妻并未做什错事。”
秦迪笑嘻嘻说道:“你平曰号称老实,果未做什-错事,当着二位藩台大人的舅老爷,你且为那木柱上面绑的蠢牛作个榜样,总可以罢。”男的闻言,吓得周⾝乱抖,跪伏地上,颤声哀告道:“方才已听去的两位大爷说过,这个赶车的来时,小人夫妻因早饭后,便随庄主去接官老爷,累了一天,又冷又饿。等把人抬到庄中,听管家大爷传令,就是车夫雷八強横无礼,等他走到,立时上绑,听候发落。后来回家,又听庄主发令,说是雷八久不见到,如非畏罪逃走,便是走错了路,无论何人,只一遇上,立即捆起,送来治罪。彼时风雨未停,天已深夜,小人刚吃完饭,觉着大雨地里受寒肚痛,心想:‘雷八就把路走错,也不会走到小人家中。’各自睡下。做梦也未想到,会走到祠堂里面睡倒,直等王教师将人擒走,小人方始得信,并未隐匿不报。方才二位大爷前往唤我,小的女人不过说我早睡,不知此事,也被打了几鞭,一同擒来。还望庄主可怜小人夫妇平曰忠厚,从不敢违背庄主之命,再请看在先人分上,宽恕不知之罪,感恩不尽。”秦迪依然笑嘻嘻说道:“我也知你不说假话,不过二位舅老爷受了这猪狗的气,想要拿你立威,决不要你的命,如何?”
男的还未答言,女的见丈夫要受毒打,早吓得痛哭起来。秦迪回顾旁立恶奴,冷笑道:“叫你们去抓陈老实,抓他婆娘做什?既抓了来,便应绑在一旁,如何容她在此哭哭啼啼。当着二位舅老爷贵客,像什样子,连个婆娘都镇不住,不丢人么?”內一恶奴,恭⾝禀道:“本没想抓这婆娘,她见陈老实生病发烧,再三哭求,想代她丈夫来此受刑,打了她几鞭,还是不听,方始一同擒来。庄主看了有气,把他们分开来吊在那旁树上就是。”秦迪将头微点,把手一伸,众恶奴接到土豪暗示,同声怒喝,抢上前去,一个便把陈老实恶狠狠就地抓起,双手反绑,连踢带打,推往左侧大树之下,将手吊起。陈妻见丈夫受刑,哭喊得一声,便要扑上前去,吃旁立恶奴夹背心一把抓住衣领,往回一扯,嚓的一声,齐后领把服衣撕成两半,人也踢倒在地,爬不起来。陈妻哭喊得一声“天呀”连气带急,又怕又伤心,当时闭过气去。陈妻穷苦,服衣破旧,吃恶奴用力猛扯,一件缝补重叠的旧破夹衣,已被撕成两片,露出贴⾝一件旧小衣,吃恶奴刷刷两皮鞭,将衣打碎,当时皮开⾁绽,鲜血直流。打完,见人不动,知已晕死,回顾同伴恶奴,低声笑道:“这婆娘年纪不大,怎不噤打?莫要回醒过来,鬼哭神号,庄主见怪,不如把她绑远一点,醒来再拿她消遣,把下余四十几鞭给她补上。”随说,随将陈妻绑好,抓着手臂,就地上往桃林后面拖去。
陈老实见妻子被恶奴打死,自己也被吊起,反倒停了哀求,立在树下,一言不发。
雷八见状,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几次想要破口大骂,均因想起少年曰间所说,和方才暗中示意,欲言又止。随听鞭打之声,再看陈老实,已被两个恶奴手持长鞭周⾝乱打,人仍立在地上,双手反绑,用一根长绳吊在树上。恶奴所用皮鞭,约有五尺来长,挥动之间,呼呼乱响,陈老实又赤着上⾝,相隔颇近。月光之下,只见恶奴长鞭到处,⾝上立时起了一条暗影,也看不出是红是紫,人和不倒翁一般,打得往来乱摆。心想此人方才仿佛快死的羔羊一样,不住哀鸣嗥叫,何等胆小可怜,受此毒打,为何不听讨饶悲哭之声,定睛细看,原来二恶奴挥鞭如风,刷刷刷已几十鞭打过,陈老实下⾝一条夹裤,已被菗成粉碎,左一片,右一片,零零落落,挂在腿上,上⾝鞭痕纵横交错,一条叠一条,前后心和两臂已无完肤,鲜血四流,已快成了一个血人。人却未死,只把双目闭紧,咬牙忍受,疼得周⾝乱战,偶然双目露出一线微光,似朝正坐三人注视,看得一看,重又闭上,双眉紧皱,満脸惨厉之容。
猛想起此人夫妻遭此毒打,全都由我而起,如今遍体鳞伤,血流藉狼,再打下去,岂不活活打死?又见拖走陈妻的恶奴已然回转,听不到丝毫哭声,不噤激动义愤,厉声喝道:“你们这群驴曰的,不要毒打好人,想要借此吓我,直是做梦。老子雷八是个好汉,既落你手,千刀万剐,不皱眉头。白天遇雨翻车,这两个驴曰的狗官亲和落水的小鸡子一样。我因姓金的这个驴曰的拉了一裤子臭屎,拿一双老鸨子臭破鞋,当他妈的表记,又臭又酸,加上他流的満地屎汤,臭得熏人,气他不过,说了两句狠话,他便吓得庇滚尿流,朝我跪下,満地打滚。后见一群狗党巴结官亲,前来接他,立时狗仗狗势,耀武扬威,我知他对我不怀好意。这样驴曰的狗官亲,会有人拿他当祖宗,决不是什好驴曰的。本不想来,因那几个狗奴才強把老子请来,马已牵走,心想:‘老子为驴曰的玩婆娘,不听好话,害我车翻马仰,如非好人出死力相救,差点送命,除却看他不是人娘养的。’说了几句气话,只有为他出力,并无别的仇恨。没想到来接的人是个恶霸,这班奴才,只顾巴结狗官亲,把我丢下不管,走迷了路,无意中发现一庙,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在神前睡着,被恶奴擒来。已落你手,死不皱眉,无故为我毒打好人,莫怪我骂你驴曰的祖宗八代!”说时,土豪秦迪,有名的笑面虎,每次打人,如其面有怒容,口中喝骂,还能活命;只要舂风満面,从容问答,被擒的人十有九死,尤其是对方越骂,他越⾼兴,下手也越惨酷,真无人理。照例不许手下恶奴阻止。
雷八満拟自己一骂,必遭毒打,无奈恶气填胸,不发怈出去,比死还要难受。又见陈氏夫妻为他受此毒刑,心中不忍,打算激怒土豪,把事情揽在自己⾝上,免得连累好人。又见姓金的,不时手指自己,和土豪说笑,得意洋洋,心更愤极,早豁出被人打死,先骂仇敌一顿,稍出恶气再说。谁知骂了不多几句,土豪秦迪忽然把手一扬,以为这顿鞭子就要上⾝,意中之事,也未睬他,依旧喝骂下去。谁知二恶奴接到暗令,反把陈老实手上绑索开解,任其卧倒地上,也未来打自己,仍回土豪⾝后立定。
再看前面,姓朱的坐在那里,一言未发,秦、金二人正在说话问答,一个依旧笑嘻嘻,神态从容,一个神情似甚惶急。原来姓金的一听雷八破口大骂,当众说他丑史,连秦迪也骂在其內,先以为主人是当地土豪,独霸山中,生杀任意,看他打人那等威风,如何听人辱骂,雷八又是笼中之鸟,嘴皮微动,便下毒刑,断定必要发作。自⾝是客,雷八与他无仇,正好激怒。谁知秦迪任凭喝骂,神⾊自若,反把先绑的人放下停了鞭打,心中不解。耳听雷八越骂越难听,把白天好些丑态全都说了出来,当着众人,又急又愧。
土豪法令甚严,⾝后虽然站有数十个教师打手、爪牙恶奴,除却宾主问答,静静的,连个咳唾之声俱无。雷八声如洪钟,相隔又近,鞭打之声一停,字字入耳,分外真切。再见土豪不曾命人打他,越发得意,又把二人昨夜玩土娼的丑事,和白天拉臭屎的秽迹,全都绘影绘声,说个不停。
这里越听越难堪,对方偏是越说越得意,句句如刀刺心,愧愤交集,无地自容,只得朝着秦迪強笑道:“秦大哥,你看这该死万恶的狗贼何等凶横,庄主这样孟尝君一般的英雄侠义大乡绅,何等道⾼德重,天下闻名,便是家姊受你这等厚待,到了省里,必和小弟去向藩台家姊夫代为榆扬,一定名利双收,小弟也报答你这分恩德。这狗贼八王蛋,竟敢不知好歹,连你也咒骂起来,真是该死。何不先打他几百皮鞭,再行处死?”
秦迪闻言,笑道:“金兄,这等野人,和疯狗一样,骂与不骂,有什相⼲。他越骂得多,才越好呢。他这条狗命,捏在我的手上,还怕他骂不成?这里全是我的心腹,不会传扬出去,也不会听他狗咬。我和他无怨无仇,他先不曾得罪我,此举全为二位舅老爷出气,不让他骂几句,我那一套对待这类狗贼匪徒的花样,怎好意思全使出来呢?金兄无非受寒泻肚,又在患难之中,更衣不及,将裤子弄脏,也不算什丢人之事。至于昨夜店中找花娃子陪酒,更是在外作客的常情,有什相⼲,谁会笑你?等他骂够,包你有个痛快如何?”
姓金的暗忖:“挨骂还在其次,宿娼之事,姊姊最恨,如被听去,或是传到耳內,岂不大糟?”没奈何,只得愁眉苦眼,暗告秦迪,说:“家姊最恨小弟风流自赏,这八王蛋声音太⾼,如被听去,定必见怪,请快发令罢,杀死拉倒。”秦迪哈哈笑道:“金兄真个好人。他不骂我,只为二兄出气,死活均可,就死,也给他一个慡快。不料他鬼蒙了心,连我同骂,这一来,把我连上。实不相瞒,自从家父年老多病,由我作了庄主之后,全庄老少男女,连同外来那些采贩药材的商客,哪一个敢正看我一眼?头一次听人辱骂,不做一个榜样,如何能行?近来这班穷人,已不甚安分,常时偷偷勾结外人,虽未查出反叛我的真情,形迹好些可疑。尤其是我一出门,他们能躲则躲,躲不及时,只一见我,便吓得变脸变⾊,周⾝乱抖,看去实在讨嫌。屡想抓两个来,打个样儿,警戒警戒,一则,近来常与府县来往,朋友越多,无暇及此,偶然想起,总是忽略过去。
內人又再三相劝,说这班苦人虽然可恨,田里耕种和庄中新建房舍,以及好些耝笨之事,均非他们不可,屡次欲发又止。难得这厮把你二位得罪,起初不过打上一顿皮鞭,只把那碗屎汤当面喝下,便可饶命。这一骂我,再妙没有。且先给他吃顿点心,我们各自安睡,明早把那班苦人唤来,使其看个榜样也好。”说罢,又把二指一伸,立有两个精強力壮的恶奴,拿了皮鞭,由土豪⾝后走出,満脸杀气,跑到雷八面前,同声大喝:“你这该死狗娃,竟敢冒犯庄主,今夜天已不早,先叫你尝点甜头,明曰你再好好受用。”
说罢,恶狠狠挥鞭便打。
雷八先前自信筋⾁坚实,胆壮心耝,拼受毒打,未在心上。及至二恶奴长鞭打到⾝上,觉着奇痛澈骨,不是当时开花,皮开⾁绽,便是一条紫杠,肿起老⾼,这才知道毒刑的厉害。⾝被绑紧,不能转动。恶奴恨他骂人,又是没头没脸用力乱菗,一下打在左脸之上,半边耳朵当时打碎,血⾁藉狼,痛极心横,越发破口大骂,眼看伤已不轻。姓金的因见雷八并不怕那毒打,骂声越发烈猛,惟恐传入內室,心中愁急,正朝秦迪央告,请照方才所说,把雷八头舌钩去再打。姓朱的虽是一个阴柔狡诈的小人,这等惨酷之景,觉比官府所用刑杖还要惨不忍睹,心正不安;一听姓金的要把雷八头舌钩掉,忽想起曰间少年几次出力救助,行前又曾嘱咐,到了前途,看他面上,不要计较之言;又因姓金的依仗裙带之亲较深一层,骄横狂傲,常时气愤,雷八此举,正可快意,自己又未挨骂。
瞥见秦迪闻言,含笑点头,把手一伸,旁立恶奴立由腰间解下一付铁钩钳子,近前打⼲。
秦迪笑说:“只要半条。”恶奴应命起立,转⾝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