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林布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度过了夜一。深夜的火车站,是这个城市唯一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地方。这里有装満货物的⿇袋,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箱子,无家可归的乞丐,満地的烟头,垃圾,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汗臭,散落在椅子上的昨天的报纸,看上去永远都那么脏的各⾊旅行袋,票贩子,小偷,杀人犯,两三个巡警,僵硬冷漠的大厅广播,心情总是很糟的售票员,流着鼻涕的小孩,随地大小便的小孩,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现在林布就和它们睡在一起。候车大厅永远不会安静下来,灯光永远不会熄灭,永远都有人在她的周围走来走去,林布因此产生了一些全安感。但这些全安感并不足以让她睡个好觉。她只是不再颤抖,不再发疯了似的奔跑,不再将⾝体蜷缩成一团。她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也知道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付斯和赵菲菲一定已经死了,察警或许正在文殊院里勘察现场,那个服务员一定会把自己的⾝份证号码交给察警,不久后,他们就会来找她,问她一切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要怎么对他们说?说这些都是被女鬼害的?说他们必须一个一个地死掉,来偿还前不久无意犯下的错误?说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尸体都在学校的寝室里腐烂变臭,还有一个已经⾝首异处?说最后一个只剩下她了,求他们别让她单独呆着,否则她会死在察警局里?不,他们不会相信她的。他们会把她当成神经病,妄想狂,然后送进精神病院。最后,她会死在那里,作为一个普通的疯子。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她越想越感到绝望和孤独。就像一个正在遭受苦难的隐形人,走在人群中,却没有人看见、听见,她只是一个人在受苦,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
心脏附近一股酸痛缓慢地升上来。但是不能哭。她知道自己一旦哭出来,就再也停不住了。她翻了个⾝,试图用⾝体的动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那的确是有用的。几个翻⾝之后,她终于陷入了混沌的仿佛随时都会醒来的睡眠。
这夜一没有发生什么事。除了恍惚中不断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广播的声音。有孩子在哭叫,让她心烦。有几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躺在硬的长椅上,头下枕着一叠报纸。她总觉得自己是睡在寝室的床上,只是床板很不舒服。快天亮的时候她忘记了这些,彻底,连任何声音也吵不醒她了。
同样的这个晚上,在校园里,一条隐蔽的小路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他们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对于后面那个男生来说,这样的距离,是为了保证他不被前面的女生发现。他在跟踪她,并且已经跟踪很久了。今天晚上,他似乎有种预感,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将要发生。因为刚才躲在暗处观察她时,他看见了她脸上那种得意的,又似乎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料想得没错。几个小时后,那件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沿着原路返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既说明一切,又让人难以猜透。他紧紧地抓着一个背包,看起来,那里面的东西对他十分重要。他必须找到他们,但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那时,天正在慢慢亮起来。
当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林布再次被一个小孩的哭声吵醒。这次她再也睡不着了,因为候车大厅里已经挤満了赶早班车的人。有人正奇怪地看着她。她迅速从椅子上坐起来,整理了一下服衣,然后匆匆离开了这里。
当她站在出站口处,看着人嘲涌动的站前广场,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強烈的愿望。
我要回家。她不知不觉蠕动着嘴唇,说了出来。这个时候,她哪里也不想去。如果我真的要死,她想,就让我死在家里吧。然后,她伸手去摸⾝上的钱,但这时却发现,原本装着钱包的口袋,现在什么都没有。空了。怎么会!她慌忙去摸另一边的口袋,但那里只有一串钥匙。而⾝上,除了这两个口袋,再也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放钱包。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然后坐在站前的台阶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种办法。比如逃票,借钱,甚至想到了也做一回小偷。但最终,当她擦⼲眼泪,站起来,向公交车站走去。她要去的地方,正是她永远也不想去的——203寝室。就在寝室左边桌子的第三个菗屉里,有一张行银卡,卡上还有一些钱,足够她买到回家的火车票。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艰难的,但她已经走投无路。只要能回家,做什么都行。于是,她怀着这样的心情,第一次向陌生人借了一块钱,坐上了开往学校的21路车。
开门,打开菗屉,拿卡。只要几秒钟就好了。只是几秒钟而已。她握着手里的钥匙,反复对自己说。
但一个小时以后,林布站在寝室楼下,拿着钥匙的手却仍然止不住的颤抖。她离开这里已经三天了。她几乎可以想象这三天中,床下的那两具尸体正在如何腐烂着…余海云和Dvaid死了多久?5天?7天?
当她一步一步向楼上走去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就是那样的画面。她仍然坚持走到203门口的原因,是她继而又想到,她不会看见那样的两具尸体,因为它们都在床板下面。于是她开始深呼昅。拿出钥匙。把钥匙揷进锁孔。向右动扭。犹豫了两秒钟。然后突然大力推开门,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內冲进去,再跑出来。
但她却在门口站住了。寝室里没有她想象的那个场景。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挂在灯管上的一个东西。它正在空中荡来荡去。
那是一个人头。娄天亮的人头。
其他的,林布还没有机会看到,她只是尖叫了一声,然后眼前突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冰冷的水泥地面和一阵一阵的恶臭也没能让她苏醒过来。但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很熟。会是谁呢?可她觉得很累,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那人叫了几声,又开始用手推她。这一次,她终于醒了。
可是,眼前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脸。那个声音说,快点,我们快跑。说完,她感到自己被人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就往门外跑去。奇怪的是,她好像失明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能感到,他们正在走廊上,然后又到了楼梯,现在,他们已经站在寝室楼下的道路上了。
为什么要跑?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他们追来了。前面拉着自己的人说。
这时,她才猛然想起,刚才自己晕倒了,以及,晕倒的原因。是啊,要赶快跑。她几乎就能感到,后面正有凶恶的东西追来。她加快了脚步,但怎么跑也没有前面的人快。可也没觉得累,好像这样一直跑下去都行。脚下的路弯弯曲曲,一开始,她还能知道,是在学校里,到了后来,她根本弄不清楚到底⾝在何处了。只感觉她在不停地拐弯,上坡,下坡。
现在到哪儿了?
到鲁巷了。
她很惊讶。鲁巷,离学校已经很远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现在呢?
到北郊了。
从鲁巷,到北郊,他们似乎一直在往北走。难道要一直跑下去?⾝后的感觉仍然在紧追不舍。她不能停歇,她的手正被紧紧地拉着。又过了一会儿,她再问,现在又是哪儿?
但拉着她的人却突然停下来。好了,现在他们追不上了。
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终于摆脫了。谢谢。对了,你是谁呢?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声音有点熟。但是,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你可以摸啊。
林布最先摸到的,是那双冰凉的手。她有点奇怪,一个跑了这么长时间的人,手为什么会如此冰凉?这人的手心里,好像还刚有些黏黏糊糊的泥土状的东西。然后,她顺着手往上,摸到了手臂。手臂同样冰凉,摸上去好像很结实,看上去好像经常运动的样子。从手和手臂的⾼度,林布估计他⾝⾼应该在一米八左右。她的手继续沿着手臂向上,同时,她又问一遍,我们现在在哪儿呢?
当那个声音说出“北郊陵园”的时候,林布的手刚好摸到了脖子。在一种既奇怪又熟悉的感触之后,她骇然发现,脖子的上面,是空的。没有头。
林布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胸膛快速起伏着,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当她抬起头来,看见寝室上空悬挂着的人头时,又好像仍然在那个恶梦里面。她不可抑制地尖叫着,用手扶着地面向后退着。当她终于退到204寝室门口,背后被墙抵住,无路可退的时候,她终于完整地看清了寝室里的场景。
到处是血。暗红⾊的血散发出刺鼻的让人几乎濒临崩溃的腐臭味道。她最先看到的是余海云。脖子和脸的肤皮上到处是暗绿⾊的斑点。再然后她看见了Dvaid,这个死在梦中的毫无伤痕的人,他的⾝上,脸上,手上,到处是被刀捅过的洞.少量的暗红⾊液体从里面流出来后,迅速在这些肌⾁外翻的洞旁凝固起来.
期间,她曾经用眼角几次扫过灯管上挂着的人头。当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清它的时候,险些又晕过去。
于是林布认为躺在最远处的尸体一定是没有头的娄天亮。但她错了。那个尸体上,分明有头,而且,从⾝形上看,是一个女生。她胆战心惊地猜测着,是赵菲菲吗?不对,赵菲菲是披肩的长发,而地上这个女生却是短发。如果不是赵菲菲,那会是谁?尸体的脸正侧向窗户,从林布的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楚。
她想过去看看。而且这个愿望越来越強烈。即使那必然会踩着満地恶臭的血迹,经过余海云和Dvaid的尸体,经过在空中荡来荡去的人头,她也想去看看。然后,她就真的靠着墙站起来,确定自己不会再跌到之后,慢慢地,急促地呼昅着,向那具不知名的女尸靠近。
她踮着脚,从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上迈过,一步一步,越是靠近,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是強烈。直到最后,她在那具女尸的旁边停下,然后,看清了那张脸。顿时,林布的脑中嗡的一声炸爆开来,全⾝仿佛被电流穿过般战栗不止。
刘简!怎么会是她?
此时,林布忘记了地上的尸体,忘记了挂着的人头,満地的鲜血,她的眼睛直至地盯着地上的刘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刘简,她不是掉下冰川了吗,那个裂缝又深又长,绝对不可能生还。她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的左胸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脸上、⾝上,都是一片刺目的红⾊。一把尖刀正丢在旁边的地上。除此以外,和其他尸体不同的是,她的⾝上再没有多余的伤痕。
但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尸体旁的一行血字。
把周杰伦的CD带去雪山,放给我听。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你也逃不掉诅咒!
血字的旁边,是一张CD…正是那天签售会,她和Mafalda都带去的——周杰伦的《七里香》。
林布仿佛感到,Mafalda此刻就在她的⾝后,冷冷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如果把CD带去雪山,完成Mafalda的心愿,是不是…就可以放过她了?她颤抖着,将地上沾満了鲜血的CD捡起来,然后迅速作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雪山。因为,她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