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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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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石当然不脏。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种气质,高洁出尘,就算他三天不洗脸六天不洗澡十二天不换袜子,喝的是溪水吃的是路边摊睡的是阶下树干,他还是一样比天天洗三次澡换四次衣服时时擦汗揩尘的人更加令人觉得神清气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天天洗澡。要是不方便,偶尔懒起来,不洗澡一两天也不是奇事。他吃遍名楼菜馆,却就是爱吃路边小摊,喜用别人的干巾往脸上揩抹,衣服穿得个七八天才换洗,可是予人的感觉,皮肤光滑而绷紧,肤明亮而泛绯,衣白不沾微尘,潇洒俊发,洁净得如一株白莲。

  如果他是莲,白愁飞就好比白云。

  王小石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白愁飞则干净得连尘俗都不染。

  王小石当然也不

  ──有一种人,平时嘻嘻哈哈,偌大的一个人仍像小孩子一般,可是一到发生事故的时候,别人愈是慌乱他就愈是镇定,真个可以做到临危不、处变不惊、不动如山、泰山崩于前而不变于

  患难不仅可以见真情,同时也可见本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甚至,有时候,他表面上可能跟常人一般惊惧害怕,可是,心里头早已有了一套应对之法,害怕也只是他一种不怕的伪饰而已。他是个有胆的人。在他温和的表面里,裹着的是一颗坚定的如岩石的心。

  如果他的意志如同岩石,白愁飞则像大山。

  王小石心志坚韧而不侵人,白愁飞则坚刚而人。

  可是,王小石却很

  真的很

  简直得一团糟。

  ──当然,无论是谁,在力敌叶棋五与齐文六合击之后,还能够只了衣衫不了心也未曾丢了性命的人,在江湖上,在京城里,总共就只有那么几人。

  这几个人里,并没有王小石的名字。

  可是经此一役后,王小石的名字已经上了榜。

  自古以来,有才能的人都好表现自己,莫不希望自己才艺得到发挥,并且能受到人们的注意。

  要人注意,则必须使自己站在舞台上,而且还要让灯火照着自己,才能令人集中视线,否则,就算你表现或表演得再好,也无人知。是故,先得要成名。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的以奇言异行来哗众取宠,有的以投人所好,有的不惜奋臂搏车打倒权威求立威,有的则是被上了架子,想不一手都下不来了。

  ──王小石无疑是末了的一种。

  他却力战齐文六和叶棋五。

  ──不是他想要的。

  他是被的。

  因为青衣文士拔了他的剑。

  剑手的剑,便是他的性命。

  青衣文士一手拔了他的剑来取他的性命。

  王小石不想死。

  不想死只有反抗。

  青衣文士一拔剑,就出手,边说:“我以写文章来教你剑法!”

  他一剑就直取王小石咽喉。

  高冠羽士袖手旁观,却喊了一声:“‘明月照高楼’。”

  王小石忽然一反掌、出剑架开来剑。

  ──王小石手中无剑,怎么出剑?

  那是他以手做剑,使出凌空销魂剑。

  青衣文士“哦”了一声,剑法一振,眼看错了开去,却仍直指王小石的咽喉。

  高冠羽士道:“好一个‘明月照高楼’转而为‘明月照积雪’。”

  “明月照高楼”原是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积雪”却是谢灵运的《岁暮》诗,青衣文士一招不着,立即变招,使来妙浑天成、一气呵成。

  王小石知道对方不但武功高、剑法好,最可怕的是他招式法度森严,但章法又妙造乾坤,技法无迹回寻。他的隔空相思刀及时出手,算是架住了这一剑。

  青衣文士冷哼一声:“好,你再看这个。”他一面长,手底下却没闲着“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

  他长声中,已攻了六招。

  六招,三百一十五式。

  王小石完全被招式所笼罩。

  他几乎拆解不了。

  他知道青衣文士念的,正是刘彦和的《神思篇》。《神思篇》主旨是说明心神的修养。以及分析神思与外物的感,从而构成文章意象。可是,这些做文章的道理,在青衣文士手上使来,完全变成了武功招式。

  “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本来是指培养虚静的心虚,而先要虚才能接受事物,先能静方可明察事物,这是为文者的修养功夫。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即是以疏治洗涤,以达到虚静的境界。

  “积学以储宝”是指要累积经验和知识。

  “酌理以富才”是指锻炼分析事物的能力,用一种合于准则的方式来思考。

  “研阅以穷照”是说要发挥及利用生活经验,研究所见所闻来培养观察能力。

  “驯致以绎辞”是说应训练文章写作的风格,才能把文字语言掌握精确。

  这写文章的六大要诀,而今却成了天衣无、丝丝入扣、无瑕可袭、绵延不绝的六记剑招。

  在这种剑光织的天罗地网里,王小石闯不过、冲不破、挣扎不出。

  他左手剑、右手刀。

  他一口气使出“踏、破、贺、兰、山、缺”六刀。

  六刀一出,仍冲不开剑网,逃不过剑劫。

  他立即又使六剑。

  “、座、衣、冠、似、雪”

  随即,他右手使:“梦、断、故、国、山、川”六刀,左手施:“细、看、涛、生、云、灭”六剑。

  廿四式刚刚使过,刀剑合运,运出“今、古、几、人、曾、会”和“一、时、多、少、豪、杰”!

  这六六三十六剑刀并使,合起来便是:“座衣冠似雪,踏破贺兰山缺;一时多少豪杰,梦断故国山川,今古几人曾会,细看涛生云灭!”

  这六句是当朝文韬武略均名传于世的名将所写的名词,在王小石手上使来,以一句涵盖六阕震古铄今的诗词,而又以刀剑合并,出六词的意境气势,顿时,青衣文士严谨的剑法为之攻破。

  青衣文士也喊一声“好”剑不停,又进击,边道:“使剑如同为文,你就看看文章若写得意深辞踬、嬉成移、文同书钞、拘挛补衲之弊吧!”

  言尽时,剑已划出。

  剑招已成。

  剑路纵横。

  死路。

  文采风,但每一招均有败笔。

  ──每一个败笔都是杀人的剑招!

  王小石破不了。

  ──如果这四剑使得完美无缺,他反而能御其强而攻其弱,甚至遇强愈强、奋力破之,但而今这四剑,跟先前六剑完全不一样:这四剑充了缺陷。

  ──而这些缺失正是要命的地方,不能破的绝妙之处。因为敌手已先破了自己的局。

  破不了。

  棋下到此处,已是死棋。

  死棋就得要认输。

  一生有些局是破不了的。

  人生到此,不如一死。

  可是人生在世,有些局是不得不破的,有些棋是输不得的。

  王小石蓦然一醒。

  ──青衣文士使的剑招,正是钟仲伟《诗品》中所云的文章弊病:“章深辞踬”是指文章有深而隐晦的意思,但意义的掌握和表现不够明确。

  “嬉成移”原还有下句“文无止泊”意指文章浮散,不够严谨,行文漫,没有主旨之意。“文同书钞”原句是“文章殆同书钞”意指用典用事太多,以致文章如同钞书一样。

  而“拘挛补衲”还有下句:“蠹文已甚”挛即拳曲不能伴之意,衲却是补,蠹是食木的虫,即是指用典太过,变成一种束缚、拼凑,成了文章的弊。

  ──这句批评原在《诗品》不同的章段里,青衣文士顺手拈来,把这些句子化成剑招,连横合纵,挥洒自如,足见他对文章剑法已能生巧,合为一体,运用得妙到极致,驰神入行。

  ──对方正是以文章之困转为剑术之招以困之。

  ──若要不为所困,唯有不为所动!

  ──若要不为所动,唯有…

  王小石猛然一省,立即弃刀。

  刀直冲上天,似要破天而去。

  青衣文士乍然抬头,只见刀成了剑,剑成了青龙,飞龙在天。

  ──要是在天的是剑,自己手中的剑呢?

  ──生死关头,存亡呼吸间,王小石怎可以就此弃剑。

  他急忙看手中的剑。

  手中的剑却不知在何时已换成了刀。

  青衣文士一惊非同小可,再要变招已迟。

  他的颈项一凉。

  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时他感觉得到剑锋的冷凉。

  剑的无情。

  他不怕。

  畏惧还没来得及侵蚀他。但是,惊震已先行击中了他。

  还几乎击溃了他。

  他还来得及害怕。

  他在叹。

  惊叹。

  “这是什么招?”青衣文士赞叹得痛不生地说“怎么轻易破了钟嵘的《诗品》和刘勰的《神思篇》?”

  “破不了,”王小石一抄手,接住了直落下来的剑,道“这不是剑招,也不是刀法,而是运用存乎一心。你当然知道诗仙李白的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吧!这一句翻空出奇,突然而至,破格辟局,开门见天。刘勰在《文心雕龙》也说过,在虑前,应机立断,也说过人才禀然,迟速异分。我不能困死在你的布局里,只好以‘天上来’之剑,制住了你,就好像李太白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完全打翻了诗的格律,俱自成诗。”他顿了一顿,道:“章法规律,囿限不住真正天才。”

  青衣文士汗涔涔下。

  羽衣高冠之士也听得很用心。

  ──就在王小石危在瞬息的刹那,突然而且居然能以手中刀换取了他同伴掌中的剑,把剑飞半空,分了敌手的心神,而以一剑制胜,他当时想着要抢救,竟也目眩神驰,来不及施援。其间变幻之剧、变化之大、变动之速、变异之急,可想而知。

  他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王小石却一笑。

  一笑收剑。

  青衣文士嗫嚅道:“你…你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王小石笑笑说“人生在世,难免有时候会,但最好也能够一笑收剑。”

  高冠羽士上前一步,抱拳揖道:“你不杀我六弟,我承你的情,但我还是要向你讨教!”

  王小石微吁一口气,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相瞒了…”他向两人抱拳道:“‘孤山放鹤’叶棋五叶兄、‘文无第一’齐文六齐兄,王某这儿有僭了。”

  青衣文士和高冠羽士两人面面相觑。

  齐文六道:“咱们还是没有把你诓着。”

  叶棋五道:“你既然已知道咱们是谁,这一战更不能不打了。”

  王小石无奈地道:“叶五哥的‘飞直下、平地风雷’棋子神兵,是武林一绝,在下远所不及,已不用比了。”

  王小石说得极为谦恭,叶棋五却不受他这一番话,只说:“你也不必过谦。今儿,咱们不比棋子石子的暗器。”

  王小石一愕道:“那比什么?”

  叶棋五气凝神聚“比棋局。”

  王小石一奇“这儿哪有棋?”

  叶棋五朗道:“天为局,地为谱,你我就是棋子了。”

  王小石摇首道:“如要下棋则费时,叶兄何不另选日子,茗茶对弈,届时在下一定奉陪…”

  叶棋五一见王小石大有去意,即吆喝一声道:

  “呔!棋已布定,焉容你不下!”

  话一出口,已发招。

  他出手,看似平平无奇,王小石见招发招,见招拆招;遇招过招,遇招接招。十几招一过,忽然发现:

  叶棋五的步法,如同下棋一般,时车一平之,时将六平五,时马六退四,时兵七进一,时炮二进六。

  有些招他没有发,只引;有些招,他发了,但只是虚。可是在短短十几招间,如同下了十几记“忍着”、“等着”和“险着”一般“杀形”已布“杀势”已定,而“杀局”也成形了。

  ──而王小石正处身于这样的“残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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