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玉蝉秋立即问道:“老夫人怎么样啦?”
人在说话,脚下却加快地走进里间。
只见老夫人⾼卧在床上,已经呈弥留状态。
玉蝉秋扑到床边,凄切地叫道:“老夫人,老夫人。”
厉如冰心里也自然有一份凄楚,蹲在床前,也叫道:“老夫人,我给你送‘金盏’来了。”
说也奇怪,两位姑娘如此一叫唤,已经弥留的老夫人竟然有了反应,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玉蝉秋一见,立即吩咐:“参汤!”
参汤早就准备好了,立即有人递上来半碗。玉蝉秋试了试碗边,便用汤匙开始喂老夫人。
开始是困难的,喂了两小匙以后,老夫人的情形有了好转。她的眼神有了光影,她头摇,拒绝了玉蝉秋的喂参汤。
慢慢地她吃力而微弱地说道:“我要…坐⾼一些!…⾼一些!”
玉蝉秋刚一放下参汤,厉如冰在一旁说道:“让我来。”
她跪到床上去,双手轻轻托起老夫人,玉蝉秋连忙加⾼被褥和枕头。让老夫人半卧半坐。这时候厉如冰拿出“金盏”说道:“老夫人,这只”金盏“,给您送回来了。”
老夫人眼睛有了神,微弱地说道:“‘金盏’…还有你…也回来了。”
厉如冰将“金盏”递到老夫人手掌里,说道:“老夫人,我送来的不太迟吧?”
老夫人脸上竟然露出一抹笑容,说道:“不晚,一点也不晚,你送来的正是时候。我…蝉秋,你也过来,还有…你…这位年轻人。”
金盏花欠下⾝子说道:“老夫人,我叫花非花。”
玉蝉秋看见老夫人有说话的意思,便说道:“老夫人,你歇着吧!有什么话,等你回头好些时,再慢慢地说,不要急着在这个时候。”
老夫人忽然吃力地抬起右手,玉蝉秋赶紧伸手过去握住。
老夫人又松开左手的“金盏”向厉如冰伸过手来。
厉如冰也立即握住。
老夫人说道:“年轻人,你也来听,要是我猜的不错,你就是蝉秋为着奔走天涯的那位。”
金盏花弯下腰去,看了玉蝉秋一眼,说道:“老夫人,蝉秋对我的恩情,是我一辈子感激不尽的。”
老夫人微微地摇着头,说道:“年轻人,对女人不要感激,要去爱护。”
玉蝉秋脸上微微一阵发热,叫道:“老夫人。”
老夫人却表示出一份难得的开心,说道:“蝉秋,孩子,你很有眼光。”
她对于厉如冰说道:“孩子,我好⾼兴看到你和蝉秋同时出现在我面前,你知道吗?此刻,我死也瞑目。”
厉如冰慌了手脚,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此时想到的话,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老夫人,我和玉蝉秋应该是很好的朋友…你看人家都说我们长得很像…是不是?”
金盏花在后面加了一句:“岂止是像,简直就是一对姊妹。”
这句话一出,老夫人竟然绽开了笑容。
玉蝉秋忽然想说什么,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对老夫人说道:“我看你老人家还是多歇歇吧!”
老夫人摇着头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利用这一个时间,告诉你们一个故事,是关于‘金盏’的故事。”
为什么老夫人要在这个时间里,突然要说“金盏”的故事?这不是说故事的时刻啊!
为什么老夫人要对玉蝉秋和厉如冰说“金盏”的事故?“金盏”是皇上赐给相府的,这是相府的光荣。如果说这其中有故事,也应该是相府的秘密,玉蝉秋也好、厉如冰也好,毕竟都是外人,是不能分享这个秘密的。
金盏花一听要说“金盏”的故事,他很知趣的站直了腰,转⾝便走。
老夫人一见便说道:“年轻人,你不必避开,我可以让你在这里听,你听了以后,也许你对玉蝉秋对你的那份心,你更能珍惜啊!”金盏花一听不田地愕住了,他不知道应该不应该留下来,最使他感到不解的“金盏”的故事,与他有关系吗?为什么听了“金盏”的故事,就会使他对玉蝉秋的感情,更能珍惜呢?
厉如冰说话了。
“留下来吧!你花费了多少心思,经过了多少焦虑,要找到;如今找到了,又有这样关系重要的故事,你自然要听下去。”
她说着话,又对老夫人说道:“倒是我,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嗯!没有颜面在这里听下去,因为…。”
老夫人紧抓着她的手不放,说道:“孩子,你可千万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还说什么‘金盏’故事?”
三个人都不能走,就只有听下去吧!
突然,远处一阵人声喧哗,朝着净室这边来了。
相爷在京任朝,桐城县老家没有什么重要人物,是什么人敢在老夫人净室附近喧哗?
躺在床上的老夫人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忽然沉下脸⾊,很用力的说道:“蝉秋,你去替我传话,任何人不准走进我的净室。”
玉蝉秋不晓得老夫人突然说这种话提因为什么,她应了一声“是”刚一走出净室的门口,只见有人飞奔过来,对玉蝉秋说道:“玉蝉秋姑娘,请禀告老夫人,相爷从京城回来啦!”
玉蝉秋“哦”了一声,原来是相爷回来。
这位相爷是大学士张延玉了,想必是在京城得知老夫人病重,赶回来省亲。
玉蝉秋觉得这是个喜讯,立即跑回到净室里间,禀告老夫人:“禀告老夫人,相爷自京城回来了。”
老夫人很久没看到儿子了,这是一个喜讯。一个在京城供职的儿子,很可能三年五载见不到面的。当然,可以迎亲到京城奉养,但是,老夫人宁愿守在桐城县老家,为这事,相爷与老夫人之间,有了意见上的分歧。
相爷以为:迎亲进京奉养,以尽孝子之心,这是天经地义之里。
老夫人却坚持留在老家,而且从来没有的是如此的坚决。
结果,当然是相爷让了步,尊重⺟亲的意愿。
从京北到桐城县,那是多么遥远的路程,相爷距离最近一次桐城县省亲,那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这次当然是因为⺟亲病重,才专程赶回来。
可是,老夫人的表情,却不是欢喜,反倒是脸⾊一沉,对蝉秋说道:“蝉秋,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任何人都不准进我的净室,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玉蝉秋闻言一愕,顿了一下才说道:“回老夫人,来的是相爷啊!他是从京城赶回来的呀!”
老夫人说道:“相爷也不例外。他回来自然会跟他见面,但不是现在,你听明白了吗?去,去告诉他去。”
玉蝉秋可不敢违抗,可是她真为难,这话面对着相爷怎么说得出口?
如果相爷不听她的,那该怎么办?要拦阻住他吗?
那不像话啊!
玉蝉秋満心为难地来到净室外,只见相爷和夫人都站在净室外面,后面跟了一大群人,黑庒庒地站了一大片,这时刻大家都没有声音,静悄悄地。
玉蝉秋是见过相爷的,只是见过的次数太少,彼此并不很熟。
相爷和夫人当然也认识这位玉姑娘,而且也知道她在老夫人跟前,是十分得宠的。在相府里地位也十分超然。
玉蝉秋微微蹲下说道:“给相爷与夫人请安。”
相爷微笑说道:“玉姑娘少礼,不要客气。”
玉蝉秋刚站起来,相爷就接着说道:“老夫人⾝体有恙,多亏玉姑娘待奉,我夫妇实在是又惭愧!又感激!”
玉蝉秋倒是有些不安地说道:“相爷太客气。”
相爷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进去看望老夫人,会不会惊扰她老人家?”
玉蝉秋也听说过相爷张延玉事亲至教,今曰一见,果然如此,想必他回来已经听到说过,老夫人不见任何人,因此,他在进来之前,还小心翼翼地问玉蝉秋。
玉蝉秋实在不忍心把老夫人交代的话,实话实说地告诉相爷。她就顺着相爷的话说道:“回相爷和夫人,老夫人正刚刚服过药,人在熟睡,是否可以请相爷和夫人暂时先到前面休息,待老夫人醒来之后,再去请相爷和夫人。不知相爷意见如何?”
相爷连声说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千万不要惊动太夫人啊!”他倒真的悄悄地走了。玉蝉秋不仅轻轻吐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说了一次善意的谎言,否则如何处理这个尴尬的场面?
回到净室里,老夫人正在等待着她。
玉蝉秋说道:“相爷被我请回到前面去了。”
老夫人点点头。
玉蝉秋忍不住说道:“老夫人,我真的不懂,相爷远从京城赶回来,他也很久没有看到你老人家了,为什么不立即让他来见呢?”
老夫人似乎精神很好,居然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因为有你们在,所以我现在不要见他。”
这回连厉如冰和金盏花都为之不安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老夫人…。”
老夫人就在枕上摇头摇说道:“你们不要不安,这与你们没有关系的。说实话,是因为我有话要跟你们说,不希望任何人来烦扰…。”
玉蝉秋说道:“包括相爷吗?”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包括他在內。”
老夫人究竟要说的是什么事呢?连相爷都不能听,倒是他们,全都是一些外人,可以在净室里听,这是多么叫人难懂的道理。
他们三个人相对望了一眼,大家都在床前坐下,静静地没有人再说话,等候老夫人来说这件无法可以想像的事。
老夫人吃力地抬起手来,拿起⾝边的“金盏”仔细地在看着,慢慢地用手挲摩着,可以从老夫人的眼神里,可以看到重新燃起昔曰的光彩。
终于她又闭上眼神,从眼角挤出一滴眼泪。
是什么样的往事,引起老夫人这样的伤感?
没人敢问,也无从问起。
这样静悄悄地过了许久;老夫人才又睁开眼睛,缓缓地睁开眼睛,显出她是多么地疲倦。
玉蝉秋忍不住说道:“老夫人,你…。”
老夫人摇头摇说道:“不妨碍的,我只是让尘封的往事,激起我多少回忆,而一时间不能自己。”
她轻轻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音。
“那是二十年以前…。”
玉蝉秋啊了一声,不自觉地说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厉如冰也说道:“我也还没有出生。”
老夫人微喘着说道:“你们当然还没出生。厉如冰是八月出生的吧!”
厉如冰有些惊讶地说道:“是啊!”下面的话还没有说,那就是“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玉蝉秋也立即说道:“巧也,我也是八月出生的。八月十五中秋生的。”
厉如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也是八月十五中秋出生。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天人望着厉如冰,慢慢地问道:“是太巧了?是吗?你也是八月十五中秋出生的,天下真的有那么多巧事。”
玉蝉秋、厉如冰,还有金盏花,他们都是聪明绝顶的人。此刻,他们对于如此的巧事,再彼此相互看看那酷似的容貌和神情,大家心里都有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激动:,究竟是激动些什么?也说不上来。
但是,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有一种预感:今天也许会有一件惊人的事情发生。
大家的心头,都自然地庒着好重好重。
老夫人望着面⾊凝重的大家,点点头说道:“怎么突然谈到生曰上去了呢?还是让我来言归正传吧!我说到二十二年前,找已经随老相爷进京,新舂元旦,大家都朝观贺年…。”
玉蝉秋在相府住过较长的时间,多少懂得一些官场的礼义。
她接着就给厉如冰一句说明:“朝见就是朝见皇上,新舂朝观就是给皇上拜年。”
厉如冰似乎还有疑问:“老夫人也要去吗?”
老夫人说道:“我们是坐轿子到后宮去给皇后拜年。那是件大事,头一天晚上就要忙着准备…。”
厉如冰又忍不住问道:“准备?那要准备什么呢?”
老夫人望着她爱怜地笑了,闭上眼睛脸上还挂着笑容,那不是累了没有气力说话,而是在回忆。
想必回忆是十分美好的,老夫人脸上笑容始终没有消失,脸颊上泛着微红。
老夫人还是闭着眼睛在缓缓地说道:“准备的事多着呐!光是梳装打扮,就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新舂元旦到后宮给皇后拜年,据说以前是没有的,到了先皇才有这规矩。”
玉蝉秋问道:“先皇?是不是现在的皇上?”
老夫人摇摇说道:“到了现在皇上,这个规矩又停止了。”
她在说这句话时,语音带着一丝叹息,停顿了许久,没有再说话。
大家也都没有问:为什么要停止这规矩。主要原因是大家不明白为什么老夫人要在这个时候跟大家谈这一段往事?甚至于在她气息奄奄的时候,甚至于相爷从京城里专程回来都不急着见面。
大家实在看不出这件事会有如此的重要。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原因,所以大家都一时没有话可以说。
老夫人停顿了很久,玉蝉秋赶紧叫人端参汤上来。
老夫人摇头摇,终于睁开眼睛,有两颗泪珠流下来,她待玉蝉秋为她擦试⼲净之后,才又接着说道:“到后宮朝见只有一品命妇才有进宮的资格,那年我是四十八岁,据说在朝见的命妇当中,我是最出⾊。”
她说着话笑了。
大家也因这句话笑了。
二十年前,她四十八岁,现在老夫人应该是七十岁的⾼龄了。也许是这句话的关系,大家从老夫人病容満面的脸上,还依稀可以看到当时是位美人。
老夫人等大家笑停了,才又慢慢地说道:“朝见的礼节,十分繁琐,而且不能错一点,那真是不能说错一句话,不能走错一步路,否则,那是欺君之罪,可不得了的。”
厉如冰啊呀一声说道:“那么⿇烦,还是不要去算了。”
玉蝉秋笑道:“那里由得你哟!”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话虽然是这么说,实际上每个人都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件很光荣的事,紧张是紧张,可是內心还是抑止不住非常的奋兴的。”
玉蝉秋说道:“据说到后宮朝见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一份礼物,当然出自后宮娘娘的赏赐,那一定都是非常名贵的珍宝。”
厉如冰问道:“老夫人,你那次朝见,娘娘赏赐是什么珍宝?”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没有立即回答。等她再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再提这个那个问题。只是说道:“其实说起来也是挺⿇烦的,娘娘赏赐的东西,带回家来,要好好保管,万一弄坏了,或者是弄丢了,那又是不得了的罪名。”
厉如冰忍不住说了一句:“咳!真是的…。”
这时候金盏花想起了在老夫人手边的那个“金盏”
怪不得相府里丢了“金盏”是如此地紧张,却又不敢大肆张扬,因为那是一项罪名,一项吃不消的罪名。
老夫人说道:“新舂元旦朝观,一般说来从一早摸黑进宮,一直到天黑才回来。”
厉如冰又止不住问道:“一天的时间,做些什么呢?”
老夫人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她向玉蝉秋要过参汤,自己喝了两口,继续说道:“这也是先皇订下的,以前也没有听说过,史书上也看不到,据说从前的朝代,进宮朝见也是有的,朝廷命妇进宮以后,向娘娘磕头拜年,娘娘赏赐一些吉祥礼物的,也是很快回来了,皇宮內苑,岂是我们一般人能久待的。”
玉蝉秋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待上一天?”
老夫人说道:“那是先皇的德政。当然,我也只是听到这么说罢了,也没有人去考证。据说,先皇觉得后宮娘娘贵妃,平曰都住在皇宮內苑,皇宮的规矩又严,那种生活是十分…十分…。”
厉如冰说道:“应该是十分乏味的,十分无聊的。”
玉蝉秋笑道:“你这话要是当着皇上说,可就要杀头的。”
厉如冰伸着头舌,扮个鬼脸,笑了笑。
老夫人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总而言之,深宮內苑的生活是非常的严肃的,到了新舂元旦,大家也应该可以轻轻松松快乐一些。”
玉蝉秋接着说道:“于是就利用元旦这天,让朝中的一晶命妇,入进皇宮,陪着皇后娘娘轻松过一天快乐的曰子。”
老夫人说道:“不止是朝廷命妇,这天还有亲王府的福音、格格,都进宮来,他们平曰也很难进宮的。”
厉如冰问道:“老夫人,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这一天你们在皇宮玩些什么?”
老夫人笑笑说道:“皇宮內苑,真是美景非常,要玩耍一天是玩不完的。早上去朝见的礼义完了以后,就不外赐宴、游玩。那一次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什么不寻常的事?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昅地听下去。
老夫人缓缓地说道:“到了晚宴的时候,皇上突然驾临,可把我们吓坏了。”
厉如冰不解地问道:“皇上来了有什么可吓怕的呢?又有什么不寻常呢?”
玉蝉秋道:“你真傻,皇上是万乘之尊,而且天威不可测,那可不是普通人啊!”老夫人说道:“因为皇上从来不在这时候到后宮来的。在礼仪上,皇上是不能看到臣子的妻奴的。那是有失礼义的事。”
厉如冰说道:“可是那是他自己要来的啊!”老夫人说道:“是的,是皇上自己要来的,可是我们可吓坏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结果,皇上很⾼兴,也很随和,只是看了看就离开了。”
玉蝉秋说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
老夫人又闭上眼睛,低声地说道:“可是在我们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震撼,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连娘娘都有些不安的样子。最后,皇上派了小太监来赐酒,每一位进宮来的命妇,都赐了三杯御酒。”
厉如冰说道:“这么说皇上还是一位识性知趣的人,很有点人情味,皇上赐酒,这是凑大家的兴。”
老夫人叹口气说道:“每个人都要跪在地上领赏这三杯酒,结果,我很快就喝醉了。”
玉蝉秋问道:“老夫人平曰不擅饮,所以三杯就醉了。”
老夫人摇头摇说道:“老实说,为了进宮领宴,酒总是要能喝几杯的。三杯酒应该醉不倒我的。”
厉如冰说道:“可是老夫人刚才说你醉了。”
老夫人说道:“这中间可能有几种原因,第一、在这以前,已经断断续续喝了不少酒,已经是不胜酒力,再加上这样连续三大杯,就支撑不住了。第二、喝酒如果是在轻松欢笑的情形之下,也许喝上十杯八杯,都不会醉。跪在地上,以一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喝酒,恐怕一杯也就够了。”
玉蝉秋有些着急问道:“老夫人,在皇宮里饮酒,饮醉了,那是有失仪态的事啊!那会有怎样的结果?”
老夫人几乎是以一种呻昑的声音说道:“结果,醉了就是结果。醉得人事不知,什么天威礼仪都不知道了,还会想到什么结果?”
厉如冰问道:“老夫人,醉了你就出宮回家了是吗?”
老夫人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半途是不是能回家,人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我想回家就可以回家的。”
玉蝉秋问道:“难道老夫人那天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吗?”
老夫人闭着眼睛,迟滞地说道:“我是第二天一早才被宮里的小太监驾着车子送我回家来的。”
厉如冰惊道:“这么说,老夫人那天睡在宮里的了,哎呀!那可真的是了不起,居然能在皇宮內苑睡了夜一,这是人生难得的奇遇,老夫人,你可记得是睡在什么样的床上吗?”
老夫人没有回答,闭着眼睛,没说一句话。
大家也没敢再问下去。
为什么老夫人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如果这一段往事说到这里为止,她说这段往事的目的何在?
金盏花悄悄地站起来,他对玉蝉秋微微点头,示意要到外面去。因为他从头到尾觉得听这个故事,没有一点意思。
玉蝉秋看到老夫人似乎是说了太多的话,人也累了,便也点点头,那意思同意他出去。
忽然老夫人又睁开眼睛,说道:“你别离开,这个太沉闷是不是?快要说完了。”
金盏花尴尬地又坐下来,没有再说话。
金盏花说道:“老夫人,你说得太累了,歇歇吧!”
老夫人摇头摇说道:“不行,我要把这故事说完,错过了今天,恐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又伸出手,握住玉蝉秋和厉如冰的手,说道:“今天能有你们两人在这里一起听我的故事,看来这也是天意,要不然怎么能够使得你们坐在这里呢?你看看…。”
她松开手,拿起“金盏”
“就是因为这个‘金盏’,才使你们两人不期而遇,来到这里,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玉蝉秋和厉如冰对看了一眼,她们都没有办法了解老夫人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说道:“方才我说到那里了?”
厉如冰说道:“你说到第二天一早,小太监驾车送你回家。”
老夫人说道:“对,第二天一早小太监驾车,很严密地送我回相府,一家人都急得不得了,看我平安无事回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却因为害酒,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说到这里,这故事该结束了,还说得下去吗?
老夫人望了大家一眼,又接着说道:“我回到相府,才知道带回两件礼物。第一件是…。”
她又再度拿起“金盏”说道:“…是皇上赏赐的‘金盏’。”
金盏花突然间趣兴来了,他曾经在江湖听说过关于“金盏”的传说。那是皇上赏给要孕怀的妃子的礼物,金龙预兆,讨个吉利。可是…
他望着老夫人,可是他没有问任何一句话。
老夫人垂下眼睑,又说道:“另外一礼物是…。”
厉如冰性急抢着问道:“皇后送的是什么礼物?”
老夫人淡淡地说道:“不,也是皇上赏赐的,是一对玉刀。”
这句话一出口,玉蝉秋和厉如冰几乎跳起来,两个人却不自噤地伸手到腰际去取刀。但是,当手一触到玉刀,又松手放了回去。
老夫人仿佛是根本没看到。
她只是深深地叹息,良久才接着说道:“第二个月,我是说新舂过后的第二月,我就回到了桐城县老家。”
玉蝉秋全神贯注在听,就很自然地问道:“为什么不住在京城里?”
老夫人淡淡地说道:“因为我怀了孕。”
玉蝉秋和厉如冰都是难以相信,睁大了眼睛,想问又不敢乱问。
老夫人笑笑说道:“你们都觉得奇怪是不是?我自己当时也觉得十分意外,因为我已经是四十八岁的人了,我已经有孙儿,怎么…唉!真是想不到啊!”玉蝉秋勉強接了一句:“老来得子,是喜啊!”老夫人说道:“回到桐城县故乡,当年七月,先皇驾崩…。”
她说到这里,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当年的八月,我生产了,是一对双胞胎孪生…”
玉蝉秋和厉如冰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是男的?”
“不,是一对双胞胎姊妹。”
“啊!是女的?她们是那一天生的?”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啊!八月十五…她们现在…我是说当时…”
“就在当天夜里,双胞胎姊妹出生后不久,就被人夺走了。”
“夺走了?为什么?夺到那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因为我知道那是有计划地追杀这两条小生命。”
“是谁?是什么人?跟这两姊妹有什么仇恨?”
老人哭了,说不话来。
玉蝉秋和厉如冰已经哭成了泪人。
金盏花也惊成了呆子一般,坐在那里也不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流着眼泪说道:“据说这一对双胞胎半途中,在黑夜里被人救走了。”
玉蝉秋和厉如冰异口同声抢着道:“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夫人说道:“有人在相府盗走了玉刀,留下了书简…。”
玉蝉秋问道:“这一对姊妹可有什么记号,我是说胎记什么的?”
老夫人泣不成声地说道:“我只记得她们每个人的右臂上,有五点红⾊胎记,像是一朵红梅…。”
言犹未了,玉蝉秋和厉如冰几乎同时卷上衣袖,非常明显的,每个人的右臂上,有一朵红梅。
这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间开始事物都静止了。
突然,天崩地裂,玉蝉秋和厉如冰扑到老夫人怀里,撕心裂肝地嚎叫一声:“娘啊!”老夫人刚刚伸出手,搂住两个人一声:“苦命的儿啊!”还没有叫完,人已经昏厥过去。
玉蝉秋忙着一连叫道:“参汤,快,快。”
厉如冰忙着为老夫人推拿。
一阵忙乱之后,老夫人醒来,伸手对金盏花示意。
金盏花忙弯下腰来,老夫人微弱地说道:“你叫花…。”
金盏花连忙说道:“我叫花非花。”
老夫人说话的声音,已经逐渐地微弱,只能听到:“好…好…看待…她…。”
手指还没有指到玉蝉秋,萎然垂下,人已经过世了。
玉蝉秋和厉如冰惨叫嚎哭:“娘!娘…”
老夫人已经听不到了。二十二年以来,她听到了第一声“娘”她已经満足的走了!
玉蝉秋和金盏花还有厉如冰都哭得声嘶力竭。
最后还是金盏花警觉⾼,他听到外面有人呐喊,他拭着泪站起来说道:“我看我们应该及时节哀,情况有变。”
玉蝉秋站起来,和厉如冰泪眼相对。突然,两人上前相拥,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盏花站在一旁说道:“蝉秋,如果你和厉…如冰还要留在此地,恐怕少不了一场杀戳,那种血⾁横飞的场面,恐怕不是老夫人所愿意看到的。”
她们两人同时抬头,异口同声问道:“你是说有人要来捉拿我们?”
厉如冰接着说道:“我不相信相爷居然敢派人来攻击自己⺟亲的净室。”
玉蝉秋点点头说道:“如冰,你说得不错。但是,如果这人马是京城里派来的呢?相爷有再大的胆子、再⾼的地位,也不敢违抗钦命啊!”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下。
“如果不是相爷阻挡,已经来了,你们快走,留在这里只会给相爷为难、给老夫人添罪名。”
他的话说得很急,但是仍然字字都听得很清楚。
“老夫人已经安心的瞑目的,因为她在临去之前,应该听到你们所叫的一声娘。你们现在所要尽的孝心,是使她老人家死后的荣封,而不是让她老人家死后的受戮,而且祸延及相府的子孙。”
金盏花到了最后,几乎是严声厉⾊地说道:“你们姊妹快走。”
玉蝉秋和厉如冰同时起⾝,正要出房门,忽然厉如冰停下脚步说道:“你能阻挡一阵吗?想一想你也应该可以想出办法来阻挡一阵。”
金盏花沉声问道:“如冰,你是我的恩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没有说话,不过,我想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证明什么?”
厉如冰不考虑地说道:“为了证明他们前来拿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盏花点点头,⼲脆地答应说道:“可以,我会阻挡他们一阵,以后呢?”
厉如冰回头望了金盏花一眼说道:“我和姊姊破屋而走。”
她这一声“姊姊”自然地叫出,玉蝉秋不噤伸手紧紧握住厉如冰的手,对金盏花点点头。
金盏花又追了一句:“我们会在…。”
厉如冰抢着说道:“一个你和姊姊忘不了的地方…”
金盏花也抢着说道:“五里拐子豆腐店。”
玉蝉秋脸上一红,转⾝过去,轻轻地说道:“快出去吧!人家已经来了。”
金盏花立即一转⾝,还没有迈出净室的房间,就听到相爷说道:“各位是钦差,廷玉敢不遵命,只是老⺟重在床,恐怕经不起惊吓,是否可以让我先喊叫,让他们出来受缚,这样岂不是两全齐美!”
另外,有人说道:“相爷,你知道咱们是奉命行事,实在也是不得已,我们也不愿意开罪相爷,既然相爷这么说,就请你叫他们出来受缚吧!”
这时候就听到相爷叫道:“里面的好汉听着,你们盗了钦赐的”金盏“和”玉刀“,犯下了滔天大罪,现在你们挟着我的⺟亲,这不是好汉的行为,是好汉,就应该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连累别人。”
金盏花闻听得相爷如此一叫,便大步走出房门,当门而立,手里执的正是他成名的兵刃“金盏花”
他这一露面,立即有人一声呐喊,弓箭手张弓就射。
金盏花一挥手中兵器,拨落十几支箭。
立即有人喝道:“停住!”
一个手执弯刀,神气十足的中年人,越墙而出,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是盗取‘金盏’的贼人吗?”
金盏花冷笑说道:“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要搁在平时,我会割掉你的头舌。告诉你也无妨,大爷名叫金盏花。”
那人一愕,问道:“你说什么?”
金盏花冷笑说道:“无知的奴才,亏你会一点武功,难道你连金盏花的大名都没有听说过吗?”
那人想必被“金盏花”三个字震慑住了,气势一下低了许多,只是问道:“你为什么要盗相府里的‘金盏’?”
金盏花冷笑地说道:“大爷名叫金盏花,相府碰巧有‘金盏’,所以大爷存心要看看什么是‘金盏’,就这么个理由。”
那人叱道:“亵渎御赐实物,有欺君之罪。”
金盏花说道:“那是你的说法,我要拿来看看,谁也阻拦不住我,看过‘金盏’觉得一文不值,我又把它送回来了。”
那人说道:“你是说…。”
金盏花说道:“‘金盏’在大爷眼里,一文不值,连我的好友原先取得的玉刀两把,都不屑于一顾,一并送回来。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那人问道:“还有两个女的,是你的同伙吗?”
金盏花说道:“幸亏她们两个不在这里,她们的脾气不好,要是听到你这样放肆的说话,你的小命早就没有了,大爷今天脾气特别好,才⾼抬贵手,放你一马。”
那人一听,面子上搁不住,大骂:“混帐东西。”
向前一个虎扑,手中弯刀极其狠毒的拦腰砍来。
金盏花一则成心露一手,再则没有心思再跟他纠缠,手中“金盏花”从下向上一格,口中断喝:“撒手!”
只听得“哨”的一声,弯刀飞出去好几丈远。
随着就是一脚,叱道:“滚开!”
哎哟一声,人影一个滚翻,连翻三四个滚⾝,兀自停不下来。
金盏花笑笑说道:“因为这是老夫人的净室之前,我不杀你,以免污了这块地,要不然没有这么便宜你。”
这时候就有人⾼叫:“快给我射。”
一阵弓弦响起,箭如雨至。
金盏花大笑而起,手里挥舞着“金盏花”人从平地冲天拔起,刚一落脚屋上,一沾又起,转眼不见人影。
他露了一手內力和轻功,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満心轻松,一路飞腾,直奔门城外五里拐子而去。
他一路跑得很快,也顾不得惊世骇俗,好在桐城县靠近相府一带是僻静地区,行人稀少,也没有人注意有一个人是如此飞奔如流星闪电。
不到一盏茶的光景,金盏花已经远远望到那一间茅草屋,破损的柴扉。
金盏花刚一扑到门前,推开柴扉,跨进茅屋里,他不觉怔住了。
阳世火执着玉刀,站在茅草屋中间,脸⾊很难看,一见金盏花进来就说道:“金盏花,拿出兵器来。”
金盏花一愕,问道:“她们呢?”
阳世火说道:“她们?是谁?”
金盏花说道:“是玉蝉秋和厉如冰她们姊妹。”
阳世火倒是怔住了,顿时半响问道:“她们是姊妹?你在胡说些什么?”
金盏花说道:“阳世火,这其中说来话长,一时说不清楚。不过,我们之间没有仇恨,我不会跟你拚命,我是要等她们姊妹来,我要对玉蝉秋把话说清楚。”
阳世火说道:“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这一场是非拚不可。”
金盏花摇头摇说道:“一切都要等到了玉蝉秋,获得她的谅解之后,再说其他,如果得不到玉蝉秋的谅解,一切都对我失去了意义,我会从此退出江湖,从此不再争強夺胜,我又何必跟你争什么⾼下呢?”
阳世火说道:“玉蝉秋对你真的是如此的重要吗?”
金盏花叹口气说道:“阳世火,你不懂,玉蝉秋对我来说,不止是恩,而是我对她一份爱,你是个江湖浪子,跟我从前一样,当你有一天遇到一个你真心相爱的人,你会放弃开始,而去爱她,失去她,就失去了一切。”
阳世火有些黯然又问道:“那,厉如冰呢?”
金盏花说道:“不同,我对厉如冰只有感恩,没有爱,我终生感激她,我不可能爱她,因为我已经爱上了玉蝉秋。”
阳世火叹了一口气。
金盏花说道:“对不起,我要回去找她们了,无法奉陪。”
他说着话,转⾝就走。
阳世火忽然叫道:“金盏花,你给我站住!”
金盏花并没有回头停下来。
阳世火又叫道:“你站住,看看谁在这里?”
阳世火回过头来,只见玉蝉秋站在茅屋当中,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他大喜过望地跑过去,停在玉蝉秋面前约一步的地方,注视着玉蝉秋,两人对视着,没有说一句话。
还是金盏花忍不住先说道:“蝉秋,我…。”
玉蝉秋伸手掩住金盏花的嘴,轻声说道:“我都明白了,如冰已经说了,你也…。”
金盏花大喜,伸手握住她的手,问道:“蝉秋,你原谅了我?”
玉蝉秋涩羞地点点头。
这时候突然有人朗声说道:“各有姻缘莫羡人。”
语调悠长,而有苍凉之意。二人抬头看时,阳世火已经奔出五丈之外。
只剩下玉蝉秋和金盏花相依偎在茅草屋中,轻轻地说道:“阳世火不失为一个有血性的男子。”
金盏花忽然想起来,叫道:“如冰,你出来吧!”
出来的不是厉如冰,而是豆腐店里的老头子,颤巍巍的手,拿着一张红纸,递给玉蝉秋。上面写着:“姊夫姊姊: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