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金剑令旗
那些酒客忍无可忍,终于一个个紧皱了眉头,相继起⾝,下楼而去。
说也奇怪,等那些酒客都光走了,这名中年儒士的咳嗽和气喘亦告不药而愈。
楼下那个有着一脸大⿇子的店主一面忙着结账,一面于心底下止不住暗暗嘀咕。
酒客一个接一个离去,人人的脸上都悻悻然,有的还是刚刚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嫌酒不好呢,还是
他等到最后一名客人结妥了账,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楼来一看,楼上什么异状也没有。
客人还剩下一个,正在安闲地喝着酒。
桌椅、碗盘,都放在应有的位置上,又不像闹过事的样子。
这位店主人站在楼梯上,木然瞪大一双眼睛,完全给弄迷糊了。
那中年懦士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酒还有没有?”
⿇子店主如同梦中突然惊醒过来一般,赶紧哈腰应了两声,⾝躯一转,便待下楼。
中年儒士用手一招。
“大爷还有什么吩咐?”店主恭谨地问。
中年儒士侧扬着半边脸孔道:“你伙计有没有听清我的话?”
⿇子店主一笑道:“大爷要酒,不是吗?”
中年儒士道:“我有没有告诉你伙计,我要多少酒?”
⿇子店主像下棋被人将一军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中年儒士指着火炉四周那些空座又道:“你先把这些桌子收拾⼲净,然后替我算一算共有几个座位,有几个座位,就放几壶酒!”
⿇子店主眼中一亮,精神马上来了,赶紧哈腰应了一声:“是的,大爷!”
这一次他学乖了。
他口中虽然应着是,人却站在那里未曾移动一步,因为他已看出这位客人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
中年儒士顿了一下,又道:“除了酒之外,有什么吃的,只管端上来。”
⿇子店主哈腰道:“是的,大爷!”
中年儒士缓缓接着又道:“你楼上就只这么一点地方,假如有客人来,你将如何安置,那是你的事。不过,你若是愿意提前打烊,除了我的朋友之外,不再让别的客人上门,等会儿算酒时,每一壶酒我将会付你三壶酒的钱。”
⿇子店主又一哈腰道:“是的,大爷!”
中年儒士道:“菜也一样。”
⿇子店主没等⾝子直起,忙又弯下腰去应了一声:“是的,大爷!”
他一连应了四声:“是的,大爷!”
一声比一声亲切,似乎除了这四个字,已找不出第二句话来说。事实上,他也用不着再说第二句话。
楼上就这几个座位,已经一下卖足了,而且是三倍价钱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天空一片灰暗,又开始下雪了。
有几个冒雪赶来聚仙居,想喝两杯的老客人,结果意外的都尝到了闭门羹。
因为今天的聚仙居,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业已提前关上店门。
不过,这时的聚仙居,两扇店门虽然关得紧紧的,另有一种客人,却不在拒纳之列。
那便是中年儒士的朋友。
这些人来的时候,很少成双成对,多半都是一个一个的来,然后再一个一个的离去。
来的这些人,老少男女都有。
他们都有一个约定的暗号,来到店前之后,只须在店门上轻轻敲三下,店里面问谁,他们不用开口,店门自然就会打开。
这些人进门上楼之后,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
估计他们停留在楼上的时间,大概不够吃一壶酒,吃一笼⾁包子,说上三两句话。
这种情形,颇足耐人寻味。
来人虽然什么样的都有,但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就是每个人对中年儒士都很恭敬。
第一个来到的,是一个⾝材⾼大的汉子。
这人站起来至少要比中年儒士⾼出一个头,但这人一站到中年儒士面前,却像小生学见到塾师一样,两手垂得直直,眼睛直望着地面,几乎连动都不敢随便动一下。
中年儒士却显得很客气。
他伸手指指桌上的酒壶,意思是对方先喝点酒,暖过了⾝子再说话。
汉子奉命唯谨,走上一步,抓起酒壶,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就将満壶贵妃红喝得点滴不剩。
中年儒士似乎知道这汉子能喝能吃,这时又朝那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指了一下,后者一声不响,又将一笼包子,照样吃了下去。
别人吃包子,一个包子至少要咬二三口,这汉子吃包子,则是一口一个,跟普通人吃花生米一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嘴巴没动几下,一个大⾁包,就这样进了肚子。
八个包子分为八次,转眼一扫而光。
等这汉子吃喝过了,中年儒士抬起头来问道:“都准备了没有?”
大汉用衣袖抹抹嘴唇,垂手恭答道:“都准备好了。”
中年儒士道:“随时可以上路?”
大汉答道:“是的!”
中年儒士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见中年儒士别无吩咐,腰⾝微微一躬,大步下楼而去。
接着出现的,是个小老头。
这小老头儿一⾝衣着非常破旧,头上戴着一个大斗篷,模样就像一个苦力,但从斗篷边沿底下露出来的两道目光,却寒芒闪烁,锐利如刀。
小老头儿只喝了半壶酒,便将酒壶放回原处,其他的食物,则一概未动。
中年儒士也没有勉強他,只淡淡问了一句:“没有出城?”
小老头儿答道:“没有。”
全部问题,就只这么一句。然后,中年儒士一挥手,小老头儿便告退了。
这名小老头儿离去不久,又接着出现一名矮矮胖胖的青衣汉子。
这青衣汉子不知道是人胖的关系,还是刚刚赶了一段急路,这样冷的天气,居然跑出一头大汗,上得楼来,不住的喘气,嘴巴开合了好几次,都因为喘得太厉害,未能说得出话来。
中年儒士见状脸⾊微微一变,注目沉声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汉子点点头,喘着气道:“是…是的,小的刚才在南城门外,忽然看到宮中的冯剑士,骑着快马如飞而来,他…他竟向小的…亮…亮出了一面双剑令旗…”
中年儒士一哦道:“双剑令旗?”
那汉子道:“是的。”
中年儒士道:“你没有看错?”
那汉子道:“小的一点没有错,的的确确是一面双剑令旗,所以小的这才急急忙忙赶回来…”
中年儒士轻轻吁了一口气,脸⾊也跟着回复自然。
他朝那汉子手一摆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汉子呆了呆,迟疑地道:“师爷”
中年儒士忽然发出一声⼲咳。
那汉子一愣,连忙改口道:“总管…总管…你…你…你的意思,我们那件事,还…还是照常进行?”
中年德士缓缓抬起目光道:“我有没有吩咐你们停止?”
那汉子道:“可是”
中年儒士道:“可是怎样?”
那汉子结结巴巴的道:“可是…可是小的已看到了那面双剑令旗,如果将来上面查问起来,小…小的,怎…怎么交代?”
中年儒士面孔一沉道:“你要向谁交代?你的上面是谁?”
那汉子赶紧低下头去,不胜惶恐地道:“小的该死。”
中年懦士又咳了一声道:“洪师父,你站过来一点!”
那姓洪的汉子应了一声是,乖乖地向前一步,两条向前跨出的小腿不由自主的在微微发抖。
中年儒士忽然和悦地说道:“洪师父,你在本宮红衣剑士队中,论资格算是相当老的一个了,能不能告诉本座,本宮这种双剑令旗,它真正的功用是什么?”
洪姓汉子犹豫着没有敢立即接腔。
因为他不明白这位新总管这一问的用意何在。剑王宮的令旗,共分五种,凡是宮中的剑士,差不多人人都熟知这五种令旗所分别代表着的意义,难道⾝为总管者,反而不清楚?
他不相信,他已经说错一次话,绝不能再错第二次。
要想不再说错话,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开口。
中年儒士见他不开口,温和地又道:“没有关系,你说出来。本座这样问你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更不是想藉此难为你,你尽管放心好了。”
洪姓汉子这才大起胆子,期期地道:“小的职份卑微,所知也有限,如果说得不对,还望总管见谅;就小的所知,这种双剑令旗出现,等于是收回成命,凡是见到这种双剑令旗的剑士,前此所奉之使命,都将因此旗之出现,而随之一概取消…”
中年儒士点点头道:“不错。”
他接着温和地又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这种双剑令旗也有它失效的时候?”
洪姓汉子道:“是的,小人知道。”
中年儒士道:“那是在什么情形之下?”
洪姓汉子道:“那是在遇上金剑令旗的时候。因为这种双剑令旗,在本宮各种令旗之中,只有对金剑令旗没有约束力量。”
中年儒土道:“双剑令旗不能约束金剑令旗的道理何在,你知道?”
洪姓汉子不由又是微微一怔。
他真的有点糊涂了。
因为这位新总管所问的问题,竟然愈问愈浅;别说他还是一名红衣剑士,就是一名刚入宮的白衣剑士,也不会为这些问题难倒。
这位新总管为何要问这些呢?
就因为他曾经说错过一句话?
他想不透。
但是,想不透是他的事情,他并不能因为想不透这位新总管的用意而拒绝回答问题,总管就是总管。
尽管他跟别人一样,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那位艾老总管人还活得好好的又没有犯什么过错,剑王就将这位师爷提升为新总管,但有一件事,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就是这位新总管比以前的那位艾老总管难伺候得多。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虽然是一句老掉了牙的老话,但恐怕就是再过一千年,这句老话都可能还用得上。
为了树威信,这位新总管迟早会拿个把人开开刀,他不希望这第一刀开在自己⾝上。
所以,他只好像小生学背书似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那是因为金剑令旗令出不改,除了主上本人,持令者所奉之使命,任何人也左右不了。”
中年儒士又问道:“洪师父有没有见过这种金剑令旗?”
洪姓汉子道:“只见过一次。”
他迟疑了一下,忙又改口道:“也可以说一次都没有见过。”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他显然明白洪姓汉子的先说见过一次,旋又改口说没有见过的原因,但仍含笑问道:“见过就见过,为什么又说没有见过呢?”
洪姓汉子不安地搓了一下手道:“小的说见过一次,那是在小的进宮不久,艾老总为我们讲述各种令旗的功用时见到的,宮中的剑士,不分职位⾼低,人人都有这样一次机会,但自那次以后,小的就没有再见过这种令旗。”
中年儒士道:“洪师父进宮多久了?”
洪姓汉子道:“将近十年。”
中年儒士道:“洪师父进宮如此之久,除了刚进宮的那一次之外,这种金剑令旗怎会一次也没有见过呢?”
洪姓汉子道:“没有见过这种金剑令旗使用的人,并不只小的一个。”
中年儒土道:“为什么?”
洪姓汉子道:“因为这种金剑令旗的权力太大,主上也许不愿轻易托付于人。”
中年儒士忽然微笑着道:“那么,洪师父现在想不想再看看这种金剑令旗?”
他口中说着,衣袖轻轻一扬,只听得沙的一声,桌面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揷着一面三角旗!
洪姓汉子完全瞧呆了。
金剑令旗。
无情金剑当了十多年的剑宮总管,一次也没有使用过这种金剑令旗,这位由师爷升任的新总管,竟在上任的第一天,就获得剑王的信任,取得了这种金剑令旗,岂非不可思议之至?
中年儒士抬头缓缓接着道:“本座说的话,现在你们可以相信了吧?”
剑王宮并没有女剑士。
但这时聚仙居的店门前,却在洪姓剑士离去不久之后,于风雪中出现一名⾝材窈窕的蓝衣妇少。
这名蓝衣妇少也像先前的三名剑士一样,上前依特定的暗号在门上轻轻叩了三小下。
⿇子店主一打开店门,两只眼睛就瞪得像一对发光的鸽子蛋。
他并不是没有看见过女人。
而是从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像刻下走进来的这女人;这女人,年纪已经不能算小了,一张面孔也不见得如何动人。
但是这女人有着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
一双要命的眼睛!
一个生得不太难看的女人,只要有上这样一双眼睛,就不难驱使一个男人为她犯罪。
⿇子店主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竟忘了顺手再将店门关上。
女人望着他,浅浅一笑,柔声问道:“楼上有人吗?”
⿇子店主点点头,喉结骨滑动了一下,没能说得出话来,咽了一口口水。
这位⿇子店主自从七八年前死了老婆,就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像现在这女人这样地朝他笑过。
经常都是他向别人笑。
向酒客笑。
虚假的笑。
如果他想有女人对他笑,就得付出银子。
而永乐坊那些小娘儿们也只有看到银子时才笑。
要不然就在他最难堪的时候笑。他喜欢喝点酒再去那种地方,而酒一喝多了,每到紧要关头,就不免有难堪的场面出现。
每次看到那些小骚娘儿们,脸上那种矫揉造作或是充満了嘲弄的笑容时,他就忍不住直想往地上吐口水。
所以,他对女人的看法一向是只有两种。
一种是使人看了要咽口水的女人。
一种是使人看了想吐口水的女人。
还有没有第三种女人呢?他认为如果一定要说还有第三种,那便是自己的老婆。
有人打老婆,有人怕老婆,但绝对没有人想到要往自己老婆脸上吐口口水出出气。
同样的,一个女人不论长得多标致,要想引得自己的男人咽口水,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因为没有那一家的床,是拿来当摆饰用的。
关于自己的老婆,这位⿇子店主也曾有过一个很好的比喻。
他觉得自己的老婆,就像自己卖的酒;尽管有人说不错,自己则很难尝得出它好在什么地方,虽然解馋非它不可,说喝起来有多过瘾则未必。
不过,在现在的他来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子店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关上店门,然后带着一⾝雪花,没精打采的往灶下走去。
他想,像这种天气,他也该烫一壶酒喝喝了。
聚仙居的贵妃红当然不比剑王宮的玫瑰露。
但⿇金甲对这种酒却感到非常満意。
这位剑王宮的新总管酒量并不大,所以他喝到现在,一壶也还没有喝完。
不过他虽然喝得很少,却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这几分酒意并不完全是酒的作用。
今天,他可以说,一上这座小楼他就醉了;这是他实现梦想的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很佩服自己刚才的那一手。
姓艾的已经被他从总管宝座上赶了下来,如今他惟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如何才能使宮中的那些剑士对他衷心信服,他的第一步工作做得很好。
他相信刚才的那名姓洪的红衣剑士,一定很快地就会将这事传到其他剑士耳中,那些剑士一旦获悉他们的新总管居然从剑王那里取得了金剑令旗,他们将不难想到今天剑王宮中,除了剑王谁是最有权力的人。
就在这位⿇大总管想得出神之际,一股幽幽的香气,忽然从楼梯口飘送过来。
他回过头去一望,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楼梯口已然盈盈含笑地站立着一名蓝衣妇少。
⿇金甲一见来的竟是剑王的元配夫人,不噤微微感到一阵意外。
他慌忙离座,欠⾝喊了一声:“夫人好!”葛夫人款步走了过来道:“师爷辛苦了,噢,我,奴家该喊你一声⿇总管了吧?”
⿇金甲脸孔一红,又欠了欠⾝子道:“以后还望夫人多多栽培。”
葛夫人微徽一笑道:“奴家一介女流,能栽培你什么?这些话你对我们那口子说,还差不多。⿇大总管,你说是吗?”
⿇金甲低垂着头,装出一副不胜惊恐的样子。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害怕。
因为他知道这位葛夫人在剑王的七位夫人中,始终能在剑王头前维持欢心不衰,便是因为她能处处顺从剑王的心意。这一次,剑王意欲染指百媚仙子萧妙姬一事,在七位夫人之中,也只有这位葛夫人知道,所以他用不着害怕。
这是他做人的聪明处。
对方既然以这种语气发话,他就必须在态度上使对方的自尊心获得満足。
葛夫人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在一副座头上坐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说:“你坐下来,其实奴家也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奇怪,男人的心,为什么如此不易満足,已经有七房姬妾,忽然得陇望蜀,又想再尝异味…”
⿇金甲拘谨地坐下,头仍垂着。
葛夫人四下望了一眼,又道:“都布置好了没有?”
⿇金甲点了点头。
葛夫人注目道:“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金甲道:“今夜。”
葛夫人道:“那妞儿如今歇在什么地方?”
⿇金甲道:“大方客栈。”
谈话突告中断。
窗户像一只受伤的巨鸟在拍着羽翼,不断地发出卜卜之声,外面的风雨,似乎更大了。
但小楼上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葛夫人,在听得大方客栈的名称之后,双目中忽然出现一种异样的神情。
她凝视着对面的那位新总管久久没说一句话。
⿇金甲等了一会,忍不住低声说道:“夫人要不要喝点酒?”
葛夫人仍在看着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金甲不安地又咳了一声道:“夫人”
葛夫人忽然闪动着目光问道:“你知不知道城中的另一家客栈?”
⿇金甲微怔道:“另一家?哪一家?”
葛夫人道:“福全。”
⿇金甲道:“福全客栈?”
葛夫人道:“是的。”
⿇金甲又是一怔道:“城中几家有名的客栈,卑属差不多全都知道,怎么这一家福全客栈卑属竟一时想不起…”
葛夫人道:“这是一家很小的客栈。”
⿇金甲只好跟着改口道:“这家客栈怎样?”
葛夫人道:“我已经在这家福全客栈订了一个房间。”
⿇金甲有点意外地道:“夫人今晚准备住在那里?”
葛夫人道:“不错。”
⿇金甲道:“城中大客栈有的是,夫人为什么要住在那么小的一家客栈里?”
葛夫人道:“我准备住那里,就是因为它小,这客栈既然连你都不知道,别人当然不会知道。”
⿇金甲点点头道:“是的,夫人的意思,卑属明白了,夫人是怕行踪落入别人眼里,所以才特地选上这么一家小客栈…”
葛夫人道:“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金甲道:“哦!”葛夫人道:“我是以夫妇名义订了一个双人房间。”
⿇金甲吃了一声道:“东家今晚也要来?”
葛夫人道:“他不来。”
⿇金甲道:“那么”
葛夫人道:“你来!”
⿇金甲吓了一跳道:“夫人”
葛夫人望着他道:“怎么样?”
⿇金甲呐呐道:“夫人…别…别…说笑话了。”
葛夫人道:“你听谁在说笑话?”
⿇金甲道:“我们东家的脾气,夫人…不是不知道,这…这…这话要是传到东家耳里,卑属…这颗脑袋…不…不…不马上…搬家才怪。”
葛夫人微微一笑道:“是吗?既然你这样害怕,那你跟三娘在一起时,你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金甲突然感到一阵天族地转。葛夫人道:“你如果真的害怕,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马上杀了奴家。”
她又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没有这份胆量,你今晚就只有一处地方可以去,奴家保证你届时必定会发觉,奴家并不比我们那位三娘差,奴家有些地方,也许更比我们那位三娘⾼明,也许能使你获得満足…”
有两件事,⿇金甲必须先弄清楚。
如果不弄清楚,他将无法安心。
第一,他跟三夫人管云娟的暧昧关系,这位葛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除了这女人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此一秘密?
第二点比第一点更重要。
因为他这项不可告人的隐私,如果知情的不只这女人一个人,他即使将这女人暂时安抚一下,也没有多大用处,事情迟早还是会爆发出来的,这就像救火不能只救一个火头一样。
那时他就必须另作打算。
如何来打听这两件事呢?
他知道要弄清这两件事,只有一条路可走。
去福全客栈。
路只一条,没有选择。
那女人先走了。
因为这时候天⾊虽然昏暗,那只是下雪的关系,距离黑夜来临,尚有一段时间。
他还有很多事要先行安排一下。
那女人离去之后,马上有一名扮成小贩模样的剑士,前来向他请示今夜动手的时刻。
这位新总管故意沉昑了片刻,最后装出很严肃的样子,托称为了慎重其事起见,他已决定不在客栈中动手,等对方主婢明天上了路再说。
那名剑士心中虽然暗暗纳罕,但又不敢动问为何忽然改变既定步骤的原因,只好唯唯领命而去。
跟着,他又接见了另外几名剑士,等各方面交代妥当,天也黑下来了。
他这才离开聚仙居,按址向北门那家福全客栈走去。
福全客栈的确是个小得可怜的客栈。
像这样的小客栈,在整个长安城中,恐怕很难再找得出第二家来。
客栈一小,就有些必然会发生的现象。
第一是脏。
第二是乱。
⿇金甲一走进这家客栈,就忍不住紧紧皱起了两道后峰。
他之所以双眉紧皱,并不是因为这家小客栈的脏乱使他恶心;实际上恰巧相反,他对这种小客栈脏乱情形,非但十分熟悉,而且也很习惯。
他入进剑王宮,只有三年左右。
在入进剑王宮之前,是他最潦倒的一段时期,那时他几乎每天都住在这种既脏又乱的小客栈里。
那时候他住的当然不是这家福全客栈。
不过,像这样的十来个房间的小客栈,经营的状况大致都差不了多少。
这种客栈里,以长居为多。
甚至有人一住就是好几年。
因为住客多属劳力阶层,客栈老板收房租就全靠运气,有时碰上又穷又病的异乡流浪客,一命呜呼,死在栈里,不但房钱尽付东流,说不定还得贴上一副白皮棺材。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就拖欠过襄阳客栈半年房租,至今分文未还。
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情,但这件事情却还一直像影子似地在他心头无法抹去。
所以,他平时很不愿意跨入这种小客栈,因为看到这种小客栈,就会使他情不自噤地回想起他入进剑王宮前后那段比一串臭鱼头还要令人呕心的曰子。
⿇金甲能够入剑王宮,纯属偶然之机缘。他有一个表哥,双方失去联络已达数年之久,有一天,两人忽在华阴街上不期而遇,经过一阵寒暄之后,他才知道对方如今已是剑王宮的一名蓝衣剑士。对方当时那一⾝光鲜的衣着,以及豪阔惊人的出手,使他感到非常羡慕,但是,为了某种原因,他当时尽管羡慕,也只能羡慕在心里。
如以武功来说,他这位表哥,比他差远了。
他这位表哥既然都能被该宮起用为蓝衣剑士,他自信如果他也能入进剑王宮,至少当一名红衣剑士,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他不敢存有这份奢想。
他知道剑王宮是一处什么地方。该宮起用一名剑士,绝不会来者不拒。为了该宮的声誉和全安,最低限度该官也会查一查这个人的出⾝和历史。
他的出⾝和历史,是不是经得起调查呢?
他自己心里固然清楚,他的这位表弟,当然也很明白。
他的一⾝武功是从云梦大侠古云清那里得来的,但他却并不是这位云梦大侠的弟子。
他只是古府中的一名小厮。
为人极其方正的云梦大侠古云清,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他不该在垂暮之年,还讨进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
结果,这位姨太太进门不久,就跟府中一名俊秀的小厮句上了。
这名小厮是谁,自属不问可知。
大约在半年之后,云梦大侠去世了,死因在府中只有两个人心里有数。
云梦大侠死去没多久,他便和那小女人,卷起了府中细软,以及云梦大侠的一部武学秘芨,悄悄逃离了古府。
他跟小女人勾搭完全出于那小女人的主动,他真正醉心的还是云梦大侠的一⾝武功。
两人离开古府之后,便在岳阳附近,赁了房子,隐居下来。
一个练武的人,当然不宜过分接近女⾊,他为了练武的关系,不免于无意中冷落了那个小女人,但知那小女人不甘寂寞,竟又跟一个打鱼的壮小伙子,席卷所有,再效红拂。
这下他仁兄可惨了。
武功尚未练成,⾝上分文没有,加上云梦大侠门下弟子已经获悉事件真象,正在四下追索他的行踪,他迫不得已,只好改名换姓,交易本来面目,到处过着偷鸡摸狗的流浪生活。
那时,他的表哥尚在洛阳一家镖局里当镖师,他有时实在活不下去了,便跑到表哥那里告贷。
他因为这位表哥忠厚老实,所以他也不瞒他这位表哥,差不多什么事他都在他这位表哥面前说了出来。
他表哥除了劝他痛改前非,好好作人之外,也没有什么话说。
以后,他便与这位表哥失去联络。
想不到几年未见面,他这位表哥竟已成为剑王宮的一名蓝衣剑士,而他却仍然潦倒如故。
不错,经过这些年来,他的一⾝武功已练得差不多了。
可是,剑王乃何等样人,他若是露出一⾝武学,难道以剑王那样的人也会看不出他这⾝武学是从那里来的吗?
所以,当时他这位表哥只要能给他三五十两银了,就已经够他感激的了。
除此而外,他还能奢想什么呢?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对方竟提出建议,希望他也到剑王宮去充当剑士。
他当时只有苦笑。
对方似已知道他的心意,便又说他在宮中人缘很好,如果是由他引荐进去一定是没有什么问题。
他经过再三思考,最后觉得冒险一试也好,像这样长年流浪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哪里知道,那位剑王一看到他,便留下了好印象,只随便问了几句,就委他一个师爷的职位。
以后,他战战兢兢的过了好几个月,终于渐渐摸清了这位剑王的脾气。
换句话说,他已看出了这位剑王也是伪君子。
这样一来,他的雄心更大了。
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件事。他若想从此飞⻩腾达,他就必须保住出⾝之秘密,他不能让别人从他卑微的出⾝看轻了他。
如何才能保住他出⾝的秘密,不被别人知道呢?
他想了很久。
他最后所想到的办法,仍然是他最先所想到的一个办法这也是他以后经常建议剑王所采取的一个办法。
最好的办法永远只有一个。
在一个凄风苦雨之夜,宮中的一名蓝衣剑士,忽然无故失踪。有人看见他下山到小镇上去喝酒,却没有人再看到他回来。
这名剑士叫方应武。
他的表哥也叫方应武。
这是他武功练成之后,第一个亲手杀死的人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心腹隐忧一去,他轻松了。
因为自此以后,再不用担心有人知道他的出⾝了,他尽可从容另编一套⾝世,而且永远不担心会被拆穿。
只不过如此一来,在他的脑海里,就不免时时会若隐若现的浮起一张熟悉的面孔。
在这张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的面孔上,迷惘多于恐怖,惊异胜过了愤怒,那双充満了迷们和惊异的眼神,仿佛在不断的向他发出无声的责问:“表弟,你为什么要杀了我?表弟,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你说…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你说…你一定要说出来…我这个做表哥的…究竟那一点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