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神秘人
在那个晚上,她或许曾经带着那张诡异的张韶涵的海报,回到过寝室。也许还曾经过幽暗的走廊,打开了寝室的门。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回过寝室,而是在半路上,走到了另一个地方。
雨大概是在半夜就下起来了。总之早上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雨棚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是很大的雨吧。我睁开眼睛,眼皮仍然有些沉重。机手上的时间显示是早上8点3分,比昨天醒得要早些。夜里不知做了什么梦,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舌根被咬出了一个泡,两腮的肌⾁也很酸痛,好像整整夜一都紧紧地咬着什么。嘴唇很⼲。吃定安以后,尽管能睡着了,但却无法记住每天的梦,其实就是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体,沉甸甸地在床上放了一个晚上。吃定安的确是权宜之计,然而对于我来说,暂时也懒得去想其他的办法。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这期间,想起今天要做的事。下午2点,要去见马尔。这个人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穿花衬衣沙滩裤的形象。林子的表哥,将作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参与到这件事当中来?我开始有点后悔,也许不应该留下自己的电话,在一切尚未清楚之前,这样贸然与林子的亲戚联系,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呢?如果林子只是碰巧去做什么人私的事,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谎称她住在舅舅家里,那我这么做会不会给她添⿇烦?
我翻了一个⾝,隐隐约约想起,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黑⾊的湖底骑自行车,妈妈在岸上大声叫我。她喊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拼命想骑上岸去。但湖很大,路程很远,似乎永远也骑不到岸边。
好像就是这样,只记得一个画面而已。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应该起床了。早上还有两节课要上,至于下午,大概只有旷课了。
张师傅出事以后的这两天,收发室里一直空着。只看见张师傅的妻子,一个瘦弱的女人来过一次。其他的时间,收发室一直上着锁。通过窗户可以看见张师傅地床仍然和那天一样,一条淡绿⾊的⽑巾毯皱皱巴巴地放在上面,桌子上的茶杯装了半杯的水,盖子打开,放在一边。总感觉像是有人刚刚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喝了半杯水,之后又出门去的样子。
寝室里的女生们时常议论纷纷。有人说半夜看见张师傅的影子在收发室里出现过,有人说晚上在床上开着台灯看书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声说“关灯了…”有人说每到晚上3点,寝室的大门不管锁没锁,都会被打开…关于死人的幻想,在女生的脑子里总是层出不穷的。
不过话说回来,在张师傅之后,到底是谁拿着寝室大门的钥匙呢?
我问过隔壁寝室的人,也问过班长,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说,每到晚上12点,寝室的门就被锁上了,不知道是谁锁上的。第二天早上很早,外出跑步的人走到楼下就发现,门早就已经打开了。有没有可能是大门从来就没关上过呢?据对面寝室的徐曼讲,她有一次在一楼的寝室里打牌,一直打到凌晨2点多,她从一楼的寝室出来,走上楼梯的时候,特别向大门看了一眼,发现那时大门已经锁上了。而最近几天,寝室里的人都知道张师傅死了,所以大都不敢12点以后回来。如果不小心过了12点,多半会在外面找个网吧玩通宵,或者到同学家借宿一晚。
因此,究竟是谁在每晚12点负责锁上寝室的大门,成了一个谜团。
但关于张师傅的种种传说,都不能引起我的趣兴。我曾经做过变成鬼的梦,据说克服怕鬼的恐怖心理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鬼。也许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大概具备了克服恐怖心理的条件。只是那个用粉笔画在寝室门口的人形,每天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搅得我不得安宁。
粉笔人形就在寝室门口的道路上,靠近花坛,离大门大概有十多米远的样子。因为连着下了几天的雨,痕迹几乎就快要消失了。但仍然能够看清一个大概。人形的头部朝着去东湖的大门,两只手臂在⾝体两侧蜷曲着,按照粉笔画的形状来看,当时应该是曾经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服衣,或者捂住胸口的样子。头部既没有向右侧,也没有向左侧,而是直接面对面贴在地上。
这种势姿,说明张师傅应该在倒地之前就已经死了。否则当一个尚有意识的人扑倒在地时,头部应该会下意识地扭到左侧,或者右侧。人形的两条腿也有些奇怪,是直挺挺地竖立着,居然没有弯曲。想象一下,腿两并拢,面朝下僵硬地倒在地上,这是一种何等奇怪的死法。
更奇怪的是,如果是心脏病发作,他应该往反方向的校园门口走去才对,只有那里才能拦到出租车,或者返回寝室打电话也是合理的,但是为什么会往东湖方向走去?还有,为什么不是倒在道路中间,而是倒在靠近花坛的位置呢?
我看过那个花坛。说是花坛,其实就是种了一些不成样子的矮灌木的地方。灌木的⾼度大概有半人⾼,排列得比较紧密,但也有很多缺口,大都是被上山的人破坏掉的。从这个灌木丛过去,是一条小路,本来小路也是有入口处的,只是离寝室的大门比较远,而从灌木丛过去,只要经过一段土路,就可以直接穿揷到小路上去了。
所以灌木丛的附近有很多脚印。看来即使是道路泥泞,也有人忙着上山去谈恋爱。那其实就是一座毫无特⾊的小山,和学校里的很多座山一样,上面种着一些松树和矮灌木,山上的道路都是被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尽管近水楼台,但我从来也没去过那里。也许是因为太近了,所以反而没有趣兴吧。
然而眼前的这些矮灌木却突然让我想到,张师傅也许并不是偶然倒在这里的。或许,是这些半人⾼的矮灌木背后,有什么东西昅引了他的视线,他因此打开了门,走到这里…但这似乎又有点说不通。因为张师傅的一只拖鞋丢在了门口。即使是被什么昅引了视线,也绝不至于光着一只脚走到花坛前面。
看上去,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惊惶失措的时候才会发生。如果假设成立,张师傅又是因为什么而惊惶失措呢?他从寝室里出来…
啊,寝室!也许事情发生的地点其实并非在寝室外面,而是寝室里面!
我的心跳开始速加。是的,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鞋会丢在门口,证明他经过门口时,应该是十分慌乱的。那么,导致他如此慌乱的原因,应该就是在寝室里面了。他从寝室门口到花坛的这一段路上,应该是一步一步地倒退着,因为如果他是想迅速逃跑的话,就应该会跑出比较远的距离,而不会是在花坛附近了。当他倒退到花坛这里时,被矮灌木挡住去路…
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整个现场看上去并不像是一起普通的意外事件。那晚,究竟是什么在寝室里呢?是某个生学吗?张师傅又怎么能在惊惶失措的情况下,还神志清醒地跑回收发室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当时,大门本来就是打开着的。
我想到深夜返校的林子。她是那扇大门被打开的原因吗?
林子是否走进过这栋宿舍?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关于这一点,也许只有向马尔求证了。
中午,当我和于思从食堂回来,雨仍然没有一点变小的意思。一直没完没了地下着。我去水房洗⼲净自己的饭盒,放在寝室的桌子上,然后告诉于思,我下午有事,不去上课了。
“可是下午是老吴的课啊,你不是最喜欢上他的课吗?”于思奇怪地看着我“你最近怎么神神秘秘的?”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1点多了,差不多该是见面的时间。我拿起雨伞,将背包背在⾝上,然后走出门去。
在这样的雨天,学校的道路上经常可以看见很多土⻩⾊的水流,那是从山上被冲刷下来的泥土。这些泥土中间,有哪一块是曾经被你踩过的,有哪一块是埋葬过动物尸体的,都无法得知,总之现在都变成泥浆,被冲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我打着伞,从湖滨一直走到樱园,在樱花大道上,我给马尔发了条信短,说我在学校门口的佐治城等他。
佐治城,是我和晶晶、于思、林子经常来的地方。也主要是因为,学校门口实在没有其他像样的去处。我们常坐在有飘窗的二楼靠里的那个位置上,度过整个无聊的下午。不过今天,为了方便和马尔见面,我选择了一楼靠窗的位置。
是什么时候,我们再也没来过这里了呢?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似的。
我坐在这里等着,时不时看看门口进来的人和桌上的机手。2点到了,人还没有出现。于是我又发了一条信短过去,说我已经到了。过了一会,信短回过来说,他也快到了,正在附近。
我开始感到有点轻微的紧张。怎么跟他说起林子的事呢?做梦和海报他会相信吗?胡乱地想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见机行事。
一个打着黑⾊雨伞的人影在窗边一闪而过,接着,门口进来一个人。他穿着蓝灰相间的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灰⾊的帆布包。尽管事先没有任何的提示,但我想,他大概就是马尔了。他走进来,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径直走向我的桌前。那一瞬间,我似乎觉得这个马尔和我曾经相识。
“你是苏晓吗?”他的声音和电话里略微有些不同。
“你是马尔?”
我们互相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放下雨伞,在我对面坐下。然后叫了一杯蓝山咖啡。
“好了,开始吧。”他说。
“我想先问一下,林子…嗯,何林,她前几天,应该是星期四吧,去过你们家吗?”
“去过,她来拿东西的。怎么?”
“那大概是几点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这个是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晚上11点多,当时本来打算留她住下来,但她说还可以赶最晚的一班车回去,而且第二天还要上课,所以就不留下来了。”
果然是这样!也就是说,林子其实并没有留在舅舅家里,而是返校了!
“那你们送她到车站了吗?”
“没有,当时她说有点晚了,叫我们不用送,而且好像还有个同学陪她一起来的…何林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个同学…就是我。”我拿起桌上的机手“回到学校以后,我就回家了,她一个人走进校门,但是,第二天,我却没有在寝室里看到她。这是第二天晚上她发给我的信短。”
马尔接过机手看了看。
“的确是何林的号码。但是,她并没住在我们家啊。”
“我知道她没有住在你们家。因为我还有一个同学,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也许这讲起来会有点奇怪…”
接着,我把整件事对马尔讲了一遍。从我的噩梦开始,到晶晶莫名其妙的失踪,再到海报出现,最后讲到林子的失踪,以及,我亲自去过青山小区的那一段。整个过程,马尔只是认真地听着,没有提出过任何疑问。
“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可能你会觉得不可思议,或者我神经过敏。我只是觉得,需要把所有的事都讲出来,至于你会不会觉得它们之间有联系,那就是你自己的判断了。”
“你是说,晶晶和林子的失踪,都和张韶涵的海报有关系?”他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其实,我也不觉得你讲的有多么匪夷所思,确实有些混乱倒是真的。你第一次见到那张海报,是在梦里,然后,你的同学晶晶失踪了。第二次见到那张海报,是在现实中,然后,林子又失踪了…这确实有点巧合。而且,这种事情,也确实没法对察警说…”
我很惊讶于他的洞察力,他居然一下子明白了我为什么对他讲出这件事。
“嗯。如果我对察警说,他们也不会相信。对于整件事来说,不仅不会有帮助,反而可能坏事。”
“而你之所以对我说,是因为你必须首先从我这里了解,那天林子到底去了我家没有,你是不是在做梦。但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问你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你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跟我说了算了,因为你更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都说对了。”我笑笑。
“可是,你又怎么能确定,我就不会着急,不会破坏你的计划呢?”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有计划?”但很快想到,他就是这样一个观察敏锐的人,于是只好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小计划。”
“晶晶失踪已经有几天了?”
“差不多两个星期了。”
“如果真的是去旅行,两个星期也该回来了。否则,老师一定会责问的。”
“是。后来我又打过她的机手,但一直是关着机的。”
“按照你刚才说的,何林收到那张海报,是在晶晶失踪后的第四天?”
“是,我记得很清楚。”
“而且是本地的邮戳…”他喃喃自语着“如果从网上购买一张海报,最快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到达…而你是在晶晶失踪的前一天做了噩梦,讲出那个噩梦的时间刚好是晶晶失踪的第三天,你回到寝室…是中午讲出来的吧?”
“对啊。你想到了什么?”
“这个噩梦,当时何林还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不,不可能知道…”
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和马尔这个名字十分不像。
“你笑什么?”他突然问。
“没什么。对了,那天何林到你家去,你看见她背包里有那张海报了吗?”
“是一个卷轴对吧?”
“对,放在她的背包里。”
“看到了,当时她装东西的时候,曾经打开背包,我还问了一句是什么,她说是要带给别人的东西,也没细说。大概因为平时和我也不怎么说话的缘故。”
这倒很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以为你们兄妹感情很好呢。”
“其实也说不上好不好的,只是我爸病了,我妈又要照顾她,在这个地方,她也只有我们一家亲戚,所以总是要过问一下的。再说,我对这件事也比较有趣兴。”
“但是你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事啊。”
“我听楼下阿姨说,有个光着脚的奇怪女生要找我爸,还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有关于何林的很着急的事,我就很有趣兴了。”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梦这个东西,的确也是很难解释的事。有人梦见过自己的亲人死去,结果第二天真的死了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在心理学上,也有这样的案例,比如最早可以追溯到庄子。然而我们必须明白一件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梦境能在现实中造成影响的唯一通道,只有一个,那就是——人。”
“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
“不,你别那么想,千万别那么想。要是那么想,事情可能会更糟。”
我点点头。
“如果有什么计划,你尽管去做就好了。目前的事,尽管有许多未解的谜团,但我想,也并不是那么难。一件事情之所以扑朔迷离,往往并不是因为它本⾝有多难,而是走错了路。只要耐心地等待,或者说,有准备地等待,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一次性解决的方法。”
“谢谢。”我说。
“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你能把整个事情告诉我,也证明了你对我的信任。”接着,他的脸⾊突然凝重起来“我想,何林一定已经出事了。”
“你也别那么想。出事也有轻重之分。”
“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对了,察警后来有没有再来过学校?”
“那天之后就没有了。只有张师傅的妻子来过一次。”
“她来做什么呢?”
“好像是来找校导领,顺便拿了点东西吧。”
“你对张师傅的分析很对…那天晚上,在寝室里,也许的确发生了什么…而且,张师傅死的那天,何林也失踪了,这两件事相隔的时间,可能不过一个小时…”
“我也觉得,两件事之间可能有联系。”我看了看机手上的时间“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下午还有事,马上要赶过去。5点多了…本来没想到需要这么长时间的…反正,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的也全都告诉你了。”
“这么说,你接受我作为参与者之一了?”
“呵呵,现在不接受也不行了。”
他也笑了“好,你先去忙,我们保持联系。或许明天,或者后天,随便什么时候。”
“好的。”我站起来,准备离去。
“苏晓,”他突然叫住我“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说“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对自己的梦总是无能为力的。”
“是。生活在现实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沉默了一会,我说:“其实你很像一个人。”
“是吗,像谁?”
“姜为。我也梦见过他。”
从佐治城出来,发现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仍然十分灰暗,风冷得像是转眼到了秋天一般。马尔仍然坐在里面,也许在继续思索着我告诉他的事件经过。他能给我带来些什么吗?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透露了这一点。他的每句话里似乎都含有深意,这个没经历过整件事的人,却能从我的讲述中,得出连我都还不知道的结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姜为,你可知道?
但至少,我现在已经能够确定,林子的确不是住在舅舅家,而是不知去了哪里。在那个晚上,她或许曾经带着那张诡异的张韶涵的海报,回到过寝室。也许还曾经过幽暗的走廊,打开了寝室的门。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回过寝室,而是在半路上,走到了另一个地方。
凌晨3点,的确什么都可能发生。